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09, 2016 8:3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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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第五回 老三毛才藝展示 小扁頭以卵擊石[/JUSTIFY]
[JUSTIFY]範見的陰謀宣告失敗，人一下就變啞了，馬屁話不再說，強烈要求做幫兇的意願也不再表達，只是一個人悶悶地坐著，心事重重的，可見他出賣靈魂的出發點是為了串供。但是，別人並不輕易放過他，當時他太招人恨了。頭些日子也沒人招惹他，畢竟阿度的勢力不小，可來了大金子之後情形就變了。[/JUSTIFY]
[JUSTIFY]大金子和他的弟弟小金子是五馬路赫赫有名的人物，流氓圈子裏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使不是流氓也聽到過他們的名號，兩兄弟尤其是老大號稱五馬路的領軍人物，擎大旗的旗手。這兄弟倆是鄰里家長教育自家小孩的反面教員，卻又是混混們均想結交的江湖好漢，江湖威名類似於宋公明。大金子一被關進鐵門，站在門口正在適應昏暗的光線，監房裏十幾個人便齊聲“啊”的驚叫一聲，便直呼起大金子來，都爭先恐後的套著近乎。大金子人高馬大的，國字臉，皮膚黑黑的，不說話挺威嚴的，用《水滸》裏人物的長相來形容他，盧俊義比較合適，宋江長得實在差些。如近一點對照樣板戲，有點李玉和的味道。見同伴們異口同聲地呼喊他，大金子臉上微微起了點笑容，循聲望去有在收容所拘留所一同關過的，有一起吃勞教官司的，有一同服過刑的，還有在社會上一起玩的，認識的還真不少。[/JUSTIFY]
[JUSTIFY]阿度看到這個形勢知道自己船長的位置已不復存在，於是欠欠身子表示要讓大金子首座。當然這是阿度識時務，懂得客氣，明白事理，而大家也覺得這是眾望所歸，相對於大金子而言，阿度什麼都不是。大金子是座山，阿度充其量只配做山腳下的一粒微塵。連阿度的第一號打手馬狐狸也站到了大金子一邊，因為兩人在同一勞改農場服過刑，是頗有交情的獄友。阿度知道大勢已去，他感到絕望，他也知道大金子的威名可無緣相識。就像杜月笙之在上海灘，認得的不認得的誰不知其是位響噹噹的人物。當然，阿度也想趁這次絕好的機會結識結識大金子，最好關係處得鐵一點，做個把兄弟什麼的，以後也好在江湖上吹吹大牛，濺人一臉唾沫。阿度的心情是極為複雜的，臉色也是似笑非笑，陰晴難測的，好在他的尷尬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誰都沒把重心放在他的身上。[/JUSTIFY]
[JUSTIFY]大金子徑直走到中間三四郎的邊上坐了下來：“就坐這了，樹大招風，現在不是我做的事情也安在我的頭上，是有人冒充我，打我的招牌，還有人亂七八糟瞎舉報，更或者是大蓋帽故意把事情往我身上引，都有可能。提審一問就是幾個鐘頭，幾百件事情往我頭上砸，好像我是孫悟空不要吃飯睡覺的，天天一刻不停的在做壞事情，真是盲人談戀愛——瞎來來了。唉……”[/JUSTIFY]
[JUSTIFY]三四郎和大金子很熟，大金子是太平洋的座上賓，太平洋人以認得大金子為榮；大金子以能在太平洋備受歡迎而感到自豪和驕傲。一個人能在流氓輩出的地方混出點人模狗樣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還是一個外來流氓，大金子確有其過人之處。綠林好漢但凡要揚名立萬必須豪爽、大氣、能征慣戰、敢於擔當，流氓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不能恃強淩弱，不然怎麼可能得到大家的一致擁戴。白衣秀士王倫倘容得下林沖，第一把交椅還是他坐，何至於身首分家。[/JUSTIFY]
[JUSTIFY]大金子應答得忙不過來，大家都搶著跟他說話，主要都是些人員通報，誰被關了進來，誰還逃在外面，誰已金盆洗手，誰已嗚呼哀哉，有傳言的，有親見的，八號監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以至於巡監的以為出了什麼事故。[/JUSTIFY]
[JUSTIFY]隔壁的小扁頭見鬧得歡就問誰來了，一聽到是大金子真是激動萬分，連忙喊話：“阿哥，我是小扁頭。”[/JUSTIFY]
[JUSTIFY]“你什麼時候出來的？你不是在大田班嗎？好像還有個一兩年，減刑啦，怎麼不來找我？”顯然大金子是弄錯了，此小扁頭不是彼小扁頭。[/JUSTIFY]
[JUSTIFY]“我是你們家對過弄堂的。”小扁頭急了。[/JUSTIFY]
[JUSTIFY]“聽你哥說不是十大年判掉了嗎？”大金子又搞錯了，七裏傳到八裏，看來叫小扁頭的還不少。[/JUSTIFY]
[JUSTIFY]“我是你們家小金子的同學小扁頭，讀中學的時候我被小章魚打，先是小金子幫忙，後來小章魚叫了人，你也來幫忙的，他們一群人看到你來都嚇得逃光了。”小扁頭見大金子總是搞錯不免灰心，畢竟時間已過去得很久遠了，必須直接把事件說出來喚起大金子的記憶。[/JUSTIFY]
[JUSTIFY]大金子這下才恍然大悟，他自然是認得眼下這個小扁頭的，從小看到大的，問題出在思路上，總往交往過的流氓身上靠，這才搞差了，是不是公安局搞錯了，抓錯了人，把這麼一個老實巴交的人給關到了收容所。[/JUSTIFY]
[JUSTIFY]“這麼多年了，你人都不見了，到哪里去了？”大金子問。[/JUSTIFY]
[JUSTIFY]“你們不是幫我打了架嘛，我爸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把我給送到鄉下去了，連過年都不許回來，一去就是兩年。我回來就頂替我媽上班了。和小金子碰到過一次，請他喝老酒的，他還罵我沒良心呢，他大概沒跟你說。前些年是我不在家裏，等我再到你們家來玩，你們都不在了。”這兩兄弟一直監獄裏進進出出的，出來了也難得著家，是很難碰得到的。小扁頭把外面挨揍又在家裏挨打的糗事抖露出來並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的，坍台出醜算不了什麼，攀上了大金子就仿佛臉上貼滿了金子。[/JUSTIFY]
[JUSTIFY]小扁頭的父親其實管教兒子是很嚴的，稍有問題就大棒伺候，看到兒子跟地區裏壞得出了油的混混在一起，不管小扁頭是對是錯，攀上了小金子就是錯，無須再管什麼青紅皂白，一頓猛揍，趕到鄉下去呆著，遠離這片不太好的環境，可謂用心良苦，只可惜的是小扁頭還是成了階下囚。[/JUSTIFY]
[JUSTIFY]“小章魚這次也被刮颱風抓進來了，大概是搶臺面，估計我弟弟也有份了。”大金子透露點消息給小扁頭。[/JUSTIFY]
[JUSTIFY]“小金子呢？”[/JUSTIFY]
[JUSTIFY]“聽說逃在外面。”大金子也不知弟弟下落：“嗯，抓住就麻煩了，比我的事情大，好像發通緝令了。”[/JUSTIFY]
[JUSTIFY]聽到大金子這麼說，小扁頭不免感歎萬千。大金子知道小扁頭是本分人，家裏管得很嚴，其父極為粗暴，為什麼進來又不便多問，萬一是什麼難堪之事呢。在大金子看來小扁頭能做什麼？無非就是跑錯廁所、偷看女人洗澡、到女工更衣室偷女工內衣、騎自行車撞了警察還開溜，或者喝多了酒拿錯了東西……，這人又不是在外面混的，還能有什麼可以上得了臺面的事情，就連嫖娼都不會有抱女人親嘴的膽量，以前都是極老實的，挨了別人打還手的膽量都沒有的，為何入獄不問也罷。[/JUSTIFY]
