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月 13, 2016 9:29 am
[CENTER]第十五回 小瓦喊冤阿忠得過[/CENTER]
[CENTER] 阿鄉煽風組長滅火[/CENTER]
[JUSTIFY]待過了上訴期呆在拘留所的日子就失去了意義，大家整天就這麼盼著哪一天可以去正式的監獄，不再受饑寒交迫之苦。至於判多判少，今後的方向何在，還沒到考慮的時候，按老官司的說法正宗官司還沒有開始吃呢。[/JUSTIFY]
[JUSTIFY]終於要上路了，管理員給每兩人戴一副銬子，俗稱友誼銬，兩人就像拉著手的好朋友一樣。總算離開這座人間地獄了，雖說都戴著銬子，可是並不影響一幹人的心情，大家都是笑眯眯的，很是高興，伴隨著一路走來老官司總會有一些經驗之談，從收容所到拘留所再到正規監獄官司會越來越好吃，大家對此都深信不疑。這一回運送犯人的不是警車，而是一輛蓋著篷布的貨車。前面駕駛員邊上一名管理員，後面守在車廂後門左右的分別又是兩個管理員，車子上裝著的是活蹦亂跳的幾十個歹徒。大家紛紛朝外面的世界張望著，看看這分別了許久的自由世界沒有了他們會不會更精彩一些。天格外的晴朗，路上的行人正忙著各自的生計，誰也沒抬頭打量這夥人。犯人們貪婪地看著車外，看到姑娘，看到年輕的女人一個勁地咽唾沫；也有互相打趣的說刑期長的要唱希望在田野上，意思是勞改農場等著你。刑期長的就回敬說刑期短的要唱《何日君再來》，好花不常開……。還有跟管理員說笑的，管理員今天格外客氣，反正是最後一程，今後不必再管，只要這十幾分鐘的路程太太平平，於是也跟著東扯西拉的。一路上打探同案的，問訊朋友的，熱鬧異常。[/JUSTIFY]
[JUSTIFY]車慢慢減速來到一座森嚴的門樓前，大家知道是非橋監獄到了。過了一重鐵門又過了一重鐵門，好像總有三道關，一行人被解除了手銬告別了管理員，來到了一個大廳，席地而坐。這夥人的興奮勁一點都沒減弱，眉眼交互，頭頸亂轉，雙手比劃，互致問候。老三毛忙著跟阿忠打招呼，先前雖沒交情，這次又聚首豈不是一種緣分。史貴遇到了同案犯兩個人挨在一起，手拉手有說不完的話。混亂了十幾分鐘，臺上來一獄警，點了十幾個人的名字，這一串人就被一勞役犯引領走了，不一會幾十個人分幾個小隊都被帶走了。原先之所以耽擱了點時間無非就是在同拘留所管理員核對名單，一旦落實完畢，效率是極高的。[/JUSTIFY]
[JUSTIFY]阿忠一行十幾個人扛著行李卷前呼後應，左搖右擺的，一路新鮮來到了乙大隊，上了二樓，正想往四邊張望只聽得一聲猛喝：“不許看！臉靠牆！”欲尋聲而去，呼喝聲更猛：“蹲下！雙手抱頭！”於是不敢再晃動腦袋，丟下行李卷按規定低下身子。引領一行人來的勞役犯早已不知去向，餘光掃去兩邊除了跟著過來的人誰都看不見，不免叫人緊張起來。先前的流裏流氣、無所畏懼、滿不在乎、不以為然，頃刻間被一掃而光，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不好捉摸。正不知自己會被如何處置，只聽得吧嗒吧嗒腳步聲帶來了一個人，邊走邊吼叫：“老實點！不許動！”阿忠往地上一瞟頗為吃驚，原來只是兩只藍褲管，同是犯人竟有如此威風。[/JUSTIFY]
[JUSTIFY]下一個步驟是搜查身體行李，老三毛的衣角裏居然有幾個分幣，搜查者仍然是犯人，老三毛一臉無辜：“這東西現在還有什麼作用，不派用場來。”意思是不具備購買力了，老三毛知無大過，笑嘻嘻的，故作輕鬆，老三毛不笑就夠醜的，笑起來就更醜，牙齒總有幾十年沒好好刷了，黃得發臭，還少了兩顆，嘴一張兩個黑洞，眼睛本來就小，臉一運動眼沒了，還以為跑到嘴裏去了。三十多點就滿臉的皺紋，不笑的時候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十歲，一笑年齡就翻番了。搜查者也不以為意，他的身邊已聚攏了諸多違禁品，釘子、小刀、折疊剪、鐵絲等等，遂答道：“話不是這麼說的，積少成多，總歸是違禁品嘛。”[/JUSTIFY]
[JUSTIFY]在邊上看著的阿忠猛然想到老三毛是藏了錢的，他是不是故意賣個破綻，露出幾個硬幣，讓勞役犯有點收穫，好像不是沒有違禁品，只是僅此而已，勞役犯滿意了，可以交賬了，也就不再去深度追究了。而抄檢阿忠用品的勞役犯忙活了好一陣子，一無所獲，自然是滿臉的不高興，沒有成果嘛，看來只好到下一位身上搜出點“財物”來，不然，沒有“貢品”如何上報上交？這兩個勞役犯得意失意都寫在了臉上。警察最怕的是壞人絕跡，他們沒有功績；掃街的最擔心街上乾淨如洗，他們沒有業績；統治者最憂慮的是天下太平，顯不出他的征戰殺伐偉績。[/JUSTIFY]
[JUSTIFY]阿忠看著老三毛討好勞役犯的媚笑，是不是現在的光線明亮了，老三毛多添了幾分鬼相，長相似乎比拘留所裏看起來更困難了，想想又不對啊，應該是越暗越能出鬼的，《聊齋》的畫皮狐媚都是晚上出來活動的，現在乃是光焰萬丈之大白天，哦，對了，老三毛也被關得久了，臉色蒼白已失去了血色，鬼蜮世界裏，除了閻羅和鍾馗大概都是慘白慘白的。[/JUSTIFY]
[JUSTIFY]很快這新來的十幾個人就被打散了，阿忠進的囚室裏室長是阿鄉，還有一個夥伴是小瓦。細打量這個監房，三點三平米，早就聽說了。臨走廊的是鐵柵欄和一道從沒有人突破過的鐵門，三面是水泥牆，坐臥站都在兩塊木板上，角落裏有一只馬桶，然後就是各自的鋪蓋和零碎雜物。阿忠想起了先前聽到過老官司們的一句話：“不被關瘋掉，就被關傻掉。”只有到了這個真真實實的場景才會有真切的體會。[/JUSTIFY]
[JUSTIFY]阿忠嘴賤很快就和小瓦混熟了，而跟阿鄉看似很近，實則較遠，阿鄉跟阿忠始終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認為阿忠性格太張揚，剛到就興致勃勃廢話整籮，也不向我這個室長示好，不知高低，不明事理，不懂得見風扯帆按季播種，這種人在這裏是吃不開的，一定會吃大虧。阿鄉在這裏已經呆了幾年，離出獄還剩下兩年多時間。小瓦也是剛來不久，刑期是嚴打時期不敢想像的短——一年。[/JUSTIFY]
[JUSTIFY]“阿姨是頭被告在公園裏搭識的，阿姨是主動的，跟著住到了二被告家的閣樓上。我正巧去，他們兩個先上的，我上去一碰糊嗒嗒的就沒上。真的。我們三個擠在樓下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買好大餅油條豆腐漿吃了阿姨就走了，以為她還會來的，再也沒有出現過。算輪奸，每人一年。”[/JUSTIFY]
[JUSTIFY]“你是好人，要麼你是太監公公。”阿鄉剛剛才知道小瓦的案情，刺來一句，按規定監獄裏是不可以交流各自的案子的。[/JUSTIFY]
[JUSTIFY]“我是，我是真的沒上，冤枉啊，冤枉得一塌糊塗。沒人相信，公安局講我不老實，檢察院講我說假話，法院也是照判。跳進黃埔江也講不清爽了。”小瓦急了。[/JUSTIFY]
[JUSTIFY]“你也是糊塗，上沒上都是沒罪的，受害人都沒的，三個人互相證明又不能形成罪狀的，都在瞎搞。像你這樣的似罪非罪的事情看到的已經不是一件兩件，只判一年，等判好了不剩幾個月了，不要再冤枉鬼叫的，跟邊上的人比比，你這也叫吃官司啊，只好算療養度假。你要好好感謝公安局跟法院，沒把事情搞搞大。嫖娼打洞的都有，佈告沒看到啊。”阿忠笑了。[/JUSTIFY]
