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第十七回 相見時難別亦難 戚戚探監最不堪[/CENTER]
[JUSTIFY]接見的日子終於來到了,這是犯人們的節日。樓面上一片沸騰,點到名的腳不著地的跑了,接見回來的提著大包小包,淚眼婆娑的。頭官司關了大半年第一次見到親人,那場面,那情景,那心情,豈是筆墨可以形容的。[/JUSTIFY]
[JUSTIFY]接見的大廳在一樓,一條長長的半米多寬的大桌子把犯人和家屬區分開來,家屬在外,犯人在內。這條幾十米長的大桌子大家稱之為陰陽界,也有叫它無奈河的。大廳裏佈滿了獄警,男的女的,一眼望去都是制服的身影在晃動。接見的犯人走進大廳家屬已在等候,說話探視二十分鐘哨聲一響起身離場,於是又換下一批,跟煮餃子差不多,一鍋一鍋的。[/JUSTIFY]
[JUSTIFY]阿忠的邊上是老三毛和小不來梅。老三毛現在的外號是張三毛,道理很簡單,因為樓面上老三毛實在不少,只好按姓氏叫,再有重疊就分大小,如小李三毛,大李三毛,還不夠區分或嫌叫四字麻煩就用名字中的一個字,比如菜根別人就稱他根三毛,而衣布生叫衣三毛因其姓少無人搶他的外號,可獨享。[/JUSTIFY]
[JUSTIFY]小不是同案的三個人中唯一還沒有結婚的,前來探視的是其父母和女友。其他兩個也是結婚沒幾年,小孩尚幼,家裏失去了頂樑柱,實在夠慘的。刑期短的,只有個一兩年,一般老婆是會等的。試想一個年屆三十拖兒帶女已不那麼年輕了的女子,想再嫁也難,有誰會願意買個舊碗櫃還必須搭上一個扔不掉的破油瓶?而判得長了沒盼頭了,女人實在撐不住了,也只好閉著眼睛把自己給改嫁了,打發了,管那人是收購舊傢俱的,還是販賣油瓶的,能過日子的過日子,不能好好過日子的支撐著活下去。坐牢的往往只看到自己的苦痛,而家屬的苦痛更甚。犯人的苦痛是平面的靜止的,而家屬的苦痛是立體的動態的。[/JUSTIFY]
[JUSTIFY]小不沒結婚,並不意味著年齡比另兩位小,也是奔三十的了,女孩略比他小一點。見面時小不的父母成了陪襯,連問聲兒子好不好的機會都沒有,也不用問了,兒子大活人一個站在面前,老爸老媽就放心了。小不也只是跟父母點點頭,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女友,好幾年的感情了,婚期都是定了的,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JUSTIFY]
[JUSTIFY]不來梅他們三個都是碼頭工人,合夥偷了集裝箱裏的進口磁帶,每人兩年徒刑,可知所偷之物價值有限。三人都是第一次坐牢,嚴打期間刑期普遍偏重,只判一兩年的放在平時只會是緩刑,如果拘留個十幾天,或幾十天,再背個監外執行,相信這三個人此生再無犯罪的膽量了。可現在的事實是,情侶隔桌相見無言惟有淚千行。[/JUSTIFY]
[JUSTIFY]兩人幾月不見都哭成了淚人,短短的二十分鐘不夠用來飆淚的,前十五分鐘管不住淚腺,百年的傷懷聚集到了這一刻。餘下的五分鐘是洪水過後小溪長流,哪還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臨別時節女孩放膽伸出了雙手,按規定人犯雙方是不可以肢體接觸的,在樓面上一貫老實的小不似乎把監規監紀也都遺忘了,或者——情到處,早拋卻了,清規戒律小不亦從桌下比西部牛仔拔槍還快地把雙手遞了過去,四只手,二十跟指頭攪在了一起。邊上站著的年輕女警官可能是剛來的,尚未久經戰陣變成鐵石心腸,故意背過身去,不加干涉,眼睛似乎進了沙子,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擦拭著眼角。兩人分手告別時,啜泣竟成了嚎啕。沒人在意他倆的吵鬧,因為每一個轉過身去緩步離開的犯人都有著自己滿滿一肚子的傷心,哪有心事再去管別人的閒事。看著滿大廳的人間悲劇,明白了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生離死別這句話的真切含義,等等,對不少人來說,真正的生離死別還沒有到來,不過快了。[/JUSTIFY]
[JUSTIFY]小不沒有時間和父母交談並不意味著他是一個不孝之子,那是因為親子之情是沒有變數的。[/JUSTIFY]