[JUSTIFY]搶臺面就是得悉有人聚賭的訊息，持刀沖進賭場，所謂賭場一般也就設在一間較偏僻的屋裏，拉上窗簾關緊門，打打牌搓搓麻將，破門沖進去的不會是一個人，一個人不見得收拾得了四個，或者還不止四個，總是團夥作案，搶了就走，不遇反抗不傷人。至於訊息從何而來，那肯定是有內線，往往就是那個損失叫得最大的，被無端踢了兩腳的，表面上看顯得最悲慘的，在演苦肉計，戲演完了，謝幕之後到了後臺，一定是會有優厚的酬勞的。遇到這種事情就會彼此懷疑，不會去報案，也不知是那路好漢出的手，只好不了了之，因為聚賭本身就是犯罪，不會自己討官司吃去，這屬於黑吃黑的性質，就象玩仙人跳的，嫖娼是罪，搶劫也是罪，施受雙方都要坐牢，故被害的往往就不去報案了。常常是參與搶劫的又犯了別的什麼事，被抓了進去，為了搶跑道檢舉揭發，才會東窗事發。[/JUSTIFY]
[JUSTIFY]其實論流氓資歷當屬老三毛最深，可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不能回家鄉。按過去的規定，吃官司到了外省的勞改農場刑滿釋放只是意味著出了圍牆人仍在勞改農場務農，回不了家，沒有單位，沒有收入，沒人接收，回家戶口不能報。計劃經濟時代這就等於被迫把你逼留在了勞改農場，除此之外無路可走，你不可能從別的途徑得到糧票、布票，回到家裏就會沒吃沒穿的，居委會、派出所還會出面干涉，不許你長期逗留。因為漫畫裏三毛最大的特徵是流浪，而一旦坐牢就成了無期徒刑，終生回不了家鄉，算是一生流浪，這樣的一大批人就叫老三毛，而這批人絕大部分都是光棍，不是靠著強力打壓，農場根本呆不住。改革開放之後農場裏再也留不住他們了，蛇蟲八腳紛紛出洞，於是官司單位裏又多了一類犯人。他們最為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熟悉全套官司單位的官方的和非官方的各種繁雜的規則，並且十分適應，有的簡直如魚得水。[/JUSTIFY]
[JUSTIFY]來了大金子阿度真的沒了市場，不再囂張跋扈，收斂了好多。其實大金子並沒對阿度的統治發過任何一句有異議的言論，但是大金子的氣場太強大了，原先跟著自己的人都跑光了，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牢頭就目前而言只是形式上的。阿度已不再發號施令，沒人聽他的，這回他真的玩不轉了。一直處於被壓迫被欺淩的人們心情大好，一張張笑臉多了起來，歡顏笑語也多了，現在小官司不難吃了，怕只怕是暫時的。[/JUSTIFY]
[JUSTIFY]馬狐狸見芋艿頭提溜著短褲，就囔著：“範見，老範，好幫老船長洗跑馬短褲啦。”範見臉一陣紅一陣白的，不敢答話，臉偏向一邊。聽到的都笑了。替牢頭洗跑馬短褲那是最低賤最讓人瞧不起的，沒見人做，卻見人說。只要說到此人居然在幫牢頭洗這玩藝，未必是真的，那這被羞辱之人一定是混到了人下之人的境地。[/JUSTIFY]
[JUSTIFY]“呶，真誠心要把船長當爺看待的，就長做回族，長做藏族，這樣就叫人服貼了。”三四郎生性好鬥，不會做旁觀者。收容所每週二中午有一塊肉可以吃，等六天才盼到這一天，大家一想到開膘就會不由自主地淌口水，餓得頭昏眼花才遇到眼前這塊肉，真的是不知怎麼進的喉嚨，吞咽下肚竟不知其味，就像幾天沒進食的老虎吃了一只麻雀。範見無法回應，只把頭垂著。[/JUSTIFY]
[JUSTIFY]老三毛從來都不會放過為虎作倀的機會，他已習慣了弱肉強食的野蠻規則，他上完廁所經過範見身邊用腳踢他一下：“喂，船長叫你沖沖廁所，快去！”範見真的起身，拿起臉盆往廁所裏沖了兩三盆水。他有自知之明，心裏想的就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至少做這件事情還不算太丟人。[/JUSTIFY]
[JUSTIFY]老茄子畢竟閱歷很深，在他看來範見不壞，他一改先前的看法：“可以體諒的，不是真的做走狗，是有事相求，帶目的的，情有可原。你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有什麼奴才相。”[/JUSTIFY]
[JUSTIFY]阿忠不這麼看：“他真有機會做起打手來不一樣心狠手辣，會比別人好啊，我看他不會是什麼好人。”[/JUSTIFY]
[JUSTIFY]“應該是個幫兇，在幫兇裏面可能不是最惡的，比馬狐狸幾個要好一點，畢竟他是頭一次吃官司，還是好人成分多一點，不像那幾個一看就是小流氓，一副流裏流氣潑皮無賴的樣子。”老茄子是很會看人的。[/JUSTIFY]
[JUSTIFY]“如果給他時間和機會，不定也是個牢頭獄霸，可惜現在沒機會了，他前面有阿度、大金子、羅布、馬狐狸好幾個人擋著。”阿忠一笑。[/JUSTIFY]
[JUSTIFY]“難哪，”老茄子感觸到：“不低三下四，沒得生路；低三下四，又被人瞧不起。這裏還有一難，惹不起還躲不起，二十四小時都必須呆在一起。”[/JUSTIFY]
[JUSTIFY]阿忠也給範見來個總結：“賣身投靠，未必可靠；出賣靈魂，還沒得混；依附牢頭，招恨結仇。”[/JUSTIFY]
[JUSTIFY]面對好些個人的奚落，範見不敢回應，他知道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但是不試上一試怎麼知道成敗與否呢？他不後悔，只怪自己時運不濟。現在也就這麼過吧，畢竟沒有拳頭伸到臉上，眼下的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JUSTIFY]
[JUSTIFY]被大家忽略的還有一點，那就是阿度的內心感受，他一直自認為是範見的主人，可現在的問題是打狗不去看主人，每當有人對範冷嘲熱諷阿度就不好受，又不願讓別人看出來，就只好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外表上阿度嘻嘻哈哈，髒話不離嘴，似乎很流氓，可他不再能夠耀武揚威，怎能甘心，可不甘心又待如何？再做回貨真價實的牢頭恐怕已經不會再有機會了，重新組織這批人都得清除，不堪為伍了。大凡一個人想要成就大事就先得自己給自己造勢，再慫恿一批人為自己造勢，然後鼓搗那些無知無識盲從盲跟的民眾起哄送死，如此霸業可成。一旦大勢已去，立馬便原形畢露，就跟洪秀全那樣，什麼上帝的次子，就是一天煞星，攪亂天下，禍害一時。[/JUSTIFY]
[JUSTIFY]提審每天都在進行，不是張三就是李四，只要有機會大家都會去撿巴頭，巴頭就是煙頭。阿忠也曾交給芋艿頭兩個，芋艿頭十分高興，讚賞地對阿度說：“連阿忠都能這麼做真是不簡單。”阿忠的用意當然也是儘量不要和牢頭關系搞僵，反正也是隨手一撿。只是不交給阿度，以表示自己並不屈服。[/JUSTIFY]
[JUSTIFY]有了香煙頭可怎麼抽呢？有辦法。到了晚上，阿度從煙頭裏取出煙絲，攤開放在草紙上，再用另一張草紙卷出一個喇叭口，然後慢慢地倒入煙絲，塞塞緊，再把喇叭口關上，撚緊。叫上芋艿頭，掀開地板一個角，掏出一卷草紙，打開，裏面有幾根火柴和一片刮皮。兩人配合著把刮皮貼在牆上，摁得緊緊的，火柴棍一擦就著了。阿度抽上一口，感覺萬般陶醉，再抽一口，就遞給了芋艿頭，幾個親信輪下來又給了三四郎，三四郎嘬一嘬，哪還有煙味，前面幾個把煙咽進肺裏就像喝了口水，不見有煙呼出來，而三四郎沒進自然也沒出，可三四郎依舊很是滿足，這不是為了吸而吸，這是政治待遇。[/JUSTIFY]
[JUSTIFY]老茄子年紀最大，卻最怕死，悄悄地跟身邊的阿忠說：“要是著火全得死，逃都沒地方逃，有水也沒用，不是嗆死，就是熏死，怎麼可以的。”[/JUSTIFY]
[JUSTIFY]“沒事的，命越不值錢，像草一樣的，就越有生命力，就越能活下去，不用怕的。”阿忠安慰老茄子。[/JUSTIFY]
[JUSTIFY]大金子不吸，他說他不管判多少年，都要去勞改農場，那裏抽煙名正言順。眼下只要提審就問承辦員討煙抽，一般都給，撿煙屁股情願不抽。[/JUSTIFY]
[JUSTIFY]夜裏，老茄子翻來覆去的，喉嚨還哼哼的，問他哪不舒服，要不要喊人，老茄子擺擺手，是很不舒服，因為煙癮犯了。[/JUSTIFY]
[JUSTIFY]白天老三毛收到家裏的接濟，就顯得心事重重的，到了傍晚就忙開了。大家也都喜歡在晚飯之後睡覺哨子吹響之前做事面，這個時間段巡查少，光線昏暗，監視探頭看不清，有時候兩三小時不見人來。再說來了也不怕，值班獄警從亮堂的房間裏出來，皮鞋聲咄咄的一路敲打過來，打人的、抽煙的、用刀片的、縫針線的聽到響聲立即停頓下來，獄警舉目望去，一個個光頭閃閃，羅列兩排，安安靜靜地坐著，整個一歌舞昇平之太平景象。犯人們每一個都是天生的演員，演技都是一流的，從他們的聲色上看不出哪怕有一點點慌張。再說收容所人滿為患，人員又像走馬燈似的快速轉換，獄警們認識誰啊，只有幾個坐在鐵柵欄前的牢頭是知道的。更何況不是有芋艿頭們放哨嘛。[/JUSTIFY]
