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躺在床上,忽然睜開了眼,望了望眼前的床樑;淡青色的床簾,絲質飄搖,床畔半掩的窗灑入一片柔和日光,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處所。他聽著鳥語啁啾,蟲鳴唧唧,當下坐起身來穿鞋子。

  才穿上一只,忽然發現鞋帶竟和另外一只纏在一起了。只見兩條黃色鞋帶綿密有致地,繞了一圈圈團團錦繡,望上去儼然一簇雍容牡丹。當下他喜出望外,費了點工夫將鞋帶解開,穿好鞋子、換上衣服後,他撞開房門直望外跑,逕朝天上叫道:「紅樓姑姑!」

  「逍兒今天起得晚,」上頭一個女子聲音銀鈴般道:「是昨夜裡偷偷進了廚房做樑上行呢,還是姑姑的花樣難倒了咱們小少爺,竟讓你一雙鞋子穿這麼久哪?」

  秦逍笑得開懷,當下一個運氣,飛身躍上屋頂。屋脊上坐著一名女子,只見她容貌清麗,笑容溫煦,衣袂風塵僕僕,坐姿是雙腿微張頗有俠氣,神情卻又似乎悠然物外。她手裡握著一只酒壺,朝秦逍揮了揮手,秦逍快步奔上。

  「姑姑來了。」

  「你的輕身功夫又長進了,」紅樓姑姑面帶微笑,「和三個月前相比,這姿態瞧著愈發像隻飛鳥。」

  「姑姑教得好,逍兒自然不荒廢了學習。」

  紅樓抿嘴道:「你功夫精進了,府裡的僕從們卻從此要辛苦了,日日在地面追著你在屋簷上跑,要你爹爹知道了,受罰的還是他們。」

  「姑姑教我這『逍遙步法』,不就是要跑的麼?我若不日日跑給他們追,眼下姑姑卻沒眼福見我飛身上屋簷的姿態了,恐怕姑姑失望。」秦逍笑道,走近紅樓身畔坐下,聞見她身上一抹曠野氣息,當下覺得神清氣爽。

  「我失望甚麼?你這般的資質,若連輕功還練不成,我也不來看你了。」

  她話雖這麼說,語氣卻平和溫柔,秦逍知她在說笑,當下問道:「姑姑這回去了哪裡玩耍?上回你說那偷到玉瑚璉的故事,我還未聽完,今次姑姑非從頭至尾說明白了,還得說完這回的故事才能走。」

  「那有什麼?你要聽故事,我便說與你聽,不過你也一樣得給我彈了曲子,我才有興致說。」

  秦逍一聽,連聲說好,當下躍下地來,入得房裡取出一把長琴,片刻已又上了屋脊。紅樓已又舉起酒壺來飲,他將琴平放膝頭,隨意撥了幾下,問道:「姑姑想聽什麼呢?」

  「你彈什麼,我都聽的。」

  秦逍眼珠子轉了轉,「好!」他十指連撥,吟道:「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一闕還未吟完,紅樓已接著吟道:「

此水幾時休?此恨幾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秦逍撥弄琴弦,一面望了紅樓臉龐,只見她臉上淡淡憂思,他似懂非懂,雖不知紅樓因何面露哀戚,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不喜歡這種感覺。

  一曲彈畢,紅樓的酒已兀自喝了大半壺,半晌問道:「逍兒心中有了牽掛的女子麼?」

  秦逍臉竟一紅,「姑姑胡說什麼?我可沒有。」

  「怎是胡說?這闕詞是一個女子極度思念心上人才吟的,逍兒雖非女子,但如非思念,你小小年紀,怎就懂得這詞意境了?」

  秦逍笑道:「我哪裡懂了?這詞不過是前半個月裡書房的師傅教我的,我瞧它挺美,詞牌又好,趕緊拉了師傅給我寫了譜,這時彈給姑姑聽,倒教姑姑誤會了。」

  「是麼?但你彈得極好呢。」

  紅樓一聲嘆息;她將臉伏在膝上,便未再說話。秦逍原想自我解嘲,逗她開心,誰知她聽了詞後竟未再瞧他一眼,見了她的模樣,他才想再說些什麼,忽聽得遠處一人吟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秦逍知道那人是誰,當下識相地住口不語了。紅樓聽了卻唱道:「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兩首詩詞說的都是情話,秦逍知道此人一出現,他和紅樓難得的聚會又要被打擾了,心中頗為不快。紅樓吟完後,遠處那人卻不回應了,秦逍瞧著紅樓側臉,忽然聽得底下有人遠遠叫喚。