[JUSTIFY]小瓦他們三同案都在一起，沒有被分開。因為頭被告名字裏有個瓦，二被告姓李，小瓦名字裏有個希，故被人合稱瓦西裏。再按被告順序分為大瓦、中瓦和小瓦。並不是以年紀大小區分，這三人都才十九歲。瓦西裏是人人皆知的，列寧的警衛員，電影裏那叫一個帥。附帶多說幾句，電影裏列寧還有一句名言亦在收容所拘留所廣為流傳：“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是會有的。”這句話極大的鼓舞了正處在饑寒交迫之中的小犯人，給了他們無盡的遐想和希望。這句話遠遠要比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形象生動得多，不過能有麵包和牛奶的監獄還沒有出現，恐怕也不會出現，連普通人都過不上的生活，怎麼可能讓犯人過上呢。[/JUSTIFY]
[JUSTIFY]同樣叫法的樓面上還有一個組合叫不來梅，不來梅雖說只是一個外國城市的名字，可用在這裏又有不來就會倒霉發霉之意，難怪這三人說出去要合開一家咖啡館，館名就叫——不來梅。[/JUSTIFY]
[JUSTIFY]說起來一年的刑期不長，很快就會過去的，其實出獄之後的路才更難走，就業、擇偶都是難題，正道不通的時候就容易走歪道，這麼老實純樸的小瓦，淪落到這麼糟糕的環境裏，往後會不會成為監獄的常客，阿忠不敢往下想。牢獄生涯即使只此一回，哪怕再過五十年也終究還是一個勞改釋放分子，這場牢獄之災足以使自己終生受累，還要禍及父母蒙羞，牽連家人受辱。[/JUSTIFY]
[JUSTIFY] 監房外的走廊上一陣忙碌，好多人拿著紙在張貼著什麼，阿忠被告知現在他的名字已被取消，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個號碼：43219。人生至此什麼都沒有了還要留個爛名字意欲何為，不要了更好，見過豬圈裏的豬有名字的嘛，代號都沒有。[/JUSTIFY]
[JUSTIFY] 第二天一早，鐵門鎖在金屬的撞擊聲中一一被打開，人還沒有完全清醒就聽得由遠及近嗒嗒嗒嗒一排排沉重的腳步聲，像疾風，似奔雷，還沒辨明是什麼聲響就看見一個個彪形勞役犯身形閃過，一手提兩只雙手提四只幹稀搭配內容豐富的馬桶，個個牛喘吁吁，目不斜視，勇往直前。他們是在奔赴戰場，他們是在衝鋒陷陣。馬桶是他們的彈藥箱，屎尿是他們的炸藥包，經過了嚴格的訓練，他們不會、哪怕是一滴都不會灑落在外。少林武僧的功夫花招多，樣式美，若論起提桶功一定也會甘拜勞役犯下風。[/JUSTIFY]
[JUSTIFY] 只過了一小會，又聽得吭育吭育的號子聲遠遠傳來，腳步聲已不是先前的快節奏，而是嗒——嗒——嗒——嗒——，顯得格外沉悶。這座監獄已有百年的歷史，當初沒有電梯，什麼都靠肩扛手提，現在科學進步了，不再需要廉價的笨力氣了，要尋找過去碼頭工人的感覺只能跑到監獄裏來了，想聽聽勞工號子大概也只有這些微的標本了，因為這裏的設施仍舊還停留在上一個世紀。一盒盒剛出爐的稀飯裝在一個一米見方的木格子裏要靠人力從一樓扛至五樓，其中艱辛可想而知。[/JUSTIFY]
[JUSTIFY]是非橋監獄的飯盒不是收容所拘留所和社會上那一類，扁扁的，長方形的，而是高腰橢圓桶形的，同樣也是鋁制的，材質可比其他地方看到的更厚實，最大的優點是可以盛稀飯。按規定這盒滾燙的稀飯必須在一刻鐘吃完，否則就會被收走。捧碗喝粥是有訣竅的，叫做托底溜邊，碗邊的稀飯冷得快。面對這盒濃厚香釅的美味餓了半年的阿忠怎肯捨棄，只有就著兩頭喝，舌頭被燙得失去了味覺，喉嚨直到胃囊仿佛一腔爐火，感覺燙心燙肺，沒咽幾口渾身都滾熱起來，真是：大汗淋漓身，初得溫飽人。[/JUSTIFY]
[JUSTIFY]再看人家阿鄉把稀飯倒進一個大搪瓷碗裏，加點醬油調勻，嘴裏念叨著：“調一調，調一調。”再掏出包醬菜，篤悠悠的品嘗起來，還邊吃邊說：“小樂惠，小樂惠。”[/JUSTIFY]
[JUSTIFY]得到通知可以往家裏寫信了，寫什麼呢？千言萬語沒想到，急要大碗和鈔票。[/JUSTIFY]
[JUSTIFY]早餐剛剛結束，一個高個子大踏步地巡視而來，看到新進來的就指手畫腳，帶著命令的口氣喝道：“內務包重新整理！”說完扭頭就往前而去。是誰這麼牛啊？[/JUSTIFY]
[JUSTIFY]“大組長，是大組長。”阿鄉懷著無比景仰的語氣告訴阿忠。怪不得剛才大組長走過去時，阿鄉無比諂媚地向大組長點點頭，還擠出個笑臉，大組長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JUSTIFY]
[JUSTIFY]“嗯，派頭是有點，腔調是有點。”阿忠這回總算見識到了犯人中的一號人物藍波問的威風。藍波問長得高高大大的，國字臉，皮膚白皙，像個打籃球的，給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果敢堅毅，氣度不凡。阿鄉介紹說大組長可是幹部子弟，當過兵的。腦子裏再重播一次藍波問走路時的威武雄姿，果不其然。[/JUSTIFY]
[JUSTIFY]“快點，快點。最要事情的馬上要來查的。”阿鄉催促著阿忠，可笨手笨腳的阿忠被子衣物怎麼搗騰就是理不到阿鄉那樣四方整潔的水準。喝粥的熱汗化成了著急的冷汗，阿鄉實在看不下去了：“見過手腳木的，沒見過像你這麼木的。喏，拿著。”阿鄉從自己的內務包裏勻出一塊硬紙板，靠這塊硬紙板在衣物上面一撐，頂上遮塊舊灰布，呈現出的真是四角方方，棱角分明。阿忠趕忙道謝，阿鄉擺擺手：“我也不想監房不太平。”[/JUSTIFY]
[JUSTIFY]果然，那個最要事情的人陰沉著臉過來了，不是別人，正是昨天那位讓新犯人面壁抱頭的兇神惡煞。鷹勾鼻子、鷹犬眼神、弓著腰、駝點背，如果再披上頭發很像《孤星血淚》電影裏的賊王教唆犯，他死死的盯著阿忠看了又看，沒找出什麼茬子，心甚不甘的扭頭走了，可他不必走遠，只過了幾個監房就傳來了他的呵斥聲。他是這裏二號人物——藍波吐。[/JUSTIFY]
[JUSTIFY]藍波吐是全樓面人見人恨，也是人見人怕的狠角色。“瞄，瞄，瞄，瞄到眼睛瞎一個；盯，盯，盯，眼睛翻到頭頂心。”犯人編順口溜詛咒他。[/JUSTIFY]
[JUSTIFY]佈置今天學習任務的是三號人物藍波碎，刑期只剩幾個月了，可他還是兢兢業業，毫不馬虎，和邊上囚室的小組長嘀嘀咕咕好幾分鐘。其人長得很奶油，只是袖珍了點，屁股上老掛著一串鑰匙。似乎也只有他需要這麼多的鑰匙，難道他掌管著保險箱、檔案櫃、機要室？大概不會，鑰匙或者是道具，以表明自己不低的身份。[/JUSTIFY]
[JUSTIFY]捧著帳本的藍波佛是管帳的，整天笑咪咪的，是樓內人見人愛的大好人。他好就好在是管帳的。犯人一月才三塊錢怎麼夠用，僅夠買肥皂草紙的，零用還得靠父母家人的接濟，錢政府管著，自己只需記住就行。花銷就要靠藍波佛記帳，用去多少，結餘多少。藍波佛長得很醜，五百羅漢中相貌最醜的可以與之比肩。人家幾年一關曬得再黑也都捂得白淨了，監獄裏只要一看臉色就知道關的時間不老少了。可這位仁兄三五年下來依然漆黑，不移本色。[/JUSTIFY]
[JUSTIFY]還有藍波廢物和藍波曬，小爬蟲矣，專以拍馬奉承為要務。其下就是一批勞役犯，再下麵的就是囚室裏的犯人了。犯人裏又有老犯新犯，一般不見老欺新，這裏的管理很到位。而以新配老，乃是是非橋監獄一絕，很多規矩靠的就是傳幫帶，不用獄方反反復複炒冷飯，新人在老犯的引領下無須多久就可以出師了。不然，連個上馬桶都不會，什麼話，大小便還用人教嗎？是的，小便必須坐著，否則，尿滴就會濺髒了被子。老犯的指導示範很起作用，新犯在細節上都要跟著學，這樣才能融入到這個特殊群體中。[/JUSTIFY]