[JUSTIFY]老三毛用手仔細揉捏送來的那套半舊中山裝，有什麼好揉捏的，新戶頭都看不明白，搞不大懂。接著老三毛用留有一釐米多的小指甲在地板縫裏耐心地掏呀掏，居然掏出一段二三十釐米長的鋸條，鋸條的一邊已磨成了快口，他用布條裹在鈍的一頭，這就是一把可以使用的小刀了。老三毛一點一點把衣領的線挑開，聚精會神地幹著，這可是個細緻活，忙碌了好大一陣子，停了下來，變戲法般從拆開的衣領緊貼著夾裏的地方抽出兩張票面十元的鈔票來。看得新戶頭們目瞪口呆。錢顯然是經過處理的，像是被水浸泡過的，也有可能用的是淘米水或米湯水，摸上去非常柔軟，沒有了紙張的脆感，把它夾貼在衣服的硬角上是不易察覺的。按規定只要是送來的接濟物品都必須經過獄警的嚴格搜查，可百密總有一疏，總不能把送來的衣服褲子被子大卸八塊，然後再拼裝起來。[/JUSTIFY]
[JUSTIFY]錢在收容所裏顯然是沒有用處的，為什麼要取出來，目的是要放得更安全，老三毛說下麵還有至少三道關，分別是：拘留所、監獄和勞改農場，一道關比一道關嚴，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總歸有辦法的。進來的時候下作呸連屁眼都不放過，都要扒開來看看，又怎麼樣。我們打的是遊擊戰，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我們就乘虛而入。[/JUSTIFY]
[JUSTIFY]老三毛是贏家可以吹吹牛皮。有贏家自然就有輸家，更多的還是輸家。工衛東事先跟家裏是有約定的，牙膏擠空換上豬油，可送來物品不見牙膏，就問看守，那位老年看守狠狠瞪了他一眼，工衛東垂頭喪氣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看得出他的失望、無奈、沮喪和怨恨，在座的哪一個不是腹中空空，對他所遭受的巨大挫折無不感同身受。[/JUSTIFY]
[JUSTIFY]大金子說：“餓了最好不要想，越想越餓。但是不想幾乎是做不到的，連做夢都在吃紅燒肉。以前還要餓，逢年過節只給兩頓飯，是按語錄辦的，叫作：人民大眾高興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那時最怕過節，餓得喝自來水充饑。”他又安慰大家：“很快就會過去的，到了正規的監獄日子就會好過起來，家裏也可以接濟了，甜的鹹的好買一大堆呢。”於是大家一個個心裏畫餅充饑起來。[/JUSTIFY]
[JUSTIFY]藏錢最好的地方是被子，塞在棉絮裏面根本找不出來。老三毛教了新人一招。他告誡在座的每一個人，特別是新戶頭：“要給自己留條生路，要候機會。”新戶頭聽得似懂非懂。看不出老三毛能有一手絕好的針線活，可見其獨立生活的能力。他把鋸條藏回原處，又向工衛東要來了針線。[/JUSTIFY]
[JUSTIFY]老茄子真是直犯嘀咕：“哪來的針線，進來時口袋裏的東西一樣不剩通通被抄光，連皮帶都被抽走了，一張記錄剛學的詞語紙條——均沾，就是利益大家共同分享。也被搜身的獄警撕掉了。直到衣兜褲袋翻過來倒空才罷手。真搞不懂，這些東西是從哪弄來的。”[/JUSTIFY]
[JUSTIFY]其實刀片未必是老三毛帶進來的，火柴也可能不是阿度自己搞來的。違禁物品進監房的管道有好幾種，被提審時能夠撿到巴頭就能夠撿到鋸條、火柴，搞到針線也不難；有些違禁品是繼承的，上一任抑或再上一任牢頭總會留下一些違禁品，這些違禁品是帶不走的，於是造福後人；和邊上監房交換也是常有的事，這邊給兩根火柴，那邊遞幾個煙頭。誰有機會都會去搞違禁品，然後交給牢頭統一管理，牢頭不問親疏誰要使用一般都會提供。[/JUSTIFY]
[JUSTIFY]沒人舉報違禁品，即使仇恨再深，藏錢、串供、向外傳遞資訊等等違法違規行為是不會成為檢舉指向的。沒有好處，沒得減刑。有些物品是大家共用的，你一舉報，東西被查抄，那你必然就成為了全民公敵，活不下去了。無利不起早，起早餓得早。[/JUSTIFY]
[JUSTIFY]“為什麼不把錢直接放進棉花胎裏面？要費這麼大的周折？”阿忠發現了問題。[/JUSTIFY]
[JUSTIFY]“有直接放進棉絮的，很難找，還以為沒夾帶，有的吃完官司都不知道。不是不告訴，沒法告訴。接見時看守會守著聽著沒法說，寫信又不行，要被檢查的。要麼事先約好，也要分散放才好。鈔票放個位置，糧票又要放個位置，被查出來損失可以小一點。”老三毛吃官司吃成精了，他不僅能給你上示範課，也能給你上理論課。新戶頭不管對他有無好感，無一不佩服他。[/JUSTIFY]
[JUSTIFY]一個血氣方剛的人容易衝動，七號監的小扁頭經歷了種種磨難熬到了牢頭，可他並不以此為滿足，不知死活要叫板獄警。風波起源於週二的午餐。[/JUSTIFY]
[JUSTIFY]“規定的中午開膘為什麼沒有肉？”小扁頭對著勞役犯吼叫起來。花將被嚇了一大跳，來到七號監想探究一下，一般牢頭都是討好勞役犯的。[/JUSTIFY]
[JUSTIFY]“裏面不是有肉嘛。”花將邊說邊用手指一指，在盒飯上堆的是大白菜，在菜中間仔細分辨是有幾片肉。[/JUSTIFY]
[JUSTIFY]“這也叫肉！”小扁頭一把把花將揪到了鐵柵欄邊上，花將差點踢翻眼面前的好幾盒飯。一個中年人面對一個年輕人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有點招架不住。花將用雙手緊緊撐住柵欄，欲掙脫小扁頭揪住衣領的手，和小扁頭對峙著，表情顯得非常無辜。他還想解釋：“又不是我，又不是……。”花將的意思誰都懂，他是送飯的，不是做飯的，有氣也不該出在他頭上。小扁頭可根本不管那一套，見花將往外使勁，突然用左手伸出柵欄往花將的頭上就是一拳，同時鬆開了右手。花將上身往後一倒，腳步根本跟不上，又加上自己使的那股勁，兩股力合在一起，一個精彩的後仰，頭和身子重重地撞擊在走廊對過的牆上，兩個腳叉開了對著七號監，手托著腰，想起起不來，哎喲個不停。七號監的人好久沒見過這麼過癮的摔法，紛紛站起來觀賞花將的狼狽相，笑得前仰後翻，大家都是好久好久沒有過娛樂活動了，不妨開懷一場。[/JUSTIFY]
[JUSTIFY]看人倒楣是一件很來勁的事，有一種讓人十分愉悅的感覺，就像看足球比賽，有時看臺上的比踢球的還累，因為是一個用心在踢，一個是用腳在踢，觀賽的感同身受，好像自己也參與其中。看到別人被打被罵被責罰，被押上臺批鬥、被剃個鴛鴦頭、被抄家、被打成右派充軍二千裏，都是一件件酒後飯餘令人調笑的話題。即使自己也在倒楣之列，對同是受難之人總有點同情心了吧，否，照樣幸災樂禍，還要笑話比自己更倒楣的，甚至不惜踩上一腳。怎麼國人就這麼醜陋，是不是這一兩代人缺乏起碼的人性教育？從漫長的歷史上看，不是那麼回事。很不幸，劣根性是有遺傳的，魯迅在日本看見電影裏放映日本人砍殺中國人的鏡頭，中國留學生居然呼喊萬歲，為日本人喝彩。再遠一點，北京人不妨查一查族譜，世居北京的先人有沒有生吃過抗清英雄袁崇煥的肉。當時萬人空巷奔刑場，買塊人肉嘗一嘗，一定大叫過癮，大呼痛快，還會喝上一口酒。[/JUSTIFY]
[JUSTIFY]花將在收容所一向是個埋頭做事，不問是非之人，只有討好他的，沒有招惹他的，卻不料這次吃了大虧。[/JUSTIFY]
[JUSTIFY]獄警匆匆趕到，花將扶著牆站了起來，腿腳還不靈便，一瘸一拐的，一臉痛苦狀。[/JUSTIFY]
[JUSTIFY]“他罵人！”小扁頭惡人先告狀，這是慣常做法。[/JUSTIFY]
[JUSTIFY]“為什麼不傳飯進去？”獄警見慣了這類套路，先不理會追究，開好飯再說。[/JUSTIFY]
[JUSTIFY]“沒肉，他們不肯吃。今天開膘的，為啥沒有！”小扁頭把事直接跟獄警挑明瞭，後面的話喊得很響，顯然他需要別的監房特別是六號監和八號監的呼應。可惜無人回應，阿度迅速把飯分發下去，比平時還要快，表示堅決站在政府這一邊。[/JUSTIFY]
[JUSTIFY]“誰不肯吃？是誰不肯吃？”獄警氣勢洶洶。[/JUSTIFY]
