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9月 05, 2015 9:16 pm
再見，彈珠
父母一輩的大人總告訴我們生在都市裡有多麼幸福，不僅交通方便，樓下還有無所不能的便利商店，電信公司願意牽電話線、甚至光纖，好像每一棟大樓都是一台自動販賣機，每一個窗戶都是一個展示櫃，想要什麼，都可以輕易的握在手中。
但這些願景在大樓還未林立的世界都是空談，對於小孩子而言更是不用說，就像是父母每天都跟你說這個周末一起去動物園玩一樣，久而久之就會把它當成耳邊風。
比起每天在田園、早地上跑跳的鄉下孩子，我們這些「都市第一代」的孩子就顯得可憐多了，雖然有不便宜的腳踏車，但因為路上車多而危險，我們只能在社區的中庭繞著圈圈，雖然有雙腳，卻因為家附近到處都是工地，我們只能在社區的中庭看著花草嘆氣。
小時候家裡住在「波音市」社區裡，波音市是個老舊的社區，算是都市計畫裡非常前期的建築，褪色的橘紅色磁磚佈滿每一棟大樓，九二一大地震時還被震掉了幾塊。
從小我們便看著「萬丈高樓平地起」，這裡沒有英雄，只有從鄉下前來都市打拼的男女，以及身為都市第一代的我們。
或許是仍對未知感到一絲絲的不安，住戶、附近的鄰居總是把皮包抱得緊緊的，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被劫走，還記得我五歲的時候就看過這樣的情景，一位胖歐巴桑的皮包被一個戴著白色頭盔的機車騎士搶走，離去前，他還先賞了那位歐巴桑一記電擊棒，哀號聲響徹鄰里。
小孩子和大人很不一樣，他們呼吸的並不是21%的氧氣和78%的氮氣，而是99%的野性和0.1%的乖巧，媽媽也體認到把孩子關在家裡不是辦法，於是便再三叮嚀我和哥絕對不可以跑到社區外面玩、遠離工地和不認識的叔叔阿姨。
或許是整個社區的父母都有相同的認知，每天下午整個社區的孩子都會在中庭的噴水池集合，然後決定今天究竟要玩些什麼，跳繩、騎腳踏車、鬼抓人、紅綠燈、砍手、一二三木頭人、跑堤防、排球、胡亂打鬧。
我和哥從七樓沿著逃生出口跑到五樓。我敲了敲左方的門，鐵門後緩緩開了一個小縫隙，一位漂亮的阿姨從裡頭看著我們。
「姊姊好，志宏在嗎？」哥大聲地問。
「阿姨，我們想找他去樓下玩。」我則在一旁幫腔。
「等一下喔。」阿姨先將門關了起來，接著是銅色的門鍊卸下的聲音。
志宏跑了出來，開心的和我們一起下樓。
「丁棟的小妹妹有來嗎？」志宏總關心著小鯊，當然，小鯊是後來我們在高中時才取的綽號，還只是孩子的我們都只會互稱哥哥、姊姊、弟弟、妹妹。
「有阿，剛從樓上還看到她在努力摳彈珠。」
社區的中庭是由三個圓環所構成的，最外圈是花圃，中圈是磁磚地，最內圈則是一個小平台和位在最中心的噴水池，我從沒看過噴水池噴出水來，哥也說他從來沒看過。
但我們從不期待噴水池正常運作，因為那美麗的水花對我們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倒是那水泥山丘的造型上，鑲著一顆顆不同花色的的彈珠，美得炫目，西瓜珠、牛奶珠、尼莫珠(跟海底總動員的尼莫顏色很像)、旋風珠，我們輪流幫每一顆彈珠取名字。
孩子們在樓下中庭打混的時間，有大半都是圍在噴水池的四周，努力的用指甲把一顆顆的彈珠給摳出來，每當有任何一個孩子成功把彈珠摳了出來，都會寶貝地捧在手心，擺出勝利的姿勢，然後讓每個人輪番玩賞，滿懷著羨慕與忌妒之情，我們會在心中默默的立誓，要摳出更漂亮的彈珠。
那些彈珠就好像我們每一個孩子，在無知中，嘗試探出頭，想一瞧外面的世界。
每天黃昏的時候，哥會和我坐在小堤防上，邊聊著天，邊等工作後下班回家的媽，然後才一起上樓。
我還記得我小二時的某個下午，哥的心情顯得特別的興奮，邊說著好像都要激動地站上噴水池，來一場振奮人心的演說。
「我們之前騎腳踏車的那個停車場現在在蓋美食廣場耶。」哥指著社區右邊的圍牆，開心地說著。
