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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對台灣電影史稍有研究的人,都會承認李翰祥的國聯影業是一九六〇年代台灣最重要的電影公司。但是,就在今年,創立才四年的國聯影業已經負債數千萬,面臨了能否存續下去的關鍵。

平心而論,國聯的領導人李翰祥是這個時代華人圈中最傑出的電影人才。是他將好萊塢的片場體制帶進香港,使邵氏電影公司的體質有了飛躍式的提升,這才有了後來的邵氏電影霸權。也是李翰祥將這套制度帶進台灣,促成了國語電影的快速發展。而他所導演的古裝電影,在布景、音樂及拍攝表現手法上的講究,更堪稱是這時代華人電影的極致。

只是,當謝子言站在國聲戲院的電影預告海報欄前時,他就知道若無意外,李翰祥及國聯的時代即將結束了。

謝子言看到的是《龍門客棧》的海報,這部由胡金銓導演、台灣聯邦電影公司出品的電影,將在十月二十一日開始上映。謝子言可是記得很清楚,這部電影不僅使胡金銓成為第一個受歐美電影界稱譽的華人導演,更在台港星馬創下總和新台幣四千三百萬元的票房紀錄,創下一九六〇年代華人電影票房紀錄。

《龍門客棧》的上映,使胡金銓的導演地位迅速竄升,相形之下李翰祥的光環就變得黯淡。《龍門客棧》驚人的票房,讓原本只做發行的聯邦影業賺翻了,卻也排擠了其他電影的票房,其中又以國聯影業受影響最大。本來,為了彌補去年因拍《西施》而有的驚人虧損,國聯影業在今明兩年會一口氣推出七部電影。不幸的是,由於從十月底到明年年中台港星馬都會處於《龍門客棧》的旋風中,國聯影業的七部電影最後總和還是虧損的,李翰祥的國聯時代也因而劃上句點。

謝子言相信,現在除了他之外,應該還沒人會知道《龍門客棧》對國聯影業的殺傷力有多大。但李翰祥對國聯現有困境的憂慮之深是無庸置疑的,否則他也不會為了騙謝家當冤大頭,花這麼大的心思搞這麼大的排場。

這排場確實不小,李翰祥為了讓謝家乖乖掏錢出來填補國聯的虧損,包下國聲戲院辦了場電影放映會。放映的電影是國聯至今最拿得出手的《西施》,這部電影兩年前在台灣上映時是分上下集的,現在一次放完讓人看個夠,也不算失禮。

也不知是誰給李翰祥出包下寧夏路國聲戲院的主意,國聲戲院是去年才開幕的新戲院,要包一個下午──還是週末的下午──可得花不少錢。但出這主意的人顯然是把謝家的人都當成愛面子的暴發戶,以為在圓環旁邊的國聲戲院為謝家專門辦場電影招待會,讓謝家可以邀請街坊鄰居來看電影,會使謝家的人覺得有面子而樂於當冤大頭。

大概也是基於同樣的思維,國聯還邀請了不少演藝人員,而這些演藝人員似乎是事先得到交代,全都爭相恐後地與謝家的人打招呼聊天。那些平日常去謝家圓環的餐廳因而相互熟識的人就算了,連那些從未見過的演藝人員這時好像都成了謝家的多年好友。

只是,有些人的演技實在太差,圍著謝家的人東拉西扯也就算了,卻還猛轉頭望向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第四組主任陳裕清。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這些人在想什麼。

謝子言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知道今天這場荒謬戲的導演應該是陳裕清。讓國聯賠慘了的《西施》其實是蔣經國提議的政策片,這也是李翰祥為何敢要國民黨幫他收爛攤子的原因。在謝子言前世的記憶中,這個爛攤子最後是由國民黨花了幾千萬買單擺平的。但現在,國民黨擺明了就是要讓謝家當這個冤大頭。只是或許因有細川家兄妹在,國民黨沒有強取豪奪搞強硬攤派,而是像詐騙集團一樣要讓謝家心甘情願掏錢出來。