[JUSTIFY]“為什麼沒有肉？這是為什麼？”小扁頭毫不畏懼，不依不饒。[/JUSTIFY]
[JUSTIFY]“絕食是嚴重的違紀行為，把飯發下去！”獄警不理會小扁頭的提問，厲聲命令道。[/JUSTIFY]
[JUSTIFY]小扁頭往下麵發飯，邊發邊罵：“肉被畜生吃掉了，不要面孔的，小娘養的，下作呸！”[/JUSTIFY]
[JUSTIFY]“你罵誰？”獄警火了。[/JUSTIFY]
[JUSTIFY]“就罵你們這幫喝血的獄卒，貪污的監丁，一群不要臉的東西。”小扁頭也火了，有點不顧一切了。[/JUSTIFY]
[JUSTIFY]“你等著。”獄警從來沒有被犯人這麼罵過，只走開一小會就帶來了五六個獄警，所長也來了。[/JUSTIFY]
[JUSTIFY]所長話不多，讓大家先吃飯，可小扁頭不把飯盒端起來下麵誰都不敢端。所長只好避開小扁頭，繞過走廊和幾個獄警打開房門直接進了監房，勸慰大家把午飯吃了。除了小扁頭虎視眈眈地盯著在座的幾十號人，別人都低垂著頭看著飯，面無表情一動不敢動。[/JUSTIFY]
[JUSTIFY]見到這種場面所長就來到小扁頭身邊問他到底吃不吃，小扁頭斬釘截鐵地搖搖頭說不吃，又補充一句除非按規定提供每人一塊紅燒肉。[/JUSTIFY]
[JUSTIFY]“沒有什麼規定，只有監規監紀必須執行，絕食是抗拒改造的行為，你要想好了。”所長語氣強硬起來。[/JUSTIFY]
[JUSTIFY]如果此時小扁頭端起飯盒來說一句軟話，事態也許就會平息了，可小扁頭不同於流氓之處就在於他極要面子，他要做流氓，可流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得會的，他進的是速成班，流氓皮毛上的那一套學會了，可骨子裏的鑒貌辨色，見風使舵，他沒學會；小流氓的小打小鬧小搗亂，造反不成就招安沒能領會；他不知道這世界上不止是白與黑，還有著大量的灰色地帶，李自成來了迎闖王，多爾袞到了送壺漿，來什麼人搖什麼旗。[/JUSTIFY]
[JUSTIFY]“我再問你一遍吃不吃？”所長的臉色很難看，後果一定會很難堪。[/JUSTIFY]
[JUSTIFY]“我又沒叫他們不吃嘍，我胃痛不吃可以嗎？”小扁頭還是十分強硬，不願低頭。[/JUSTIFY]
[JUSTIFY]所長知道整個監房的人都是小扁頭的人質，今天整不服小扁頭，就只能把小扁頭隔離開，否則麻煩就大了，不好收場。所長虎著臉走到門外跟外面守門的交代了幾句，不一會沖進兩個氣勢洶洶的獄警，銬住了小扁頭把他來年拖帶拽的關到了禁閉間。小扁頭邊走邊罵，周邊監房的人們無不嘆服。[/JUSTIFY]
[JUSTIFY]一般的違規違紀惹毛了獄警，把人銬在鐵柵欄上幾個小時，電警棍捅上幾下，教育一番就算了，而受罰之人往往都是以討饒收場，不管改是不改，先應承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誰都是懂的。可惜了小扁頭，非要把自己送進禁閉間，而一旦進禁閉間就意味著事情鬧大了。[/JUSTIFY]
[JUSTIFY]嚴打時期，收容所唯一一次絕食活動，以轟轟烈烈開場，以了了草草收場。[/JUSTIFY]
[JUSTIFY]事態一經平息獄方等不及，下午就開始整小扁頭的材料，像他這等兇悍的牢頭一定是打了不少人的，也一定有很多仇家的，可令獄方失望的是整個七號監沒有人說小扁頭的壞話，都不承認被打，也不檢舉。他們都知道小扁頭是在幫他們說話，替他們出頭。小扁頭這麼一鬧，下周所長一定親自過問，絕對不會再以幾小塊肉片搪塞了。對犯人而言，這頓肉實在是太重要了。肖土匪被單獨叫到辦公室回答也就簡單的幾個字：沒有、不是的、不知道。[/JUSTIFY]
[JUSTIFY]花將一如既往的擦地送飯，走到七號監就放慢腳步，裏面人問：“他飯吃了嗎？”花將歎口氣，搖搖頭。晚上還是同樣的回答。七號間的犯人心裏很著急，牢頭不是為了自己吃禁閉的，不是打罵新戶頭遭受處罰的，如果是因為稱王稱霸，恣意打罵別人出的事情，大夥檢舉小扁頭是再正常不過的。而眼下是為眾人出頭，所以大家都一致地向花將求情，為牢頭開脫，說牢頭不是故意針對他的，並代表牢頭向花將賠禮道歉，花將還是不動聲色，還是歎口氣，搖搖頭，只顧垂著腦袋幹活。七號間的犯人們心裏一點底都沒有。[/JUSTIFY]
[JUSTIFY]肖土匪喊過三四郎先聊些別的，說著說著就講到了小扁頭：“其實他端起飯盒來吃幾口事情就過去了，最多把他調開，現在就沒這麼簡單了。”[/JUSTIFY]
[JUSTIFY]三四郎說：“我們這邊也都有怨氣的，但是進來的時候大蓋帽就講過了，是條龍的跟我盤著，是頭虎的跟我伏著，這裏不是樹牌子的地方。都曉得呆不長的，鬧得這麼凶值得嗎？”[/JUSTIFY]
[JUSTIFY]“是不值得，我已經做過手勢了，意思到此為止，算了，不肯聽呀。”[/JUSTIFY]
[JUSTIFY]“都懂的，他是為我們大家出頭，但是真的跟在他後面可能嗎？沒這麼團結的。”三四郎道。[/JUSTIFY]
[JUSTIFY]“只好他做犧牲品了，唉——”[/JUSTIFY]
[JUSTIFY]“再有兩個監房鬧起來，無非就是禁閉間多關幾個人。”三四郎見阿度臉色不好看，為其開脫。[/JUSTIFY]
[JUSTIFY]第二天一早，花將面露喜色地跟七號監所有的人打招呼：“堅持了兩頓沒吃，今天早飯開始吃了。我不記恨的，我沒為難他，菜還會多打點給他。”[/JUSTIFY]
[JUSTIFY]七號監的人所要的就是這個答案。[/JUSTIFY]
[JUSTIFY]收容所裏在押人員夢寐以求的時刻到了，獄警一路點名過來，誰誰誰勞教兩年，誰誰誰勞教三年，幾乎沒有一年的。只要是吃勞教官司最高也就三年，被叫到的先是興高采烈，不會被逮捕送拘留所了，不會被判刑了，不會到……，繼而又怨聲載道起來，為什麼要判我三年？而不是兩年、一年？我什麼事情啊，多少冤枉啊！在那些沒被叫上的人看來，這真是得了便宜賣乖。這批沒叫到的指望下一批，沒可能勞教的對吃勞教官司的分外羡慕，畢竟最高也只有三年，據說勞教官司要比勞改官司日子好過得多。[/JUSTIFY]
[JUSTIFY]花將來到七號監叫大家把小扁頭的東西清理一下，他要送過去。大家得知小扁頭被判勞教兩年，罪名是鬧監，於是大家把最新的臉盆、最滿的一支牙膏、還沒用過得毛巾，反正都撿最好的東西交給花將，花將抱著一堆東西走時搖搖頭說：“本來是可以輕放的。”[/JUSTIFY]
[JUSTIFY]大金子沒想到小扁頭會這麼強橫，完全不像先前認識的那樣本分老實。老茄子認為小扁頭到今天這般地步大金子有一定的責任。大金子直搖頭：“不關我的事，想勸都來不及，這不是老官司的做派，吃過官司的人誰會去拿雞蛋碰石頭，都曉得妥協，都懂得讓步的，否則就活不下去的。”[/JUSTIFY]
[JUSTIFY]“你別不相信，小扁頭是為了做給你看，你們說我不流氓，我今天就要讓你們相信我比流氓還流氓。”[/JUSTIFY]
[JUSTIFY]“大概是表現給我看的，但是在我來之前他就已經是牢頭了，我對他的評價，他就是一個大大的傻瓜。碰到我最多罵上幾句，絕對不會動靜搞得這麼大。不是不可以橫下來，我也橫下來過，但是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哪怕是有個三分理由。唉，沒名堂的事，槍打出頭鳥，他苦頭有得吃了。”[/JUSTIFY]
[JUSTIFY]花將通報說，小扁頭走的時候嘴巴還不幹不淨，罵收容所克扣伙食，頭頸骨強著，一點不買賬。[/JUSTIFY]
[JUSTIFY]大家聽罷不免搖頭歎息，擔心這位仁兄：[/JUSTIFY]
[JUSTIFY]矮簷底下強出頭[/JUSTIFY]
[JUSTIFY]1条 黑路難出頭[/JUSTIFY][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
[CENTER]西江月[/CENTER][JUSTIFY]軟弱安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竟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JUSTIFY]