我們之前總在圍牆外的空曠停車場騎腳踏車，我直到小二都還必須靠著輔助輪，但哥已經能靈活的駕馭一般的腳踏車了，我們樂此不疲，直到幾個月前，停車場被鷹架和綠色的瓦楞鐵板圍了起來，就像家裡的廚房是「禁行區」一樣，我們沒再踏足過那個地方，沒想到要改建成美食廣場了。
「應該會有很多好吃的吧，從上面看下去起碼可以開個十幾間。」十幾間當然是我隨便掰的。
「不知道是不是會像新光三越地下一樓的美食街那樣。」
「應該是比較像阿嬤常逛的黃昏市場那樣吧。」
「白癡喔，黃昏市場對面就有了，不可能再蓋一間好不好」哥用力地打我的頭，不知道是不是每個當哥哥的都這麼暴力。
「阿旁邊那個哩？」我指著左邊的圍牆，圍牆外的空地也早已被水藍色的鐵板圍了起來。
「那裡是辦演唱會的地方，叫什麼月滿廣場還劇場的。」哥歪著頭認真思考著。
「所以以後我們就可以約大家一起去那邊玩了？」我激動地問。
「當然啊，到時候我們就自由了。」哥緩緩地說。當然，對於當時的我們「自由」兩個字不過就是脫離這個社區罷了。
「真希望那些大樓趕快蓋好阿。」我拄著下巴，幻想著到時整個社區的孩子一起去月滿廣場還是劇場的地方聽演唱會，在人群中竄動，用力的跳著，想必我的雙眼一定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吧。
從那時候開始，家裡以往聽不到的鑽頭聲、切鐵聲，自遠而近，像海嘯從地平線湧來一般，相反的，眼皮底下帶著睡意的黑幕卻不願落下。
從早上八點開始就不斷傳來震耳欲聾的鋼鐵摩擦聲，四散的火花、厚重的輪胎壓過工地入口的鐵板的聲音、漫天的粉塵，就連位在七樓的家裡也都覆上了一層沙土。
日領三千然後一夜之間揮霍殆盡，幾個帶著醉意和滿身酒臭味的工人會在半夜相互搭著肩，從管理室前騎樓的一頭，搖搖晃晃的走到另外一頭，然後再不明所以然的走了回來，跪在地上，大聲對著社區吆喝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
一位阿姨從乙棟跑了出來，穿過管理室，攙扶起那個瘋言瘋語的工人，接著另外一個工人從街道的一頭跑了出來，朝瘋言瘋語的工人臉上賞了一拳之後，三個人摔成一團，女人的尖叫聲，男人像野獸一般放聲大吼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哥和我在七樓，隔著紗窗默默地看著樓下發生的一切，只是當戰場轉往騎樓下時，我們就會打開電視，轉到十四台，目不轉睛地盯著管理室的監視器畫面。
對了，如果擋不住沙子，為什麼要叫做紗窗呢？
不用等到媽來勸說，我們也足不出戶，為了補眠，也為了避開危險，和拋來拋去的敵意。
樓下的小孩子從年紀最小的一個個消失，中庭少了幾台嬰兒車的蹤影，接著是大班，一年級，二年級，四年級，五年級，國一。
大人開始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什麼房價上漲、三鐵會開到家裡來之類的，可以聽得出來她們語氣中的不安被漸漸掃去，隨之而來的是期待和希望。
「今天跟著媽去公司，路過那個月滿什麼的東西的時候，我有看到那個白色建築物的全貌，中間是個大舞台，前面半圓形的地方全部都是座位，起碼可以坐兩萬個人吧。」我對著哥誇張得比劃著。
「媽說今年年底月滿劇場就會蓋…蓋好了，到時候我們再去走走吧。」哥因為沙塵太多，外加秋季到了尾聲，犯了過敏，整天遮著鼻子，時不時用力的吸，把鼻涕全吞下肚裡，垃圾筒裡的衛生紙堆已經滿了出來。
「欸，要不要下去摳彈珠，現在這個時間剛好沒人耶。」或許是因為禮拜三大部分的小學生都會參加放學後的才藝班吧，中庭沒有半個人的蹤影。
「不了…現在沒那個心情。」哥的聲音顯得有些冷漠，或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我沒辦法完整的掌握。
