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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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她抽了口菸,豐厚的嘴唇上滾著尼古丁的氣味。小巧玲瓏的玻璃菸灰缸靜靜坐在電腦前,裡面幾個菸蒂橫七豎八躺著。

  「所以小米後來怎樣了?」

  她看了電腦螢幕裡的人一眼,「喝掛了,維也費了一番工夫才把他扛回來。姵芸在樓下看著他。」

  「你們不是一起去的嗎?怎麼讓他喝成這樣?」螢幕裡那人又說:「姚黎安呢?」

  「回去了,你媽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她雖然不高興,最後還是回去了。」

  她放下菸,另一隻手懶洋洋提起咖啡杯,習慣性地用鼻尖靠著杯緣,想在入口前先讓暖和的香氣充溢鼻腔,卻沒注意咖啡早已涼透了。

  視訊裡的男人深深嘆氣,「叫維也先帶小米回家吧,這個時候也該送姵芸回去了,黎安我會處理──」

  她一愣,「他們今天要在我家過夜。」

  男人也一愣,「又要過夜──?你們這群人怎麼回事?你們感情好,我沒話說,但是不是應該稍微收斂一點?」他音量忍不住拔高,彷彿忘了當下台北的時間是凌晨一點。

  她忍不住嘆息,「你能不能不要囉嗦?」

  「我囉嗦?妳看看妳的房間,妳的屋子,弄成這樣──OK,算了,這是妳家,我完全可以不囉嗦──但我跟妳說多少次,作息不正常對身體不好,妳就是不聽,就愛和他們廝混。妳不戒菸沒關係,偏偏又愛喝,又不睡覺,到底打算頹廢到什麼地步才開心?」
  
  她看了視訊裡的他一眼,沒說話,那對蓋在濃密睫毛下的大眼眨了眨,卻彷彿已說了許多。被這樣看了好一會,他火氣也來了,當下用力壓下胸腔那股發作的衝動。

  「我忘了,妳根本不在乎。」

  說完這句話,畫面驀然停格在陽光濃烈的窗台。

  她恍惚看著螢幕,離開了書桌。走到床邊,她一顆一顆解開上衣扣子,脫下深色襯衫,隨手扔在床上,幾本雜誌、束口褲、銀色手鍊、幾個空的啤酒瓶,蕭然林立。深藍色胸衣托著她勻稱的上身,成套底褲服貼著她臀部,打開衣櫃,她挑了一件白色T恤,穿上藍色窄管褲,黑亮的短版皮外套,長頸墜,亮棕色短靴。最後一頂配件是深色的圓頂窄帽;鏡子前她為這身強勢又中性的服裝,抹上清純的粉色唇膏。

  多麼無辜的大眼睛,多麼稚嫩的臉。她離開房間,在樓梯間踩著腳下高跟,每一下每一下,都響著她的自尊。

  來到大廳,燈沒亮,一個人躺在沙發上,不省人事,另一個人影坐等一旁。桌上散佈著成堆皺巴巴的紙巾,滿廳臭味。

  那坐著的女孩回頭朝她一笑,只見她竟有一對比她還要清純的雙眼,還有一種不同於她的清麗氣質。

  「小米吐了。」

  「去我房裡睡吧,」她將鑰匙遞給她,「不用等我回來。」

  「那小米他──」

  「他在這裡睡就行了。」

  「可是維也已經回家了,他自己睡在這裡,萬一又──」

  「只是喝醉酒,死不了人的,難不成妳還要陪他睡沙發?」她淡淡挑眉,「維也明天早上會來接他回去──妳就乖乖上樓去吧,少惹失戀的男人。」

  女孩順從地點點頭,「謝謝。」她接過鑰匙。

  她點點頭,轉身走向大門。

  「巧珣。」

  她回頭,見女孩正對她微笑。

  「路上小心。」

  很淡很淡地,她唇邊泛開微乎其微的笑,隨後獨自一人踏入門外寂靜的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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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在橋上,夜風拂著她耳畔髮絲。

