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7月 20, 2015 1:17 am
上個月行經民族路時，在一群等公車的人群裡，忽然瞥到熟悉身影，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是誰，爾後幾次相同時間經過時都會看到，直到幾天前故意停在路邊，隔著慢車道觀看背影找回記憶，可惜記憶破碎得太離奇，無法拼湊成形。
上週三站在陽台看月光照在玫瑰花瓣，如晚霞般暈染，終於想起曾經有某一年，海浪也如此慵懶懶地伏在沙灘。
隔天我帶著去夜的月娘笑意，和一頂安全帽重回路旁，等了大概十分鐘，看到她從路口緩緩走來，我仔細端詳，發現除了蒼老一點，風霜一點，憂愁一點外，還是能很快勾勒出當年模樣。
「許惠英！」
她停住腳，用疑惑眼神望著我，我拿下安全帽，對她笑，大約五秒，或者七八個世紀洪荒，終於看見她的嘴角慢慢揚起，像月娘的那抹弧形，眼睛閃著驚奇，雙手握在胸前對我綻出燦爛。
「是你，真的是你？」
「好久不見。」
「是，真的好久不見，你一點都沒有變。」
「妳也沒有變，所以我才能在人群裡瞥見妳。」
她雙手不停交叉蠕動，胸口不規則的起伏，世界靜止在那幾秒，只有彼此的呼吸穿過馬路，飛過海洋，越過空間和時間的障礙，回到那年的冬，回到那年暖暖的陽，以及暗昧勾連的冤仇。
「回家，還是剛從家裡出來？」
「剛下班。」
「趕時間嗎？」
「嗯——還可以。」
我將安全帽遞過去，她猶豫了一下，四顧覷盼，深深地，用力的吸口氣，然後接過安全帽，跨上機車。
多久不見？真的很久很久。
記得那年我二十歲她二十二歲，在南橫健走的路上，剛開始並沒有特別注意她，走到第二天她的雙腿完全僵硬，而且抽筋，痛得坐在山路邊哭泣，我幫她按摩，擦藥，安撫她的情緒，幫她背背包，攙扶她走下去，感受單薄身體像霧一樣輕。晚上，眾人圍在溪邊營火旁說說唱唱，我繼續在帳棚裡幫她按摩雙腿，拿東西給她吃，說笑話逗她笑，鬆懈她的情緒，一次次告訴她，妳可以，我相信妳能走完全程。她笑了，像霧一樣美麗，說因為這句話，她會勇敢走下去。
當晚我睡在女生的帳棚，各自裹在睡袋裡，幾乎是嘴唇附在耳邊，說了整晚過去和現在，以及秘密。
爾後她常常打電話給我，要我陪她到處晃來晃去，去動物園看猴子和大象，去旗津吃冰和坐船，坐在沙灘上吃烤花枝看夕陽，繼續聊過去和現在，以及更多更多秘密。
「記不記得那天？」
「當然記得。」她笑了笑，從包包裡拿出一張衛生紙給我，嘴角沾了一粒芝麻，我伸手幫她擦去。「那天打電話給你說心情不好，你就載我來這裡看夕陽。」
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一路騎向渡船頭，停好車，買了兩張船票，在小吃街買了兩串烤花枝和兩杯茉香綠，默默走在軟軟假假的沙灘，坐在海浪碰不到的地方眺望，看遠方的船，看即將落海的太陽，看柔柔髮絲飄盪，以及空緲又輕微的呢喃：
「我沒忘，真的沒忘，而且常常想起——」
是的，的確很難忘，記得那天也是坐在這裡，從中午坐到夕陽，從夕陽坐到頭頂月娘，從沁沁的風坐到侵濕腳尖的浪，我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坐著，偶爾轉頭看彼此的眼睛，看彼此的笑，還有她眼睛裡的茫然。我知道她有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但我並沒有問，只是陪她望著黑暗，記下她的側影，彎彎的鼻梁，時而上揚時而下墜的唇，因為我知道交流並不需要言語，只要指尖和指尖輕輕碰觸，手掌和手掌傳遞溫度，就能感受血液從對方心臟流到自己心臟的速度，那怕只是皮膚微微顫動摩挲也能讓情緒相通。
「謝謝！」
「謝什麼？」
「謝謝你給了我很美麗的記憶。」
這次輪到她幫我拭去嘴角的芝麻粒，我笑望著她，忽然看到二十二歲的溫柔閃在金黃光影裡，可惜溫柔太短暫，很快便給風帶去。
「那天我在做一個決定，一個會影響我一生的決定。」
「我知道。」
「是嗎？」
「不是嗎？」
其實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們並非完全無語，記得我們坐到所有人全部散去，才匆匆趕搭最後一班渡船回到哈馬星，然後踱步在帶著鹹味的風裡，偷偷跳上停靠的船，站在船頭看光影在水面晃晃盪盪，直到店鋪幾乎全數打烊，月娘垂在很遠很遠的海面時，她忽然轉頭盯住我的眼睛，很認真很認真的問：
「你會不會在意老婆年齡比自己大？」