還別說,陳裕清和李翰祥搞的迷魂大陣還是有點用的,至少謝安京謝安洲兩兄弟就是一副飄飄然很受用的樣子。只是,陳裕清和李翰祥顯然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謝家能作主的是謝文堂,而他卻對這陣仗很反感。

謝文堂不喜歡看電影,更從來不看國語片。他喜歡的是掌中戲,偶爾也會陪江寶蓮看歌仔戲。如果陳裕清和李翰祥是請亦宛然或小西園來演出掌中戲,謝文堂一定會很高興。就算是找楊麗花來唱歌仔戲,謝文堂也會聽得很開心。但李翰祥卻是請謝文堂看國語電影,這擺明就是讓謝文堂不開心。國聯的《西施》或許可吸引現在台灣大多數人的目光,偏偏謝文堂就剛好是那些對《西施》不感冒的少數人。

讓謝文堂更不悅的,其實正是李翰祥擺出的大排場──不是說國聯虧損很嚴重嗎,怎麼你李翰祥還這麼浪費亂花錢?還找了一堆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來,這是在開酒家嗎?

讓謝文堂最不爽的,就是他明明有百般的不滿,卻不但不能就這樣拂袖走人,還得耐著性子聽李翰祥他們胡扯,再捏著鼻子當冤大頭。正因如此,當中場休息時陳裕清請他到戲院辦公室和李翰祥好好談談時,謝文堂不但把細川家兄妹帶去,還要自己的太太和子女也都一起去。要細川家兄妹一起去,是擺明要他們當擋箭牌,好讓自己這個冤大頭少被坑一些。要家人一起去,主要還是怕兩個已經被一群女明星迷的七葷八素的笨兒子會搞出什麼來。

於是,謝子言和姐姐還有阿容就被交托給松井陽子,這也是謝子言現在會站在電影預告海報欄前的原因。

其實國聯今天的招待工作做的很到位,這上下場之間的五十分鐘還準備了許多餐點飲料,還有不少應邀出席的明星和片場工作人員都帶了小孩,顯然是希望這些小孩能和謝子言他們打成一片。只是謝子言不太想和那些不熟的人聊天,阿容、謝子卿和阮金紅也是自成一個小圈圈不搭理人,李翰祥的苦心都落了空。

不過,顯然還是有人願意把他的熱臉貼在謝子言的冷屁股上。這會兒,當謝子言正對著《龍門客棧》的海報喃喃自語時,旁邊忽然有人說:「嘿!我看你對著這張海報在說話,你在說什麼?」

謝子言側頭瞧去,正對上一個傢伙好奇的眼光。這傢伙看來也就十七八歲,一頭毫無美感可言的平頭短髮和圓臉上的青春痘,這形象實在只能用善良愛國來形容。坦白說,當一個多小時前這傢伙隨著他爸爸過來和謝文堂、謝安京拉家常時,謝子言還真嚇了一跳。因為他無論怎樣也無法把眼前這人的形象,和他前世見過數面的那個商場梟雄劃上等號。

由於前世與這人的幾次見面經驗尚稱愉快,所以謝子言倒也不想不理他,仰著頭很認真地回答:「翁大銘哥哥,我剛剛是在說這部《龍門客棧》一定會很賣座,國聯要完蛋了。」

翁大銘是隨他的父親翁明昌來的,只是翁明昌是為了商場應酬來的,而現在讀師大附中的翁大銘則是為了看女明星才來的。

謝家以前的小營造公司就和翁家有生意往來,用的都是翁家嘉新水泥出品的五洲牌水泥和力霸鋁門窗,近來又和嘉新水泥力霸鋁門窗簽了一紙五年的大合約,雙方算是生意伙伴。前幾日李翰祥送了三百張公關票到謝家,謝家自然也把票給了幾家常往來的公司。現在謝家可是一口氣吃下嘉新水泥年產量四成的大客戶,還是一簽約就預付了三百萬元的傻客戶。嘉新水泥高層在搞清楚這場電影招待會的來龍去脈後,幾乎是傾巢而出來捧場。