[JUSTIFY]不在藍波等級之內的有一位特殊人物，一老頭，聽說整個二樓樓面包括獄警在內數他年紀最大，當然還有兩位是不知年歲的。其實老頭也不過五十開外，可是以年輕人為主體的監獄過了三十就都可稱老了，稱之為老王、老李的往往才三十多歲。老頭是管倉庫的，全樓面監房幾百號人的庫存的東西都歸他管。老頭在這裏可是一位元老級人物，樓層裏的事情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是這裏的百科全書。這兩天正在興頭上，因為他剛剛探親回來。犯人探親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不知多少年來，不是開天闢地，也是鳳毛麟角，老頭還是大家有記憶中的第一次，找不著上一次，恐怕還難有下一次，讓整個樓面的犯人羡慕不已。老頭很和善，有問必答，不厭其煩，天天只活動在如此狹小的環境裏，人被完全封閉了，總想知道一點外面的事情，而老頭也被關得太久了，出得監獄大門還好家人來接，不然見到車來人往連步子都邁不動。[/JUSTIFY]
[JUSTIFY]“可以隨便逛馬路看親戚嗎？”阿鄉問。[/JUSTIFY]
[JUSTIFY]“不行的，每天早晨先要到派出所報到，要出街道範圍必須打報告彙報路線，還要獲得所長批准才行。”老頭剛和前面的幾個人聊完，又回答起了阿鄉，一個好問，一個好答。問的是想瞭解外面的事情，還有羡慕嫉妒窺私等等，五味雜陳；答的，仿佛又多回了一次家，多自由了一次。[/JUSTIFY]
[JUSTIFY]“一共只有三天還不到處玩玩，唉……”[/JUSTIFY]
[JUSTIFY]“主要時間還是陪著老太婆，最對不起的就是她。”[/JUSTIFY]
[JUSTIFY]“你老婆罵你嗎？”[/JUSTIFY]
[JUSTIFY]“該罵的早就罵過了，都怪自己不好。”老頭羞愧得低下頭來，臉上很不好看。阿忠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真心悔過的人，不是做戲，不是裝腔，一點沒有表演的成份。和先前所見：冤枉叫屈人人有，認罪服法一個無，完全不同。[/JUSTIFY]
[JUSTIFY]“小孩都還跟你親嗎？”阿鄉不識山水，繼續問。邊上坐著的阿忠只好搖搖頭。心想，你可以問小籠包子吃了嗎？現在什麼電影最好看？聽說時髦女孩都在燙什麼爆炸式頭髮……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阿忠剛到只有聽的份。[/JUSTIFY]
[JUSTIFY]“來都來過了，就是話不多，分開久了，陌生了，只剩下客氣話了。其實給點客氣話大概還是老婆子教的，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這裏，政治上、經濟上壓力多少大啊！好的單位不可能進了，入團入黨沒指望了，想要當兵，那是談都不能談。女兒嫁人我不在，她在夫家抬不起頭的；兒子戀愛就更麻煩，小孩內心裏肯定老怨的。我都恨死自己了，不談了，不談了……”老頭一臉無奈。[/JUSTIFY]
[JUSTIFY]“快了，快了，我們差不多時間出去的。”阿鄉總算懂得安慰安慰老頭。[/JUSTIFY]
[JUSTIFY]老頭精瘦精瘦的，臉上刻滿了皺紋，監獄生涯摧毀了他過去的一切，留下的只有臉上那一道道深深的刻痕。他是強姦幼女被判刑的，漫長的牢獄生活使他提前進入到了老年，阿忠想像著老頭四十上下，梳著分頭，一身中山裝，皮鞋錚亮，彼時一定是英武瀟灑，中年魅力十足的。而他的老婆孩子生了一大堆，性情變了，體態變了，整天的鍋碗瓢盆，忙於生計，早就把身邊人給提前邊緣化了，本來的依靠和支柱終於成了定時炸彈……。阿忠懷疑老頭對他老婆現今的感情，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恩情，老頭感念夫人的不離不棄，長期接濟，於是在良心上備受折磨，而一旦脫離了這個被緊緊約束著的小環境，事情就不好說了。夫妻相處必是有著相互吸引之磁性的，僅靠道德感召根本不可靠。除非老頭沒有機會，一旦……[/JUSTIFY]
[JUSTIFY]容不得阿忠胡思亂想學習開始了，阿鄉教阿忠製作的坐墊此時派上了用場。坐墊是用廢舊的衣物包裹在一起，縫製好，形成一個圓形的墊子。只見人手一個坐墊走出了鐵門，阿鄉他們一組十人，組長姓姜。邊上不來梅他們一組的是王組長。姜組長一出門先把短褲扔在一邊，阿鄉就笑著說：“兒子逃掉了嘎。”姜嘿嘿一笑：“還是個雙胞胎呢。”他倆是城郊一個鎮上的，方言上有共同的語氣詞，句末喜歡用“嘎”。他倆交談起來很親切，別人聽起來又覺得土氣。姜組長跟王組長有著極其相似的經歷，都是復員軍人，都是小幹部，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兩個人犯的罪也同是流氓罪，事情都差不多——軋姘頭。所不同的姜是生產隊的小隊長，王是工廠裏的小主任，一個在農村，一個在城裏。[/JUSTIFY]
[JUSTIFY]十個人圍坐在監房門口，只見姜組長手裏拿著叫《工作手冊》的舊本子和一支簡易的圓珠筆，先打開本子照章宣讀一回監規監紀，然後再讓大家表表態度，大家都說一定遵守紀律，聽管教的話，組長聽一個記一個，不停地還點點頭，意思是講得好。話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換了張嘴，句子次序再排列一下，跟以前社會上的喊口號表決心沒什麼兩樣，只是社會上不怎麼來這一套了，獄中仍在沿襲。接下來姜組長的笑臉收攏了起來，切入正題：“我們小組這次出現了問題，有人在一起交流案情，這是嚴重的違規行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組長，組長眼神是迷離的，並不朝向誰，於是個個表情皆無辜，人人心裏都糊塗。組長無奈舉手引來了藍波廢物，組長站起來跟廢物嘀咕了幾句，廢物一溜煙跑去找藍波問，又小跑過來，對著姜組長的耳朵先是細細索索而後放大音量說的：“明白啦？”組長頻頻點頭。[/JUSTIFY]
[JUSTIFY]“搞流氓活動還說沒有關係，上沒上都是沒罪的，公安局都是混蛋，抓人湊數字。法院裏的法官沒長眼睛，都是瞎子。還有鼓勵同犯逛窯子，還說是正常的生理需要。上面說了念及剛來初犯，給個改過的機會，就不直接點名追究了，也不扣分處罰，下次不得再犯。”姜組長說完眼睛就是沒具體盯著誰看，阿忠臉上卻掛不住了，陰沉了下來。[/JUSTIFY]
[JUSTIFY]回到囚室，還沒等阿忠開口小瓦就急忙表白：“不是我說的，我發誓。”[/JUSTIFY]
[JUSTIFY]“知道不是你，真是你說的就不會大轉彎了，何況我們還是同案。”阿忠眼神掃向阿鄉，阿鄉就像沒事人一樣，十分坦然，像是做了一項義舉。[/JUSTIFY]
[JUSTIFY]“要說就實事求是嘛，不要添油加醋，把自己的意思加上去。小瓦無罪的意思是主要的，我哪敢罵法官，被整得還不夠啊；我更沒有跟公安叫板的膽量，被抓時就差點沒尿褲子；現在這個社會又哪來的窯子妓院，就是想逛，也得有個去處，講歪掉了性質就不一樣了。”阿忠像是對著空氣說的，阿鄉自然聽得明白。[/JUSTIFY]
[JUSTIFY]“要不要報告指導員，我來把事情講講清楚？”小瓦感覺過意不去。阿忠擺擺手：“算了，不必了，傳來傳去，越描越黑。”[/JUSTIFY]
[JUSTIFY]要說阿忠怎麼恨阿鄉倒也未必，畢竟阿鄉也多少幫了阿忠不少忙。內務包要不是阿鄉出力，阿忠恐怕難逃面壁罰站的懲處。像每天早晨獄警開鐵門聲音哐當哐當的傳來不管在幹什麼立即就要蹲下來；和隔壁聊天的最佳時段；關於藍波們的具體職能狀況……這些都是阿鄉傳授的。要怪也只有怪自己不小心，初來乍到的一不留神就踩到了地雷。[/JUSTIFY]