  「喏。」

  她回頭,一瓶台啤湊到自己眼前。

  「又不工作了?」

  「少來,說得好像我是逃工。」她接過冰涼的鋁罐,「嗤」一聲開了瓶,氣泡滾著微辣湧入喉嚨。

  一旁的男孩笑了,「妳就是這樣,自尊心強得要命,偏偏又是個垃圾製造機,每次一有什麼隔夜拉基,就一股腦倒我身上,還不領我的情。」說著他也把背靠著橋,理了理圍巾,口鼻間不斷冒出白氣。冬夜裡喝冷飲真要人命。

  「你有什麼好抱怨?」她看著橋下的車流,「這時間你反正也不睡,啤酒也是我出錢買的,我難道還欠你了麼?」

  「欸──別說我沒提醒妳,我這種SOHO族,只要準時交稿,誰管我夜貓子?但妳──」那男生擺了擺修長的雙腿,「妳好歹也算半個上班族吧,晚上不睡覺,根本自虐。現在好啦,半夜把人家摳出來,又滿臉沒好氣──交到這種朋友,我還真幸運喔。」

  她的大眼睛瞅了他一眼,他又笑了,「要說了麼?」

  「也沒什麼,我朋友失戀了。」

  「哦。」

  「所以我要去喝個過癮。」

  「好啊,去哪裡?」

  「Dancing Fish吧。」

  「可是今天是星期四,那裡有──」

  「少囉嗦,」她低頭看著手中酒瓶,「去不去?」

  Kevin只好聳聳肩,頭向另一邊別了一下,「走啊。」

  兩人並肩走在大橋上,凌晨的都會區,人車寥寥。

  「這次又是誰賴在妳家渡失戀假了?」

  「在當兵的小米,他女朋友是我男友的妹妹。」

  Kevin輕笑,「我記得妳男友妹妹是個可愛的女生?」

  「她外向、愛打扮,本來就容易與人打成一片。」

  「那他們為什麼要分手?」

  「還能為什麼?兵變啊。」她嘆氣,又喝了一口啤酒,「我朋友已經很常去看她了,幾乎把全部休假都用在她身上,他家人都快跟他翻臉了──結果呢?感情說變就變。」

  說著她眼神有點失焦,又喃喃道:「看到他們這樣,我愈來愈難相信遠距離感情了。」

  「怎麼這麼說?」Kevin失笑,「別這麼灰心嘛,這跟距離其實不是那麼大的關係吧?」

  她沒回應,眼神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腳步極其慵懶。

  「難道你們最近不好麼?」

  她低低回眸,兩片長長的眼睫像扇葉,彷彿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想一吐為快,卻少了傾訴的好理由。事實上最重要的,不是空間的阻隔,而是心的距離吧?古人有句話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是不能時時碰觸得到、感覺得到彼此啊,存在感就不可避免地,一點一滴被時間抽離。人心是善變的,然而究竟是人心不堪負荷承諾的重量?還是說這世界已被太多自私、冷漠充斥,讓這一份最親密的關係,都不再有同樣最穩固的信賴?

  來到停車處,Kevin上了前座,將安全帽遞給她,當下又把圍巾拉得更緊了,兩人騎車前往五公里外的小小酒吧。夜色更重了,路上的號誌都成了霓虹燈群閃爍的點綴。

  停下機車,兩人一齊走進店裡。樂團「Rocky Part」每周四深夜都在這裡演出;這樂團是她最討厭的團,可是除了這裡,她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假如一周七天裡,她的鬱悶日恰好來到星期四,一向捨命陪君子的Kevin總少不了一頓麻煩。

  他們先後在吧台坐下,Rocky Part主唱王子麵此時正抓著麥克風用力嘶吼,其他四個團員則像嗑了藥一樣在台上瘋狂亂跳。

  「嗨!」吧台的調酒師一眼認出熟客。店裡吵得很,他得扯直了嗓子才能引起她的注意,「今天一樣嗎?」他笑容滿面。

  「Jason。五杯Grooving Life。」她慵懶靠在吧台,瞥了身旁男孩一眼,「給他青草碧海。」

  Jason應聲,先遞上了她最愛用的水藍色透明菸灰缸,才轉過身去準備飲品。當五杯Grooving Life擱上桌面時,她已抽完了一支菸。然後他倆有一搭沒一搭,上文不接下文地開始聊天。