嘉新水泥是幾個浙江家族共創的公司,也有這時代其他外省家族共同經營公司時常有的內鬥問題,翁明昌與嘉新水泥另一大股東張敏鈺就鬧的水火不容。現在忽然蹦出來謝家這個人傻錢多的大客戶,誰能拉攏好這個客戶就會讓自己在公司內部爭鬥中多了些籌碼,所以翁明昌是全家出動作公關。

不過,現在年方十七賀爾蒙分泌正旺盛的翁大銘,關心的是陳裕清和李翰祥動員來的女明星。只是他老兄現在的形象太差,那些女明星又都是有任務在身的,誰會搭理他這個滿臉青春痘的小毛頭?在獵豔行動大挫敗後,翁大銘忽然注意到謝家的小孩瞪著電影海報發呆。他心想好歹也得給老爸一個交代,就決定放下身段哄小孩去。

然而,謝子言的反應完全出乎翁大銘的意料之外。先不說《龍門客棧》會不會賣座,可是為什麼《龍門客棧》一賣座國聯就會完蛋?翁大銘完全想不出來這中間有什麼關係,所以他一愣之後,只當這是謝子言在胡說八道。不過,他既然決定要和謝子言拉關係,就也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乾脆蹲下來看著謝子言,自以為很認真很誠懇地說:「可是李翰祥導演拍的電影都很賣座呀,國聯怎麼可能會倒呢?」

「老兄,你的眼光也太差了吧,難怪十年後你家老爹掛了之後,你會保不住江山,讓只有百分之五股權的王又曾搶去力霸和嘉新麵粉……」謝子言心裡嘀咕,很是鄙視翁大銘的爛眼光。

不過,看在這傢伙有成為商場大亨潛力的份上,謝子言還是告訴他答案:「聽說國聯花兩千多萬拍《西施》,因為錢不夠還向人募資。可是我問你,會有多少人花錢買票看像《西施》這樣一點也不好看的電影呢?這其實是從電影開拍時就會知道的事,所以只要是腦袋沒進水的人,從一開始就會知道這部電影要想不賠錢,就必須控制支出。可是國聯不但花了兩千多萬去拍,還向小老百姓募資。好了,現在《西施》賠慘了,投資的小老百姓也都賠慘了。那麼,以後國聯還想找人出錢讓他們拍片,除了像我家這種冤大頭外,還有誰敢投資?我家龍馬叔叔可是說過了,鑑於李翰祥有亂花錢和騙小老百姓錢的不良紀錄,我家只會當一次冤大頭。反正國聯遲早會倒,早倒早好!」

翁大銘聽的目瞪口呆,要不是他親眼所見親耳聽到,絕對不敢相信剛剛那一大段話是眼前這個小孩子說出來的。他正努力想說些什麼來回應謝子言時,卻聽到身後忽然有人用英語低聲說:「小孩子不懂別亂說話,電影是一種藝術,藝術創作時怎麼能只考慮錢?」

謝子言聞聲抬頭看去,見說話的是一個年約十三四歲長相清秀的女孩,她的身邊還有一個額頭微禿卻相貌堂堂的老者。這時那老者正瞪著那女孩,似是怪她多嘴。而那女孩卻是一臉譏諷的瞄著謝子言,似是認為謝子言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這誰呀,欺負我年紀小,以為我聽不懂英語嗎?」謝子言心裡嘀咕,嘴巴上卻是不肯吃虧,立即以英語說:「他想花多少錢是他的自由,但前提是他不能騙人家出錢讓他揮霍!」說完,他還撇了一下嘴角,一副不屑的模樣。

那老者、女孩及翁大銘都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小孩會講英語。但謝子言卻沒時間欣賞他們的臉色,因為這時他忽然聽到阿容在喊他,而且喊的還是「阿言阿言,快來幫我打架!」

剎那之間,謝子言只覺他今天不該來的。但世間又無後悔藥,電光火石之間,他只能想到一個因應辦法──裝作沒聽到!