[JUSTIFY]可是三個人二十四小時呆在一起，沒見阿鄉獨自和誰說話，信息是怎麼傳遞的呢，幾天一過什麼都明白了，不管你有什麼事，都可以通過遞紙條的方式交給藍波，也可以交給巡視的獄警。獄警一般坐在辦公室裏，一天露不了兩次面，他們主要通過藍波們掌控監房裏的動態。藍波們不在也不要緊，可以將紙條折疊好放在門邊牆外，裏面的人看不到，跑來跑去的藍波們和勞役犯都會拾起來上交。阿鄉一定是趁小瓦和阿忠睡熟了，就著昏暗的燈光，寫就的紙條。阿鄉其實是半文盲，天曉得他的紙條上會有多少錯別字，小瓦好歹還算是高中畢業，能識文斷字，阿鄉連小學都沒畢業，幾年官司吃下來會寫信遞字條了乃是莫大的進步。[/JUSTIFY]
[JUSTIFY]得知上面要來視察，阿鄉指導小瓦和阿忠把東西理理好，然後教他倆各捧一本書，他自己則端端正正坐在門邊裝模作樣地閱讀《民主與法制》，這本雜誌就是他唯一的道具書，平時他根本不看書，也認不得那麼多字。阿鄉告訴阿忠和小瓦萬一視察的人問這裏的情況千萬不可瞎說，說壞了會吃不了兜著走。阿忠就問：“人家會詢問什麼呢？”“不知道，我也沒被問過。”原來視察的是來過不少，樓面上關著的還有一位過去前來視察過的大人物，現今成了階下囚。可從來沒有人會直接向監房裏問話，要和犯人對話必是在會議室，由藍波們一一作答，監房裏的小犯人沒這機會。可真要問起來該怎麼回答呢？阿忠是個死心眼，設想起對方的提問，實話實說唄，比起收容所和拘留所是非橋監獄真乃是人間天堂了。[/JUSTIFY]
[JUSTIFY]表面上看阿鄉很滿足，可他也有苦惱和恐慌，混熟了他知道那兩人是不會遞他條子的，一個刑期已是按月計算的了，沒必要表現，表現了也是白搭；一個十幾年，言語中根本不想長期呆在這裏，天天滿嘴胡說八道的，什麼事都敢摻和，什麼都看不慣，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自然也不會以他為敵，他不妨一吐心聲：“別看藍波吐看見藍波問服服帖帖點頭哈腰的嘎，其實心裏恨著呢，沒機會，一有機會快刀一揮血都看不見。藍波問心裏都有數的，老警惕的，沒朋友的，大組長混到今天容易嗎，我們大家心裏還是服大組長的多。藍波碎不是什麼好東西，老是愛在背後搗鬼，跟他說話要格外當心，他在套你，只要有一句反改造的話被抓住把柄，文章跟你做足。藍波吐是裏外都是壞，根三毛講他整個人就是一包膿。藍波碎就毒在心裏，功夫做在肚腸裏，我就是不當心沒防他錯過一次減刑機會，再也沒了。藍波佛是團書記，心腸不壞的，蠻肯幫人的。廢物和藍波曬就像兩只餓狼，拼了命在追根肉骨頭，追得短褲也落掉了，鞋子也跑掉了，光著腳還在沒命地追。”[/JUSTIFY]
[JUSTIFY]阿忠忍不住插嘴問阿鄉：“這些話不像是從你嘴裏出來的，是誰這麼形容的？”[/JUSTIFY]
[JUSTIFY]“就是根三毛，菜根。”阿鄉說完用大拇指比劃比劃，他打心底裏佩服菜根。“可惜啊，菜根被這幫畜牲排擠掉了，他們沒一個比得過他的。”[/JUSTIFY]
[JUSTIFY]“我現在沒想頭了，太太平平把剩下來的官司吃光，這裏除了吃不飽，別它樣樣好，有營養師配餐的，簡直就是療養院嘎。最好領導不要想到有我這個人，千萬不要把我發配到勞改農場去，我插過秧的，螞蟥凶是凶得來。農田生活苦起苦來，吃沒啥吃。”[/JUSTIFY]
[JUSTIFY]天哪，阿鄉的胃口到底有多大！阿忠心想。[/JUSTIFY]
[JUSTIFY]聽罷阿鄉的心聲，原來阿鄉也是有所圖的，真是無利不起早，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表現一下自己的進步怎肯輕易放棄，阿忠也不怎麼怪他了，想想他也是個可憐之人，即使有那麼一點狡詐充其量也不過是在人背後遞遞條子。再看看藍波們一個個勾心鬥角，緊密設防，千方百計地守住自己，千方百計地鑽對手的空子；昨天海誓山盟做盟友，今天只為蠅頭小利鬧翻天。表面上還要保持一團和氣，監獄裏的鬥爭更為複雜，天天在一起無法回避。[/JUSTIFY]
[JUSTIFY]“我原本想不通，你搞這一套有意思嗎？鬥智鬥勇你不是人家的對手，看下來減刑肯定也沒你的份，何必損害自己的腦細胞呢，現在懂了，我扣分就是你加分，你是要保牢自己舒舒服服在這裏吃光官司。情有可原，情有可原。”[/JUSTIFY]
[JUSTIFY]“我不是故意要針對誰，我這是習慣，樓面上的人都有這習慣，不奇怪的，你們是新來的不了解。還有人為了直接報告隊長夜覺不睡等巡查的經過。都沒大事情的，這裏能出什麼大事情？沒辦法，為了混表現，擺到籃子裏的都是菜，看到根針權當寶劍使，時間呆長了就明白了。”[/JUSTIFY]
[JUSTIFY]原來如此。[/JUSTIFY]
[JUSTIFY]“還有更氣人的，一句夢話講錯了也會成為罪狀的，人家聽到的不曉得你是在做夢，前面監房的白天老積極的，夜裏做夢三天兩頭罵人，解了跑了。故所以要控制做夢，警告自己不得胡思亂想。邊上彙報弄錯掉的事情也蠻多的，張冠李戴，上了黑名單自己還木知木覺。不要講芝麻變成西瓜，還多少有點影子，根本沒的事情也會編出劇本來，還像真的一樣。自己被莫名其妙解到農場去原因可能就是被別人編了故事，還有人作證，你一輩子也搞不明白是誰放你的野火。菜根大概就是這麼被大家聯手搞走的。”[/JUSTIFY]
[JUSTIFY]阿鄉所擔憂的事說到就到，勞役犯一串名字一報，被叫到的就開始整理自己東西打包走人，藍波們沒說去哪里，沒人問，問也不會回答，可是一看這批人的刑期都是七年以下的，甚至還有不剩幾個月的，就知道去的是附近勞改農場。小瓦跟阿忠說：“我還沒輪到接見，等接見過了肯定也要走的。我不想呆在這裏，悶死了，沒勁透了。”阿忠同感：“我刑期長，更不想留在這裏。”原因就不好說了。[/JUSTIFY]
[JUSTIFY]傍晚吃過晚餐藍波曬匆匆跑來：“誰要加飯的，要幾盒？”阿鄉迫不及待的要了兩盒。阿忠和小瓦先是聽得目瞪口呆，緊接著又是看得目瞪口呆，才吃過晚飯的阿鄉居然又幹掉了上面堆滿了茄子的兩盒飯，然後旁若無人的打了幾個飽嗝，撫摸著肚子心滿意足的說：“總算吃到了一頓飽飯。”[/JUSTIFY]
[JUSTIFY]阿忠、小瓦總算領略到了什麼叫大胃王。[/JUSTIFY]
[JUSTIFY]阿鄉這種人即使不算一無是處，也乏善可陳，為什麼會長期呆在是非橋監獄，而沒被發配呢？從主觀上說阿鄉懂事聽話，客觀上說阿鄉是頭官司，沒多少流氓習氣，易於管理。這樣的人從是非橋監獄出去回歸社會會更好一些，沒染上一身毛病，經歷了這場刻骨銘心的教訓，不會再去觸犯刑律了，對本人對家庭對社會都好。領導留下他其實就是在幫他，也在幫他的家。監獄裏大都留著頭官司，一定有著這方面的考慮，只是嚴打期間人滿為患，頭官司也大多被遠遠的發配出去了。[/JUSTIFY]
[JUSTIFY]二樓做大組長是第一次入獄，藍波吐到藍波曬都是第一次，小組長的任命也遵循著這項原則，就連據說能力超凡的老官司菜根也只是客串幫點忙，並不受重用。中隊長、指導員的用人之道可見一斑。誰知被阿鄉推崇備至的菜根人走魂在，還和阿忠糾纏惡鬥一場，並以阿忠的慘敗而告終，這是阿忠自己也沒想到的。[/JUSTIFY]
[JUSTIFY]正是：[/JUSTIFY]
[JUSTIFY]誰說白天不見鬼[/JUSTIFY]
[JUSTIFY]魑魅橫行問鍾馗[/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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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黑格爾：中國人個人在精神上沒有個性。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