他只是無聊的摸著媽最近買給他的手錶，說是因為準備要上高年級了，有支錶才會自己做時間管理。
為了趕跨年和新年檔期，月滿劇場在年末便落成啟用。
跨年夜那天下午，我和哥一樣坐在中庭的噴水池旁等著老媽回來，但我們好像壓根就忘記了那天是月底，不管跨年與否，媽都是必須在公司忙著盤點、結算，不到凌晨是不會回來的。
我們只是呆呆地坐著，左面的牆外傳來陣陣的音樂聲，或許是為了今晚的表演做的彩排吧，鼓聲和電吉他的聲音透過巨大的黑色音響敲擊我們的鼓膜，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了一個頂著龐克頭的男孩大比「Rock」的手勢。
「一，二，三，ㄚˇ，ㄚ，ㄚˊ，ㄚˋ，ㄏㄚ，ㄏㄚˊ，ㄏㄚ，ㄏㄚˇ。」好像是正測試著麥克風。
不知道是不是早已習慣了噪音，我們在嘈雜的音樂聲和人聲中沉沉睡去，在夢裡，我看到丁棟的小妹妹一個人趴在噴水池上，奮力的摳著彈珠，她的手指磨損得非常嚴重，左邊缺一個角，右邊缺一個角的，突然間噴水池噴出了水來，她大聲地尖叫了一聲，著急的往後退，她的腳背撞到了堅硬的石子堤防，然後摔了個四腳朝天，還大聲哭了起來。
我急著想前去安慰她，但我的視線卻被那噴水池給吸引住了，不是因為那些彈珠在水裡閃耀出晶瑩的柔光，而是發現彈珠華麗的顏色被逐個褪去，變成一顆顆純白的保麗龍球，然後一點一點地被沖刷，直到成了碎屑，與水一同被吸到了水溝蓋裡頭。
醒來時，我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天空中薄薄的雲，被聚光燈照得紅一塊、紫一塊的，哥還熟睡著，還沒來得及搖醒他，我便發現地面在震動，原本以為是地震，卻感覺這震動有著一定的頻率和固定的強度，而且不是左右搖晃而是上下的大幅度震動，好像震央就在自己腳底下似的。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跳舞不要停歇！」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漂浮只靠音樂！」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全身只剩汗水！」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Ba！Ba！Ba！…」
月滿劇場那頭傳來張惠妹《三天三夜》的音樂聲、尖叫聲和數千個觀眾雙腳一起離地、然後著地的聲音。
整個社區都在地震。
整個城市都在地震。
噴水池也隨之晃動了起來，我看著上頭的彈珠一顆接著一顆的被震出水泥山丘、滾落、撞到碎石堤防後停了下來。
整個噴水池成了彈珠池，我睜大眼看著從小到大我們一直嘗試摳出的珍寶，卻在一夕之間崩落，像是土石流的大石塊一樣，棄置在堤防旁。
整個社區的燈都亮著，是為了見證這個新落成的劇場的第一次跨年嗎？還是只是因為被吵得完全睡不著呢？又或是聽見的寶箱開啟的聲音，等等孩子們就會蜂擁而至，撿起一顆顆的彈珠，擺進自己的收藏盒裡嗎？我並不知道，我只是看著整個社區的燈火和劇場的彩色燈光把彈珠照得如此晶瑩剔透，七彩奪目，像是吸飽彩虹的水珠，落在這個堤防之中，靜靜的沉睡在這裡。
我想捲起她們，全部撈進口袋裡，然後等到孩子們歡騰的打開自動門，從甲乙丙丁大樓中跑出來到噴水池旁集合時，再一個個的分給他們。
「他們要下來了吧，等等哥起來的時候也讓他自己挑幾顆喜歡的吧。」心底有股甜甜的感覺油然而生。
一顆顆頭從窗戶中探出，大的、小的，每一個人都用力地向外看去，只不過視線不是對著滿池的彈珠，而是圍牆外的七彩世界。
哥醒了過來，看了看手上的錶，懶散的說著：「已經這個時間了，我們去月滿劇場看看吧。」
他就連一眼也沒有看向滿池的彈珠。
