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第二十回 勞其以形 四體不勤唯嘴賤[/CENTER]
[CENTER] 盛衰無常 功名害人坐牢監[/CENTER]
[JUSTIFY]吃官司是民間叫法,正規的應該叫勞動改造。既然是勞動改造那就得名副其實,必須參加勞動,當然還得是指定的勞動項目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自阿忠入獄以來,先前均在動蕩不定之中,並未幹過什麼活,這是第一次動手勞動。眼下的勞動項目叫拆紗。何為拆紗,即巴掌、碗碟大小的布塊被分解開來,形成一團一團的紗。還看不懂,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把一小塊布拆解成一捧大大的棉花糖。還是理解不了,很簡單,找一塊舊布頭,用啤酒瓶蓋子的快口無需用力的刮一刮,開出個頭,用手撕開,布就脫離了紡織好的狀態,成了一團紗。照說這是一份輕鬆活,其實也不盡然。[/JUSTIFY]
[JUSTIFY]阿忠就不適合幹這樣的活,因為他有嚴重的鼻炎,灰塵一旦吸入鼻腔噴嚏不止,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類似於感冒症狀,非常痛苦。不僅他自己不適合幹,監房裏其他人幹都會引起他的鼻炎發作。甚至於左右兩邊監房騰起的灰塵都會讓阿忠產生不適的反應,這種病症會攪得人成天昏沉沉的,思維遲鈍,精力難以集中。當然,也不是始終處在鼻涕長流的狀態,時好時壞而已,實在受不了就對付著用感冒藥,並不訴求,訴求也不會得到回應,因為沒人會在意你,你不如一堆狗屎;沒人會憐惜你,你不過是一粒微塵,你不過就是根能幹活的木頭。[/JUSTIFY]
[JUSTIFY]以監獄管理的經驗,一個人耍滑得逞,緊接著效仿的會呈幾何級數增長,最好的方法就是對一切具有作弊可能性的行為採取堅決的不予理睬的策略,讓那些混混失去市場,失去空間。這樣做的結果自然是犧牲了真正有病在身的人,好在都是年輕人,不死之病能扛得住。[/JUSTIFY]
[JUSTIFY]不就是鼻腔的問題嗎?可以戴口罩啊,沒口罩就裹條濕毛巾,防塵防灰的。無法操作,夏季,三面是牆,鐵門不臨窗,不透風,難降溫,遭遇高溫天得學狗吐舌頭,真再堵住口鼻是要休克的。又有一條規定:不許光膀子,背心剛換上的不消一會就是濕漉漉的,也就讓它這麼濕著,沒那麼多換的。再看獄警,帽子可以不戴,制服總得套在身上,夏季警服結構比背心可複雜多了,於是背後也是一個大大的汗染的橢圓。不過辦公室裏有門有窗有電風扇,日子當然要好過些。哪有拿警跟犯人比的,沒有可比性。再看犯人出門學習出操等項活動還得穿長褲,因為不發外穿的囚服短褲,於是汗捂得更厲害,身上總有一股酸酸的汗味。不過你也感覺不到味道的難聞,大家都是一樣的,就像全體成員都吃了大蒜就聞不出蒜味來了。不過對於犯人而言這都不算什麼,克服這點困難只能算是小意思。[/JUSTIFY]
[JUSTIFY]真實的情況是監房裏每個人都在幹活,沒那麼多矯情,只是幹多幹少而已。麻袋裏裝的布塊也不都是灰塵撲鼻的,其來源應該是紡織廠、服裝廠,其成品去向不得而知,按日常生活常識,紗團只有擦拭機器上油污的作用,價值不大,可不管利潤幾何,監獄方能創收,有活幹總比沒活幹強,比閑著無所事事要強。在這個監房裏阿鄉是一把好手,拆解得飛快,兩只手怎麼就那麼靈巧,十指飛舞,搭配得得心應手,以近期看過的武打書比試武功的招式而言,阿鄉一定算得上是高手中的高手。阿忠只默想片刻,坐著的阿鄉半個身子就被膨起的紗團給掩住了。再看這位,看似忙個不停,汗流嘀嗒的,紗團也就兩小碗大點的體積。在勞動人民面前,阿忠的病夫體格實在是愧對蒼天大地,當然這裏的勞動指的是體力勞動。完不成任務也就算了,可是更為嚴重的難關是:藍波們再三再四強調的一個讓阿忠無法逾越的難題——不許留老鼠尾巴![/JUSTIFY]
[JUSTIFY]什麼叫老鼠尾巴?就是拆布成紗所剩的最後那一小縷,形似之。待到最後這一小縷時,手難控,抓不住,很難操作,且費時。怎麼辦?管它規定不規定,那幾根實在難下手的在坐馬桶時順手扔下去,再用屎一蓋,那真是如釋重負,倍感輕鬆,一夜好夢到天明。[/JUSTIFY]
