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1月 04, 2015 8:04 pm
夜色躍上天際，令城市顯得迷濛。
高宜芳提早三十分鐘抵達居酒屋，她站在入口旁朝著左右兩邊的街道張望。
兩週前接到大學時代康樂股長陳明雯的通知，今天要舉辦小型同學會，出席的人是五個最要好的朋友。以前他們總是一起行動，但畢業之後出國的出國，當兵的去啃饅頭，工作忙碌得讓每一次聚會提議都邀不齊所有人，這一拖就是十年。這一次，住在美國的陳明雯碰巧要回臺出差，也剛好大家都有空參加，所以十年後第一場同學會終於訂了下來。
她引頸期盼著一個人，即使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心中那份期待仍舊令她雀躍。他有出眾的外貌、優秀的成績，雖然同為五人小團體的成員，但她卻不敢表達自己的心意，怕是友情與愛情混合了，便失去單純的關係。最好的借鏡，就是另外的那兩個人！
謝佾華在大老遠的十字路口就看到了高宜芳，他大動作地揮著手，小跑步過來，臉上堆滿了笑容與她寒暄一番。謝佾華目前在證券公司擔任副理，同樣是金融圈，他有機會在一些大型場合遇到高宜芳，兩個人經常交換許多財金資訊，而高宜芳在投資標的的選擇上曾經替他解決過一些困擾，因此，透過工作上的互動，他們兩個算是比較常見面的。
沒過多久，姚可彤就從另外一邊的街道走來，見到謝佾華時，她的腳步停頓了一拍。自從分手後，他們兩個人就沒再見面了，所有關於對方的資訊，都是間接從社群軟體上兩個人的共同朋友所發佈的訊息裡得知。由於分手的過程並不愉快，兩人早就把對方從各自的通訊軟體好友名單中移除，僅保留了群組身份。為了避免尷尬，他們在群組聊天室中也幾乎不提及對方，巧妙的迴避了許多可能造成彼此不愉快的話題。
三個人站在入口旁，高宜芳在中間充當一道不可跨越的生物牆，左右兩位目光沒有交集，也不再對談。偶爾開口，說話的對象也是高宜芳。
這就是高宜芳不願意讓友情摻入男女私情的原因，她看過太多了，不單單是眼前這兩位，公司裡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搞得辦公室氣氛烏煙瘴氣的。
在約定時間的前十分鐘，王浩到了，他告訴大家還沒接到陳明雯的電話，應該是飛機誤點，於是請大夥先進去，邊吃邊等，等一下她到來時，再罰她三杯酒。
一進到包廂剛坐定位，姚可彤便拿出鏡盒，檢查自己的妝容是否完美，「明雯真是有心，這場同學會約了十年，總算是成局了！」以前和陳明雯是同寢室的室友，晚上關燈就寢時總是至少要花三十分鐘聊天、說心事，是挺聊得來的姊妹淘。不過事實上，王浩跟陳明雯才真正算得上是無所不談的知己，那種男女關係是能跟對方坦白自己的一切，卻永遠無法成為情侶的深厚情誼。回想起自己與謝佾華的關係，起先，對那個愛耍帥的男同學沒什麼好感，第一次有比較深的接觸是因為被明雯硬拖著去參加大一桌球比賽，技術測驗後意外地跟謝佾華組成男女雙打，也出乎意料地成為最受矚目、呼聲最高的一對雙打組合。
王浩揚著笑臉，招呼大家入座，「是啊，她最近一直傳訊息給我，提到好多我們以前的趣事呢！」他接下服務生手上的菜單，熟門熟路的幫大家介紹這家居酒屋的餐點。這家店他以前招待客戶來過不少次，跟店經理也熟識，今天就由他充當桌邊服務員，為在場的好同學們服務。
聽了王浩簡明扼要的解說，高宜芳翻了翻菜單，「每一道菜色好像都不錯，交給你決定吧！我沒有任何飲食禁忌。」遞還菜單給他時，看見了他鬢角上的花白以及眼角的紋路，十年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不少痕跡。大學時只要修同一門課，她都故意挑選能看見他的位子。身為系草，他有收不完的情書、各式各樣的活動邀約，但除非身體不適，他每堂課都會到，從不缺席。她就這麼默默地從旁注視他，忽近忽遠的，直到一次統計學分組報告，和陳明雯被分派到同一組的她被陳明雯指定與王浩一起負責處理數據分析，兩個人才開始了進一步的對談。