於是,謝子言立刻對一臉呆相的翁大銘說:「翁大銘哥哥,你覺得我剛剛說的有沒有道理?」

「呃……」翁大銘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下站在身後的女孩,立刻理智地做出判斷,很嚴肅很認真地對謝子言說:「我覺得藝術是很偉大很神聖的,藝術是不能用成本衡量的!李翰祥導演的電影是藝術,我們要支持藝術,就不能在他拍電影花了多少錢又賺了多少錢這種地方打轉!」

謝子言很無力地看著顯然賀爾蒙分泌過盛的翁大銘,咬牙切齒地說:「你的意思是說,你們家要投資國聯嗎?太好了,我趕快去告訴我爺爺這個好消息,讓他知道我們家不用當冤大頭了!」

翁大銘一聽臉都黑了,急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不是這個意思?」謝子言截斷翁大銘的話,一臉困惑地說:「你要我們不要去管李翰祥的電影賠了多少錢,可是你們家又不肯投資他,難道你是說別人就該當冤大頭而你們家不用?」

旋即,在翁大銘還來不及反應前,謝子言就一臉鄙視地對翁大銘說:「舞子阿姨說過,明知道會賠錢還叫人家出錢,那就是詐騙;詐騙犯是最自私的。嗯,舞子阿姨還跟我說過,好女孩都不會喜歡自私的男人哦!」

「呀?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呃……」翁大銘忽然發現自己的腦袋被攪亂了,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講清楚自己的想法。

「噗嗤!哈哈!你這小孩真有趣!」

謝子言聞聲望去,卻見那女孩很沒形象地捧腹大笑,而他身旁的老者卻只是面露微笑,煞有趣味地打量著謝子言。

「我又不是皮卡丘,有什麼有趣的……」謝子言低聲嘟嚷著,實在是搞不懂這對不知從哪裡跑來的老少在樂什麼。不過他一看到翁大銘一臉吃了大便的模樣,也不覺樂了起來。還在想再說些什麼踹這不仗義的老兄一腳時,眼角人影一閃,只覺右手被人狠狠扯了一下。

「唉呦!誰……」謝子言正想破口大罵,一看清楚扯他的人是一臉不爽的阿容時,又見到阿容身後包括細川舞子在內影影綽綽的一群人,他立刻把要罵出口的話吞回肚子裡。有細川舞子罩著,阿容可是神鬼闢易的天霸王,謝子言很理智地選擇當個識時務的俊傑。

謝子言很識時務,可是˙容卻是個仗勢欺人的人,只見她氣呼呼地說:「阿言!我叫你幫我打架,你怎麼不過來?我要叫貴子阿姨揍你!」

謝子言的臉垮下來了,這幫忙阿容打架回家鐵定被罰,不幫忙她等她一告狀自己還是得被罰,這日子讓人怎麼過呀!不過,他知道阿容其實也是很好哄的,所以他立即把翁大銘推出來擋子彈,指著翁大銘說:「我剛剛在和他講話,沒聽到你叫我,不信你問他!」

謝子言一說完,才發現翁大銘這位老兄雙眼發直不知在看什麼,竟似完全沒聽到謝子言的話。謝子言狐疑地順著翁大銘目光注視的方向望去,一看之下頓時了然,直想衝上去踹這見色忘友的老兄一腳。

「舞子阿姨怎麼會認識甄珍?」謝子言心裡狐疑得很,因為在他前世記憶中可沒這一段呀!

……………

事情得由剛剛阿容和人打架說起。中場休息時,謝家和細川家的大人都去了辦公室,那場合不好讓小孩跟去,所以幾個小孩都留在大廳由松井陽子和周麗萍照顧。但松井陽子知道謝子言的心智年齡超齡得很,無須她來操心,謝子卿和阮金紅都是不惹事的乖乖女,所以其實主要還是看顧阿容這個野蠻小蘿莉。起初倒也平靜無事,所以當細川舞子從辦公室出來要上洗手間時,松井陽子也就一起去了。誰知道她們才進了洗手間,大廳這邊阿容就和人打起來了。