[JUSTIFY]翌日一早,阿忠就被罰寫檢查。原來勞役犯個個都練就了孫悟空的火眼金睛,能在一堆堆黃澄澄、臭哄哄的屎尿中明察秋毫,分辨出裏面是否夾雜著老鼠尾巴。然後按桶號對應監號,讓你逃無可逃,賴無可賴,乖乖認賬。[/JUSTIFY]
[JUSTIFY]抓住阿忠作弊的是勞役犯老營,這位老營,三十來歲,身強力壯,模樣老實,平日裏話語不多,他是勞役犯隊伍裏唯一的城裏人。這一次立下大功,他指引著藍波問來到阿忠監房門口。藍波問問道:“馬桶裏的老鼠尾巴是誰扔的?說!”阿鄉先急了:“不是我,不是我。”兩手直擺著做否定的動作。然後回頭看一看阿忠,眼神的意思是你就受累招了吧,別把我給害了。阿忠滿臉驚訝的走上前去,拉開阿鄉,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子。阿鄉趕緊扯下毛巾擼了把汗,那汗怎麼會突然之間從臉上皮膚下麵所有的地方,不分區域尊卑的一股腦冒了出來。阿忠之所以爽快認賬並不是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而是賴無可賴,即使賴在阿鄉身上也得讓人信哪,說老營栽贓更不可能,不如來個乾脆的。[/JUSTIFY]
[JUSTIFY]“怎麼又是你,不曉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第一次,先寫檢查,我過會來收,再看領導怎麼講。”藍波問是一臉嚴肅,阿忠裝得唯唯諾諾,從沒這麼老實過,也感到害怕了。藍波問背後站著的老營側身而立,雙手叉在胸口,斜視著阿忠,一臉的得意,一只腳還掂著抖著。叫人看得火冒三丈,卻還不敢發作。待藍波問轉身離去,阿忠對著老營做了個鬼臉。[/JUSTIFY]
[JUSTIFY]以後的難題何止幾根老鼠尾巴,漫長的官司歲月裏,還有數不完的尾巴在等待著阿忠。眼下該怎麼辦?阿忠思考著在什麼情況下可以扔掉老鼠尾巴,洗澡,看來不行,領導都在;洗衣服時,順著污水倒掉,行是行的,可邊上有人;出操就更不行了,大庭廣眾的;就著稀飯吃掉,恐怕彎彎曲曲走了幾十米還是消化不了,原樣排出,如何是好呢?據說就抓到過一個走消化道的,那勞役犯應該到國家安全局去上班。絞盡腦汁想到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把老鼠尾巴塞進被子,望中間棉絮裏塞,那是查不出來的。可這樣做能長久嗎?[/JUSTIFY]
[JUSTIFY]小黑要幫阿忠的忙,替他幹掉點活,遭到了阿忠堅決的拒絕。第一,這是不被允許的;第二,偶然一次完不成任務靠幫忙尚可,天天如此,豈不害了小黑,阿鄉一檢舉,小黑准倒楣;組長道理上不會遞小黑的紙條,因為小黑是他手下的王牌幹將,而之於阿鄉,小黑則是對手,阿鄉還處在下風;第三,阿忠沒好處,就算勉強完成任務,那又如何?同時還要考慮到小黑的評分幹得再多也沒錢給你,憑什麼你要賣力幹活?那是有一整套獎勵機制的。是非橋監獄的減刑固然很少,但是還是有一定比例的,如果你勞動積極,得分高,評到個積極分子,明年再得一個,據說連續三年就可以具備減刑的條件。不過想得到積極分子勞動好,只是先決條件,評比是極苛刻的,你必須一點違規違紀都沒有。這很難做到,不留意說了句髒話、有一次內務沒有整理好、和藍波們爭論了幾句、往外寫信時有牢騷怨言……,都有可能是扣分依據,更有別人栽贓陷害而自己一無所知的。一年咬牙堅持了下來,還不行,要堅持三年,這有多難哪!這三年一千多天裏,只要有一件細小的瑣事被別人抓到了把柄就可能意味著前功盡棄。這三年裏還不能生病,即使生病也不能影響勞作,一旦躺下了會影響出勤率的,不是滿勤就不能當積極分子,減刑也就免談了。一個想減刑的人必須勤快、克己、謹慎、少言、待人以禮、睡覺還得睜著眼睛……。而像阿忠這樣貧嘴的貨色,別說三年,三個月、三十天,大概真要抓阿忠的把柄只需三天就會有機會。阿忠當然不想耽擱小黑的好事,他這麼賣力下去再不闖什麼禍,說不定可以提前回家的。