我怎麼回答呢？說真的，我沒有很大反應，只是默默看著她的雙眼，泛著像海一樣的光影，然後對她搖搖頭。記得那時她原本上揚的嘴角慢慢收斂，慢慢收斂成抿緊的直線，抿了很久，又忽然翹起，再用很輕又很有味道的聲音說：
「當我沒問，好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就轉身說該回家了，拉著我走回機車停放處，路上我們沒有再說話。大約兩個多月後聽說她結婚了，我沒有去參加婚禮，她也沒有稍來任何訊息，直到上個月行經民族路時才又瞥到她的身影。
「我爸是土地代書，我從小在家裡幫忙，家教很嚴格，交際圈很狹隘，不容許我在外面發生任何問題，那次是故意撒謊，說同學會的活動一定要參加才能認識你。」
「我知道，妳以前說過。」
她捧著茉香綠，望著海浪，海浪緩緩爬到我們腳尖，微微沾濕腳跟，以及她的眼睛。
「我爸只有我一個女兒，希望我嫁給他喜歡和信任的人，尤其是跟他學很多年的助手。那天坐在這裡，我在考慮要嫁給我爸喜歡的人，還是自己喜歡的人。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後才瞭解，有些人注定在一起，有些人永遠不可能。」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她的側影，看她平緩的呼吸，心裡在想，當年我並沒有拒絕，因為她對我真的很好，怕我冷怕我餓怕我累，為我準備所有溫柔，只是當時年紀輕，事情又來得太突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表達和反應，只能看著泛水光的眼睛搖頭，直到聽見她結婚的消息，才知道自己可能真的錯過了什麼。
「我一直希望妳能過得很好，很幸福，有疼妳，愛妳的人。」
「是啊，愛我疼我，縱然自己不愛也可以。」
「對妳不好嗎？」
「怎麼會不好，那麼久了，都習慣了，你知道習慣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海平線上的半顆夕陽，我知道月娘很快就會出來，然後慢慢從牛郎走到織女，但卻已經不是昨天的月娘，更不會是三十年前柔柔的光。
「偶然時候，我會一個人坐在這裡，想那天的你，也想那天的我如果有勇氣說不願意，我的人生會變成怎樣？」
我一樣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環繞雙膝的手，發現手背上滿是縐折，紋路沿著手肘爬到風霜的臉，然後用力地鑽入胸口。她也沒有再說話，一樣雙手環膝，任憑髮鬘寥寥落落，直到燈塔和天狼星比誰比較亮，我們才靜靜離開沙灘，坐渡船，站在船頭吹風，吹過去和現在，吹前生今世未了的冤仇。
「謝謝！」
「謝什麼？」
「謝謝你還記得我，也謝謝你載我回來這裡，再看一次當年的夕陽。」
我們相視微笑，她跨上機車，伸手摟住我的腰，輕輕地，柔柔地，把頭靠在我肩上，在很多年很多年後的上週四，哈馬星渡船頭。
李文義 2015/07 沒有月娘的夜
上週三站在陽台看月光照在玫瑰花瓣，如晚霞般暈染，終於想起曾經有某一年，海浪也如此慵懶懶地伏在沙灘。
隔天我帶著去夜的月娘笑意，和一頂安全帽重回路旁，等了大概十分鐘，看到她從路口緩緩走來，我仔細端詳，發現除了蒼老一點，風霜一點，憂愁一點外，還是能很快勾勒出當年模樣。
「許惠英！」
她停住腳，用疑惑眼神望著我，我拿下安全帽，對她笑，大約五秒，或者七八個世紀洪荒，終於看見她的嘴角慢慢揚起，像月娘的那抹弧形，眼睛閃著驚奇，雙手握在胸前對我綻出燦爛。
「是你，真的是你？」
「好久不見。」
「是，真的好久不見，你一點都沒有變。」
「妳也沒有變，所以我才能在人群裡瞥見妳。」
她雙手不停交叉蠕動，胸口不規則的起伏，世界靜止在那幾秒，只有彼此的呼吸穿過馬路，飛過海洋，越過空間和時間的障礙，回到那年的冬，回到那年暖暖的陽，以及暗昧勾連的冤仇。
「回家，還是剛從家裡出來？」
「剛下班。」
「趕時間嗎？」
「嗯——還可以。」
我將安全帽遞過去，她猶豫了一下，四顧覷盼，深深地，用力的吸口氣，然後接過安全帽，跨上機車。
多久不見？真的很久很久。
記得那年我二十歲她二十二歲，在南橫健走的路上，剛開始並沒有特別注意她，走到第二天她的雙腿完全僵硬，而且抽筋，痛得坐在山路邊哭泣，我幫她按摩，擦藥，安撫她的情緒，幫她背背包，攙扶她走下去，感受單薄身體像霧一樣輕。晚上，眾人圍在溪邊營火旁說說唱唱，我繼續在帳棚裡幫她按摩雙腿，拿東西給她吃，說笑話逗她笑，鬆懈她的情緒，一次次告訴她，妳可以，我相信妳能走完全程。她笑了，像霧一樣美麗，說因為這句話，她會勇敢走下去。
當晚我睡在女生的帳棚，各自裹在睡袋裡，幾乎是嘴唇附在耳邊，說了整晚過去和現在，以及秘密。