阿容雖然霸道,平時卻也不會主動惹是生非。衝突的起因是她們三個小女孩擠在餐桌邊要周麗萍幫她們拿蛋糕時,旁邊有一個女孩不小心撞了阮金紅一下,阮金紅一個沒站穩,手上的蛋糕就掉地上了。這本來是一件道個歉就可解決的小事,那撞到阮金紅的小女孩似乎也道歉了,問題是她講的話阿容聽不懂,這就惹惱阿容了,於是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當時餐桌邊有許多大人,和阿容起衝突的那個小女孩的父母立刻就過來制止自己的女兒,可是周麗萍卻是管不住阿容的。阿容卻也伶俐,見對方的家長出現了,她就想趕緊找幫手。最寵她的細川舞子不在,她就召喚謝子言──在她的認知裡,好多大人都是怕謝子言的。不幸的是,謝子言不是騎士更不是笨蛋,不想當砲灰的他悶著頭學烏龜,死也不理公主的召喚。

騎士練龜息大法去了,阿容公主只好親自上陣使出她的大殺器──放聲大哭。這招很有效,周麗萍被嚇得趕緊叫周麗玲和王妙英去洗手間搬救兵。她們衝進洗手間時,見到細川舞子、松井陽子和一個女人站在鏡子前補妝,嘴裡還嘰哩呱啦地用日語在說些什麼,旁邊卻還站了個小男生。周麗玲她們也來不及想為何女洗手間裡會有小男生,趕緊把狀況向細川舞子說了。

和細川舞子、松井陽子聊天的正是甄珍。她的父親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的,還當過駐日武官,她小時候隨家人在日本住過幾年,會一點日語。這次李翰祥讓國聯旗下的演員都來當招待,她因為會一點日語就被要求和細川舞子多親近。只是之前一直沒機會和細川舞子多聊,剛剛帶著妹妹來洗手間時遇見細川舞子和松井陽子,自然得把握機會拉拉家常。所以當細川舞子趕回大廳時,甄珍也帶著妹妹跟來了。

細川舞子一到,阿容的膽氣就壯了,還惡人先告狀地指著那剛剛與她衝突的女孩,要細川舞子幫她出氣。細川舞子一看,那女孩也就是五六歲大的樣子,小圓臉上可愛的大眼睛中淚光閃爍,怎麼看都是受了委屈。而那小女孩身旁還有一對年輕男女,看他們護著那女孩一臉不悅看著這邊的樣子,應該就是那女孩的家長。

細川舞子一看這情況心裡就有底了,她向那對男女展露了一個善意的微笑,然後低頭問謝子卿這是怎麼一回事。謝子卿的腦袋不會轉彎,說起事情經過都是一板一眼,只是她也搞不懂怎麼就打起來了。

這時那小女孩的父親忽然說:「我家家慧不小心撞到了人,可是她道歉了,是妳家的小孩聽不懂廣東話,硬說家慧沒道歉要找她麻煩。」

細川舞子知道對方說的應該不假,微笑說:「我是細川舞子,請問先生貴姓?」

那男子眼中精芒一閃,微笑說:「敝姓關,關山。」然後又指著旁邊的女子與小女孩說:「這是我的太太張冰茜,這是我們的女兒家慧。」

關山與張冰涵都是出身於香港長城影業的演員,長城是一家親共反國民黨的公司,但關山個人的政治立場向來偏中間派,這幾年又已跳槽到邵氏,所以出入台灣並無太大問題。加上去年他與林黛主演的《藍與黑》轟動台灣,現在可說是台港演藝界的當紅男星。這次香港左派暴動鬧得凶,他與太太就帶著女兒暫避到台灣來,就被陳裕清李翰祥找來壯聲勢。

關山甚是寵愛女兒,以他現在在台港電影圈的地位,若是其他人惹了他的寶貝女兒他早就發飆了。可是這次李翰祥特別拜託過應邀的演藝人員,請大家看到謝家和細川家的人時多說些好話。關山答應了李翰祥,所以現在看到找他寶貝女兒麻煩的是細川家的小孩,卻也不好就這麼生氣,只想先看細川舞子怎麼處理再說。