[CENTER] 阿鄉煽風組長滅火[/CENTER]
[JUSTIFY]待過了上訴期呆在拘留所的日子就失去了意義，大家整天就這麼盼著哪一天可以去正式的監獄，不再受饑寒交迫之苦。至於判多判少，今後的方向何在，還沒到考慮的時候，按老官司的說法正宗官司還沒有開始吃呢。[/JUSTIFY]
[JUSTIFY]終於要上路了，管理員給每兩人戴一副銬子，俗稱友誼銬，兩人就像拉著手的好朋友一樣。總算離開這座人間地獄了，雖說都戴著銬子，可是並不影響一幹人的心情，大家都是笑眯眯的，很是高興，伴隨著一路走來老官司總會有一些經驗之談，從收容所到拘留所再到正規監獄官司會越來越好吃，大家對此都深信不疑。這一回運送犯人的不是警車，而是一輛蓋著篷布的貨車。前面駕駛員邊上一名管理員，後面守在車廂後門左右的分別又是兩個管理員，車子上裝著的是活蹦亂跳的幾十個歹徒。大家紛紛朝外面的世界張望著，看看這分別了許久的自由世界沒有了他們會不會更精彩一些。天格外的晴朗，路上的行人正忙著各自的生計，誰也沒抬頭打量這夥人。犯人們貪婪地看著車外，看到姑娘，看到年輕的女人一個勁地咽唾沫；也有互相打趣的說刑期長的要唱希望在田野上，意思是勞改農場等著你。刑期長的就回敬說刑期短的要唱《何日君再來》，好花不常開……。還有跟管理員說笑的，管理員今天格外客氣，反正是最後一程，今後不必再管，只要這十幾分鐘的路程太太平平，於是也跟著東扯西拉的。一路上打探同案的，問訊朋友的，熱鬧異常。[/JUSTIFY]
[JUSTIFY]車慢慢減速來到一座森嚴的門樓前，大家知道是非橋監獄到了。過了一重鐵門又過了一重鐵門，好像總有三道關，一行人被解除了手銬告別了管理員，來到了一個大廳，席地而坐。這夥人的興奮勁一點都沒減弱，眉眼交互，頭頸亂轉，雙手比劃，互致問候。老三毛忙著跟阿忠打招呼，先前雖沒交情，這次又聚首豈不是一種緣分。史貴遇到了同案犯兩個人挨在一起，手拉手有說不完的話。混亂了十幾分鐘，臺上來一獄警，點了十幾個人的名字，這一串人就被一勞役犯引領走了，不一會幾十個人分幾個小隊都被帶走了。原先之所以耽擱了點時間無非就是在同拘留所管理員核對名單，一旦落實完畢，效率是極高的。[/JUSTIFY]
[JUSTIFY]阿忠一行十幾個人扛著行李卷前呼後應，左搖右擺的，一路新鮮來到了乙大隊，上了二樓，正想往四邊張望只聽得一聲猛喝：“不許看！臉靠牆！”欲尋聲而去，呼喝聲更猛：“蹲下！雙手抱頭！”於是不敢再晃動腦袋，丟下行李卷按規定低下身子。引領一行人來的勞役犯早已不知去向，餘光掃去兩邊除了跟著過來的人誰都看不見，不免叫人緊張起來。先前的流裏流氣、無所畏懼、滿不在乎、不以為然，頃刻間被一掃而光，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不好捉摸。正不知自己會被如何處置，只聽得吧嗒吧嗒腳步聲帶來了一個人，邊走邊吼叫：“老實點！不許動！”阿忠往地上一瞟頗為吃驚，原來只是兩只藍褲管，同是犯人竟有如此威風。[/JUSTIFY]
[JUSTIFY]下一個步驟是搜查身體行李，老三毛的衣角裏居然有幾個分幣，搜查者仍然是犯人，老三毛一臉無辜：“這東西現在還有什麼作用，不派用場來。”意思是不具備購買力了，老三毛知無大過，笑嘻嘻的，故作輕鬆，老三毛不笑就夠醜的，笑起來就更醜，牙齒總有幾十年沒好好刷了，黃得發臭，還少了兩顆，嘴一張兩個黑洞，眼睛本來就小，臉一運動眼沒了，還以為跑到嘴裏去了。三十多點就滿臉的皺紋，不笑的時候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十歲，一笑年齡就翻番了。搜查者也不以為意，他的身邊已聚攏了諸多違禁品，釘子、小刀、折疊剪、鐵絲等等，遂答道：“話不是這麼說的，積少成多，總歸是違禁品嘛。”[/JUSTIFY]
[JUSTIFY]在邊上看著的阿忠猛然想到老三毛是藏了錢的，他是不是故意賣個破綻，露出幾個硬幣，讓勞役犯有點收穫，好像不是沒有違禁品，只是僅此而已，勞役犯滿意了，可以交賬了，也就不再去深度追究了。而抄檢阿忠用品的勞役犯忙活了好一陣子，一無所獲，自然是滿臉的不高興，沒有成果嘛，看來只好到下一位身上搜出點“財物”來，不然，沒有“貢品”如何上報上交？這兩個勞役犯得意失意都寫在了臉上。警察最怕的是壞人絕跡，他們沒有功績；掃街的最擔心街上乾淨如洗，他們沒有業績；統治者最憂慮的是天下太平，顯不出他的征戰殺伐偉績。[/JUSTIFY]
[JUSTIFY]阿忠看著老三毛討好勞役犯的媚笑，是不是現在的光線明亮了，老三毛多添了幾分鬼相，長相似乎比拘留所裏看起來更困難了，想想又不對啊，應該是越暗越能出鬼的，《聊齋》的畫皮狐媚都是晚上出來活動的，現在乃是光焰萬丈之大白天，哦，對了，老三毛也被關得久了，臉色蒼白已失去了血色，鬼蜮世界裏，除了閻羅和鍾馗大概都是慘白慘白的。[/JUSTIFY]
[JUSTIFY]很快這新來的十幾個人就被打散了，阿忠進的囚室裏室長是阿鄉，還有一個夥伴是小瓦。細打量這個監房，三點三平米，早就聽說了。臨走廊的是鐵柵欄和一道從沒有人突破過的鐵門，三面是水泥牆，坐臥站都在兩塊木板上，角落裏有一只馬桶，然後就是各自的鋪蓋和零碎雜物。阿忠想起了先前聽到過老官司們的一句話：“不被關瘋掉，就被關傻掉。”只有到了這個真真實實的場景才會有真切的體會。[/JUSTIFY]
[JUSTIFY]阿忠嘴賤很快就和小瓦混熟了，而跟阿鄉看似很近，實則較遠，阿鄉跟阿忠始終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認為阿忠性格太張揚，剛到就興致勃勃廢話整籮，也不向我這個室長示好，不知高低，不明事理，不懂得見風扯帆按季播種，這種人在這裏是吃不開的，一定會吃大虧。阿鄉在這裏已經呆了幾年，離出獄還剩下兩年多時間。小瓦也是剛來不久，刑期是嚴打時期不敢想像的短——一年。[/JUSTIFY]
[JUSTIFY]“阿姨是頭被告在公園裏搭識的，阿姨是主動的，跟著住到了二被告家的閣樓上。我正巧去，他們兩個先上的，我上去一碰糊嗒嗒的就沒上。真的。我們三個擠在樓下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買好大餅油條豆腐漿吃了阿姨就走了，以為她還會來的，再也沒有出現過。算輪奸，每人一年。”[/JUSTIFY]
[JUSTIFY]“你是好人，要麼你是太監公公。”阿鄉剛剛才知道小瓦的案情，刺來一句，按規定監獄裏是不可以交流各自的案子的。[/JUSTIFY]
[JUSTIFY]“我是，我是真的沒上，冤枉啊，冤枉得一塌糊塗。沒人相信，公安局講我不老實，檢察院講我說假話，法院也是照判。跳進黃埔江也講不清爽了。”小瓦急了。[/JUSTIFY]
[JUSTIFY]“你也是糊塗，上沒上都是沒罪的，受害人都沒的，三個人互相證明又不能形成罪狀的，都在瞎搞。像你這樣的似罪非罪的事情看到的已經不是一件兩件，只判一年，等判好了不剩幾個月了，不要再冤枉鬼叫的，跟邊上的人比比，你這也叫吃官司啊，只好算療養度假。你要好好感謝公安局跟法院，沒把事情搞搞大。嫖娼打洞的都有，佈告沒看到啊。”阿忠笑了。[/JUSTIFY]