  「知道麼?那個把黎安追走的人,是個T,小米這下子能怎麼辦?……」

  「難過,難過又能怎樣?我還是會難過,當然啊,但既然一樣見不到面,我為什麼要把時間用在難過上呢?……」

  「──他說他還是要留在那裡,完成他的計劃──哈哈,這人什麼都喜歡計畫,什麼都想按著計劃走,那我呢?……我,我是不是也在計劃裡?我有被他安排在他那些非完成不可的事裡面嗎──?……」

  「那傻傻的女生,不知道還會等小米多久……每次我看他們倆這樣子,都覺得,覺──得不,不勝唏噓──……」

  Kevin喝得一向不多。即使偶爾他有幸不必當這女孩的司機,他也很少選擇輕意放醉自己。他只靜靜地當個聽話人,有時插上兩句,讓她有繼續說下去的方向。

  此時她已經五杯調酒下肚,頻繁來往Dancing Fish讓她有了不錯的酒量。愈喝愈難醉,愈不醉,愈喝。

  微醺,是說話最舒服的狀態──她總是這麼說。她理了理頸畔髮絲,一雙大眼秋水迷濛,又向Jason討了三杯自由主義。拍了拍旁邊男孩的肩膀,她忽然傻笑起來。

  「Kevin,你知道麼?假如你不是……的話,我一定會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

  「你和我認識得夠久,夠朋友,夠了解我,總是陪在我身邊……」說到最後一句,她輕輕啜泣起來。

  Kevin見狀,安慰地拍著她的背,只聽她又說:「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可是那時班上同學都排擠你,我什麼都不懂,也就跟著……哈,真的是很不懂事的年紀……」

  「有一次我翹課忘了回來,書包被鎖在教室裡,兩手空空,根本不敢回家,後來竟然是你幫我搞壞了門鎖,把東西都偷渡出來……」她咯咯笑了,「我壓根就沒想到你會幫我,竟然是你來幫我!哈哈……最後鎖是誰弄壞的,老師根本查不出來,就讓你逍遙法外了……」

  「那時我才知道你人真不錯,雖然現在想想覺得有點蠢……」

  她輕笑,忽然又沒了笑容,「太久了,太久了。假如不是你,我也許,也許真的──」

  Kevin拍著她的肩,看她俯在吧檯面一張稚氣的臉,掛著深沉的淚水。

  「人真的不能相信麼?我以前總覺得,喜歡對方的心,是不會輕易變的。真的喜歡他,心裡就只會有這麼一個人,怎麼可能說變就變?直到我發現自己也變了……」才知道原來人,是一種複雜到連自己都無法掌握的生物。

  「變了又怎樣?」

  過了很久以後,Kevin才說。

  「不管是否變了,只要彼此還願意為對方付出,還願意分享彼此心事,距離又怎麼會是問題呢?重點在於,妳得願意分享啊。」

  她聽著眼睫垂下,舉起一杯自由主義,又是一乾。Jason清理了水藍色菸灰缸,再度放回她面前。這個道理,她自然明白,只是許多時候,她已不知道為何而說──獨自一人時百無聊賴,在家中廝混蹉跎也罷了,至少享受著彷彿還單身的自由,然而當她離開自己的小小世界,必須完全武裝時,卻無法停止地妒忌起街上成雙成對的情人。妒忌到她已不願再提起,只因這無解的問題,是眼前橫阻著的現實,幾千公里的現實;擁抱不到的偶爾空虛,是現實,疲倦無力訴說需要的陪伴,永遠不能即時紓解,也是現實。甚至他曾經存在的殘像,隨著數以月計的日子一再洗滌,已逐漸褪色,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後,她幾乎已找不到證據,證明彼此曾經活在相同的時空。
「原來人,是一種複雜到連自己都無法掌握的生物。」
〈距離〉帶我們進入了上述課題,
人的大腦何其複雜,
存在太多干擾想法的因素。
因距離而感情生變是常事,
大多時候我們根本察覺自身的變化;
然而,對別人身上的改變卻倒是相當敏銳。

ocoh說
是啊,人沒辦法不變
在這麼什麼都變很快的時代,自己什麼部分該變?什麼又不該變?又有幾個人分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