細川舞子其實並不知關山是幹什麼的,但她既知這應該是個誤會,就不能讓阿容再胡鬧下去。只見她一把抱起最近大有變成小肥豬趨勢的阿容,微笑著卻也很認真地對她說:「阿容,人家姐姐可是道過歉了哦,妳自己聽不懂還怪人家,這樣可是很沒禮貌的。妳說妳該不該向人家道歉呀?」

阿容其實是很精明的,一聽細川舞子這麼說,雖覺心中委屈,卻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低頭向關家慧說:「對不起……」

阿容的道歉實在是讓人覺得沒誠意,但細川舞子會做人,立即就向關山夫婦遞上橄欖枝說:「關先生、關太太,我們家阿容平時被寵壞了,又沒什麼朋友,不太會與人相處,請你們不要介意。剛好明天阿容生日,我要幫她辦個小慶生會,你們能讓家慧來參加嗎?」

所謂的伸手不打笑臉人,關山雖然對阿容欺負他的寶貝女兒很不滿,但阿容也低頭道歉了,他這大人倒也不好一直追究了。這時聽細川舞子邀約,他就蹲下來問女兒:「家慧,阿姨說請妳明天去她家玩,妳想不想去?」

關家慧看看阿容,覺得這傢伙真是討厭,根本不想再見到她。但一看到笑語盈盈的細川舞子,她的意志就有點動搖了。她平常也沒什麼朋友,這幾個月在台灣更沒人與她玩,早寂寞無聊得很,一想到能去別人家玩就覺得興奮。只是她還在氣阿容,一想到是阿容的生日,就又覺得不爽……

就在關家慧咬著手指頭苦惱該怎麼辦時,良心發現的阿容忽然說:「我可以請妳吃陽子阿姨作的蛋糕和奶茶哦,人家都說很好吃呢!我還有很多娃娃,可以分妳玩呦!對了,我還可以叫阿言講故事唱歌給妳聽,他講的故事很好聽呢!」

關家慧不知道阿言是什麼東西,能吃不能吃,好玩不好玩,但她很清楚蛋糕和娃娃是什麼,所以她的理智立刻就崩潰了,點點頭說:「好!」

細川舞子笑了笑,忽然瞥見一旁的甄珍和她那個穿著打扮像個男孩子的妹妹,心念一動,對甄珍說:「章小姐,能認識妳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知妳明天是否有空,能帶著妳的妹妹一起來為阿容慶生?」

甄珍本姓章,細川舞子稱她章小姐而不稱甄小姐,這是把甄珍當一般朋友而非演藝人員了。所以甄珍楞了一下,隨即綻放如春花般的笑顏,點頭說:「好!我一定帶家興過去。」

這時細川舞子才注意到謝子言不在,眉頭微蹙問:「阿言呢?」

細川舞子這一問,頓時勾引起阿容對剛剛召喚失敗的不爽,指著大廳另一邊說:「在那裡啦!我剛剛叫他幫我打架,他都不理。阿姨,妳幫我揍他!」

細川舞子往阿容指的方向看去,見到謝子言正與一個蹲著的大男孩說話,那男孩身後約三四步遠處還站著一老一少。她認得那男孩是翁明昌帶來的,說是他的兒子;那老者卻是新聞局局長魏景蒙,魏景蒙身邊那少女好像是他的孫女。這個組合讓細川舞子楞了一下,謝子言很少有朋友的,可是現在他卻正與翁大銘他們說的熱火朝天,這還真是難得。

這時阿容還在嚷著「阿姨妳幫我揍阿言」,細川舞子笑了笑,把阿容放下來,對甄珍與關山夫婦說:「新聞局魏局長在那裡,我們去打個招呼吧!」

……………

細川舞子沒有理阿容的叫囂,笑著向魏景蒙打招呼說:「魏局長,我剛剛隨文堂叔叔去了辦公室,沒有好好招呼你,你可別介意呀!」

記者出身的魏景蒙笑呵呵地說:「細川小姐,大家都同行,就不用那麼客套了……」說到這裡他指了指謝子言,笑著說:「這是謝家的小孩吧!呵呵!這小孩很聰明呀,是做生意的人才,我看李翰祥這下麻煩了。」