[JUSTIFY]鈍斧錘磚易碎，快刀劈水難開。但看發白齒牙衰，惟有舌根不壞。[/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
[JUSTIFY]第五回 老三毛才藝展示 小扁頭以卵擊石[/JUSTIFY]
[JUSTIFY]範見的陰謀宣告失敗，人一下就變啞了，馬屁話不再說，強烈要求做幫兇的意願也不再表達，只是一個人悶悶地坐著，心事重重的，可見他出賣靈魂的出發點是為了串供。但是，別人並不輕易放過他，當時他太招人恨了。頭些日子也沒人招惹他，畢竟阿度的勢力不小，可來了大金子之後情形就變了。[/JUSTIFY]
[JUSTIFY]大金子和他的弟弟小金子是五馬路赫赫有名的人物，流氓圈子裏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使不是流氓也聽到過他們的名號，兩兄弟尤其是老大號稱五馬路的領軍人物，擎大旗的旗手。這兄弟倆是鄰里家長教育自家小孩的反面教員，卻又是混混們均想結交的江湖好漢，江湖威名類似於宋公明。大金子一被關進鐵門，站在門口正在適應昏暗的光線，監房裏十幾個人便齊聲“啊”的驚叫一聲，便直呼起大金子來，都爭先恐後的套著近乎。大金子人高馬大的，國字臉，皮膚黑黑的，不說話挺威嚴的，用《水滸》裏人物的長相來形容他，盧俊義比較合適，宋江長得實在差些。如近一點對照樣板戲，有點李玉和的味道。見同伴們異口同聲地呼喊他，大金子臉上微微起了點笑容，循聲望去有在收容所拘留所一同關過的，有一起吃勞教官司的，有一同服過刑的，還有在社會上一起玩的，認識的還真不少。[/JUSTIFY]
[JUSTIFY]阿度看到這個形勢知道自己船長的位置已不復存在，於是欠欠身子表示要讓大金子首座。當然這是阿度識時務，懂得客氣，明白事理，而大家也覺得這是眾望所歸，相對於大金子而言，阿度什麼都不是。大金子是座山，阿度充其量只配做山腳下的一粒微塵。連阿度的第一號打手馬狐狸也站到了大金子一邊，因為兩人在同一勞改農場服過刑，是頗有交情的獄友。阿度知道大勢已去，他感到絕望，他也知道大金子的威名可無緣相識。就像杜月笙之在上海灘，認得的不認得的誰不知其是位響噹噹的人物。當然，阿度也想趁這次絕好的機會結識結識大金子，最好關係處得鐵一點，做個把兄弟什麼的，以後也好在江湖上吹吹大牛，濺人一臉唾沫。阿度的心情是極為複雜的，臉色也是似笑非笑，陰晴難測的，好在他的尷尬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誰都沒把重心放在他的身上。[/JUSTIFY]
[JUSTIFY]大金子徑直走到中間三四郎的邊上坐了下來：“就坐這了，樹大招風，現在不是我做的事情也安在我的頭上，是有人冒充我，打我的招牌，還有人亂七八糟瞎舉報，更或者是大蓋帽故意把事情往我身上引，都有可能。提審一問就是幾個鐘頭，幾百件事情往我頭上砸，好像我是孫悟空不要吃飯睡覺的，天天一刻不停的在做壞事情，真是盲人談戀愛——瞎來來了。唉……”[/JUSTIFY]
[JUSTIFY]三四郎和大金子很熟，大金子是太平洋的座上賓，太平洋人以認得大金子為榮；大金子以能在太平洋備受歡迎而感到自豪和驕傲。一個人能在流氓輩出的地方混出點人模狗樣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還是一個外來流氓，大金子確有其過人之處。綠林好漢但凡要揚名立萬必須豪爽、大氣、能征慣戰、敢於擔當，流氓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不能恃強淩弱，不然怎麼可能得到大家的一致擁戴。白衣秀士王倫倘容得下林沖，第一把交椅還是他坐，何至於身首分家。[/JUSTIFY]
[JUSTIFY]大金子應答得忙不過來，大家都搶著跟他說話，主要都是些人員通報，誰被關了進來，誰還逃在外面，誰已金盆洗手，誰已嗚呼哀哉，有傳言的，有親見的，八號監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以至於巡監的以為出了什麼事故。[/JUSTIFY]
[JUSTIFY]隔壁的小扁頭見鬧得歡就問誰來了，一聽到是大金子真是激動萬分，連忙喊話：“阿哥，我是小扁頭。”[/JUSTIFY]
[JUSTIFY]“你什麼時候出來的？你不是在大田班嗎？好像還有個一兩年，減刑啦，怎麼不來找我？”顯然大金子是弄錯了，此小扁頭不是彼小扁頭。[/JUSTIFY]
[JUSTIFY]“我是你們家對過弄堂的。”小扁頭急了。[/JUSTIFY]
[JUSTIFY]“聽你哥說不是十大年判掉了嗎？”大金子又搞錯了，七裏傳到八裏，看來叫小扁頭的還不少。[/JUSTIFY]
[JUSTIFY]“我是你們家小金子的同學小扁頭，讀中學的時候我被小章魚打，先是小金子幫忙，後來小章魚叫了人，你也來幫忙的，他們一群人看到你來都嚇得逃光了。”小扁頭見大金子總是搞錯不免灰心，畢竟時間已過去得很久遠了，必須直接把事件說出來喚起大金子的記憶。[/JUSTIFY]
[JUSTIFY]大金子這下才恍然大悟，他自然是認得眼下這個小扁頭的，從小看到大的，問題出在思路上，總往交往過的流氓身上靠，這才搞差了，是不是公安局搞錯了，抓錯了人，把這麼一個老實巴交的人給關到了收容所。[/JUSTIFY]
[JUSTIFY]“這麼多年了，你人都不見了，到哪里去了？”大金子問。[/JUSTIFY]
[JUSTIFY]“你們不是幫我打了架嘛，我爸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把我給送到鄉下去了，連過年都不許回來，一去就是兩年。我回來就頂替我媽上班了。和小金子碰到過一次，請他喝老酒的，他還罵我沒良心呢，他大概沒跟你說。前些年是我不在家裏，等我再到你們家來玩，你們都不在了。”這兩兄弟一直監獄裏進進出出的，出來了也難得著家，是很難碰得到的。小扁頭把外面挨揍又在家裏挨打的糗事抖露出來並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的，坍台出醜算不了什麼，攀上了大金子就仿佛臉上貼滿了金子。[/JUSTIFY]
[JUSTIFY]小扁頭的父親其實管教兒子是很嚴的，稍有問題就大棒伺候，看到兒子跟地區裏壞得出了油的混混在一起，不管小扁頭是對是錯，攀上了小金子就是錯，無須再管什麼青紅皂白，一頓猛揍，趕到鄉下去呆著，遠離這片不太好的環境，可謂用心良苦，只可惜的是小扁頭還是成了階下囚。[/JUSTIFY]
[JUSTIFY]“小章魚這次也被刮颱風抓進來了，大概是搶臺面，估計我弟弟也有份了。”大金子透露點消息給小扁頭。[/JUSTIFY]
[JUSTIFY]“小金子呢？”[/JUSTIFY]
[JUSTIFY]“聽說逃在外面。”大金子也不知弟弟下落：“嗯，抓住就麻煩了，比我的事情大，好像發通緝令了。”[/JUSTIFY]
[JUSTIFY]聽到大金子這麼說，小扁頭不免感歎萬千。大金子知道小扁頭是本分人，家裏管得很嚴，其父極為粗暴，為什麼進來又不便多問，萬一是什麼難堪之事呢。在大金子看來小扁頭能做什麼？無非就是跑錯廁所、偷看女人洗澡、到女工更衣室偷女工內衣、騎自行車撞了警察還開溜，或者喝多了酒拿錯了東西……，這人又不是在外面混的，還能有什麼可以上得了臺面的事情，就連嫖娼都不會有抱女人親嘴的膽量，以前都是極老實的，挨了別人打還手的膽量都沒有的，為何入獄不問也罷。[/JUSTIFY]
[JUSTIFY]搶臺面就是得悉有人聚賭的訊息，持刀沖進賭場，所謂賭場一般也就設在一間較偏僻的屋裏，拉上窗簾關緊門，打打牌搓搓麻將，破門沖進去的不會是一個人，一個人不見得收拾得了四個，或者還不止四個，總是團夥作案，搶了就走，不遇反抗不傷人。至於訊息從何而來，那肯定是有內線，往往就是那個損失叫得最大的，被無端踢了兩腳的，表面上看顯得最悲慘的，在演苦肉計，戲演完了，謝幕之後到了後臺，一定是會有優厚的酬勞的。遇到這種事情就會彼此懷疑，不會去報案，也不知是那路好漢出的手，只好不了了之，因為聚賭本身就是犯罪，不會自己討官司吃去，這屬於黑吃黑的性質，就象玩仙人跳的，嫖娼是罪，搶劫也是罪，施受雙方都要坐牢，故被害的往往就不去報案了。常常是參與搶劫的又犯了別的什麼事，被抓了進去，為了搶跑道檢舉揭發，才會東窗事發。[/JUSTIFY]