姚可彤放下水杯，轉頭看著高宜芳，「宜芳，十年不見，妳看起來怎麼還是那麼年輕！我以為妳的大頭照是用舊照片，原來是本人呢！對了，聽說妳今年榮升金控集團銀行事業部執行長，超厲害的！我們這群朋友裡就妳的成就最高。」高宜芳在他們這群朋友中算是最沈默寡言的一位，雖然總是默默地待在人群旁邊，可是辦事能力卻出乎意料地優秀。入學後將近一個學期她與高宜芳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她們是在舉辦大一班遊的活動規劃中才初步認識彼此，二年級時擔任系學會副會長的陳明雯就把拉她進系學會，幫忙處理系費財務收支管理的工作。她鮮少在社群網站上看到高宜芳張貼照片或近態，幾乎只能從通訊軟體的交談過程中了解高宜芳目前的生活。
姚可彤睜著羨慕的雙眸盯著她，而她卻焦慮的將視線拋向王浩。兩個月前在一次拜訪他行業務經理洽談跨行交易機制的機會中，她發現王浩在那家銀行擔任基層辦事員。前幾年聽他講到正在創業，而且發展得似乎不錯。當她望見他站在櫃檯後方對客戶鞠躬哈腰時臉上所帶著一號笑臉，就明白了他現在的處境。畢業時，大家曾高談自己的夢想，王浩就說過他想要成立自己的貿易公司，引進歐洲舒適的生活文化。他們都認為他一定可以成功，至於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理念？高宜芳其實也不太確定，不過她總認為他並沒有金融科系一板一眼的神情，而是一種細膩浪漫的氣質。
王浩恰巧轉身離開，走出包廂去找服務生點餐。高宜芳確信自己看見了他黯淡的表情。
謝佾華看了看手錶，「明雯怎麼還沒來？明明是同學會的召集人，卻最晚到是怎麼回事？」他明年可能會被公司派到美國帶領新的市場開發團隊，剛好陳明雯在美東幾個州有熟悉的門路可以幫他先打理一些事情，因此想趁著這次同學會跟她商量一下，看她對於他上次在通訊軟體中提到的計畫是不是能提供協助。
姚可彤翻著白眼，「她不是傳訊息說美國下大雪，所以飛機無法起飛嘛！就不能多點耐性再等一會兒？抱怨什麼！」前天在群組聊天室中陳明雯傳了一則訊息：『我在機場睡了一夜，飛機還是無法正常起降，不過航空公司說今天起飛有望，請各位善男信女期待本女王駕到吧！（貴賓室喝茶中～）』。謝佾華最大的缺點就是沒耐性，雖然積極是一項優點，但他已經趨近病態，任何事情好像慢一步都會要了他的命一樣！她其實相當期待這次的聚會，不過如果謝佾華可以不出現，她或許會比較自在一些。私下跟陳明雯傳訊息提及這個建議時，陳明雯非但不同意，還跟她說教一番，拿『情人當不成也要放棄這麼好的朋友嗎？』的論調來壓她，她哪說得過她？陳明雯可是全年級辯論比賽優勝隊伍的主將呢！
謝佾華感覺到一股怒火在胸口引燃，「我是在抱怨嗎？我擔心她是不是被其他事情耽擱了。妳就一定要把我講得那麼難堪？」回憶起以前他們交往的過程，那時候對方什麼都好，鬧點小脾氣感覺像是在撒嬌，兩個人在一起時似乎做什麼事情都可以很開心，當然也有吵架的時候，不過很快就合好如初。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的情感開始變質？他現在交了一個論及婚嫁的女友，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其實與當初和姚可彤相處時有些差異，但是他依然可以認定那確實是愛情，原本明年計畫結婚，但外派美國工作的事情，他到現在還沒跟她開口，留在臺灣結婚？或是出國？他想了好久，決定要將婚期延後。聽陳明雯說，姚可彤到目前為止好像一直維持單身吧！沒聽說有新男友的傳聞。也對，像她那樣彆扭的個性有幾個男人受得了？
姚可彤的語氣透露出了不悅，「是，我最不了解的就是你。」好像是從她向他暗示結婚那時候開始，他們的感情就慢慢的變調了。他總是用各種理由躲避這個話題，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草率地結束談話。她一度懷疑他對婚姻有恐懼，可是他的成長背景明明是幸福美滿的，她不了解他在擔心什麼。當兩個人不愛時，所有以前覺得可愛動作或行為都會變成厭惡所攻擊的標靶。儘管交往時是無限甜蜜，但分手前的針鋒相對卻在彼此心中造成莫大的傷害。離開他之後，她試著交往其他男人，但都很快地就無疾而終。而女人的年紀一旦跨過三十，就會面臨家人瘋狂逼婚，說到這點，陳明雯倒是輕鬆許多，一個人隻身在國外，交過一、兩個金髮帥哥，目前也還沒定下來的打算，這麼遙遠的距離家人想管恐怕也沒那個力氣。