[JUSTIFY]小不邊上的是小瓦,看到爸媽都來了,小瓦奇怪的只叫了聲媽。所謂父子成仇,小瓦已有兩年沒跟父親說話了,形同陌路。小瓦只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是怎麼揍他的,叛逆的他幾乎什麼事都要和父親對著幹,父親指望他讀完高中上大學,他竟然翹課逛街,連高中都是勉強畢業。待到他壯實如虎,父親漸顯老邁已經揍不動他時,他開始不著家,於是就惹出了這場禍事。媽媽跟他談些家常,兒不在家的這幾個月裏誰來過,又見到過誰。小瓦平日裏就不怎麼關心舅來姨走的,聽了也就唯唯點頭而已。媽媽說著說著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哦,對了,前些日子路上還碰到了有娣,她問你呢。”有娣是小瓦的同學,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小瓦心頭一陣酸楚,無比委屈的還是那一句話:“我真的沒有。”說著眼淚就淌了下來。媽媽跟著也哭了。小瓦原先的打算是決不掉一滴淚的,不想讓人看笑話。媽媽安慰他說沒幾個月了,其實小瓦也根本不在意這幾個月,年紀還小,有足夠的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就是感覺到了冤屈和不公,就是不願給有娣留下一個壞印象,可是現在……[/JUSTIFY]
[JUSTIFY]小瓦只要逮著機會就會為自己辯護一句,同案的另外兩個都是點頭承認的,認罪態度非常誠懇,聽著的人感覺小瓦真的是沒有那回事,可這樣解釋有用嗎?沒人願聽,沒人願信的,體會到什麼叫百口莫辯了。[/JUSTIFY]
[JUSTIFY]小瓦離開接見大廳到了門口,最後回頭下意識地一望父母的背影,父親正攙著母親,兩個人都在抹著眼淚。小瓦的心中一顫,父親原來是愛他的,只是兩個男人都不會表達……[/JUSTIFY]
[JUSTIFY]“養兒子還不如養條狗,狗記吃不記打,每天陪著你,對你搖尾巴;兒子呢,記打不記吃,小時候是債主,大了是仇人,養不家的……。”父親的話又在小瓦的耳邊響起,這一回怎麼就不那麼刺耳了。[/JUSTIFY]
[JUSTIFY]“書不好好讀,事不願意做,整天不著家,在外鬼混,抽煙喝酒,走東竄西,無事瞎忙,這樣下去早晚要出事的。”當時聽罷掉頭就走,現在想想一語成讖。[/JUSTIFY]
[JUSTIFY]父愛如山,累了棲息,倦了靠依,落難時躲避……[/JUSTIFY]
[JUSTIFY]父愛無言,深埋在心底,不能觸摸,只能感受……[/JUSTIFY]
[JUSTIFY]張三毛的哥哥來了,這兄弟倆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媽媽生的,可是你看著張三毛去想他的哥哥,怎麼都想不到會是現在這個模樣,五官相似而氣質大不相同。哥哥身穿一套工裝,一看而知產業工人。站在弟弟面前身子直挺挺的,目不斜視,言語中規中矩,嚴肅而正直,相貌雖不俊美卻也端莊。再看弟弟,同樣的五官長到了弟弟臉上怎麼就顯得這麼醜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主要還是人的狀態和生活面貌決定的。張三毛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居無定所,餐無定時,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講的是髒話,做的是壞事,久而久之,整個人的面貌是長期扭曲的,狀態是鬆鬆垮垮的,五官也就隨之變形了。[/JUSTIFY]
[JUSTIFY]夠了,不要再醜化張三毛了,該為他說上一句公道話了,長得醜不是他的錯,況且他已經先用長相預先告知別人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了,總比道貌岸然的壞人惡棍要好一些。[/JUSTIFY]
[JUSTIFY]哥哥:“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自己算算幾次了?”[/JUSTIFY]