[JUSTIFY]其實論流氓資歷當屬老三毛最深，可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不能回家鄉。按過去的規定，吃官司到了外省的勞改農場刑滿釋放只是意味著出了圍牆人仍在勞改農場務農，回不了家，沒有單位，沒有收入，沒人接收，回家戶口不能報。計劃經濟時代這就等於被迫把你逼留在了勞改農場，除此之外無路可走，你不可能從別的途徑得到糧票、布票，回到家裏就會沒吃沒穿的，居委會、派出所還會出面干涉，不許你長期逗留。因為漫畫裏三毛最大的特徵是流浪，而一旦坐牢就成了無期徒刑，終生回不了家鄉，算是一生流浪，這樣的一大批人就叫老三毛，而這批人絕大部分都是光棍，不是靠著強力打壓，農場根本呆不住。改革開放之後農場裏再也留不住他們了，蛇蟲八腳紛紛出洞，於是官司單位裏又多了一類犯人。他們最為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熟悉全套官司單位的官方的和非官方的各種繁雜的規則，並且十分適應，有的簡直如魚得水。[/JUSTIFY]
[JUSTIFY]來了大金子阿度真的沒了市場，不再囂張跋扈，收斂了好多。其實大金子並沒對阿度的統治發過任何一句有異議的言論，但是大金子的氣場太強大了，原先跟著自己的人都跑光了，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牢頭就目前而言只是形式上的。阿度已不再發號施令，沒人聽他的，這回他真的玩不轉了。一直處於被壓迫被欺淩的人們心情大好，一張張笑臉多了起來，歡顏笑語也多了，現在小官司不難吃了，怕只怕是暫時的。[/JUSTIFY]
[JUSTIFY]馬狐狸見芋艿頭提溜著短褲，就囔著：“範見，老範，好幫老船長洗跑馬短褲啦。”範見臉一陣紅一陣白的，不敢答話，臉偏向一邊。聽到的都笑了。替牢頭洗跑馬短褲那是最低賤最讓人瞧不起的，沒見人做，卻見人說。只要說到此人居然在幫牢頭洗這玩藝，未必是真的，那這被羞辱之人一定是混到了人下之人的境地。[/JUSTIFY]
[JUSTIFY]“呶，真誠心要把船長當爺看待的，就長做回族，長做藏族，這樣就叫人服貼了。”三四郎生性好鬥，不會做旁觀者。收容所每週二中午有一塊肉可以吃，等六天才盼到這一天，大家一想到開膘就會不由自主地淌口水，餓得頭昏眼花才遇到眼前這塊肉，真的是不知怎麼進的喉嚨，吞咽下肚竟不知其味，就像幾天沒進食的老虎吃了一只麻雀。範見無法回應，只把頭垂著。[/JUSTIFY]
[JUSTIFY]老三毛從來都不會放過為虎作倀的機會，他已習慣了弱肉強食的野蠻規則，他上完廁所經過範見身邊用腳踢他一下：“喂，船長叫你沖沖廁所，快去！”範見真的起身，拿起臉盆往廁所裏沖了兩三盆水。他有自知之明，心裏想的就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至少做這件事情還不算太丟人。[/JUSTIFY]
[JUSTIFY]老茄子畢竟閱歷很深，在他看來範見不壞，他一改先前的看法：“可以體諒的，不是真的做走狗，是有事相求，帶目的的，情有可原。你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有什麼奴才相。”[/JUSTIFY]
[JUSTIFY]阿忠不這麼看：“他真有機會做起打手來不一樣心狠手辣，會比別人好啊，我看他不會是什麼好人。”[/JUSTIFY]
[JUSTIFY]“應該是個幫兇，在幫兇裏面可能不是最惡的，比馬狐狸幾個要好一點，畢竟他是頭一次吃官司，還是好人成分多一點，不像那幾個一看就是小流氓，一副流裏流氣潑皮無賴的樣子。”老茄子是很會看人的。[/JUSTIFY]
[JUSTIFY]“如果給他時間和機會，不定也是個牢頭獄霸，可惜現在沒機會了，他前面有阿度、大金子、羅布、馬狐狸好幾個人擋著。”阿忠一笑。[/JUSTIFY]
[JUSTIFY]“難哪，”老茄子感觸到：“不低三下四，沒得生路；低三下四，又被人瞧不起。這裏還有一難，惹不起還躲不起，二十四小時都必須呆在一起。”[/JUSTIFY]
[JUSTIFY]阿忠也給範見來個總結：“賣身投靠，未必可靠；出賣靈魂，還沒得混；依附牢頭，招恨結仇。”[/JUSTIFY]
[JUSTIFY]面對好些個人的奚落，範見不敢回應，他知道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但是不試上一試怎麼知道成敗與否呢？他不後悔，只怪自己時運不濟。現在也就這麼過吧，畢竟沒有拳頭伸到臉上，眼下的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JUSTIFY]
[JUSTIFY]被大家忽略的還有一點，那就是阿度的內心感受，他一直自認為是範見的主人，可現在的問題是打狗不去看主人，每當有人對範冷嘲熱諷阿度就不好受，又不願讓別人看出來，就只好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外表上阿度嘻嘻哈哈，髒話不離嘴，似乎很流氓，可他不再能夠耀武揚威，怎能甘心，可不甘心又待如何？再做回貨真價實的牢頭恐怕已經不會再有機會了，重新組織這批人都得清除，不堪為伍了。大凡一個人想要成就大事就先得自己給自己造勢，再慫恿一批人為自己造勢，然後鼓搗那些無知無識盲從盲跟的民眾起哄送死，如此霸業可成。一旦大勢已去，立馬便原形畢露，就跟洪秀全那樣，什麼上帝的次子，就是一天煞星，攪亂天下，禍害一時。[/JUSTIFY]
[JUSTIFY]提審每天都在進行，不是張三就是李四，只要有機會大家都會去撿巴頭，巴頭就是煙頭。阿忠也曾交給芋艿頭兩個，芋艿頭十分高興，讚賞地對阿度說：“連阿忠都能這麼做真是不簡單。”阿忠的用意當然也是儘量不要和牢頭關系搞僵，反正也是隨手一撿。只是不交給阿度，以表示自己並不屈服。[/JUSTIFY]
[JUSTIFY]有了香煙頭可怎麼抽呢？有辦法。到了晚上，阿度從煙頭裏取出煙絲，攤開放在草紙上，再用另一張草紙卷出一個喇叭口，然後慢慢地倒入煙絲，塞塞緊，再把喇叭口關上，撚緊。叫上芋艿頭，掀開地板一個角，掏出一卷草紙，打開，裏面有幾根火柴和一片刮皮。兩人配合著把刮皮貼在牆上，摁得緊緊的，火柴棍一擦就著了。阿度抽上一口，感覺萬般陶醉，再抽一口，就遞給了芋艿頭，幾個親信輪下來又給了三四郎，三四郎嘬一嘬，哪還有煙味，前面幾個把煙咽進肺裏就像喝了口水，不見有煙呼出來，而三四郎沒進自然也沒出，可三四郎依舊很是滿足，這不是為了吸而吸，這是政治待遇。[/JUSTIFY]
[JUSTIFY]老茄子年紀最大，卻最怕死，悄悄地跟身邊的阿忠說：“要是著火全得死，逃都沒地方逃，有水也沒用，不是嗆死，就是熏死，怎麼可以的。”[/JUSTIFY]
[JUSTIFY]“沒事的，命越不值錢，像草一樣的，就越有生命力，就越能活下去，不用怕的。”阿忠安慰老茄子。[/JUSTIFY]
[JUSTIFY]大金子不吸，他說他不管判多少年，都要去勞改農場，那裏抽煙名正言順。眼下只要提審就問承辦員討煙抽，一般都給，撿煙屁股情願不抽。[/JUSTIFY]
[JUSTIFY]夜裏，老茄子翻來覆去的，喉嚨還哼哼的，問他哪不舒服，要不要喊人，老茄子擺擺手，是很不舒服，因為煙癮犯了。[/JUSTIFY]
[JUSTIFY]白天老三毛收到家裏的接濟，就顯得心事重重的，到了傍晚就忙開了。大家也都喜歡在晚飯之後睡覺哨子吹響之前做事面，這個時間段巡查少，光線昏暗，監視探頭看不清，有時候兩三小時不見人來。再說來了也不怕，值班獄警從亮堂的房間裏出來，皮鞋聲咄咄的一路敲打過來，打人的、抽煙的、用刀片的、縫針線的聽到響聲立即停頓下來，獄警舉目望去，一個個光頭閃閃，羅列兩排，安安靜靜地坐著，整個一歌舞昇平之太平景象。犯人們每一個都是天生的演員，演技都是一流的，從他們的聲色上看不出哪怕有一點點慌張。再說收容所人滿為患，人員又像走馬燈似的快速轉換，獄警們認識誰啊，只有幾個坐在鐵柵欄前的牢頭是知道的。更何況不是有芋艿頭們放哨嘛。[/JUSTIFY]