謝佾華正想開口要反駁時，一隻手按著他的肩，王浩坐上他們兩人中間空的座位，笑著詢問：「菜都點好了，要來一手啤酒嗎？」
包廂門口的酒促小姐拿著兩瓶玻璃瓶裝的啤酒朝裡頭的客人揮了揮。
王浩一進門就聽到這對分手情侶的爭吵，他一點都不希望這兩個人吵架，從大二開始，他就一直看著他們出雙入對，他們擁有他追尋不著的幸福，擁有幸福的人為何要放棄這份恩賜？陳明雯總是會在他落寞的時候，在他的桌上放一顆巧克力，他其實不愛吃甜食，但她說，這是感受甜蜜的一種形式，於是他便剝開包裝紙，將那幻想的甜美放入口中。
姚可彤勾著王浩的手臂，狀似親暱的輕靠在他臂膀上，「還是我們浩浩最溫柔體貼，哪像某人，不解風情。」接著抬起頭來看他，這麼近的距離，不難發現一些跡象，「說真的，浩浩，你工作是不是很操勞？怎麼感覺你好像老很多？」不過即便邁入熟男階段，他依然保有專屬於自己的獨特魅力，從人見人愛的帥哥，蛻變成感性的男人。
謝佾華又頂撞了她一句：「別人的私事妳可以不要管那麼多嗎？」金融市場看似很廣，其實這圈子很小，雖然許久沒見面了，但對於王浩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聞。他猜想如果自己是王浩，一定很不希望別人莽撞地碰觸這個話題。
姚可彤眉頭深鎖，「我不過是問工作的事，當朋友的不能關心一下嗎？你今天是專門找我碴是不是？」她提高了音量。那段交往期間的最後半年，他們見面總是能在任何議題上挑起衝突。當時，陳明雯就是她最忠實的聽眾，聽她訴苦、聽她哭泣，雖然陳明雯試著給她建議，卻怎麼也發揮不了作用。
謝佾華用相同的音量回應，「我是要妳看場合說話。」他一點也不想讓步。就算她沒聽過他被合資人欺騙導致生意失敗的事情好了，難道看不出來王浩臉上的不愉快嗎？通常機靈一點的人會懂得住嘴。他們兩個同住過一間寢室，所以他很了解王浩的個性，他不會將難過、傷心的情緒表現出來，總是笑著臉。這種壓抑情緒的做法只會造成更大的精神壓力，他告訴過他要適時地發洩，但他老是說沒關係，他會找其他的方式紓解。
王浩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肩，但下一秒卻被謝佾華用力揮掉，「我跟她的事你別管。」他吼著。王浩能忍受的不代表他就得吞下去，事實上他對於王浩這種鄉愿的態度有些不滿，算是一種不捨吧！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取迎合別人，製造出一團和氣的假象？
有那麼一瞬間，王浩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微妙的情緒，他急忙遮掩，但還是被在場的兩名女性注意到了。
姚可彤不服輸的個性讓她選擇用強硬的態度回嗆，「你凶他幹嘛！浩浩有得罪你嗎？」大學畢業舞會後，她明白了，在體育館外頭的階梯上，王浩的脖子紅通通的，一講話就能聞到酒氣。他說他衷心地祝福他們，同時也希望她能好好對待謝佾華。他們兩個同寢室，他知道他很多壞習慣可能會讓她無法接受，但謝佾華真的是愛她的。隔天在宿舍打包行李時，她小心翼翼的向陳明雯確認自己的猜測，陳明雯只對她微笑，沒說什麼。
王浩揚起嘴角，笑稱沒事，急著打圓場。
高宜芳也跟著緩頰，「是啊！難得大家能再聚在一起，應該要高興一點才是。聽說這家的菜很好吃，你們嚐嚐看。」如果陳明雯在的話，氣氛可能就不會鬧得這麼僵了，她最擅長排解各式各樣的爭執，以前他們小情侶吵架，都是她出面當和事佬。
王浩用無聲的嘴形向她道謝。
高宜芳回以微笑，「你有聯絡上明雯嗎？」按照陳明雯訊息裡的登機時間推算，飛機應該兩個小時前就降落了。