[JUSTIFY]小瓦他們三同案都在一起，沒有被分開。因為頭被告名字裏有個瓦，二被告姓李，小瓦名字裏有個希，故被人合稱瓦西裏。再按被告順序分為大瓦、中瓦和小瓦。並不是以年紀大小區分，這三人都才十九歲。瓦西裏是人人皆知的，列寧的警衛員，電影裏那叫一個帥。附帶多說幾句，電影裏列寧還有一句名言亦在收容所拘留所廣為流傳：“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是會有的。”這句話極大的鼓舞了正處在饑寒交迫之中的小犯人，給了他們無盡的遐想和希望。這句話遠遠要比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形象生動得多，不過能有麵包和牛奶的監獄還沒有出現，恐怕也不會出現，連普通人都過不上的生活，怎麼可能讓犯人過上呢。[/JUSTIFY]
[JUSTIFY]同樣叫法的樓面上還有一個組合叫不來梅，不來梅雖說只是一個外國城市的名字，可用在這裏又有不來就會倒霉發霉之意，難怪這三人說出去要合開一家咖啡館，館名就叫——不來梅。[/JUSTIFY]
[JUSTIFY]說起來一年的刑期不長，很快就會過去的，其實出獄之後的路才更難走，就業、擇偶都是難題，正道不通的時候就容易走歪道，這麼老實純樸的小瓦，淪落到這麼糟糕的環境裏，往後會不會成為監獄的常客，阿忠不敢往下想。牢獄生涯即使只此一回，哪怕再過五十年也終究還是一個勞改釋放分子，這場牢獄之災足以使自己終生受累，還要禍及父母蒙羞，牽連家人受辱。[/JUSTIFY]
[JUSTIFY] 監房外的走廊上一陣忙碌，好多人拿著紙在張貼著什麼，阿忠被告知現在他的名字已被取消，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個號碼：43219。人生至此什麼都沒有了還要留個爛名字意欲何為，不要了更好，見過豬圈裏的豬有名字的嘛，代號都沒有。[/JUSTIFY]
[JUSTIFY] 第二天一早，鐵門鎖在金屬的撞擊聲中一一被打開，人還沒有完全清醒就聽得由遠及近嗒嗒嗒嗒一排排沉重的腳步聲，像疾風，似奔雷，還沒辨明是什麼聲響就看見一個個彪形勞役犯身形閃過，一手提兩只雙手提四只幹稀搭配內容豐富的馬桶，個個牛喘吁吁，目不斜視，勇往直前。他們是在奔赴戰場，他們是在衝鋒陷陣。馬桶是他們的彈藥箱，屎尿是他們的炸藥包，經過了嚴格的訓練，他們不會、哪怕是一滴都不會灑落在外。少林武僧的功夫花招多，樣式美，若論起提桶功一定也會甘拜勞役犯下風。[/JUSTIFY]
[JUSTIFY] 只過了一小會，又聽得吭育吭育的號子聲遠遠傳來，腳步聲已不是先前的快節奏，而是嗒——嗒——嗒——嗒——，顯得格外沉悶。這座監獄已有百年的歷史，當初沒有電梯，什麼都靠肩扛手提，現在科學進步了，不再需要廉價的笨力氣了，要尋找過去碼頭工人的感覺只能跑到監獄裏來了，想聽聽勞工號子大概也只有這些微的標本了，因為這裏的設施仍舊還停留在上一個世紀。一盒盒剛出爐的稀飯裝在一個一米見方的木格子裏要靠人力從一樓扛至五樓，其中艱辛可想而知。[/JUSTIFY]
[JUSTIFY]是非橋監獄的飯盒不是收容所拘留所和社會上那一類，扁扁的，長方形的，而是高腰橢圓桶形的，同樣也是鋁制的，材質可比其他地方看到的更厚實，最大的優點是可以盛稀飯。按規定這盒滾燙的稀飯必須在一刻鐘吃完，否則就會被收走。捧碗喝粥是有訣竅的，叫做托底溜邊，碗邊的稀飯冷得快。面對這盒濃厚香釅的美味餓了半年的阿忠怎肯捨棄，只有就著兩頭喝，舌頭被燙得失去了味覺，喉嚨直到胃囊仿佛一腔爐火，感覺燙心燙肺，沒咽幾口渾身都滾熱起來，真是：大汗淋漓身，初得溫飽人。[/JUSTIFY]
[JUSTIFY]再看人家阿鄉把稀飯倒進一個大搪瓷碗裏，加點醬油調勻，嘴裏念叨著：“調一調，調一調。”再掏出包醬菜，篤悠悠的品嘗起來，還邊吃邊說：“小樂惠，小樂惠。”[/JUSTIFY]
[JUSTIFY]得到通知可以往家裏寫信了，寫什麼呢？千言萬語沒想到，急要大碗和鈔票。[/JUSTIFY]
[JUSTIFY]早餐剛剛結束，一個高個子大踏步地巡視而來，看到新進來的就指手畫腳，帶著命令的口氣喝道：“內務包重新整理！”說完扭頭就往前而去。是誰這麼牛啊？[/JUSTIFY]
[JUSTIFY]“大組長，是大組長。”阿鄉懷著無比景仰的語氣告訴阿忠。怪不得剛才大組長走過去時，阿鄉無比諂媚地向大組長點點頭，還擠出個笑臉，大組長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JUSTIFY]
[JUSTIFY]“嗯，派頭是有點，腔調是有點。”阿忠這回總算見識到了犯人中的一號人物藍波問的威風。藍波問長得高高大大的，國字臉，皮膚白皙，像個打籃球的，給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果敢堅毅，氣度不凡。阿鄉介紹說大組長可是幹部子弟，當過兵的。腦子裏再重播一次藍波問走路時的威武雄姿，果不其然。[/JUSTIFY]
[JUSTIFY]“快點，快點。最要事情的馬上要來查的。”阿鄉催促著阿忠，可笨手笨腳的阿忠被子衣物怎麼搗騰就是理不到阿鄉那樣四方整潔的水準。喝粥的熱汗化成了著急的冷汗，阿鄉實在看不下去了：“見過手腳木的，沒見過像你這麼木的。喏，拿著。”阿鄉從自己的內務包裏勻出一塊硬紙板，靠這塊硬紙板在衣物上面一撐，頂上遮塊舊灰布，呈現出的真是四角方方，棱角分明。阿忠趕忙道謝，阿鄉擺擺手：“我也不想監房不太平。”[/JUSTIFY]
[JUSTIFY]果然，那個最要事情的人陰沉著臉過來了，不是別人，正是昨天那位讓新犯人面壁抱頭的兇神惡煞。鷹勾鼻子、鷹犬眼神、弓著腰、駝點背，如果再披上頭發很像《孤星血淚》電影裏的賊王教唆犯，他死死的盯著阿忠看了又看，沒找出什麼茬子，心甚不甘的扭頭走了，可他不必走遠，只過了幾個監房就傳來了他的呵斥聲。他是這裏二號人物——藍波吐。[/JUSTIFY]
[JUSTIFY]藍波吐是全樓面人見人恨，也是人見人怕的狠角色。“瞄，瞄，瞄，瞄到眼睛瞎一個；盯，盯，盯，眼睛翻到頭頂心。”犯人編順口溜詛咒他。[/JUSTIFY]
[JUSTIFY]佈置今天學習任務的是三號人物藍波碎，刑期只剩幾個月了，可他還是兢兢業業，毫不馬虎，和邊上囚室的小組長嘀嘀咕咕好幾分鐘。其人長得很奶油，只是袖珍了點，屁股上老掛著一串鑰匙。似乎也只有他需要這麼多的鑰匙，難道他掌管著保險箱、檔案櫃、機要室？大概不會，鑰匙或者是道具，以表明自己不低的身份。[/JUSTIFY]
[JUSTIFY]捧著帳本的藍波佛是管帳的，整天笑咪咪的，是樓內人見人愛的大好人。他好就好在是管帳的。犯人一月才三塊錢怎麼夠用，僅夠買肥皂草紙的，零用還得靠父母家人的接濟，錢政府管著，自己只需記住就行。花銷就要靠藍波佛記帳，用去多少，結餘多少。藍波佛長得很醜，五百羅漢中相貌最醜的可以與之比肩。人家幾年一關曬得再黑也都捂得白淨了，監獄裏只要一看臉色就知道關的時間不老少了。可這位仁兄三五年下來依然漆黑，不移本色。[/JUSTIFY]
[JUSTIFY]還有藍波廢物和藍波曬，小爬蟲矣，專以拍馬奉承為要務。其下就是一批勞役犯，再下麵的就是囚室裏的犯人了。犯人裏又有老犯新犯，一般不見老欺新，這裏的管理很到位。而以新配老，乃是是非橋監獄一絕，很多規矩靠的就是傳幫帶，不用獄方反反復複炒冷飯，新人在老犯的引領下無須多久就可以出師了。不然，連個上馬桶都不會，什麼話，大小便還用人教嗎？是的，小便必須坐著，否則，尿滴就會濺髒了被子。老犯的指導示範很起作用，新犯在細節上都要跟著學，這樣才能融入到這個特殊群體中。[/JUSTIFY]