說錯了,是提前出獄,小黑沒有家,並不知道自己今後的路在何方,相信他一定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好在小黑思想單純、頭腦簡單,如果天天都在琢磨著以後連個去處都沒有,整天愁眉苦臉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人還是笨拙一點好,那些心思沉重的人,苦熬時日,整天愁眉緊鎖唉聲歎氣的,不妨學學小黑,眼睛睜開就是樂呵呵的。或許一個孤兒常態是孤苦伶仃的,被投入到一個大集體裏生活,一下子找到了家的感覺,於是其樂融融?有這樣的心理學研究嗎?[/JUSTIFY]
[JUSTIFY]“你這樣一直完不成任務下個月的接見將會被取消。”藍波吐警告阿忠。阿忠想著心事,一走神,手指就更僵硬。[/JUSTIFY]
[JUSTIFY]“沒理由的嘛,你說了算?就憑你?”阿忠內心在說你算老幾,藍波吐懂。[/JUSTIFY]
[JUSTIFY]“上個月就有兩個人沒完成任務,被剝奪接見資格了,這個月改正了,下個月就是你。”[/JUSTIFY]
[JUSTIFY]“人的能力是有大小的,我只能盡力而為。”面對威脅阿忠消極應對。[/JUSTIFY]
[JUSTIFY]“盡力而為?你盡力了嗎?你好好幹了嗎?你表現好過了嗎?從來沒有。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一言一行我們都掌握著的。哼,不取消你取消誰?”[/JUSTIFY]
[JUSTIFY]“取消就取消,沒什麼了不起的。我零用錢還不老少的,怕什麼?不過你話要跟我講講清楚,你掌握了我的什麼一言一行,違反了哪條監規紀律?你一一報來。”[/JUSTIFY]
[JUSTIFY]“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有你好瞧!”藍波吐夠狠。[/JUSTIFY]
[JUSTIFY]“如果你栽贓陷害,我要一級一級舉報你!”阿忠更狠。[/JUSTIFY]
[JUSTIFY]“好,算你凶,算你橫,嘴巴老,你等著!”藍波吐恨恨地說著走開了。[/JUSTIFY]
[JUSTIFY]“二鬼子。”阿忠低聲罵了一句,只有阿鄉聽得到。阿鄉近來也不怎麼檢舉阿忠了,一來混得有點熟了;二來內容舊而不新,老是說了什麼講了什麼,沒什麼新意;第三,有些字不會寫,表達有難度;再有阿忠的表現不好,才更襯托出他的好,真要把阿忠換了,來一個小黑這般勤快的,還有點腦子的,豈不被人家玩得團團轉。[/JUSTIFY]
[JUSTIFY]阿忠討厭之處就是嘴巴老,其實他內心還是極怕的,不是擔心自己,自己反正無所謂啦,這麼多難熬的日子都過來了少見一次又怎樣呢?來日方長,況且又不想在這裏長期呆下去。可家人不這麼想,見這月不來接見單,會不會在裏面出了什麼事,不太平了,抑或生病了……,害怕家人的想入非非,擔驚受怕,給了阿忠巨大的壓力,但是他並不表露出來。[/JUSTIFY]
[JUSTIFY]麻煩說來就來,迅速而不可預計。先介紹什麼叫開大賬。犯人每月可得政府補貼三塊錢,也就只可以買點簡單的生活必需品,大部分犯人的經濟來源都是家人的接濟。這接濟來的和政府給的錢並不能直接交給犯人,而是由監獄方管著,再由一個信得過還有點文化的犯人來記賬。樓面上管賬的就是先前出現過的藍波佛。下午他揣著個本子逐一統計起桔子粉的需求情況,一般最多一人兩包。阿鄉只要一包,他更喜歡點心、麻油、調味品、魚肉罐頭等等這些果腹的食品。阿忠則更愛甜食,監獄的伙食足夠吃飽的了。每個人食腸大小是不相同的,可監獄提供的飲食是一樣的,於是就有了時感饑餓之人。這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倘完全按照阿鄉們的食欲來供應飯菜,讓他們敞開肚皮吃,不是是非橋監獄被吃虧吃垮掉,就是被一群胖子壓坍擠爆掉。[/JUSTIFY]
[JUSTIFY]“不可以,自由散漫、勞動消極、牢騷最多,表現落後,只好得別人的一半。”藍波吐得知阿忠要買四包桔子粉,當場干涉。其實開大賬跟他沒一點關係,他是故意候在一邊給阿忠難堪的。[/JUSTIFY]