王浩瞄到放在桌上的手機中彈出的一則重大新聞推播訊息：『O航班機115號迫降失敗，機身斷裂，造成多名乘客傷亡！』他心頭一震，急忙地點擊訊息，播放出特報影片。
記者說班機因為機械故障，迫降在鄰國機場，但應該是同樣的機械問題導致降落失敗，機身斷成兩截，有許多乘客連同座椅被拋出重摔落地，第二截機體起火燃燒，目前正在搶救中，詳細傷亡名單尚未公佈。
影片播完，王浩握著手機快步走出包廂。
姚可彤和其他兩人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紛紛打開自己的手機查詢相關新聞。
高宜芳比對陳明雯先前的在群組聊天室的內容，確實是同一架班機！這就是為什麼她到現在還沒抵達居酒屋的原因！
姚可彤啜泣，淚水不斷從眼眶裡滑落。身體顫抖著，她好怕失去這一個好朋友、好姐妹。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陳明雯的笑容、跟她一起躺在宿舍床上談論的女人心事。
謝佾華靜靜地挪動到王浩的位子，摟住她的肩，遞給她一張紙手帕。
他還有隨身攜帶紙手帕的習慣嗎？姚可彤曾經要求他除了面紙之外，也要帶紙手帕，因為厚度夠、不容易破，用來擦拭含水的東西特別好用，譬如眼淚。
謝佾華語調轉為輕柔，「沒事的，我相信明雯她一定沒事，別哭，有我在。」
以前，姚可彤傷心難過時，身邊總是有個他讓她依靠，有他在，似乎就能安心了。對於他的懷抱、細語呵護，原來還存在著一絲依戀。
王浩回到包廂，默默地站在門口凝視著他們。
他在想些什麼呢？高宜芳無法猜測，直到剛剛，她好像才有那麼一點了解眼前這個男人。她站起來走向他詢問是否有陳明雯的消息。
王浩搖了搖頭，電話、網路完全聯繫不上。
結完帳款，他們走出店門口，這餐，誰也沒心情吃。
謝佾華堅持送姚可彤回去。臨走前特別囑咐王浩若有什麼消息，一定要馬上聯絡他們。
兩人消失在轉角後高宜芳轉頭仰望著王浩的側臉，她想著在這張英俊陽光的臉龐下，埋藏了多少心事？「我們這群朋友裡就你和明雯最常聯絡，你有辦法聯繫到她的親人嗎？」畢業後不久陳明雯就移民到美國去了。
王浩點頭，「應該可以，我回去馬上查一下資料，應該可以聯繫得到。」他記得櫃子下有一本備忘錄，裡面記載了她臺灣家人的地址和電話。
居酒屋的服務生提著一袋打包的餐點跑出來，店經理堅持這些菜一定要他們帶回家，不要浪費食物。高宜芳接下這些原本應該是所有同學正興高采烈享用的餐點，看著手上大包小包，想起了以前堅持大家把謝師宴的剩菜打包回去的，也是陳明雯。她流下了眼淚，隨即用袖子擦去。手機簡訊音響起，是姪女傳來的訊息：『姑姑，記得幫我帶好吃的宵夜回來喔！愛妳～』
王浩看見了她的手機桌布，詢問那個她摟著的小女孩，兩個人笑得好燦爛、好親密。
收起手機，高宜芳回答：「那是我過世哥哥的女兒，現在我是她的媽媽。」也是她世上僅剩的親人。「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王浩那天其實也看見高宜芳站在銀行分行外頭，他想她應該是看他了，他苦笑著，「生活還是得過，我相信依然有路可以完成理想，眼前這條走不通，就繞回來，或許仍有機會可以找到新的路。」那一條，可能就能成就幸福。
高宜芳點頭，心裡多少安心了些，「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儘管開口。明雯那邊有任何訊息，也請馬上跟我聯絡。」
王浩頷首，「好，我那先回去處理了。」
一場同學會不到一個小時便畫下了句點，高宜芳在街頭佇立許久。
大學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無法入眠，索性就獨自一人走出小木屋，見到陳明雯和她一樣半夜不睡覺坐在在斜坡旁的石椅上，自己便挨了過去。他們聊了好幾個小時，談論著彼此的未來，回憶起這四年的種種。
陳明雯看著天上明亮的月，臉上散發著耀眼的光彩，她對著月亮說：「我感覺得到，我們五個人的心彼此牽絆在一起，就算畢業後各奔東西、無法見面，我們依然永遠惦記著對方。」