細川舞子一聽魏景蒙稱讚謝子言聰明,眉開眼笑地回說:「可不是嘛,連李國鼎、吳大猷兩位都說阿言聰明呢,吳大猷先生還收了阿言當學生呢!」

細川舞子此言一出,別人不懂吳大猷是幹什麼的也就算了,魏景蒙祖孫和翁大銘可都是嚇了一大跳。吳大猷可是教出了李振道、楊振寧這兩個諾貝爾獎得主的大師,是世界級的物理學大師,竟然會收一個看來只有三四歲的小男孩當學生,這可是完全推翻了他們的世界觀。

不過,魏景蒙一驚之後,立即想到了這些天台北政壇的一個傳聞,有點不確信地說:「細川小姐,我聽說前些日子吳大猷主委為了一個小孩的留學問題,跑去面見蔣總統請他打消禁止學生出國留學的命令。吳主委該不會就是為了這小孩才去找蔣總統的吧?」

已經多少聽過此事的細川舞子一臉波瀾不驚地點點頭說:「吳大猷先生是個謙謙君子,從來沒對我們說過這事,但我從李國鼎部長那裡聽過,李部長說吳先生為了阿言去和蔣總統吵過一架。」

眾人聞言大驚,都是不敢置信地看著謝子言。魏景蒙的外孫女好奇地問謝子言:「你是物理天才?我怎麼看不出來?」

謝子言翻了個白眼,很無奈地說:「誰告訴妳我是物理天才?我的數學和物理都程度很差的……」

眾人聞言都覺這小孩真難得,年紀雖小卻這麼謙虛。不過,他們的想法很快就改變了,因為這時謝子言繼續說:「……其實我在數學方面也只是懂一點高等微積分,物理方面也只是對宇宙大爆炸和黑洞有一點自己的見解。嚴格說起來,我對自然科學沒什麼興趣,我想當的是政治學者與社會學者。嗯……我還對經濟學、歷史學有興趣,也會寫小說劇本和創作音樂。」

除了知道謝子言底細的細川舞子和松井陽子外,每個人都是滿臉黑線。他們不知道微積分是什麼,不知道什麼是宇宙大爆炸和黑洞,但能被世界級的物理學大師收為學生,想來這些東西都很厲害。可是你這小孩竟說你的數學物理程度不好,對自然科學沒什麼興趣?你的程度不好,那我們這些連微積分、宇宙大爆炸和黑洞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算什麼?你這還讓不讓人活呀?

而細川舞子卻是被謝子言的「謙虛」弄得哭笑不得,狠狠瞪了這隻尾巴翹上天的小狐狸後,趕緊對已經進入石化狀態的魏景蒙祖孫說:「明天我們家阿容過生日,我幫她辦了個小慶祝會,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能邀請你的孫女來同樂呢?」

細川舞子的話如仙女的魔法,將可憐的老記者從石像變回活人,只見他如夢方醒般呀呀兩聲,才趕緊向細川舞子解釋:「這是我的外孫女叫張艾嘉。」

然後,他慈愛地看著外孫女說:「艾嘉,細川小姐邀妳去她家參加她家小孩的慶生會呢,妳想去嗎?」

張艾嘉知道拒絕是件失禮的事,可是她看了看還在對謝子言橫眉豎眼的阿容,怎樣都不認為自己和這個小女孩會有共同語言。不答應是失禮,答應了又是自找不愉快,以她現在的年齡與處世經驗,要做個抉擇還真難,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還是做不了決定。

好在細川舞子是個人精,看出張艾嘉在為難什麼,笑著說:「艾嘉,明天甄珍小姐和她妹妹也會去,還有我們音樂公司幾個年紀和妳差不多的女孩,妳去了之後不會無聊的。」

張艾嘉聽了有些心動,看了看外祖父,見他露出鼓勵的眼神,就下了決斷,點頭說好。

那頭細川舞子正與受邀的幾家人商量明天如何派車去接呢,完全沒注意到這頭謝子言兩眼發直一臉痴呆樣。他完全搞不清楚怎麼這就認識張艾嘉了?而且甄珍好像只有一個妹妹吧,那不就是後來唱《蘭花草》的銀霞嗎?怎麼這兩個在他前世青少年時期響叮噹的人物一下子都蹦出來了呢?