「五、四、三、二、一，Happy New Year!」雖然那時的我還沒學過什麼英文，但我知道那聲音是要我和自己的童年告別。
《完》
父母一輩的大人總告訴我們生在都市裡有多麼幸福，不僅交通方便，樓下還有無所不能的便利商店，電信公司願意牽電話線、甚至光纖，好像每一棟大樓都是一台自動販賣機，每一個窗戶都是一個展示櫃，想要什麼，都可以輕易的握在手中。
但這些願景在大樓還未林立的世界都是空談，對於小孩子而言更是不用說，就像是父母每天都跟你說這個周末一起去動物園玩一樣，久而久之就會把它當成耳邊風。
比起每天在田園、早地上跑跳的鄉下孩子，我們這些「都市第一代」的孩子就顯得可憐多了，雖然有不便宜的腳踏車，但因為路上車多而危險，我們只能在社區的中庭繞著圈圈，雖然有雙腳，卻因為家附近到處都是工地，我們只能在社區的中庭看著花草嘆氣。
小時候家裡住在「波音市」社區裡，波音市是個老舊的社區，算是都市計畫裡非常前期的建築，褪色的橘紅色磁磚佈滿每一棟大樓，九二一大地震時還被震掉了幾塊。
從小我們便看著「萬丈高樓平地起」，這裡沒有英雄，只有從鄉下前來都市打拼的男女，以及身為都市第一代的我們。
或許是仍對未知感到一絲絲的不安，住戶、附近的鄰居總是把皮包抱得緊緊的，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被劫走，還記得我五歲的時候就看過這樣的情景，一位胖歐巴桑的皮包被一個戴著白色頭盔的機車騎士搶走，離去前，他還先賞了那位歐巴桑一記電擊棒，哀號聲響徹鄰里。
小孩子和大人很不一樣，他們呼吸的並不是21%的氧氣和78%的氮氣，而是99%的野性和0.1%的乖巧，媽媽也體認到把孩子關在家裡不是辦法，於是便再三叮嚀我和哥絕對不可以跑到社區外面玩、遠離工地和不認識的叔叔阿姨。
或許是整個社區的父母都有相同的認知，每天下午整個社區的孩子都會在中庭的噴水池集合，然後決定今天究竟要玩些什麼，跳繩、騎腳踏車、鬼抓人、紅綠燈、砍手、一二三木頭人、跑堤防、排球、胡亂打鬧。
我和哥從七樓沿著逃生出口跑到五樓。我敲了敲左方的門，鐵門後緩緩開了一個小縫隙，一位漂亮的阿姨從裡頭看著我們。
「姊姊好，志宏在嗎？」哥大聲地問。
「阿姨，我們想找他去樓下玩。」我則在一旁幫腔。
「等一下喔。」阿姨先將門關了起來，接著是銅色的門鍊卸下的聲音。
志宏跑了出來，開心的和我們一起下樓。
「丁棟的小妹妹有來嗎？」志宏總關心著小鯊，當然，小鯊是後來我們在高中時才取的綽號，還只是孩子的我們都只會互稱哥哥、姊姊、弟弟、妹妹。
「有阿，剛從樓上還看到她在努力摳彈珠。」
社區的中庭是由三個圓環所構成的，最外圈是花圃，中圈是磁磚地，最內圈則是一個小平台和位在最中心的噴水池，我從沒看過噴水池噴出水來，哥也說他從來沒看過。
但我們從不期待噴水池正常運作，因為那美麗的水花對我們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倒是那水泥山丘的造型上，鑲著一顆顆不同花色的的彈珠，美得炫目，西瓜珠、牛奶珠、尼莫珠(跟海底總動員的尼莫顏色很像)、旋風珠，我們輪流幫每一顆彈珠取名字。
孩子們在樓下中庭打混的時間，有大半都是圍在噴水池的四周，努力的用指甲把一顆顆的彈珠給摳出來，每當有任何一個孩子成功把彈珠摳了出來，都會寶貝地捧在手心，擺出勝利的姿勢，然後讓每個人輪番玩賞，滿懷著羨慕與忌妒之情，我們會在心中默默的立誓，要摳出更漂亮的彈珠。
那些彈珠就好像我們每一個孩子，在無知中，嘗試探出頭，想一瞧外面的世界。
每天黃昏的時候，哥會和我坐在小堤防上，邊聊著天，邊等工作後下班回家的媽，然後才一起上樓。
我還記得我小二時的某個下午，哥的心情顯得特別的興奮，邊說著好像都要激動地站上噴水池，來一場振奮人心的演說。
「我們之前騎腳踏車的那個停車場現在在蓋美食廣場耶。」哥指著社區右邊的圍牆，開心地說著。