（全文完）
高宜芳提早三十分鐘抵達居酒屋，她站在入口旁朝著左右兩邊的街道張望。
兩週前接到大學時代康樂股長陳明雯的通知，今天要舉辦小型同學會，出席的人是五個最要好的朋友。以前他們總是一起行動，但畢業之後出國的出國，當兵的去啃饅頭，工作忙碌得讓每一次聚會提議都邀不齊所有人，這一拖就是十年。這一次，住在美國的陳明雯碰巧要回臺出差，也剛好大家都有空參加，所以十年後第一場同學會終於訂了下來。
她引頸期盼著一個人，即使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心中那份期待仍舊令她雀躍。他有出眾的外貌、優秀的成績，雖然同為五人小團體的成員，但她卻不敢表達自己的心意，怕是友情與愛情混合了，便失去單純的關係。最好的借鏡，就是另外的那兩個人！
謝佾華在大老遠的十字路口就看到了高宜芳，他大動作地揮著手，小跑步過來，臉上堆滿了笑容與她寒暄一番。謝佾華目前在證券公司擔任副理，同樣是金融圈，他有機會在一些大型場合遇到高宜芳，兩個人經常交換許多財金資訊，而高宜芳在投資標的的選擇上曾經替他解決過一些困擾，因此，透過工作上的互動，他們兩個算是比較常見面的。
沒過多久，姚可彤就從另外一邊的街道走來，見到謝佾華時，她的腳步停頓了一拍。自從分手後，他們兩個人就沒再見面了，所有關於對方的資訊，都是間接從社群軟體上兩個人的共同朋友所發佈的訊息裡得知。由於分手的過程並不愉快，兩人早就把對方從各自的通訊軟體好友名單中移除，僅保留了群組身份。為了避免尷尬，他們在群組聊天室中也幾乎不提及對方，巧妙的迴避了許多可能造成彼此不愉快的話題。
三個人站在入口旁，高宜芳在中間充當一道不可跨越的生物牆，左右兩位目光沒有交集，也不再對談。偶爾開口，說話的對象也是高宜芳。
這就是高宜芳不願意讓友情摻入男女私情的原因，她看過太多了，不單單是眼前這兩位，公司裡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搞得辦公室氣氛烏煙瘴氣的。
在約定時間的前十分鐘，王浩到了，他告訴大家還沒接到陳明雯的電話，應該是飛機誤點，於是請大夥先進去，邊吃邊等，等一下她到來時，再罰她三杯酒。
一進到包廂剛坐定位，姚可彤便拿出鏡盒，檢查自己的妝容是否完美，「明雯真是有心，這場同學會約了十年，總算是成局了！」以前和陳明雯是同寢室的室友，晚上關燈就寢時總是至少要花三十分鐘聊天、說心事，是挺聊得來的姊妹淘。不過事實上，王浩跟陳明雯才真正算得上是無所不談的知己，那種男女關係是能跟對方坦白自己的一切，卻永遠無法成為情侶的深厚情誼。回想起自己與謝佾華的關係，起先，對那個愛耍帥的男同學沒什麼好感，第一次有比較深的接觸是因為被明雯硬拖著去參加大一桌球比賽，技術測驗後意外地跟謝佾華組成男女雙打，也出乎意料地成為最受矚目、呼聲最高的一對雙打組合。
王浩揚著笑臉，招呼大家入座，「是啊，她最近一直傳訊息給我，提到好多我們以前的趣事呢！」他接下服務生手上的菜單，熟門熟路的幫大家介紹這家居酒屋的餐點。這家店他以前招待客戶來過不少次，跟店經理也熟識，今天就由他充當桌邊服務員，為在場的好同學們服務。
聽了王浩簡明扼要的解說，高宜芳翻了翻菜單，「每一道菜色好像都不錯，交給你決定吧！我沒有任何飲食禁忌。」遞還菜單給他時，看見了他鬢角上的花白以及眼角的紋路，十年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不少痕跡。大學時只要修同一門課，她都故意挑選能看見他的位子。身為系草，他有收不完的情書、各式各樣的活動邀約，但除非身體不適，他每堂課都會到，從不缺席。她就這麼默默地從旁注視他，忽近忽遠的，直到一次統計學分組報告，和陳明雯被分派到同一組的她被陳明雯指定與王浩一起負責處理數據分析，兩個人才開始了進一步的對談。