[JUSTIFY]弟弟不答,不正視哥哥,往斜歪處看。[/JUSTIFY]
[JUSTIFY]“你一直不改,屢次三番的,不要為爺娘想,就為你自己想想,牢底坐穿,聲敗名裂,一無所有,前途渺茫,你已經幾歲啦?今後怎麼辦?”[/JUSTIFY]
[JUSTIFY]弟弟垂下頭來不語,還有什麼好說的,每次出獄都是短途旅行,即使在外面亦是難得歸家,要麼得手了,一時還十分富裕時才回家探母;要麼蕩在社會上一時窮途末路了才回去蹭點吃的用的。監獄,只有監獄才是長久不變的家。[/JUSTIFY]
[JUSTIFY]“爸媽年歲都大了,身體一天比一天差,還有幾年好活?天曉得你還送得到他們嗎?”哥哥臉色顯得更沉了。[/JUSTIFY]
[JUSTIFY]“嗯,曉得了。”弟弟總算應了一句,儘管答非所問。[/JUSTIFY]
[JUSTIFY]“呶,這是給你的。”哥哥提的網兜裏是幾只鐵碗兩把不銹鋼調羹一個鋁制臉盆,還有兩條毛巾。東西是極少極寒酸的,卻也是極實用的,一看就知道老官司家屬送來的,會送還表示送得累了。[/JUSTIFY]
[JUSTIFY]“你已經不小了,保重身體!”哥哥的話語還是冷冰冰的。[/JUSTIFY]
[JUSTIFY]張三毛不答,只是略微點了點頭。兩只手的手指始終在捏搓著衣角。[/JUSTIFY]
[JUSTIFY]兩人冷場了一會兒,沒話題了,沒等到接見時間結束,哥哥就轉身走了,張三毛也是滿臉不高興地回監房去了。雙方的心都涼了,不是今天,而是在很早以前就彼此心灰意冷了,哥哥請假前來探視,不過是遵從母親的囑託。[/JUSTIFY]
[JUSTIFY]“一本正經的,呆頭呆腦的,袋袋裏摸摸找不到幾張票子,一副癟三腔,什麼裏個東西;天天只曉得上班,除了上班別的一百樣不會,二尾子、三尾子都不認得;一輩子只會守牢傻老婆,只老蟹,只老虎三妹;窮一生一世,苦一生一世,名堂也沒……。”張三毛一路回走一路喋喋不休自言自語的罵他哥哥,言語裏夾帶著各類髒話,最多還是罵娘的,全然不顧兩人共著一個娘。張三毛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可別人早就不來了,只當他是個死人,家裏出了一個長期吃牢飯的,連父母都會儘量躲開,他哥哥能來已經不錯了,他內心也是感激他哥的,可他又為什麼要罵罵咧咧呢?根本原因是他哥哥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沒有給他足夠的面子,可人不像人,還要什麼面子?當然是要的,在自己生活的監獄範圍裏總不願被別人說成是娘不疼爺不要,家人不管的,儘管這是事實。況且張三毛還曾吹噓自己是孝順老娘的,老娘也是愛著他顧著他的。其實真正要孝順父母那就該多陪陪兩老,別去坐牢,更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把牢底坐穿,終老監獄。[/JUSTIFY]
[JUSTIFY]張三毛已經三十多歲了,按刑期計算出獄之時四十多歲,快奔五十了,如果再有個一兩次牢獄生涯基本上就是三樓的那位了。[/JUSTIFY]
[JUSTIFY]且看真正的終老監獄。前些天集體洗澡的時候路過三樓終於見到了坐著輪椅老在哇哇亂叫的老頭,監獄走廊是中空的,光線可以從五樓穿透到底樓,設計成這樣的目的是不是就為了透光通風不得而知。當中空著的地方是由鐵絲網紮住的,稍大點的物品掉不下去。而像內天井的四周用鐵欄杆圍著,平時並不允許上下張望傳話。那老頭大概誰都不能把他怎麼地,經常聽見他肆無忌憚地喊叫。往樓上看去老頭的影像模模糊糊、時隱時現的,每當他鬼喊鬼叫時,阿鄉就罵一句:“老色鬼,老不死。”阿忠心裏奇怪,遂問道:“關了很久了?都關成這樣了還不放?追悼會要在監獄裏開?”“沒有,比我還後進來。”“啊?”阿忠張大嘴巴合不攏來了,都這把年紀了,腿腳都不利索了,沒幾年活頭了,還有這犯罪能力?阿鄉略微知道點,老頭有老婆孩子可幾年裏從來不來探視,大概老頭把家裏人的臉都丟盡了。[/JUSTIFY]