[JUSTIFY]老三毛用手仔細揉捏送來的那套半舊中山裝，有什麼好揉捏的，新戶頭都看不明白，搞不大懂。接著老三毛用留有一釐米多的小指甲在地板縫裏耐心地掏呀掏，居然掏出一段二三十釐米長的鋸條，鋸條的一邊已磨成了快口，他用布條裹在鈍的一頭，這就是一把可以使用的小刀了。老三毛一點一點把衣領的線挑開，聚精會神地幹著，這可是個細緻活，忙碌了好大一陣子，停了下來，變戲法般從拆開的衣領緊貼著夾裏的地方抽出兩張票面十元的鈔票來。看得新戶頭們目瞪口呆。錢顯然是經過處理的，像是被水浸泡過的，也有可能用的是淘米水或米湯水，摸上去非常柔軟，沒有了紙張的脆感，把它夾貼在衣服的硬角上是不易察覺的。按規定只要是送來的接濟物品都必須經過獄警的嚴格搜查，可百密總有一疏，總不能把送來的衣服褲子被子大卸八塊，然後再拼裝起來。[/JUSTIFY]
[JUSTIFY]錢在收容所裏顯然是沒有用處的，為什麼要取出來，目的是要放得更安全，老三毛說下麵還有至少三道關，分別是：拘留所、監獄和勞改農場，一道關比一道關嚴，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總歸有辦法的。進來的時候下作呸連屁眼都不放過，都要扒開來看看，又怎麼樣。我們打的是遊擊戰，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我們就乘虛而入。[/JUSTIFY]
[JUSTIFY]老三毛是贏家可以吹吹牛皮。有贏家自然就有輸家，更多的還是輸家。工衛東事先跟家裏是有約定的，牙膏擠空換上豬油，可送來物品不見牙膏，就問看守，那位老年看守狠狠瞪了他一眼，工衛東垂頭喪氣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看得出他的失望、無奈、沮喪和怨恨，在座的哪一個不是腹中空空，對他所遭受的巨大挫折無不感同身受。[/JUSTIFY]
[JUSTIFY]大金子說：“餓了最好不要想，越想越餓。但是不想幾乎是做不到的，連做夢都在吃紅燒肉。以前還要餓，逢年過節只給兩頓飯，是按語錄辦的，叫作：人民大眾高興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那時最怕過節，餓得喝自來水充饑。”他又安慰大家：“很快就會過去的，到了正規的監獄日子就會好過起來，家裏也可以接濟了，甜的鹹的好買一大堆呢。”於是大家一個個心裏畫餅充饑起來。[/JUSTIFY]
[JUSTIFY]藏錢最好的地方是被子，塞在棉絮裏面根本找不出來。老三毛教了新人一招。他告誡在座的每一個人，特別是新戶頭：“要給自己留條生路，要候機會。”新戶頭聽得似懂非懂。看不出老三毛能有一手絕好的針線活，可見其獨立生活的能力。他把鋸條藏回原處，又向工衛東要來了針線。[/JUSTIFY]
[JUSTIFY]老茄子真是直犯嘀咕：“哪來的針線，進來時口袋裏的東西一樣不剩通通被抄光，連皮帶都被抽走了，一張記錄剛學的詞語紙條——均沾，就是利益大家共同分享。也被搜身的獄警撕掉了。直到衣兜褲袋翻過來倒空才罷手。真搞不懂，這些東西是從哪弄來的。”[/JUSTIFY]
[JUSTIFY]其實刀片未必是老三毛帶進來的，火柴也可能不是阿度自己搞來的。違禁物品進監房的管道有好幾種，被提審時能夠撿到巴頭就能夠撿到鋸條、火柴，搞到針線也不難；有些違禁品是繼承的，上一任抑或再上一任牢頭總會留下一些違禁品，這些違禁品是帶不走的，於是造福後人；和邊上監房交換也是常有的事，這邊給兩根火柴，那邊遞幾個煙頭。誰有機會都會去搞違禁品，然後交給牢頭統一管理，牢頭不問親疏誰要使用一般都會提供。[/JUSTIFY]
[JUSTIFY]沒人舉報違禁品，即使仇恨再深，藏錢、串供、向外傳遞資訊等等違法違規行為是不會成為檢舉指向的。沒有好處，沒得減刑。有些物品是大家共用的，你一舉報，東西被查抄，那你必然就成為了全民公敵，活不下去了。無利不起早，起早餓得早。[/JUSTIFY]
[JUSTIFY]“為什麼不把錢直接放進棉花胎裏面？要費這麼大的周折？”阿忠發現了問題。[/JUSTIFY]
[JUSTIFY]“有直接放進棉絮的，很難找，還以為沒夾帶，有的吃完官司都不知道。不是不告訴，沒法告訴。接見時看守會守著聽著沒法說，寫信又不行，要被檢查的。要麼事先約好，也要分散放才好。鈔票放個位置，糧票又要放個位置，被查出來損失可以小一點。”老三毛吃官司吃成精了，他不僅能給你上示範課，也能給你上理論課。新戶頭不管對他有無好感，無一不佩服他。[/JUSTIFY]
[JUSTIFY]一個血氣方剛的人容易衝動，七號監的小扁頭經歷了種種磨難熬到了牢頭，可他並不以此為滿足，不知死活要叫板獄警。風波起源於週二的午餐。[/JUSTIFY]
[JUSTIFY]“規定的中午開膘為什麼沒有肉？”小扁頭對著勞役犯吼叫起來。花將被嚇了一大跳，來到七號監想探究一下，一般牢頭都是討好勞役犯的。[/JUSTIFY]
[JUSTIFY]“裏面不是有肉嘛。”花將邊說邊用手指一指，在盒飯上堆的是大白菜，在菜中間仔細分辨是有幾片肉。[/JUSTIFY]
[JUSTIFY]“這也叫肉！”小扁頭一把把花將揪到了鐵柵欄邊上，花將差點踢翻眼面前的好幾盒飯。一個中年人面對一個年輕人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有點招架不住。花將用雙手緊緊撐住柵欄，欲掙脫小扁頭揪住衣領的手，和小扁頭對峙著，表情顯得非常無辜。他還想解釋：“又不是我，又不是……。”花將的意思誰都懂，他是送飯的，不是做飯的，有氣也不該出在他頭上。小扁頭可根本不管那一套，見花將往外使勁，突然用左手伸出柵欄往花將的頭上就是一拳，同時鬆開了右手。花將上身往後一倒，腳步根本跟不上，又加上自己使的那股勁，兩股力合在一起，一個精彩的後仰，頭和身子重重地撞擊在走廊對過的牆上，兩個腳叉開了對著七號監，手托著腰，想起起不來，哎喲個不停。七號監的人好久沒見過這麼過癮的摔法，紛紛站起來觀賞花將的狼狽相，笑得前仰後翻，大家都是好久好久沒有過娛樂活動了，不妨開懷一場。[/JUSTIFY]
[JUSTIFY]看人倒楣是一件很來勁的事，有一種讓人十分愉悅的感覺，就像看足球比賽，有時看臺上的比踢球的還累，因為是一個用心在踢，一個是用腳在踢，觀賽的感同身受，好像自己也參與其中。看到別人被打被罵被責罰，被押上臺批鬥、被剃個鴛鴦頭、被抄家、被打成右派充軍二千裏，都是一件件酒後飯餘令人調笑的話題。即使自己也在倒楣之列，對同是受難之人總有點同情心了吧，否，照樣幸災樂禍，還要笑話比自己更倒楣的，甚至不惜踩上一腳。怎麼國人就這麼醜陋，是不是這一兩代人缺乏起碼的人性教育？從漫長的歷史上看，不是那麼回事。很不幸，劣根性是有遺傳的，魯迅在日本看見電影裏放映日本人砍殺中國人的鏡頭，中國留學生居然呼喊萬歲，為日本人喝彩。再遠一點，北京人不妨查一查族譜，世居北京的先人有沒有生吃過抗清英雄袁崇煥的肉。當時萬人空巷奔刑場，買塊人肉嘗一嘗，一定大叫過癮，大呼痛快，還會喝上一口酒。[/JUSTIFY]
[JUSTIFY]花將在收容所一向是個埋頭做事，不問是非之人，只有討好他的，沒有招惹他的，卻不料這次吃了大虧。[/JUSTIFY]
[JUSTIFY]獄警匆匆趕到，花將扶著牆站了起來，腿腳還不靈便，一瘸一拐的，一臉痛苦狀。[/JUSTIFY]
[JUSTIFY]“他罵人！”小扁頭惡人先告狀，這是慣常做法。[/JUSTIFY]
[JUSTIFY]“為什麼不傳飯進去？”獄警見慣了這類套路，先不理會追究，開好飯再說。[/JUSTIFY]
[JUSTIFY]“沒肉，他們不肯吃。今天開膘的，為啥沒有！”小扁頭把事直接跟獄警挑明瞭，後面的話喊得很響，顯然他需要別的監房特別是六號監和八號監的呼應。可惜無人回應，阿度迅速把飯分發下去，比平時還要快，表示堅決站在政府這一邊。[/JUSTIFY]
[JUSTIFY]“誰不肯吃？是誰不肯吃？”獄警氣勢洶洶。[/JUSTIFY]
[JUSTIFY]“為什麼沒有肉？這是為什麼？”小扁頭毫不畏懼，不依不饒。[/JUSTIFY]
[JUSTIFY]“絕食是嚴重的違紀行為，把飯發下去！”獄警不理會小扁頭的提問，厲聲命令道。[/JUSTIFY]