我們之前總在圍牆外的空曠停車場騎腳踏車，我直到小二都還必須靠著輔助輪，但哥已經能靈活的駕馭一般的腳踏車了，我們樂此不疲，直到幾個月前，停車場被鷹架和綠色的瓦楞鐵板圍了起來，就像家裡的廚房是「禁行區」一樣，我們沒再踏足過那個地方，沒想到要改建成美食廣場了。
「應該會有很多好吃的吧，從上面看下去起碼可以開個十幾間。」十幾間當然是我隨便掰的。
「不知道是不是會像新光三越地下一樓的美食街那樣。」
「應該是比較像阿嬤常逛的黃昏市場那樣吧。」
「白癡喔，黃昏市場對面就有了，不可能再蓋一間好不好」哥用力地打我的頭，不知道是不是每個當哥哥的都這麼暴力。
「阿旁邊那個哩？」我指著左邊的圍牆，圍牆外的空地也早已被水藍色的鐵板圍了起來。
「那裡是辦演唱會的地方，叫什麼月滿廣場還劇場的。」哥歪著頭認真思考著。
「所以以後我們就可以約大家一起去那邊玩了？」我激動地問。
「當然啊，到時候我們就自由了。」哥緩緩地說。當然，對於當時的我們「自由」兩個字不過就是脫離這個社區罷了。
「真希望那些大樓趕快蓋好阿。」我拄著下巴，幻想著到時整個社區的孩子一起去月滿廣場還是劇場的地方聽演唱會，在人群中竄動，用力的跳著，想必我的雙眼一定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吧。
從那時候開始，家裡以往聽不到的鑽頭聲、切鐵聲，自遠而近，像海嘯從地平線湧來一般，相反的，眼皮底下帶著睡意的黑幕卻不願落下。
從早上八點開始就不斷傳來震耳欲聾的鋼鐵摩擦聲，四散的火花、厚重的輪胎壓過工地入口的鐵板的聲音、漫天的粉塵，就連位在七樓的家裡也都覆上了一層沙土。
日領三千然後一夜之間揮霍殆盡，幾個帶著醉意和滿身酒臭味的工人會在半夜相互搭著肩，從管理室前騎樓的一頭，搖搖晃晃的走到另外一頭，然後再不明所以然的走了回來，跪在地上，大聲對著社區吆喝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
一位阿姨從乙棟跑了出來，穿過管理室，攙扶起那個瘋言瘋語的工人，接著另外一個工人從街道的一頭跑了出來，朝瘋言瘋語的工人臉上賞了一拳之後，三個人摔成一團，女人的尖叫聲，男人像野獸一般放聲大吼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哥和我在七樓，隔著紗窗默默地看著樓下發生的一切，只是當戰場轉往騎樓下時，我們就會打開電視，轉到十四台，目不轉睛地盯著管理室的監視器畫面。
對了，如果擋不住沙子，為什麼要叫做紗窗呢？
不用等到媽來勸說，我們也足不出戶，為了補眠，也為了避開危險，和拋來拋去的敵意。
樓下的小孩子從年紀最小的一個個消失，中庭少了幾台嬰兒車的蹤影，接著是大班，一年級，二年級，四年級，五年級，國一。
大人開始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什麼房價上漲、三鐵會開到家裡來之類的，可以聽得出來她們語氣中的不安被漸漸掃去，隨之而來的是期待和希望。
「今天跟著媽去公司，路過那個月滿什麼的東西的時候，我有看到那個白色建築物的全貌，中間是個大舞台，前面半圓形的地方全部都是座位，起碼可以坐兩萬個人吧。」我對著哥誇張得比劃著。
「媽說今年年底月滿劇場就會蓋…蓋好了，到時候我們再去走走吧。」哥因為沙塵太多，外加秋季到了尾聲，犯了過敏，整天遮著鼻子，時不時用力的吸，把鼻涕全吞下肚裡，垃圾筒裡的衛生紙堆已經滿了出來。
「欸，要不要下去摳彈珠，現在這個時間剛好沒人耶。」或許是因為禮拜三大部分的小學生都會參加放學後的才藝班吧，中庭沒有半個人的蹤影。
「不了…現在沒那個心情。」哥的聲音顯得有些冷漠，或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我沒辦法完整的掌握。
他只是無聊的摸著媽最近買給他的手錶，說是因為準備要上高年級了，有支錶才會自己做時間管理。