[JUSTIFY]老頭深深的陷在輪椅裏,兩腿雖然套著囚服卻可以感覺到已是皮包著骨頭,看來兩條老腿就由著兩根腿骨硬撐著的;滿臉的皮膚已是深秋的落葉,蠟黃而又乾枯;眼睛睜開著,混濁而呆滯,無一丁點光澤,不細看還難以分清眼球;身體靠著肘部抵住輪椅扶手支撐著,兩只露在外面的手就仿佛已風乾了三十年的雞腳爪。監獄裏派兩個犯人伺候他,跟他端屎端尿,洗衣喂飯,擦身穿衣,他還動不動要吼叫兩句表示不滿。那兩個被罵的,像灰孫子一般忍受著,無可奈何,畢竟這份差事還是不錯的,比幹別的強。在家裏伺候過誰了?還要受這份氣!背地裏直呼老頭為老畜牲,以至於三樓的犯人都叫他老畜牲。有時老頭實在不像話了,三樓的藍波問就會斥責老頭幾句,上下樓都能聽得見:“你兒子有這麼好嗎?還不知足。你再不太平,我就立馬去彙報指導員,把你送到五樓去,讓五樓的兩個瘋子來管理你,天天叫你過年。”老頭不知五樓是不是有瘋子,可他還是害怕了,緊張了,可以老實個好幾天。可沒過兩天老頭找人下棋,明明輸了,卻搶對方的棋子,於是又開始新一輪發神經,什麼叫以老賣老,什麼叫為老不尊,什麼叫老而不死……[/JUSTIFY]
[JUSTIFY]阿忠到老頭面前故意放慢腳步,笑著問他:“老人家,我是樓下的,天天聽你吊嗓子,中氣蠻足的,生活還好吧?身體還好吧?”阿忠覺得不管什麼原因坐牢,最怕的就是沒有盼頭,故老年人最可憐,恐今生無緣外面的世界了。[/JUSTIFY]
[JUSTIFY]老頭眯斜著眼睛看著這位小哥,沒見過,不像是什麼人物,不妨放膽直言,遂大聲言道:“好得很呢!兒孫滿堂啊!”[/JUSTIFY]
[JUSTIFY]老頭唯一能顯精神的就是嗓子,“兒孫滿堂”說得那麼理直氣壯,阿忠邊走邊思想著,把先前的那份同情心給拋擲到了腦後,原來人是可以這麼無恥的,到了現今這種不人不鬼的地步,一切禮義廉恥人倫道德都可以扔掉不顧,只活個現今。[/JUSTIFY]
[JUSTIFY]回到監房本想問阿鄉的,又想阿鄉知道什麼,混得這麼差。正巧藍波曬路過就拖住他問樓上老頭的情況,藍波曬見阿忠找他先是一驚,此人不是善類,齒尖舌利的,找我是不是我有什麼把柄捏在他的手裏?可要用心對付。兩句話一說原來是問樓上那個老怪物,放下心來,微微一笑。先前多次見過藍波曬笑,都是面對幾個頭面人物的,極盡諂媚,卻原來藍波曬居然會有如此正常的、放鬆的笑容,笑得自然而隨意。[/JUSTIFY]
[JUSTIFY]藍波曬告訴阿忠:“監獄不是不放他,天天閑(鹹)得喝醬油耍酒瘋的,人見人厭。是想甩甩不掉,聯繫過幾次家屬了,回音一點都沒有。老頭不是不想出去,私下幾次托人帶口信想回去。出不去了,保外就醫是要家屬簽字同意才領回家去的。可是好多年前已是臥病在床的老傢伙卻把鄰居來串門的沒幾歲的小女孩給猥褻了。他老婆兒女還會要他回去,真回去了又如何面對鄰居,只當他死了。就是死了收屍的都沒有,真正是死無葬身之地。他天天像發神經病樣的是怕死,是要別人注意他。他心裏會不苦,比我們要苦得多。”[/JUSTIFY]
[JUSTIFY]沒想到藍波曬還蠻有思想的,環境弄人,出獄之後應該不會似這等馬屁模樣。阿忠對藍波曬有了點好感。[/JUSTIFY]
[JUSTIFY]邊上監房的中年人插嘴說道:“其實老年人也是人,也有生理需要的,沒地方出送了麼,就走歪掉了,斷送一生怪啥人?”[/JUSTIFY]
[JUSTIFY]“應該是怪他自己的羅,還有誰好怪?都這把年紀了。”阿鄉說。[/JUSTIFY]
[JUSTIFY]“不是這麼講的,不可以用年齡來衡量的。作死的是老頭,要想想社會根源有沒有?這方面的自由度夠不夠?排解的途徑在哪里?”中年人的話阿鄉聽不懂。[/JUSTIFY]
[JUSTIFY]“這問題太深,好像目前沒聽到有這方面的文章和說法,等到自己七老八十了也未必會引起關注。”阿忠道。[/JUSTIFY]
[JUSTIFY]“不好說了,說不來了。”藍波曬趕忙跑開了。他不願再多說什麼,免得被人加足調料舉報。[/JUSTIFY]
[JUSTIFY]對老頭來說,吃喝拉撒都有專人伺候在外面恐怕還不會有這等好事,裏面看病還有住在樓面上的醫務犯,原本是醫生,進了監獄發揮專長仍從事老本行。而醫務犯的態度是極好的,遠比社會上的醫生要有教養得多,能做到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背著醫療箱,噓寒問暖,能自己解決的給藥打針,不能自己解決的要檢查的送醫院。醫院不遠,才幾十米距離,就在監獄大牆之內,佔據整整一棟樓,規模不小,設施應有盡有,看病還不要一分錢。再講伙食,老頭吃的是病號飯,那是由專門的營養師配製的,口味營養都不差。而四季衣服,被褥,鞋襪等等這些都是獄方提供的。這裏可謂高級養老院矣,難怪老頭這麼神抖抖的。[/JUSTIFY]