[JUSTIFY]“再這樣下去大賬都沒得開。”廢物不知何時躲在了一旁。[/JUSTIFY]
[JUSTIFY]“是我的錢,我想買就買,管你們……。”阿忠是一貫不服氣的,話沒說完就被藍波佛用手勢制止住了。[/JUSTIFY]
[JUSTIFY]藍波吐和廢物氣鼓鼓地甩手走了,藍波佛不想為一件小事,為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得罪藍波吐,於是發放桔子粉時只給了阿忠兩包,兩包都是照顧的,完全按藍波吐的說法只可得一包。少頃,藍波佛又拿來兩包,說是別人登記了又不要的,不能退,只好處理給你了。他用曲線的方式滿足了阿忠的需求。不過,藍波吐事後並未再來過問,廢物是幫閒的,目的是討好藍波吐,當場叫嚷幾句,以示鐵杆,事過境遷,自然不會自討沒趣,真要搞點事情出來,得罪的是藍波佛,那是領導身邊的紅人,不是鬧著玩的。[/JUSTIFY]
[JUSTIFY]阿忠想想拆紗勞動引來的麻煩都應該怪老營不好,如果老營沒管老鼠尾巴的事,自己的拆紗產量不就可以高出一截嗎?而事實上,即使老營一次沒有察覺,阿忠一定不會收手,也逃不過下一次的,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勞役犯而已。就算老鼠尾巴可以不拆,阿忠也完成不了任務。又兼怪話連篇,他必然是藍波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是此人從來不會檢點自己,出了問題都是別人的不是,沒有一點主觀上的過錯,一切都是客觀造成的。[/JUSTIFY]
[JUSTIFY]其實勞役犯練就的火眼金睛是生存的必須,幾乎人人如此,在這個群體裏,不進步就是落後,沒加分就等於減分,所謂進步就是時刻掌握監房鬥爭新動向。[/JUSTIFY]
[JUSTIFY]一大早又輪到老營來提馬桶,阿忠視而不見,只顧對阿鄉說:“你的戒指找到沒有?”阿鄉被問得懵了:“什麼東西?”“就是那個十八開的,不是我幫你那個、那個、什麼、會不會……”阿忠指指被拎走正在運行過程中的馬桶,神秘兮兮的。老營不露聲色,像沒事人般,唰唰唰唰大步而去。[/JUSTIFY]
[JUSTIFY]一會兒,十來個勞役犯笑顏逐開的走進了樓面,彼此打趣著,有說是金的、有說是銅的、也有說鐵的,還有說是塑膠的,勞役犯組長乾脆還說是隱約看到了,有點像刻章用的玉石。好多年來還沒這麼開心過,監房裏的人都聽得雲裏霧裏,不知勞役犯有什麼好窮開心的,一個個像是中邪了般。只有老營訕訕的,垂頭喪氣,還要尷尬地回應別人的嘲笑,只怪自己立功心切,遭到了暗算。[/JUSTIFY]
[JUSTIFY]直到晚飯過後,才有藍波碎前來找阿忠:“你狠,你凶,你夠毒的,你……”藍波碎屁股上鑰匙晃著,舌頭有點僵,他是來打抱不平的。[/JUSTIFY]
[JUSTIFY]“什麼事情啊?”阿忠一臉無辜。[/JUSTIFY]
[JUSTIFY]“讓老營辛辛苦苦淘半天馬桶,全樓面都當相聲講了。你得意了吧,開心了吧,這麼成功。”[/JUSTIFY]
[JUSTIFY]“這跟我有什麼相干?”阿忠習慣性地攤攤手,又看看阿鄉,阿鄉也不知是怎麼回事。[/JUSTIFY]
[JUSTIFY]“還要裝,戒指是怎麼回事?”[/JUSTIFY]
[JUSTIFY]“沒說過啊。”[/JUSTIFY]
[JUSTIFY]“你好演戲去了,拍電影電視。”藍波碎鼻子哼哼地,又指指阿鄉:“你是學樣學壞掉了。”[/JUSTIFY]
[JUSTIFY]“我、我……”阿鄉有點明白卻還是明白不了,感覺好委屈,眼淚都噙在了眼眶裏。[/JUSTIFY]
[JUSTIFY]“你話要講講清楚的,什麼戒指,聽不懂了,戴手上的那種玩藝?我們監房沒有違禁品的。”阿忠的表情似笑非笑,看得出很得意。[/JUSTIFY]
[JUSTIFY]“演,繼續演。”[/JUSTIFY]
[JUSTIFY]“哦——,上次學習我借了張紙頭給阿鄉寫體會的,借紙不可以嗎?十六開的,互相幫助哎,怎麼啦,違紀啦,要開批鬥會啦,還是……”阿忠理直氣壯。[/JUSTIFY]