姚可彤放下水杯，轉頭看著高宜芳，「宜芳，十年不見，妳看起來怎麼還是那麼年輕！我以為妳的大頭照是用舊照片，原來是本人呢！對了，聽說妳今年榮升金控集團銀行事業部執行長，超厲害的！我們這群朋友裡就妳的成就最高。」高宜芳在他們這群朋友中算是最沈默寡言的一位，雖然總是默默地待在人群旁邊，可是辦事能力卻出乎意料地優秀。入學後將近一個學期她與高宜芳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她們是在舉辦大一班遊的活動規劃中才初步認識彼此，二年級時擔任系學會副會長的陳明雯就把拉她進系學會，幫忙處理系費財務收支管理的工作。她鮮少在社群網站上看到高宜芳張貼照片或近態，幾乎只能從通訊軟體的交談過程中了解高宜芳目前的生活。
姚可彤睜著羨慕的雙眸盯著她，而她卻焦慮的將視線拋向王浩。兩個月前在一次拜訪他行業務經理洽談跨行交易機制的機會中，她發現王浩在那家銀行擔任基層辦事員。前幾年聽他講到正在創業，而且發展得似乎不錯。當她望見他站在櫃檯後方對客戶鞠躬哈腰時臉上所帶著一號笑臉，就明白了他現在的處境。畢業時，大家曾高談自己的夢想，王浩就說過他想要成立自己的貿易公司，引進歐洲舒適的生活文化。他們都認為他一定可以成功，至於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理念？高宜芳其實也不太確定，不過她總認為他並沒有金融科系一板一眼的神情，而是一種細膩浪漫的氣質。
王浩恰巧轉身離開，走出包廂去找服務生點餐。高宜芳確信自己看見了他黯淡的表情。
謝佾華看了看手錶，「明雯怎麼還沒來？明明是同學會的召集人，卻最晚到是怎麼回事？」他明年可能會被公司派到美國帶領新的市場開發團隊，剛好陳明雯在美東幾個州有熟悉的門路可以幫他先打理一些事情，因此想趁著這次同學會跟她商量一下，看她對於他上次在通訊軟體中提到的計畫是不是能提供協助。
姚可彤翻著白眼，「她不是傳訊息說美國下大雪，所以飛機無法起飛嘛！就不能多點耐性再等一會兒？抱怨什麼！」前天在群組聊天室中陳明雯傳了一則訊息：『我在機場睡了一夜，飛機還是無法正常起降，不過航空公司說今天起飛有望，請各位善男信女期待本女王駕到吧！（貴賓室喝茶中～）』。謝佾華最大的缺點就是沒耐性，雖然積極是一項優點，但他已經趨近病態，任何事情好像慢一步都會要了他的命一樣！她其實相當期待這次的聚會，不過如果謝佾華可以不出現，她或許會比較自在一些。私下跟陳明雯傳訊息提及這個建議時，陳明雯非但不同意，還跟她說教一番，拿『情人當不成也要放棄這麼好的朋友嗎？』的論調來壓她，她哪說得過她？陳明雯可是全年級辯論比賽優勝隊伍的主將呢！
謝佾華感覺到一股怒火在胸口引燃，「我是在抱怨嗎？我擔心她是不是被其他事情耽擱了。妳就一定要把我講得那麼難堪？」回憶起以前他們交往的過程，那時候對方什麼都好，鬧點小脾氣感覺像是在撒嬌，兩個人在一起時似乎做什麼事情都可以很開心，當然也有吵架的時候，不過很快就合好如初。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的情感開始變質？他現在交了一個論及婚嫁的女友，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其實與當初和姚可彤相處時有些差異，但是他依然可以認定那確實是愛情，原本明年計畫結婚，但外派美國工作的事情，他到現在還沒跟她開口，留在臺灣結婚？或是出國？他想了好久，決定要將婚期延後。聽陳明雯說，姚可彤到目前為止好像一直維持單身吧！沒聽說有新男友的傳聞。也對，像她那樣彆扭的個性有幾個男人受得了？
姚可彤的語氣透露出了不悅，「是，我最不了解的就是你。」好像是從她向他暗示結婚那時候開始，他們的感情就慢慢的變調了。他總是用各種理由躲避這個話題，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草率地結束談話。她一度懷疑他對婚姻有恐懼，可是他的成長背景明明是幸福美滿的，她不了解他在擔心什麼。當兩個人不愛時，所有以前覺得可愛動作或行為都會變成厭惡所攻擊的標靶。儘管交往時是無限甜蜜，但分手前的針鋒相對卻在彼此心中造成莫大的傷害。離開他之後，她試著交往其他男人，但都很快地就無疾而終。而女人的年紀一旦跨過三十，就會面臨家人瘋狂逼婚，說到這點，陳明雯倒是輕鬆許多，一個人隻身在國外，交過一、兩個金髮帥哥，目前也還沒定下來的打算，這麼遙遠的距離家人想管恐怕也沒那個力氣。