[JUSTIFY]老頭的日子這麼好過,是不是就意味著坐牢不是一件苦難的事情了呢?人生最痛苦的是什麼?失去自由!老頭想抽上兩口神仙煙,渳上幾口小老酒,逛個公園,看場電影,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大凡人生的自在事,老頭們的生活樂趣那是一概沒有。你必須按監獄的作息規定起居,必須聽從安排服從指令,必須聆聽獄警的訓斥,必須忍受大組長的呵斥,沒有一點做人的尊嚴。想吃肉時只有魚,想吃魚時魚在遊,還有看不到一點大自然,院子裏兩顆枝葉稀稀拉拉的樹都會讓人駐足流連好一會,樹上不停鳥雀,鳥雀也有敏銳的感受力,這裏的氣場太壓抑沉悶了,趕緊飛走離去,可樹又何辜,無期徒刑矣。就更莫談什麼花鳥魚蟲了。夏天到了蚊子都少來,怕被逮住弄個幾年徒刑,老公跟別的母蚊子跑了。常駐的居民卻是有的,百十年來,它們一代一代繁衍,生生不息,呈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它們也不走,沒有比這裏更好的更新鮮更充足的食物了。[/JUSTIFY]
[JUSTIFY]畢竟大部分人是不會終老監獄的,他們都努力的好好活著,因為他們有盼頭,況且他們還不僅僅是為自己一個人活著的,都有父母親人,都企盼著早日團聚。[/JUSTIFY]
[JUSTIFY]扯遠了,還是回到接見的話題。[/JUSTIFY]
[JUSTIFY]阿忠見到了父母和兄嫂,半年多不見母親的頭髮花白了,父親也蒼老了許多。其實父母在外面受到的煎熬則更多,他們並不知真相,也是聽著官方一面之詞,父母也迫切的希望見到兒子,瞭解真相,當然更為主要的還是想看看自己的兒子是否活得還好。雖然是第一次會面,阿忠卻顯得格外的輕鬆,那是假裝出來的,為的是不讓父母為自己擔心。[/JUSTIFY]
[JUSTIFY]“身體還好吧?”母親擔心單薄的兒子。[/JUSTIFY]
[JUSTIFY]“好得很,放心。”[/JUSTIFY]
[JUSTIFY]“是不是腳受傷了,看你走過來的樣子。”父親關切地問道。[/JUSTIFY]
[JUSTIFY]“沒有啊。”阿忠覺得自己走路很正常,其實由於長期的關押,步態已不似先前了。[/JUSTIFY]
[JUSTIFY]“有沒有挨打?”哥哥問。[/JUSTIFY]
[JUSTIFY]“沒有,沒人打我的。”[/JUSTIFY]
[JUSTIFY]“事情都是發生在我們家的嗎?”母親換了一個話題。[/JUSTIFY]
[JUSTIFY]“當然是的,就在我們家。”[/JUSTIFY]
[JUSTIFY]“一直來的,鄰居經常看見。”母親看來也作了調查。[/JUSTIFY]
[JUSTIFY]“腿在她身上,罪在我身上,她跑得越勤,我走得越遠,真是無話可說。”阿忠對判決當然不滿。[/JUSTIFY]
[JUSTIFY]“我們跟你請了律師的,怎麼你推掉了?”[/JUSTIFY]
[JUSTIFY]“哪有的事?等開好庭了過了幾個禮拜才通知我,多惡毒啊!”阿忠氣不打一處來。[/JUSTIFY]
[JUSTIFY]“人家有人,就是故意在整你,公檢法是聯合辦案的,只要一頭有人就足夠了。怪只怪誰讓你粘上了她?”[/JUSTIFY]
[JUSTIFY]“其實是她先粘上的我,兩個人的事情講不清楚了,有一點是肯定的,否定不掉的,地點在我家,她來了遠遠還不止一次,遠遠不止三次。事實上幾十次來過都有,可倒楣的卻只能是我。講談戀愛吧,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個跑法?可人家不這麼說,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家人家是想置我於死地的。”阿忠說著,回頭看看,邊上的獄警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一個小犯人發發牢騷能有多大點事。[/JUSTIFY]
[JUSTIFY]“現在也只有面對現實,在裏面你的表現要好,要特別當心你自己的安全,我們覺得你不安全,要當心。”母親語氣加重,安全問題頻頻叮囑。[/JUSTIFY]