[JUSTIFY]“我交掉了,上次就交給組長了,不信你問。”阿鄉怕藍波碎不信,扒著鐵門又叫起了組長:“組長!組長!”[/JUSTIFY]
[JUSTIFY]組長先前早上就高興過一回,這次又笑一場,他不作答。[/JUSTIFY]
[JUSTIFY]“哦——,大概老營聽錯了,沒聽清楚可以問嘛!要光明正大嘛!他以為金戒指啊,不要說阿鄉沒有,就算有也早被抄掉進庫房了,虧老營想得出來,這個人心眼實在是太壞了,大家都要小心才好。”阿忠就是不說自己故意使壞。[/JUSTIFY]
[JUSTIFY]“你哦得高明,做得巧妙,真有你的,不過你也會……”藍波碎沒把話說完,用手指指阿忠,無奈的苦笑著走開了。[/JUSTIFY]
[JUSTIFY]藍波碎留下的省略號意思是不是你也會有遭人算計的時候?[/JUSTIFY]
[JUSTIFY]一天夜裏,小不發起燒來。醫務犯過來給他量了量體溫,三十八度多點,配了藥。可他白天因為人不舒服,拆紗的任務沒有完成,於是夜裏加班,發著燒還在繼續幹。藍波們見了無動於衷,王組長就希望他別歇下來,影響全組完成指標,要扣他的考核分。王組長上回見到組長就半是挖苦,半是同情的說:“你這組長不好當,組裏有兩個落後分子。要不你跟大組長商量商量,我幫你帶掉一個,不過事先申明我只要張三毛,張三毛還好管點。那一個不敢要,三斤半鴨子,兩斤半嘴巴,還一肚子壞水,怕了他。誰讓你攤上了,抱了個最大的歪瓜。”組長作苦笑狀,並不表態,他知道王組長在說風涼話,人事權在領導手上,不是小組長可以隨便說說的,大組長也只是建議,當然多被採納。沒想到這次阿忠打上門去了,隔著牆壁阿忠勸小不:“玩玩不要緊,身體要當心。”小不哼哼兩聲,表示知道了,謝謝好意。未作停工反應,繼續幹活。不料這句半玩笑半關心的話卻大大惹惱了王組長,當晚王就向巡視的管教遞交了彈劾阿忠的奏摺,羅列了阿忠的三條罪狀:[/JUSTIFY]
[JUSTIFY]一、跨組破壞勞動生產,唆使小不別幹活;[/JUSTIFY]
[JUSTIFY]二、使用流氓阿飛語言;[/JUSTIFY]
[JUSTIFY]三、一貫的在監房周邊施加影響,進行挑撥。[/JUSTIFY]
[JUSTIFY]如果這三條罪狀坐實,阿忠的麻煩就大了。以前就有不良記錄,表現一直不好,前些天扔老鼠尾巴剛寫了檢查,這回又是破壞生產,最高處分可能是遊監、記過、關禁閉,還有可能會在樓面大會上被押上臺去低頭認罪,顏面丟盡。反正是除了加刑的最高處罰,眼看著是在劫難逃了。可阿忠本人卻還一無所知,並不知道強颱風已經向他猛撲過來。[/JUSTIFY]
[JUSTIFY]晚上巡視的獄警並不一定是本樓面的,整幢大樓值班的可能也就一個兩個,並不管一般的瑣事。[/JUSTIFY]
[JUSTIFY]為什麼阿忠勸慰小不的話是流氓語言,原來這話確實是阿忠從拘留所裏學來的,講的是嫖妓不可太過。但是此話的源頭在哪,不得而知,也有可能是被流氓運用了的正常語言,只是遭遇流氓一說,味道就變了。[/JUSTIFY]
[JUSTIFY]老成的指導員對監房裏每天發生的事情都若指掌,但是掌控得非常有分寸,他讓藍波問和藍波吐去核實一下。問和吐合計著問下來真要上綱上線阿忠的罪名是可以成立的,問題在於批鬥的是阿忠,得分的是阿王。藍波們叫王組長為阿王,以示親熱,當然那僅僅是停留在表面上,因為獄警經常要用阿王領操,看似很紅,為了迎合獄警,面子上要做足,故對阿王笑臉相迎,好象自己跟領導很合拍。其實藍波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阿王迅速竄紅,像坐直升飛機一樣,這人一本正經的,怎麼左怎麼做,嚴肅超過自己,今後真的成了氣候,心思難以捉摸。據最近一段時間觀察下來,感覺此人能力不及菜根,野心比菜根還要大。而最感威脅的自然就是問和吐,怎麼讓這件事情表面做足做夠,而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讓阿王得到多大的好處,把這件事情化解掉,問和吐一致想到了阿忠,直接找當事人核實。這兩人只要互相看一眼就知道了對方的心事,儼然已經成為了政治家。兩人是該勾結時勾結,該鬥爭時鬥爭,在共同的敵人面前自當同仇敵愾。於是跳過阿王,你阿王不是有了現成的狀子嗎?為了顯示公平兩人非常嚴厲地站到了阿忠跟前。阿忠先是嚇了一跳,攤攤手:“我沒做什麼啊,這幾天比阿鄉還要老實,不相信你問他,問問組長。”阿忠手指阿鄉,嘴往邊上組長處努。[/JUSTIFY]