謝佾華正想開口要反駁時，一隻手按著他的肩，王浩坐上他們兩人中間空的座位，笑著詢問：「菜都點好了，要來一手啤酒嗎？」
包廂門口的酒促小姐拿著兩瓶玻璃瓶裝的啤酒朝裡頭的客人揮了揮。
王浩一進門就聽到這對分手情侶的爭吵，他一點都不希望這兩個人吵架，從大二開始，他就一直看著他們出雙入對，他們擁有他追尋不著的幸福，擁有幸福的人為何要放棄這份恩賜？陳明雯總是會在他落寞的時候，在他的桌上放一顆巧克力，他其實不愛吃甜食，但她說，這是感受甜蜜的一種形式，於是他便剝開包裝紙，將那幻想的甜美放入口中。
姚可彤勾著王浩的手臂，狀似親暱的輕靠在他臂膀上，「還是我們浩浩最溫柔體貼，哪像某人，不解風情。」接著抬起頭來看他，這麼近的距離，不難發現一些跡象，「說真的，浩浩，你工作是不是很操勞？怎麼感覺你好像老很多？」不過即便邁入熟男階段，他依然保有專屬於自己的獨特魅力，從人見人愛的帥哥，蛻變成感性的男人。
謝佾華又頂撞了她一句：「別人的私事妳可以不要管那麼多嗎？」金融市場看似很廣，其實這圈子很小，雖然許久沒見面了，但對於王浩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聞。他猜想如果自己是王浩，一定很不希望別人莽撞地碰觸這個話題。
姚可彤眉頭深鎖，「我不過是問工作的事，當朋友的不能關心一下嗎？你今天是專門找我碴是不是？」她提高了音量。那段交往期間的最後半年，他們見面總是能在任何議題上挑起衝突。當時，陳明雯就是她最忠實的聽眾，聽她訴苦、聽她哭泣，雖然陳明雯試著給她建議，卻怎麼也發揮不了作用。
謝佾華用相同的音量回應，「我是要妳看場合說話。」他一點也不想讓步。就算她沒聽過他被合資人欺騙導致生意失敗的事情好了，難道看不出來王浩臉上的不愉快嗎？通常機靈一點的人會懂得住嘴。他們兩個同住過一間寢室，所以他很了解王浩的個性，他不會將難過、傷心的情緒表現出來，總是笑著臉。這種壓抑情緒的做法只會造成更大的精神壓力，他告訴過他要適時地發洩，但他老是說沒關係，他會找其他的方式紓解。
王浩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肩，但下一秒卻被謝佾華用力揮掉，「我跟她的事你別管。」他吼著。王浩能忍受的不代表他就得吞下去，事實上他對於王浩這種鄉愿的態度有些不滿，算是一種不捨吧！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取迎合別人，製造出一團和氣的假象？
有那麼一瞬間，王浩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微妙的情緒，他急忙遮掩，但還是被在場的兩名女性注意到了。
姚可彤不服輸的個性讓她選擇用強硬的態度回嗆，「你凶他幹嘛！浩浩有得罪你嗎？」大學畢業舞會後，她明白了，在體育館外頭的階梯上，王浩的脖子紅通通的，一講話就能聞到酒氣。他說他衷心地祝福他們，同時也希望她能好好對待謝佾華。他們兩個同寢室，他知道他很多壞習慣可能會讓她無法接受，但謝佾華真的是愛她的。隔天在宿舍打包行李時，她小心翼翼的向陳明雯確認自己的猜測，陳明雯只對她微笑，沒說什麼。
王浩揚起嘴角，笑稱沒事，急著打圓場。
高宜芳也跟著緩頰，「是啊！難得大家能再聚在一起，應該要高興一點才是。聽說這家的菜很好吃，你們嚐嚐看。」如果陳明雯在的話，氣氛可能就不會鬧得這麼僵了，她最擅長排解各式各樣的爭執，以前他們小情侶吵架，都是她出面當和事佬。
王浩用無聲的嘴形向她道謝。
高宜芳回以微笑，「你有聯絡上明雯嗎？」按照陳明雯訊息裡的登機時間推算，飛機應該兩個小時前就降落了。
王浩瞄到放在桌上的手機中彈出的一則重大新聞推播訊息：『O航班機115號迫降失敗，機身斷裂，造成多名乘客傷亡！』他心頭一震，急忙地點擊訊息，播放出特報影片。