為了趕跨年和新年檔期，月滿劇場在年末便落成啟用。
跨年夜那天下午，我和哥一樣坐在中庭的噴水池旁等著老媽回來，但我們好像壓根就忘記了那天是月底，不管跨年與否，媽都是必須在公司忙著盤點、結算，不到凌晨是不會回來的。
我們只是呆呆地坐著，左面的牆外傳來陣陣的音樂聲，或許是為了今晚的表演做的彩排吧，鼓聲和電吉他的聲音透過巨大的黑色音響敲擊我們的鼓膜，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了一個頂著龐克頭的男孩大比「Rock」的手勢。
「一，二，三，ㄚˇ，ㄚ，ㄚˊ，ㄚˋ，ㄏㄚ，ㄏㄚˊ，ㄏㄚ，ㄏㄚˇ。」好像是正測試著麥克風。
不知道是不是早已習慣了噪音，我們在嘈雜的音樂聲和人聲中沉沉睡去，在夢裡，我看到丁棟的小妹妹一個人趴在噴水池上，奮力的摳著彈珠，她的手指磨損得非常嚴重，左邊缺一個角，右邊缺一個角的，突然間噴水池噴出了水來，她大聲地尖叫了一聲，著急的往後退，她的腳背撞到了堅硬的石子堤防，然後摔了個四腳朝天，還大聲哭了起來。
我急著想前去安慰她，但我的視線卻被那噴水池給吸引住了，不是因為那些彈珠在水裡閃耀出晶瑩的柔光，而是發現彈珠華麗的顏色被逐個褪去，變成一顆顆純白的保麗龍球，然後一點一點地被沖刷，直到成了碎屑，與水一同被吸到了水溝蓋裡頭。
醒來時，我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天空中薄薄的雲，被聚光燈照得紅一塊、紫一塊的，哥還熟睡著，還沒來得及搖醒他，我便發現地面在震動，原本以為是地震，卻感覺這震動有著一定的頻率和固定的強度，而且不是左右搖晃而是上下的大幅度震動，好像震央就在自己腳底下似的。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跳舞不要停歇！」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漂浮只靠音樂！」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全身只剩汗水！」
「三天三夜的三天半夜！Ba！Ba！Ba！…」
月滿劇場那頭傳來張惠妹《三天三夜》的音樂聲、尖叫聲和數千個觀眾雙腳一起離地、然後著地的聲音。
整個社區都在地震。
整個城市都在地震。
噴水池也隨之晃動了起來，我看著上頭的彈珠一顆接著一顆的被震出水泥山丘、滾落、撞到碎石堤防後停了下來。
整個噴水池成了彈珠池，我睜大眼看著從小到大我們一直嘗試摳出的珍寶，卻在一夕之間崩落，像是土石流的大石塊一樣，棄置在堤防旁。
整個社區的燈都亮著，是為了見證這個新落成的劇場的第一次跨年嗎？還是只是因為被吵得完全睡不著呢？又或是聽見的寶箱開啟的聲音，等等孩子們就會蜂擁而至，撿起一顆顆的彈珠，擺進自己的收藏盒裡嗎？我並不知道，我只是看著整個社區的燈火和劇場的彩色燈光把彈珠照得如此晶瑩剔透，七彩奪目，像是吸飽彩虹的水珠，落在這個堤防之中，靜靜的沉睡在這裡。
我想捲起她們，全部撈進口袋裡，然後等到孩子們歡騰的打開自動門，從甲乙丙丁大樓中跑出來到噴水池旁集合時，再一個個的分給他們。
「他們要下來了吧，等等哥起來的時候也讓他自己挑幾顆喜歡的吧。」心底有股甜甜的感覺油然而生。
一顆顆頭從窗戶中探出，大的、小的，每一個人都用力地向外看去，只不過視線不是對著滿池的彈珠，而是圍牆外的七彩世界。
哥醒了過來，看了看手上的錶，懶散的說著：「已經這個時間了，我們去月滿劇場看看吧。」
他就連一眼也沒有看向滿池的彈珠。
「五、四、三、二、一，Happy New Year!」雖然那時的我還沒學過什麼英文，但我知道那聲音是要我和自己的童年告別。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