[JUSTIFY]“那你昨晚是不是叫小不別幹活了,你知道指導員有多生氣!”藍波問這話不僅僅是對阿忠說的,也要讓阿王知道領導正在過問此事,並期待阿忠能給個合理的解釋。[/JUSTIFY]
[JUSTIFY]“昨晚我是說了,沒不良用意啊,他發高燒,呼吸老響的,我是怕他休息不好,寒熱再一直往上升,不是更影響勞動生產嘛。列寧講的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我的出發點是為了更好的更多的完成生產任務。我講玩玩不要緊,是指拆紗不是重體力,跟玩也差不多。身體要當心,就不用解釋了吧。”阿忠是何等的機靈,知道了來意,彎就轉得快了。問和吐就是想得到這份滿意的答卷:“指導員找你談話你要好好認錯。”阿忠頻頻點頭,汗都淌了下來,不敢再為自己辯護說自己沒有錯了。[/JUSTIFY]
[JUSTIFY]不一會阿忠就被帶到了辦公室,這是阿忠第一次進領導辦公室。他往牆邊一蹲,以為一定是一場嚴厲的訓斥,沒想到指導員並不僅指昨晚之事,而是把阿忠這些時日的違規違紀,口無遮攔一一給羅列了出來,利害的是指導員沒有看任何記錄,說的是阿忠的不良言行,語氣卻是不溫不火,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和顏悅色,這就比乾脆罵他一頓還要更有力量。阿忠只剩下唯唯諾諾,頭低得更低而已。臨了,指導員才給了一句重話:“你再這樣下去要讓你清醒清醒了。”語氣上還是不上不下的中八度,阿忠點頭“嗯嗯”,便退出了辦公室。[/JUSTIFY]
[JUSTIFY]阿忠回監房的時候沒有朝王組長的監房張望,他知道王一定得意非凡。[/JUSTIFY]
[JUSTIFY]藍波吐畢竟層次要低一些,路過阿忠監房輕聲點了阿忠一句:“你自己心裏有數。”阿忠點點頭。客觀上問和吐是幫了阿忠的大忙。要知道他們平時整人是不必預先核實的,認定你這話的含義,直接就開批鬥會,根本沒你解釋的餘地,你除了低頭認罪,別無選擇。一直緊張觀望著的組長悄聲問阿忠:“指導員找過你啦?”“嗯。”“就談談話?”“嗯。”“沒別的事了?”“嗯。”“我以為你會關禁閉的,還好……”[/JUSTIFY]
[JUSTIFY]組長也看不慣王組長,也太急於表現了,阿忠再不好,關心一下病人,問題能嚴重到哪里去,值得你大做文章。連藍波曬都在說鐵路警各管一段,你手也伸得太長了,咱們騎驢子看唱本走著瞧。從此組長暗地裏跟王組長較上了勁,儘管兩人表面上還是那麼客氣,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JUSTIFY]
[JUSTIFY]組長不怵王組長自有底氣,因為他有王牌在手,那就是小黑和阿鄉。小黑這雙手是上天眷顧他的一份恩惠,靈巧無比,一人可以幹三個人的份額,阿鄉也是一個抵倆,更兼幹活不輸王。而發放碎布的不管是藍波吐還是藍波廢物、藍波曬,他們都一直照顧小黑和阿鄉,如何照顧,很簡單,就是將大塊點的布儘量分給這兩位,老鼠尾巴少,出活自然快。關照了小黑和阿鄉就打擊了王組長,並不是出於公心。於是在總產量上,組勝過王組,唯一讓王感到高興的是王本人在自己組裏是勞動模範,可放到邊上一比,遜色多了。於是在總評分上,是超過個王的。這讓十分得意,夜裏也會常哼哼小調:“你吹笛子我吹簫,我聲底來你聲高;你聲引來野狼嗥,姑娘推窗把我找……”[/JUSTIFY]
[JUSTIFY]“組長,你會吹簫?”[/JUSTIFY]
[JUSTIFY]“沒吹過,會吹笛子,指法應該差不多。”[/JUSTIFY]
[JUSTIFY]“那你音樂細胞蠻濃的嘛,小分隊不是有個李鬼版鄧麗君啊,賣相背後看老嶄的,你好去跟她對歌來。”[/JUSTIFY]
[JUSTIFY]“你好好幹活了,不是你,我們組全大隊第一。”[/JUSTIFY]