記者說班機因為機械故障，迫降在鄰國機場，但應該是同樣的機械問題導致降落失敗，機身斷成兩截，有許多乘客連同座椅被拋出重摔落地，第二截機體起火燃燒，目前正在搶救中，詳細傷亡名單尚未公佈。
影片播完，王浩握著手機快步走出包廂。
姚可彤和其他兩人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紛紛打開自己的手機查詢相關新聞。
高宜芳比對陳明雯先前的在群組聊天室的內容，確實是同一架班機！這就是為什麼她到現在還沒抵達居酒屋的原因！
姚可彤啜泣，淚水不斷從眼眶裡滑落。身體顫抖著，她好怕失去這一個好朋友、好姐妹。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陳明雯的笑容、跟她一起躺在宿舍床上談論的女人心事。
謝佾華靜靜地挪動到王浩的位子，摟住她的肩，遞給她一張紙手帕。
他還有隨身攜帶紙手帕的習慣嗎？姚可彤曾經要求他除了面紙之外，也要帶紙手帕，因為厚度夠、不容易破，用來擦拭含水的東西特別好用，譬如眼淚。
謝佾華語調轉為輕柔，「沒事的，我相信明雯她一定沒事，別哭，有我在。」
以前，姚可彤傷心難過時，身邊總是有個他讓她依靠，有他在，似乎就能安心了。對於他的懷抱、細語呵護，原來還存在著一絲依戀。
王浩回到包廂，默默地站在門口凝視著他們。
他在想些什麼呢？高宜芳無法猜測，直到剛剛，她好像才有那麼一點了解眼前這個男人。她站起來走向他詢問是否有陳明雯的消息。
王浩搖了搖頭，電話、網路完全聯繫不上。
結完帳款，他們走出店門口，這餐，誰也沒心情吃。
謝佾華堅持送姚可彤回去。臨走前特別囑咐王浩若有什麼消息，一定要馬上聯絡他們。
兩人消失在轉角後高宜芳轉頭仰望著王浩的側臉，她想著在這張英俊陽光的臉龐下，埋藏了多少心事？「我們這群朋友裡就你和明雯最常聯絡，你有辦法聯繫到她的親人嗎？」畢業後不久陳明雯就移民到美國去了。
王浩點頭，「應該可以，我回去馬上查一下資料，應該可以聯繫得到。」他記得櫃子下有一本備忘錄，裡面記載了她臺灣家人的地址和電話。
居酒屋的服務生提著一袋打包的餐點跑出來，店經理堅持這些菜一定要他們帶回家，不要浪費食物。高宜芳接下這些原本應該是所有同學正興高采烈享用的餐點，看著手上大包小包，想起了以前堅持大家把謝師宴的剩菜打包回去的，也是陳明雯。她流下了眼淚，隨即用袖子擦去。手機簡訊音響起，是姪女傳來的訊息：『姑姑，記得幫我帶好吃的宵夜回來喔！愛妳～』
王浩看見了她的手機桌布，詢問那個她摟著的小女孩，兩個人笑得好燦爛、好親密。
收起手機，高宜芳回答：「那是我過世哥哥的女兒，現在我是她的媽媽。」也是她世上僅剩的親人。「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王浩那天其實也看見高宜芳站在銀行分行外頭，他想她應該是看他了，他苦笑著，「生活還是得過，我相信依然有路可以完成理想，眼前這條走不通，就繞回來，或許仍有機會可以找到新的路。」那一條，可能就能成就幸福。
高宜芳點頭，心裡多少安心了些，「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儘管開口。明雯那邊有任何訊息，也請馬上跟我聯絡。」
王浩頷首，「好，我那先回去處理了。」
一場同學會不到一個小時便畫下了句點，高宜芳在街頭佇立許久。
大學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無法入眠，索性就獨自一人走出小木屋，見到陳明雯和她一樣半夜不睡覺坐在在斜坡旁的石椅上，自己便挨了過去。他們聊了好幾個小時，談論著彼此的未來，回憶起這四年的種種。
陳明雯看著天上明亮的月，臉上散發著耀眼的光彩，她對著月亮說：「我感覺得到，我們五個人的心彼此牽絆在一起，就算畢業後各奔東西、無法見面，我們依然永遠惦記著對方。」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