[JUSTIFY]“知道了,我會當心的。”阿忠這麼回答是讓父母放心,其實自己心裏沒底。普通的工人農民可謂社會之底層,而犯人則處在是人世間的最底層。[/JUSTIFY]
[JUSTIFY]“你要多讀點書,多學習,不要把時間給荒廢掉。”母親還告誡阿忠:“一定要出淤泥而不染。”[/JUSTIFY]
[JUSTIFY]阿忠唯頻頻點頭。[/JUSTIFY]
[JUSTIFY]聊了一段時間之後,母親的一句話讓阿忠掉下了眼淚,這句話很簡短:“你爸爸等你回來。”[/JUSTIFY]
[JUSTIFY]阿忠是跟父母分開住的,兩處距離只間隔兩百米左右,天天能見面,吃飯也在一處。阿忠的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兒時來了日本鬼子,少年時又是內戰連連,比及中年一餓三年,病魔纏上了身,平日裏藥比飯吃得多。阿忠內心深處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莫過於送不到父親,被母親一語捅破。要說最瞭解兒女的唯有父母,而送不到父母那會是終其一生的痛。而此次離家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三年五載,而是漫漫的十多年,阿忠怎不痛恨自己,怎不追悔過去?現在唯一可以打動阿忠的就是親情,除了親情再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感動他,可以喚醒他。[/JUSTIFY]
[JUSTIFY]阿忠就這麼含著眼淚離開了接見大廳,這是觸痛靈魂的一次見面,在這樣特殊的境地裏和家人碰面,內心的傷痛是可想而知的。雖說按規定日後每月可以會見一次,可這第一次將會是永遠銘記的,將會是刻骨銘心的。[/JUSTIFY]
[JUSTIFY]一回到監房由不得你再多去回味,思想白天接見的事情將會是在就寢之後,到那時整個監獄鴉雀無聲,連呼嚕聲都聽不到,每個人都閉著眼睛,可是每個人都不曾睡著。現在正是互相打趣時,張三毛先開腔的:“哦喲,你媽媽是開國語嘛,還出污泥而不染呢。”針對的是阿忠。阿忠哪是省油的燈,回敬道:“你也不第一次了,你要好好想一想了,今後怎麼辦?”學的是張三毛的哥哥。張三毛又笑話小瓦那句帶哭腔的:“我真的沒有,真的。”小瓦只有傻笑。再笑話小不的哭天搶地:“到底是講話還是哭,好不容易見到一次,你們倒好全部用在落眼淚上去了。哭麼回來也好哭的呀,蒙著被子隨便哭,講話重要耶。沒見過這麼主次不分的。”[/JUSTIFY]
[JUSTIFY]張三毛跟他哥哥沒有一句共同語言,說不到一塊去,於是就關注起周邊的人,反正閑著也是閑著。[/JUSTIFY]
[JUSTIFY]正好阿忠也是個沒事要事的人,就寫起了紙條。給小不的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嚎啕。”小不知道阿忠愛開玩笑,就說:“想不哭的,但是擯不牢,管不住了,後頭就收不牢了。這話寫得還蠻像的,我擺著做今天的紀念。”[/JUSTIFY]
[JUSTIFY]給張三毛的:“你是一個燒不熟、煮不爛、踩不扁、踢不碎、捏不死的,掉進茅屎坑裏的一顆臭烘烘的鵝卵石。”張三毛肚量很大:“我隨便你說我什麼,反正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死狗不怕猛火燒。這話跟我好像有點搭界的,是你自己寫的,還是語錄上有的?寫的有點像藍波吐。”[/JUSTIFY]
[JUSTIFY]阿忠怕藍波吐,沒事都在找茬,連忙點明:“就是說你,不是別人。”[/JUSTIFY]
[JUSTIFY]這事終究還是被藍波吐知道了,紙條是要通過別人傳的,再加上又要議論。藍波吐就把紙條借去說是要欣賞欣賞,看完就還。可是他偷偷的照抄了一遍,反復看也看不出有什麼名堂。又想事情就這麼的不了了之,心實有不甘,總不能消耗了那麼多的腦細胞,搞不到阿忠的一丁點材料,於是就去問細老賽,老細是大學問家,一看當然就知道是哪里的出典,卻又無法跟藍波吐一下子說清楚道明白,藍波吐哪懂什麼宋元明清,跟他講宋詞元曲,柳三變、關漢卿恐怕得要個幾年,多半還是對牛彈琴,跟豬講戲,這學問之事沒有速成的,於是就跟他解釋說阿忠套用了古人的話,借用了古人的模式,沒什麼反改造的內容和事情。藍波吐對這樣的回答大為不滿,哼哼著就離開了。[/JUSTIFY]