[JUSTIFY]“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小組裏的害群之馬,自己曉得的,我爭取早點滾蛋,好儘早不給你添麻煩,我不適合這裏的官司。”[/JUSTIFY]
[JUSTIFY]“脾氣改改,不改有的苦了。”[/JUSTIFY]
[JUSTIFY]“是的,是的。”阿忠知道組長是為他好。[/JUSTIFY]
[JUSTIFY]阿王這回舉報阿忠沒有撈到多大的好處,但是他並不失落,他依舊鬥志昂揚,你們藍波排擠我,我不怕,我只要讓領導看到我的努力,我就會有取代你們的機會。其實阿王彈劾阿忠的紙條交給藍波效果可能還會好一點,至少你把藍波們擺在了承上啟下的位置上,也算是看得起藍波們,當然阿忠就會倒大。阿王最大的問題是不願意從一個小兵做起,直接就想當將軍。[/JUSTIFY]
[JUSTIFY]接下來的處罰還是在精神層面上,電影沒得看。藍波廢物在隊伍出發前故意對著阿忠說:“今天電影真好看啦,喜劇片《笑笑得月樓》,好看得不得裏個了,從頭笑到尾,聽說女主角是四大名旦。”阿忠不答不語,一副無所謂的神情。阿鄉迫不及待的問:“是茶葉蛋、荷包蛋、醬油蛋,還有一個是什麼蛋?”廢物答不上來,遂道:“聽說的,聽說的,馬上看了不就曉得啦。”阿忠其實內心裏當然是想看電影的,每月只此一場,況且已經好久沒有文化生活了,淒苦無比,只是有什麼辦法呢?按阿鄉的說法,兩個鐘頭不吃官司。可以逃避多久就是多久,有得一樂豈不快哉![/JUSTIFY]
[JUSTIFY]整個樓面好幾百號人物只有那麼幾個貨色被關在了囚室裏,大家對著空蕩蕩喊得出回聲的樓面對了對人數,再多叫喊個幾句,便各懷心事不願多言語了。阿忠自然是看書,此人什麼書都看,卻是前看後忘,不求甚解,並不想著意鑽研些學問。眼下正捧著一本《古代漢語》在裝模作樣的讀著,不料正巧被老細遇見。[/JUSTIFY]
[JUSTIFY]“怎麼沒去看電影?”兩人同時發出問話。老細現在是虎落平陽,人人敢說他幾句,當然“敢”是相對於不敢的,想當初誰不畏懼他三分,普通人見他都難,倘見到了真人也只配跟著鼓掌的份。如今理論家要當政治家結果落魄到了家,只配在監獄的黑板上寫上幾個漂亮的美術字,連犯人們的鬼話都不敢說上一句。電影是他自己不要看的,可能覺得喜劇片沒什麼意思,太淺顯,沒有思想深度。當下他寫完了字正要回監房,路過這邊。[/JUSTIFY]
[JUSTIFY]“你就是阿忠,我知道的,你有關詩歌平仄韻律的說法有點道理,沒必要用死的來壓活的。關鍵是如何突破,怎麼突破。”[/JUSTIFY]
[JUSTIFY]“胡扯而已。”阿忠不是自謙,大學問家在前,不敢造次。[/JUSTIFY]
[JUSTIFY]“真實的情況是詩歌正在逐漸消亡,即使是文學的路似乎也越走越窄,見不到好的作品。或許是我牢獄生涯已久,孤陋寡聞也未可知。”[/JUSTIFY]
[JUSTIFY]“我不怎麼看近代的作品,現代的看得更少,沒發言權。我更喜歡古典的書籍,只是蜻蜓點水般淺淺一觀。”[/JUSTIFY]
[JUSTIFY]“古典的,那麼《三國演義》裏你覺得誰最聰明?”[/JUSTIFY]
[JUSTIFY]“諸葛亮、劉備、曹操、孫權、孔融、楊修,個個都是響噹噹的絕頂聰明人物。”[/JUSTIFY]
[JUSTIFY]“我看其實最聰明的是劉阿斗。諸葛亮死後他還做了三十年皇帝,蜀國不叛不亂,安安穩穩……。”[/JUSTIFY]
[JUSTIFY]“那他不是……”阿忠覺得老細的話太具顛覆性。[/JUSTIFY]
[JUSTIFY]“事實上蜀是弱國,國力不及魏的三分之一,只要魏不亂,蜀是不會有機會的,就跟清朝乘亂入主中原差不多。當國家敗亡已成事實,阿斗識時務,保全了成都軍民,做了俘虜還瞞天過海來一句樂不思蜀,騙過了雄才大略的司馬炎,以為其全無心肝,又以這個成語騙了後人一千多年。他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命,家庭子孫全部得到了保全。當時如果他真的說想故國想回家,不僅回不了,還有可能丟掉小命,就像後來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一樣。阿斗的聰明勁是不輸其父的,世人多誤解,那正是說明<a阿斗太過聰明。還說明瞭我那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聰明是小聰明,是低級聰明,或者乾脆就該叫愚蠢。”[/JUSTIFY]