[JUSTIFY]不在藍波等級之內的有一位特殊人物，一老頭，聽說整個二樓樓面包括獄警在內數他年紀最大，當然還有兩位是不知年歲的。其實老頭也不過五十開外，可是以年輕人為主體的監獄過了三十就都可稱老了，稱之為老王、老李的往往才三十多歲。老頭是管倉庫的，全樓面監房幾百號人的庫存的東西都歸他管。老頭在這裏可是一位元老級人物，樓層裏的事情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是這裏的百科全書。這兩天正在興頭上，因為他剛剛探親回來。犯人探親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不知多少年來，不是開天闢地，也是鳳毛麟角，老頭還是大家有記憶中的第一次，找不著上一次，恐怕還難有下一次，讓整個樓面的犯人羡慕不已。老頭很和善，有問必答，不厭其煩，天天只活動在如此狹小的環境裏，人被完全封閉了，總想知道一點外面的事情，而老頭也被關得太久了，出得監獄大門還好家人來接，不然見到車來人往連步子都邁不動。[/JUSTIFY]
[JUSTIFY]“可以隨便逛馬路看親戚嗎？”阿鄉問。[/JUSTIFY]
[JUSTIFY]“不行的，每天早晨先要到派出所報到，要出街道範圍必須打報告彙報路線，還要獲得所長批准才行。”老頭剛和前面的幾個人聊完，又回答起了阿鄉，一個好問，一個好答。問的是想瞭解外面的事情，還有羡慕嫉妒窺私等等，五味雜陳；答的，仿佛又多回了一次家，多自由了一次。[/JUSTIFY]
[JUSTIFY]“一共只有三天還不到處玩玩，唉……”[/JUSTIFY]
[JUSTIFY]“主要時間還是陪著老太婆，最對不起的就是她。”[/JUSTIFY]
[JUSTIFY]“你老婆罵你嗎？”[/JUSTIFY]
[JUSTIFY]“該罵的早就罵過了，都怪自己不好。”老頭羞愧得低下頭來，臉上很不好看。阿忠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真心悔過的人，不是做戲，不是裝腔，一點沒有表演的成份。和先前所見：冤枉叫屈人人有，認罪服法一個無，完全不同。[/JUSTIFY]
[JUSTIFY]“小孩都還跟你親嗎？”阿鄉不識山水，繼續問。邊上坐著的阿忠只好搖搖頭。心想，你可以問小籠包子吃了嗎？現在什麼電影最好看？聽說時髦女孩都在燙什麼爆炸式頭髮……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阿忠剛到只有聽的份。[/JUSTIFY]
[JUSTIFY]“來都來過了，就是話不多，分開久了，陌生了，只剩下客氣話了。其實給點客氣話大概還是老婆子教的，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這裏，政治上、經濟上壓力多少大啊！好的單位不可能進了，入團入黨沒指望了，想要當兵，那是談都不能談。女兒嫁人我不在，她在夫家抬不起頭的；兒子戀愛就更麻煩，小孩內心裏肯定老怨的。我都恨死自己了，不談了，不談了……”老頭一臉無奈。[/JUSTIFY]
[JUSTIFY]“快了，快了，我們差不多時間出去的。”阿鄉總算懂得安慰安慰老頭。[/JUSTIFY]
[JUSTIFY]老頭精瘦精瘦的，臉上刻滿了皺紋，監獄生涯摧毀了他過去的一切，留下的只有臉上那一道道深深的刻痕。他是強姦幼女被判刑的，漫長的牢獄生活使他提前進入到了老年，阿忠想像著老頭四十上下，梳著分頭，一身中山裝，皮鞋錚亮，彼時一定是英武瀟灑，中年魅力十足的。而他的老婆孩子生了一大堆，性情變了，體態變了，整天的鍋碗瓢盆，忙於生計，早就把身邊人給提前邊緣化了，本來的依靠和支柱終於成了定時炸彈……。阿忠懷疑老頭對他老婆現今的感情，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恩情，老頭感念夫人的不離不棄，長期接濟，於是在良心上備受折磨，而一旦脫離了這個被緊緊約束著的小環境，事情就不好說了。夫妻相處必是有著相互吸引之磁性的，僅靠道德感召根本不可靠。除非老頭沒有機會，一旦……[/JUSTIFY]
[JUSTIFY]容不得阿忠胡思亂想學習開始了，阿鄉教阿忠製作的坐墊此時派上了用場。坐墊是用廢舊的衣物包裹在一起，縫製好，形成一個圓形的墊子。只見人手一個坐墊走出了鐵門，阿鄉他們一組十人，組長姓姜。邊上不來梅他們一組的是王組長。姜組長一出門先把短褲扔在一邊，阿鄉就笑著說：“兒子逃掉了嘎。”姜嘿嘿一笑：“還是個雙胞胎呢。”他倆是城郊一個鎮上的，方言上有共同的語氣詞，句末喜歡用“嘎”。他倆交談起來很親切，別人聽起來又覺得土氣。姜組長跟王組長有著極其相似的經歷，都是復員軍人，都是小幹部，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兩個人犯的罪也同是流氓罪，事情都差不多——軋姘頭。所不同的姜是生產隊的小隊長，王是工廠裏的小主任，一個在農村，一個在城裏。[/JUSTIFY]
[JUSTIFY]十個人圍坐在監房門口，只見姜組長手裏拿著叫《工作手冊》的舊本子和一支簡易的圓珠筆，先打開本子照章宣讀一回監規監紀，然後再讓大家表表態度，大家都說一定遵守紀律，聽管教的話，組長聽一個記一個，不停地還點點頭，意思是講得好。話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換了張嘴，句子次序再排列一下，跟以前社會上的喊口號表決心沒什麼兩樣，只是社會上不怎麼來這一套了，獄中仍在沿襲。接下來姜組長的笑臉收攏了起來，切入正題：“我們小組這次出現了問題，有人在一起交流案情，這是嚴重的違規行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組長，組長眼神是迷離的，並不朝向誰，於是個個表情皆無辜，人人心裏都糊塗。組長無奈舉手引來了藍波廢物，組長站起來跟廢物嘀咕了幾句，廢物一溜煙跑去找藍波問，又小跑過來，對著姜組長的耳朵先是細細索索而後放大音量說的：“明白啦？”組長頻頻點頭。[/JUSTIFY]
[JUSTIFY]“搞流氓活動還說沒有關係，上沒上都是沒罪的，公安局都是混蛋，抓人湊數字。法院裏的法官沒長眼睛，都是瞎子。還有鼓勵同犯逛窯子，還說是正常的生理需要。上面說了念及剛來初犯，給個改過的機會，就不直接點名追究了，也不扣分處罰，下次不得再犯。”姜組長說完眼睛就是沒具體盯著誰看，阿忠臉上卻掛不住了，陰沉了下來。[/JUSTIFY]
[JUSTIFY]回到囚室，還沒等阿忠開口小瓦就急忙表白：“不是我說的，我發誓。”[/JUSTIFY]
[JUSTIFY]“知道不是你，真是你說的就不會大轉彎了，何況我們還是同案。”阿忠眼神掃向阿鄉，阿鄉就像沒事人一樣，十分坦然，像是做了一項義舉。[/JUSTIFY]
[JUSTIFY]“要說就實事求是嘛，不要添油加醋，把自己的意思加上去。小瓦無罪的意思是主要的，我哪敢罵法官，被整得還不夠啊；我更沒有跟公安叫板的膽量，被抓時就差點沒尿褲子；現在這個社會又哪來的窯子妓院，就是想逛，也得有個去處，講歪掉了性質就不一樣了。”阿忠像是對著空氣說的，阿鄉自然聽得明白。[/JUSTIFY]
[JUSTIFY]“要不要報告指導員，我來把事情講講清楚？”小瓦感覺過意不去。阿忠擺擺手：“算了，不必了，傳來傳去，越描越黑。”[/JUSTIFY]
[JUSTIFY]要說阿忠怎麼恨阿鄉倒也未必，畢竟阿鄉也多少幫了阿忠不少忙。內務包要不是阿鄉出力，阿忠恐怕難逃面壁罰站的懲處。像每天早晨獄警開鐵門聲音哐當哐當的傳來不管在幹什麼立即就要蹲下來；和隔壁聊天的最佳時段；關於藍波們的具體職能狀況……這些都是阿鄉傳授的。要怪也只有怪自己不小心，初來乍到的一不留神就踩到了地雷。[/JUSTIFY]