[JUSTIFY]藍波吐去找藍波廢物,這兩人近來勾結得很緊。[/JUSTIFY]
[JUSTIFY]“老細什麼人嘛,還第二把手,看到指導員就用袖子在小凳子上擼擼灰,有空嗎?談談心好嗎?還是中央裏排得上名的人物,去過人民大會堂。”藍波吐學老細的講話,一臉的不屑。[/JUSTIFY]
[JUSTIFY]“我也看不起他,聽老官司講,就是他來監獄視察把每月九塊錢的伙食費下命令減到八塊。老三毛罵他過的,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JUSTIFY]
[JUSTIFY]“這個壞東西表面上老客氣的,心裏毒得很,像笑面虎樣的,老早的威風一點點都抖不出來了。”[/JUSTIFY]
[JUSTIFY]“大組長都讓他三分,我們還是小心點,不去招惹他為好。”[/JUSTIFY]
[JUSTIFY]“是的,是的,就是氣不過。今天我問他阿忠紙條的事,就是不肯講真話。”[/JUSTIFY]
[JUSTIFY]“要麼我再去問問老特務,他學問應該也蠻深的。”[/JUSTIFY]
[JUSTIFY]“千萬不要去找他,萬一人家以為我們跟他有什麼勾結呢,其實我們是正大光明的。”藍波吐這種人也配說“正大光明”這四個字,不得不佩服他具有政治家的膽識和魄力。話說回來,古代帝王好掛嵌有這四個大字的牌匾,頭頂懸著,天天看著,也就是一個擺設,哪能真去按這四字標準做呢?要說也是指導別人的,你們別在的背後搗鼓,要說當面說,我好找個藉口把你給宰了。[/JUSTIFY]
[JUSTIFY]廢物安慰藍波吐:“這次就算了,阿忠這個貨色小辮子一抓一大把,機會多了。我再去做做阿鄉的工作,這段時間阿鄉不靈光了,有點消極了,彙報不大有了,大概被阿忠吸引過去,帶壞掉了,我會得空找他談談的。”[/JUSTIFY]
[JUSTIFY]晚飯過後,樓面上就沒有了一點聲響,誰都不開口,誰都不說話,全部都沉浸在自己個人的世界裏。對於新犯人來說,第一次見到親人,感慨萬千,萬千感慨,夠他們消受的。而對於阿鄉來說,已不知是第幾次接見了,跟家人的言談已是平平常常,聊聊家常,可他已然陷入到了這樣靜默的氛圍中,他的心事又有誰知?再看張三毛,接見等於不見,而他今天也是一反常態,不再嬉笑吵鬧,不再鬼話連篇,也掉進了黑黑的時光深井,他在想什麼,他還有什麼可以想的?沒人知道。官司單位平日裏人們總是把內心深處的苦楚放在內心深處,所見常常是歡聲笑語,說是假像也好,演戲也好,反正你見不到眼淚,今晚不同,每個人的心都在流血,每個人的肚子裏都裝滿了汪汪的淚水……[/JUSTIFY]
[JUSTIFY]第二天的學習組長就問組員:“昨天的場面也經歷了,頭次見面每個人都是差不多的,眼淚鼻涕一大把。現在不說大道理,就問官司吃得值不值得?”得到的回答自然都是一致的。[/JUSTIFY]
[JUSTIFY]組長又問:“為什麼明知道會有麻煩還是要鋌而走險?”組長這是問別人又問自己。[/JUSTIFY]
[JUSTIFY]小瓦講:“我掉頭走不就好啦,還是有這個非分想法。”[/JUSTIFY]
[JUSTIFY]阿忠說:“色膽包天。”組長見說到了他自己也笑了。組長的好處在於他並不總是一本正經,儘管他也遞條子,可他沒架子,你可以隨便說話,一般不揪辮子。不像王組長言談舉止就是一標準清教徒,不妄言、不苟笑,行必直視,言必紀律。他那一組學習就是受罪,學習就是半醒半睡。如此沒有趣味的人,他老婆怎麼受得了,怎麼還會有別的女人會接近他,想必此時之王組長並非彼時之王組長。組長基本還是本色。[/JUSTIFY]
[JUSTIFY]組裏有一個不喜歡多言語的中年人發話了:“官司吃得值不值得很難講的,你看我申訴停過嗎?什麼嚴打不嚴打的,我照樣申訴。我軋姘頭人家都是願意的,不是勉強的,我有什麼罪?我認為錯不在我,在公檢法。上趟駁回了,我又要寫了。他揮了揮手裏的材料。我是無辜的,不存在值不值得。”[/JUSTIFY]
[JUSTIFY]組長搖搖頭:“沒用的,還好沒碰到嚴打,不然更重。”[/JUSTIFY]