謝子言開始猶豫要不要衝上前去請她們簽個名,如果能拍個照那就更好了,這簽名與照片等上個二三十年後可就珍貴了。至於站在細川舞子後面關山家那三人,由於細川舞子沒說他們的身份,被勢利眼的謝子言給無視了。也好在謝子言還不知道他們是誰,不然他的小心臟可能要再遭受一次嚴重摧殘了。

謝子言還在發呆呢,忽覺有人輕輕拍了他的手臂。他定睛一瞧,原來是翁大銘。

只見翁大銘表情認真地低聲說:「我問你,你明天會去細川小姐家嗎?」

謝子言楞了一下,心想這哥們是要幹什麼呀,不過一想到這位仁兄剛剛兩眼發直看著甄珍的樣子,他心裡大概就有底了。嘿嘿冷笑兩聲後,他靠近翁大銘耳朵旁邊低聲說:「想要我幫你找機會接近甄珍嗎?可以呀,但你得付出點代價哦!」

翁大銘有點不滿地說:「你這小鬼怎麼那麼貪心。只是要你幫點小忙也要收好處?」

謝子言翻了個大白眼,再靠近翁大銘的耳邊,低聲說出幾句讓翁大銘吐血的話:「我和你很熟嗎?憑什麼要白白鞤你拉皮條?」

……………

想吐血的可不是只有翁大銘,此刻正在戲院辦公室裡拐騙冤大頭的李翰祥也有種想吐血的感覺。

謝文堂進了辦公室說完客套話後,丟下一句「這事我全交給龍馬處理了」,就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自顧自地和老婆孩子們談起中秋節送禮的事了。陳裕清、李翰祥和國聯的一干主管們面面相覷後,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細川龍馬。

細川龍馬也不廢話,拿出兩個公文夾給李翰祥,直奔主題地說:「謝家既然答應蔣先生要幫國聯,那就不會反悔。現在這裡有兩個方案,你們可以考慮三天,看想要哪個方案。第一個方案,我們贊助五百萬給國聯,以後大家再無瓜葛。」

五百萬怎能補得了國聯的窟窿,所以陳裕清和李翰祥等人一聽都急了,但細川龍馬揮手示意要他們稍安勿躁,淡淡說:「第二個方案,我們兄妹和謝家合出五千萬,分三年投資國聯。我們要擁有百分之六十的股權,另百分之四十的股權由國聯現有股東依原股份比例分配。改組後的公司由李先生你擔任總經理兼製片部總監,我們不會干預你對公司的領導,但有幾個條件須先說在前面。」

李翰祥聽的滿臉黑線,正想發飆翻桌時,陳裕清趕緊遞個眼色要他先不要說話,這才沉聲對細川龍馬說:「細川先生,是哪些條件呢?」

細川龍馬瞥了一眼李翰祥,淡淡地說:「第一,公司的財務部直接向董事會負責。第二,以後公司要多拍中小成本的電影,片型也要多元化,我這裡有一個建議方案和幾個簡單的劇本大綱,你們可以帶回去看。第三,我瞭解台灣現在的環境,不會反對拍一些政策片。但是,絕對不要再拍那種既花錢又不好看的政策片!」

細川龍馬的話一出,李翰祥和陳裕清的臉都綠了。細川龍馬這話擺明是衝著《西施》來的,而正是因為蔣經國的「建議」,國聯才拍這部電影。所以細川龍馬這不但是在打李翰祥的臉,更分明是直接打蔣經國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