  「少爺,少爺,您在哪裡?」

  秦逍不願回應,他少年心性,仍有些頑皮,此刻又有紅樓作伴,只想賴在屋頂上一味躲懶便了,豈知他身旁女子卻揚聲道:「這兒呢。」

  「啊,原來是姑娘。」底下那家僕見了紅樓微一福身,「姑娘來了,可要見一見爺?爺交代了,無論何時何地,但凡姑娘到來,務必通傳──」

  「不了,你家少爺在這兒,有什麼事快回了罷,若還有什麼事非要他去才成,我就在這兒等了。」

  秦逍猛一抬頭,面上滿是欣喜。

  「是的,姑娘,」那家僕躬身道:「少爺的師傅們都到了,還請少爺移步賞音閣。姑娘若要等,自然無妨,只是少爺一時半會兒怕下不了課,姑娘坐在上頭,日頭可毒著呢,不如姑娘移駕到──」

  「我答應了你家少爺,要將故事說完才走,」秦紅樓深深望了秦逍一眼,「若是離開此處,恐怕故事不僅說不完,反教愈拉愈長了。」

  紅樓一番話聽在秦逍耳裡很是欣慰,但要他和紅樓分開,他還是滿心的不情願。他慢慢下了屋頂,回頭見秦紅樓朝他揮了揮手,才轉身隨家僕離去。

  父親向來喜愛雕廊畫宇,楊府中也是處處迂迴,他一面走,忽然若有所思。

  「常叔,」秦逍眼睛瞧著前方,「你覺得為何我的姓和父親不同呢?」

  「少爺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常叔聲音平和,並無迴避之意,秦逍瞄了他一眼,半晌才道:「父親姓楊,姊姊們也姓楊,就只有我……」

  常叔忽然停下腳步,秦逍也停住腳;回頭見他低目垂眼,神色恭謹,秦逍端詳他的表情,漸漸放下心。

  「少爺想說的是?」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是在府裡生的。」

  「少爺覺得自己不是老爺的孩子麼?」

  秦逍一笑,「有時候,我實在很是欣賞你,常叔。」

  「屬下只是恰好猜中少爺心事,算不得什麼。」

  「我來到府裡那日,聽說你也在,是麼?」

  常叔躬身道:「屬下的確在場。那日老爺將府裡眾人都喚過來了,連廚房的老李、小顧都給聚在前庭裡。」

  「那時是什麼情況?」

  這件事在楊府其實人盡皆知;八年前冬天裡的某一日,楊遙手裡抱著一個襁褓嬰孩,命總管將府中所有家丁都喚了來,聚集在楊府前庭中。楊遙舉起懷裡的孩子,當眾宣布這個男嬰就是他楊遙的親生兒子,取名為秦逍;其餘的,竟隻字未提。

  當時府中諸人,均不敢置信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也無法想像這個來路不明、生母不詳的孩子,究竟如何被楊遙認定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然而隨著時光流逝,楊遙對兒子的疼愛竟半分不假;秦逍但有所求,無一不允,就是楊府裡最得寵的兩個妾室,見了秦逍也要讓他三分。

  「──當年少爺染了病,高燒不退,老爺從宮裡回來後,見了少爺病懨懨的模樣,當場責備二夫人照顧少爺不周──那番話說得實在不輕,說得二夫人竟都流下眼淚了。」

  「我自小沒有親娘,事事都由二娘照料,爹一向念她養育我的辛勞,想不到為了我,竟也會對她發脾氣。」

  「少爺是天之驕子,在老爺心目中,少爺就是無可取代的,」常叔道:「自那時起大夥兒也知曉了,少爺就是老爺的親生兒子,無庸置疑。」

  秦逍冷哼一聲,「他只是想我繼承他衣缽,做那撈什子的書法家,或者書讀透了能去做官,我偏不依他的。」

  常叔微笑:「少爺有少爺的主意,老爺自然會關心少爺心意的。」

  「他若是真關心我心意,就不該那般對紅樓姑姑。」

  秦逍這句話說得太快,常叔竟一時沒聽清,道:「什麼?」
 
  「自我有記憶起,紅樓姑姑總是在我身旁;爹明明和紅樓姑姑好,卻又不肯娶她……」秦逍嘆息。

  常叔默然半晌,「老爺和姑娘有他們的想法,少爺年輕,恐怕還不明白,不過總有一天就會明白的。」

  秦逍睨著他,「常叔難道知道什麼嗎?」

  「屬下不知。」

  「真的麼?」

  「屬下確實不知。」

  秦逍一擺手,獨自往賞音閣走去,「罷了。」他閉上眼,彷彿能見到紅樓遠望父親,總是含情脈脈,目中含淚;那模樣總教他不忍,教他總是在她不在身邊的日子裡,能刻苦練武,為了一個他自己也沒發覺的,終有一日能保護紅樓的心願。曾經他以為那就是心痛;可是那年才八歲的他,何曾想到多年後紅樓懷抱著一只書,在榻上笑著流淚的模樣,才真正教他嘗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