[JUSTIFY]阿鄉也說肯定不值得的,要是不吃官司,幾年裏面房子娘子兒子票子什麼都有了。[/JUSTIFY]
[JUSTIFY]阿忠見有機可乘就急急地問阿鄉:“五子登科,還缺一子,我來跟你補上,就是骨灰盒子。”大家笑了。[/JUSTIFY]
[JUSTIFY]“還有一個人吃官司也很難講值得不值得——老細。”中年人說。[/JUSTIFY]
[JUSTIFY]“他怎麼不該吃官司,別看他整天笑眯眯的,他當道的時候多少人被打倒被關監牢。”組長有點義憤。[/JUSTIFY]
[JUSTIFY]“看到過的,文化大革命搞死多少人,革命總歸是激進的,總要弄死不少人,從歷史上看起來文革死人最多,官方的提法是史無前例,是浩劫嘛。”阿忠深有感觸。[/JUSTIFY]
[JUSTIFY]“你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讓我分析給你們聽。中年人要麼不說,真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不造反前頭老細算是個什麼人物,小巴臘子。是萬萬歲大招手叫大家造反的,聽領導的話有錯嗎?表現了積極點,可能過分點,有錯嗎?你們講。”[/JUSTIFY]
[JUSTIFY]阿忠講:“好像是沒錯,監獄長如果叫我住到單間去,再派個電視機給我,我一定跑得比兔子還快。”[/JUSTIFY]
[JUSTIFY]“我也是紅衛兵哎,抄家打人什麼沒做過,是上頭叫你做的,自己本來就沒腦子,又聽話,叫做啥做啥。等到掉過頭來,好像人人都曉得文革不對,都在反對四人幫,這種話我聽都不要聽,叫參加不到、進不到人家圈子裏的苦。”[/JUSTIFY]
[JUSTIFY]“這是真的,我就是家裏出身不好,沒資格參加紅衛兵。如果有我的份,我一定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阿忠苦笑著說,同時還做了一個單拳護心表忠心的動作。[/JUSTIFY]
[JUSTIFY]“我也是造反派,或多或少做過點打砸搶。”組長坦白。[/JUSTIFY]
[JUSTIFY]“再反過來想,當初如果老細被打倒了,就沒後面的好日子過了。批鬥,發配農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苦的不只一個,連兄弟姊妹都會被牽連。一個紅到中央委員,市委書記,手握重權,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屎都拉不出來;一個是階下囚,或者是掃廁所洗馬桶,頓頓鹹菜,稀飯薄得可以當鏡子,醃蘿蔔在麵湯上紮猛子;老婆小孩不管劃不劃清界限都是黑五類,什麼政治待遇都免談。你們有機會可以選擇,走哪條路還用得著考慮嗎!”[/JUSTIFY]
[JUSTIFY]“可他最終……。”組長無言以對,只能拿現實來比照。[/JUSTIFY]
[JUSTIFY]“他自己又不會算命,也沒人算得了十年後的命,政治鬥爭麼就是你死我活,中國特色。”[/JUSTIFY]
[JUSTIFY]“講得好,有道理!”阿忠介面。[/JUSTIFY]
[JUSTIFY]“特殊情況,沒有普遍性。大部分人還是不珍惜,還是好好的碗櫥衣櫃不打,偏偏要去做棺材。”組長感歎,看來組長會做木匠活。[/JUSTIFY]
[JUSTIFY]阿忠接著又認真地說:細想一下,吃官司了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以前得到的根本無法抵消現在失去的,蝕了大本,吃了大虧,人生將從此改寫,打個比方,你們看是否恰當,那就是:[/JUSTIFY]
[JUSTIFY]為一頓飽飯[/JUSTIFY]
[JUSTIFY]用一生買單[/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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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 [/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