[JUSTIFY]小扁頭往下麵發飯，邊發邊罵：“肉被畜生吃掉了，不要面孔的，小娘養的，下作呸！”[/JUSTIFY]
[JUSTIFY]“你罵誰？”獄警火了。[/JUSTIFY]
[JUSTIFY]“就罵你們這幫喝血的獄卒，貪污的監丁，一群不要臉的東西。”小扁頭也火了，有點不顧一切了。[/JUSTIFY]
[JUSTIFY]“你等著。”獄警從來沒有被犯人這麼罵過，只走開一小會就帶來了五六個獄警，所長也來了。[/JUSTIFY]
[JUSTIFY]所長話不多，讓大家先吃飯，可小扁頭不把飯盒端起來下麵誰都不敢端。所長只好避開小扁頭，繞過走廊和幾個獄警打開房門直接進了監房，勸慰大家把午飯吃了。除了小扁頭虎視眈眈地盯著在座的幾十號人，別人都低垂著頭看著飯，面無表情一動不敢動。[/JUSTIFY]
[JUSTIFY]見到這種場面所長就來到小扁頭身邊問他到底吃不吃，小扁頭斬釘截鐵地搖搖頭說不吃，又補充一句除非按規定提供每人一塊紅燒肉。[/JUSTIFY]
[JUSTIFY]“沒有什麼規定，只有監規監紀必須執行，絕食是抗拒改造的行為，你要想好了。”所長語氣強硬起來。[/JUSTIFY]
[JUSTIFY]如果此時小扁頭端起飯盒來說一句軟話，事態也許就會平息了，可小扁頭不同於流氓之處就在於他極要面子，他要做流氓，可流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得會的，他進的是速成班，流氓皮毛上的那一套學會了，可骨子裏的鑒貌辨色，見風使舵，他沒學會；小流氓的小打小鬧小搗亂，造反不成就招安沒能領會；他不知道這世界上不止是白與黑，還有著大量的灰色地帶，李自成來了迎闖王，多爾袞到了送壺漿，來什麼人搖什麼旗。[/JUSTIFY]
[JUSTIFY]“我再問你一遍吃不吃？”所長的臉色很難看，後果一定會很難堪。[/JUSTIFY]
[JUSTIFY]“我又沒叫他們不吃嘍，我胃痛不吃可以嗎？”小扁頭還是十分強硬，不願低頭。[/JUSTIFY]
[JUSTIFY]所長知道整個監房的人都是小扁頭的人質，今天整不服小扁頭，就只能把小扁頭隔離開，否則麻煩就大了，不好收場。所長虎著臉走到門外跟外面守門的交代了幾句，不一會沖進兩個氣勢洶洶的獄警，銬住了小扁頭把他來年拖帶拽的關到了禁閉間。小扁頭邊走邊罵，周邊監房的人們無不嘆服。[/JUSTIFY]
[JUSTIFY]一般的違規違紀惹毛了獄警，把人銬在鐵柵欄上幾個小時，電警棍捅上幾下，教育一番就算了，而受罰之人往往都是以討饒收場，不管改是不改，先應承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誰都是懂的。可惜了小扁頭，非要把自己送進禁閉間，而一旦進禁閉間就意味著事情鬧大了。[/JUSTIFY]
[JUSTIFY]嚴打時期，收容所唯一一次絕食活動，以轟轟烈烈開場，以了了草草收場。[/JUSTIFY]
[JUSTIFY]事態一經平息獄方等不及，下午就開始整小扁頭的材料，像他這等兇悍的牢頭一定是打了不少人的，也一定有很多仇家的，可令獄方失望的是整個七號監沒有人說小扁頭的壞話，都不承認被打，也不檢舉。他們都知道小扁頭是在幫他們說話，替他們出頭。小扁頭這麼一鬧，下周所長一定親自過問，絕對不會再以幾小塊肉片搪塞了。對犯人而言，這頓肉實在是太重要了。肖土匪被單獨叫到辦公室回答也就簡單的幾個字：沒有、不是的、不知道。[/JUSTIFY]
[JUSTIFY]花將一如既往的擦地送飯，走到七號監就放慢腳步，裏面人問：“他飯吃了嗎？”花將歎口氣，搖搖頭。晚上還是同樣的回答。七號間的犯人心裏很著急，牢頭不是為了自己吃禁閉的，不是打罵新戶頭遭受處罰的，如果是因為稱王稱霸，恣意打罵別人出的事情，大夥檢舉小扁頭是再正常不過的。而眼下是為眾人出頭，所以大家都一致地向花將求情，為牢頭開脫，說牢頭不是故意針對他的，並代表牢頭向花將賠禮道歉，花將還是不動聲色，還是歎口氣，搖搖頭，只顧垂著腦袋幹活。七號間的犯人們心裏一點底都沒有。[/JUSTIFY]
[JUSTIFY]肖土匪喊過三四郎先聊些別的，說著說著就講到了小扁頭：“其實他端起飯盒來吃幾口事情就過去了，最多把他調開，現在就沒這麼簡單了。”[/JUSTIFY]
[JUSTIFY]三四郎說：“我們這邊也都有怨氣的，但是進來的時候大蓋帽就講過了，是條龍的跟我盤著，是頭虎的跟我伏著，這裏不是樹牌子的地方。都曉得呆不長的，鬧得這麼凶值得嗎？”[/JUSTIFY]
[JUSTIFY]“是不值得，我已經做過手勢了，意思到此為止，算了，不肯聽呀。”[/JUSTIFY]
[JUSTIFY]“都懂的，他是為我們大家出頭，但是真的跟在他後面可能嗎？沒這麼團結的。”三四郎道。[/JUSTIFY]
[JUSTIFY]“只好他做犧牲品了，唉——”[/JUSTIFY]
[JUSTIFY]“再有兩個監房鬧起來，無非就是禁閉間多關幾個人。”三四郎見阿度臉色不好看，為其開脫。[/JUSTIFY]
[JUSTIFY]第二天一早，花將面露喜色地跟七號監所有的人打招呼：“堅持了兩頓沒吃，今天早飯開始吃了。我不記恨的，我沒為難他，菜還會多打點給他。”[/JUSTIFY]
[JUSTIFY]七號監的人所要的就是這個答案。[/JUSTIFY]
[JUSTIFY]收容所裏在押人員夢寐以求的時刻到了，獄警一路點名過來，誰誰誰勞教兩年，誰誰誰勞教三年，幾乎沒有一年的。只要是吃勞教官司最高也就三年，被叫到的先是興高采烈，不會被逮捕送拘留所了，不會被判刑了，不會到……，繼而又怨聲載道起來，為什麼要判我三年？而不是兩年、一年？我什麼事情啊，多少冤枉啊！在那些沒被叫上的人看來，這真是得了便宜賣乖。這批沒叫到的指望下一批，沒可能勞教的對吃勞教官司的分外羡慕，畢竟最高也只有三年，據說勞教官司要比勞改官司日子好過得多。[/JUSTIFY]
[JUSTIFY]花將來到七號監叫大家把小扁頭的東西清理一下，他要送過去。大家得知小扁頭被判勞教兩年，罪名是鬧監，於是大家把最新的臉盆、最滿的一支牙膏、還沒用過得毛巾，反正都撿最好的東西交給花將，花將抱著一堆東西走時搖搖頭說：“本來是可以輕放的。”[/JUSTIFY]
[JUSTIFY]大金子沒想到小扁頭會這麼強橫，完全不像先前認識的那樣本分老實。老茄子認為小扁頭到今天這般地步大金子有一定的責任。大金子直搖頭：“不關我的事，想勸都來不及，這不是老官司的做派，吃過官司的人誰會去拿雞蛋碰石頭，都曉得妥協，都懂得讓步的，否則就活不下去的。”[/JUSTIFY]
[JUSTIFY]“你別不相信，小扁頭是為了做給你看，你們說我不流氓，我今天就要讓你們相信我比流氓還流氓。”[/JUSTIFY]
[JUSTIFY]“大概是表現給我看的，但是在我來之前他就已經是牢頭了，我對他的評價，他就是一個大大的傻瓜。碰到我最多罵上幾句，絕對不會動靜搞得這麼大。不是不可以橫下來，我也橫下來過，但是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哪怕是有個三分理由。唉，沒名堂的事，槍打出頭鳥，他苦頭有得吃了。”[/JUSTIFY]
[JUSTIFY]花將通報說，小扁頭走的時候嘴巴還不幹不淨，罵收容所克扣伙食，頭頸骨強著，一點不買賬。[/JUSTIFY]
[JUSTIFY]大家聽罷不免搖頭歎息，擔心這位仁兄：[/JUSTIFY]
[JUSTIFY]矮簷底下強出頭[/JUSTIFY]
[JUSTIFY]1条 黑路難出頭[/JUSTIFY][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
[CENTER]西江月[/CENTER][JUSTIFY]軟弱安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竟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JUSTIFY]
[JUSTIFY]鈍斧錘磚易碎，快刀劈水難開。但看發白齒牙衰，惟有舌根不壞。[/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