[JUSTIFY]可是三個人二十四小時呆在一起，沒見阿鄉獨自和誰說話，信息是怎麼傳遞的呢，幾天一過什麼都明白了，不管你有什麼事，都可以通過遞紙條的方式交給藍波，也可以交給巡視的獄警。獄警一般坐在辦公室裏，一天露不了兩次面，他們主要通過藍波們掌控監房裏的動態。藍波們不在也不要緊，可以將紙條折疊好放在門邊牆外，裏面的人看不到，跑來跑去的藍波們和勞役犯都會拾起來上交。阿鄉一定是趁小瓦和阿忠睡熟了，就著昏暗的燈光，寫就的紙條。阿鄉其實是半文盲，天曉得他的紙條上會有多少錯別字，小瓦好歹還算是高中畢業，能識文斷字，阿鄉連小學都沒畢業，幾年官司吃下來會寫信遞字條了乃是莫大的進步。[/JUSTIFY]
[JUSTIFY]得知上面要來視察，阿鄉指導小瓦和阿忠把東西理理好，然後教他倆各捧一本書，他自己則端端正正坐在門邊裝模作樣地閱讀《民主與法制》，這本雜誌就是他唯一的道具書，平時他根本不看書，也認不得那麼多字。阿鄉告訴阿忠和小瓦萬一視察的人問這裏的情況千萬不可瞎說，說壞了會吃不了兜著走。阿忠就問：“人家會詢問什麼呢？”“不知道，我也沒被問過。”原來視察的是來過不少，樓面上關著的還有一位過去前來視察過的大人物，現今成了階下囚。可從來沒有人會直接向監房裏問話，要和犯人對話必是在會議室，由藍波們一一作答，監房裏的小犯人沒這機會。可真要問起來該怎麼回答呢？阿忠是個死心眼，設想起對方的提問，實話實說唄，比起收容所和拘留所是非橋監獄真乃是人間天堂了。[/JUSTIFY]
[JUSTIFY]表面上看阿鄉很滿足，可他也有苦惱和恐慌，混熟了他知道那兩人是不會遞他條子的，一個刑期已是按月計算的了，沒必要表現，表現了也是白搭；一個十幾年，言語中根本不想長期呆在這裏，天天滿嘴胡說八道的，什麼事都敢摻和，什麼都看不慣，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自然也不會以他為敵，他不妨一吐心聲：“別看藍波吐看見藍波問服服帖帖點頭哈腰的嘎，其實心裏恨著呢，沒機會，一有機會快刀一揮血都看不見。藍波問心裏都有數的，老警惕的，沒朋友的，大組長混到今天容易嗎，我們大家心裏還是服大組長的多。藍波碎不是什麼好東西，老是愛在背後搗鬼，跟他說話要格外當心，他在套你，只要有一句反改造的話被抓住把柄，文章跟你做足。藍波吐是裏外都是壞，根三毛講他整個人就是一包膿。藍波碎就毒在心裏，功夫做在肚腸裏，我就是不當心沒防他錯過一次減刑機會，再也沒了。藍波佛是團書記，心腸不壞的，蠻肯幫人的。廢物和藍波曬就像兩只餓狼，拼了命在追根肉骨頭，追得短褲也落掉了，鞋子也跑掉了，光著腳還在沒命地追。”[/JUSTIFY]
[JUSTIFY]阿忠忍不住插嘴問阿鄉：“這些話不像是從你嘴裏出來的，是誰這麼形容的？”[/JUSTIFY]
[JUSTIFY]“就是根三毛，菜根。”阿鄉說完用大拇指比劃比劃，他打心底裏佩服菜根。“可惜啊，菜根被這幫畜牲排擠掉了，他們沒一個比得過他的。”[/JUSTIFY]
[JUSTIFY]“我現在沒想頭了，太太平平把剩下來的官司吃光，這裏除了吃不飽，別它樣樣好，有營養師配餐的，簡直就是療養院嘎。最好領導不要想到有我這個人，千萬不要把我發配到勞改農場去，我插過秧的，螞蟥凶是凶得來。農田生活苦起苦來，吃沒啥吃。”[/JUSTIFY]
[JUSTIFY]天哪，阿鄉的胃口到底有多大！阿忠心想。[/JUSTIFY]
[JUSTIFY]聽罷阿鄉的心聲，原來阿鄉也是有所圖的，真是無利不起早，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表現一下自己的進步怎肯輕易放棄，阿忠也不怎麼怪他了，想想他也是個可憐之人，即使有那麼一點狡詐充其量也不過是在人背後遞遞條子。再看看藍波們一個個勾心鬥角，緊密設防，千方百計地守住自己，千方百計地鑽對手的空子；昨天海誓山盟做盟友，今天只為蠅頭小利鬧翻天。表面上還要保持一團和氣，監獄裏的鬥爭更為複雜，天天在一起無法回避。[/JUSTIFY]
[JUSTIFY]“我原本想不通，你搞這一套有意思嗎？鬥智鬥勇你不是人家的對手，看下來減刑肯定也沒你的份，何必損害自己的腦細胞呢，現在懂了，我扣分就是你加分，你是要保牢自己舒舒服服在這裏吃光官司。情有可原，情有可原。”[/JUSTIFY]
[JUSTIFY]“我不是故意要針對誰，我這是習慣，樓面上的人都有這習慣，不奇怪的，你們是新來的不了解。還有人為了直接報告隊長夜覺不睡等巡查的經過。都沒大事情的，這裏能出什麼大事情？沒辦法，為了混表現，擺到籃子裏的都是菜，看到根針權當寶劍使，時間呆長了就明白了。”[/JUSTIFY]
[JUSTIFY]原來如此。[/JUSTIFY]
[JUSTIFY]“還有更氣人的，一句夢話講錯了也會成為罪狀的，人家聽到的不曉得你是在做夢，前面監房的白天老積極的，夜裏做夢三天兩頭罵人，解了跑了。故所以要控制做夢，警告自己不得胡思亂想。邊上彙報弄錯掉的事情也蠻多的，張冠李戴，上了黑名單自己還木知木覺。不要講芝麻變成西瓜，還多少有點影子，根本沒的事情也會編出劇本來，還像真的一樣。自己被莫名其妙解到農場去原因可能就是被別人編了故事，還有人作證，你一輩子也搞不明白是誰放你的野火。菜根大概就是這麼被大家聯手搞走的。”[/JUSTIFY]
[JUSTIFY]阿鄉所擔憂的事說到就到，勞役犯一串名字一報，被叫到的就開始整理自己東西打包走人，藍波們沒說去哪里，沒人問，問也不會回答，可是一看這批人的刑期都是七年以下的，甚至還有不剩幾個月的，就知道去的是附近勞改農場。小瓦跟阿忠說：“我還沒輪到接見，等接見過了肯定也要走的。我不想呆在這裏，悶死了，沒勁透了。”阿忠同感：“我刑期長，更不想留在這裏。”原因就不好說了。[/JUSTIFY]
[JUSTIFY]傍晚吃過晚餐藍波曬匆匆跑來：“誰要加飯的，要幾盒？”阿鄉迫不及待的要了兩盒。阿忠和小瓦先是聽得目瞪口呆，緊接著又是看得目瞪口呆，才吃過晚飯的阿鄉居然又幹掉了上面堆滿了茄子的兩盒飯，然後旁若無人的打了幾個飽嗝，撫摸著肚子心滿意足的說：“總算吃到了一頓飽飯。”[/JUSTIFY]
[JUSTIFY]阿忠、小瓦總算領略到了什麼叫大胃王。[/JUSTIFY]
[JUSTIFY]阿鄉這種人即使不算一無是處，也乏善可陳，為什麼會長期呆在是非橋監獄，而沒被發配呢？從主觀上說阿鄉懂事聽話，客觀上說阿鄉是頭官司，沒多少流氓習氣，易於管理。這樣的人從是非橋監獄出去回歸社會會更好一些，沒染上一身毛病，經歷了這場刻骨銘心的教訓，不會再去觸犯刑律了，對本人對家庭對社會都好。領導留下他其實就是在幫他，也在幫他的家。監獄裏大都留著頭官司，一定有著這方面的考慮，只是嚴打期間人滿為患，頭官司也大多被遠遠的發配出去了。[/JUSTIFY]
[JUSTIFY]二樓做大組長是第一次入獄，藍波吐到藍波曬都是第一次，小組長的任命也遵循著這項原則，就連據說能力超凡的老官司菜根也只是客串幫點忙，並不受重用。中隊長、指導員的用人之道可見一斑。誰知被阿鄉推崇備至的菜根人走魂在，還和阿忠糾纏惡鬥一場，並以阿忠的慘敗而告終，這是阿忠自己也沒想到的。[/JUSTIFY]
[JUSTIFY]正是：[/JUSTIFY]
[JUSTIFY]誰說白天不見鬼[/JUSTIFY]
[JUSTIFY]魑魅橫行問鍾馗[/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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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黑格爾：中國人個人在精神上沒有個性。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