[JUSTIFY]“聽你這麼一分析,原來阿斗是具有大智慧的。”[/JUSTIFY]
[JUSTIFY]“還有,楊修的聰明太露了,真聰明是不把聰明寫在臉上的,不然要招恨的。”[/JUSTIFY]
[JUSTIFY]“嗯,明白,明白了,道理懂了,真做起來還有點難。”[/JUSTIFY]
[JUSTIFY]“好了,不多聊了,被人看見了對你不利,會找你調查,好自為之。”[/JUSTIFY]
[JUSTIFY]“您保重。”阿忠對著老細的離去的背影真誠地說道。[/JUSTIFY]
[JUSTIFY]要說老細的飛黃騰達是跟文革直接相關的,他是造反派。當時的形勢誰也把握不了,一個個都是削尖腦袋想露頭的,機會給了老細,他也確確實實輝煌了一把,接下來的牢獄生涯不是他所能把握的,誰讓自己站錯了隊。文人從政的代價有時是難以預料的,吳晗的《海瑞罷官》是按萬萬歲的指示寫的,可謂緊跟形勢,溜須合拍。可說倒楣就倒楣,翻雲覆水間,身家性命頃刻灰飛煙滅。如果僅僅做一個學者,再倒楣也不會這麼慘。當然說別人容易,把握自己其實是最難的。[/JUSTIFY]
[JUSTIFY]要說老細還是阿忠家的敵人,文革阿忠家是遭殃的,因為出身不好,原先就矮人三分,文革就更是低人一等。現如今,都在監獄裏,所謂殊途同歸,早就把恩恩怨怨拋諸腦後,和顏悅色的相處在了一起。細回味老細的話是說給阿忠聽的,勸誡阿忠的,老細自己一大把年紀了,沒有翻身的機會了,他希望阿忠能夠學聰明點,別像個刺頭。[/JUSTIFY]
[JUSTIFY]電影很快就散場了,廢物急匆匆地跑到阿忠面前:“電影老好看的,《女偵探》,外國的,翻澤片,翻澤片,裏面的美女拿槍,袒露到胸口下頭……。”[/JUSTIFY]
[JUSTIFY]“是譯製片,翻譯,不是翻澤。字看看清楚,認認清楚。”阿忠不冷不熱地糾正廢物念錯的字,不理他的胡亂比劃,廢物看看沒法子讓阿忠顯露出羡慕不已的神情,只得訕訕地離開了。[/JUSTIFY]
[JUSTIFY]“他幹嘛盯著你?得罪他了?”阿鄉不解。[/JUSTIFY]
[JUSTIFY]“沒有啊,他知道我不會出髒口罵他,所以才故意氣我,此招無效。”阿忠停一停又對阿鄉說:“明天我就開始打報告申請到農場去,你可以過目的,我不會檢舉誰的,放心。”[/JUSTIFY]
[JUSTIFY]阿鄉聽罷臉一紅。[/JUSTIFY]
[JUSTIFY]晚上,閉著眼睛,腦子裏回放著老細的話,想著老細的不值,功名利祿誰不愛,入土猶編烏紗戴;指點江山八百里,錦衣褪盡囚牢埋。人生的命運實在是難以捉摸的,老細昨為座上賓,今為階下囚,反差何其大哉!真不知其今生今世還有無出獄之可能,即使不終老監獄亦沒有再翻身之機會了。聽老細在說自己其實寓意裏還是在勸說阿忠,不要太招惹是非,不要太喜歡表現自己,不要賣弄。想想自己進了是非橋監獄之後,自暴自棄,出言不遜,生出好些事端,該收斂收斂了。[/JUSTIFY]
[JUSTIFY]常言道:[/JUSTIFY]
[JUSTIFY]該忍耐時須忍耐[/JUSTIFY]
[JUSTIFY]得縮頭時且縮頭[/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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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易中天:專制政治的特點就是不允許任何人有獨立人格。既不允許有自己的看法思想,也不允許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倘有,便是“不臣”,就要翦除。[/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