爾後她常常打電話給我，要我陪她到處晃來晃去，去動物園看猴子和大象，去旗津吃冰和坐船，坐在沙灘上吃烤花枝看夕陽，繼續聊過去和現在，以及更多更多秘密。
「記不記得那天？」
「當然記得。」她笑了笑，從包包裡拿出一張衛生紙給我，嘴角沾了一粒芝麻，我伸手幫她擦去。「那天打電話給你說心情不好，你就載我來這裡看夕陽。」
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一路騎向渡船頭，停好車，買了兩張船票，在小吃街買了兩串烤花枝和兩杯茉香綠，默默走在軟軟假假的沙灘，坐在海浪碰不到的地方眺望，看遠方的船，看即將落海的太陽，看柔柔髮絲飄盪，以及空緲又輕微的呢喃：
「我沒忘，真的沒忘，而且常常想起——」
是的，的確很難忘，記得那天也是坐在這裡，從中午坐到夕陽，從夕陽坐到頭頂月娘，從沁沁的風坐到侵濕腳尖的浪，我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坐著，偶爾轉頭看彼此的眼睛，看彼此的笑，還有她眼睛裡的茫然。我知道她有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但我並沒有問，只是陪她望著黑暗，記下她的側影，彎彎的鼻梁，時而上揚時而下墜的唇，因為我知道交流並不需要言語，只要指尖和指尖輕輕碰觸，手掌和手掌傳遞溫度，就能感受血液從對方心臟流到自己心臟的速度，那怕只是皮膚微微顫動摩挲也能讓情緒相通。
「謝謝！」
「謝什麼？」
「謝謝你給了我很美麗的記憶。」
這次輪到她幫我拭去嘴角的芝麻粒，我笑望著她，忽然看到二十二歲的溫柔閃在金黃光影裡，可惜溫柔太短暫，很快便給風帶去。
「那天我在做一個決定，一個會影響我一生的決定。」
「我知道。」
「是嗎？」
「不是嗎？」
其實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們並非完全無語，記得我們坐到所有人全部散去，才匆匆趕搭最後一班渡船回到哈馬星，然後踱步在帶著鹹味的風裡，偷偷跳上停靠的船，站在船頭看光影在水面晃晃盪盪，直到店鋪幾乎全數打烊，月娘垂在很遠很遠的海面時，她忽然轉頭盯住我的眼睛，很認真很認真的問：
「你會不會在意老婆年齡比自己大？」
我怎麼回答呢？說真的，我沒有很大反應，只是默默看著她的雙眼，泛著像海一樣的光影，然後對她搖搖頭。記得那時她原本上揚的嘴角慢慢收斂，慢慢收斂成抿緊的直線，抿了很久，又忽然翹起，再用很輕又很有味道的聲音說：
「當我沒問，好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就轉身說該回家了，拉著我走回機車停放處，路上我們沒有再說話。大約兩個多月後聽說她結婚了，我沒有去參加婚禮，她也沒有稍來任何訊息，直到上個月行經民族路時才又瞥到她的身影。
「我爸是土地代書，我從小在家裡幫忙，家教很嚴格，交際圈很狹隘，不容許我在外面發生任何問題，那次是故意撒謊，說同學會的活動一定要參加才能認識你。」
「我知道，妳以前說過。」
她捧著茉香綠，望著海浪，海浪緩緩爬到我們腳尖，微微沾濕腳跟，以及她的眼睛。
「我爸只有我一個女兒，希望我嫁給他喜歡和信任的人，尤其是跟他學很多年的助手。那天坐在這裡，我在考慮要嫁給我爸喜歡的人，還是自己喜歡的人。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後才瞭解，有些人注定在一起，有些人永遠不可能。」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她的側影，看她平緩的呼吸，心裡在想，當年我並沒有拒絕，因為她對我真的很好，怕我冷怕我餓怕我累，為我準備所有溫柔，只是當時年紀輕，事情又來得太突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表達和反應，只能看著泛水光的眼睛搖頭，直到聽見她結婚的消息，才知道自己可能真的錯過了什麼。
「我一直希望妳能過得很好，很幸福，有疼妳，愛妳的人。」
「是啊，愛我疼我，縱然自己不愛也可以。」
「對妳不好嗎？」
「怎麼會不好，那麼久了，都習慣了，你知道習慣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海平線上的半顆夕陽，我知道月娘很快就會出來，然後慢慢從牛郎走到織女，但卻已經不是昨天的月娘，更不會是三十年前柔柔的光。
「偶然時候，我會一個人坐在這裡，想那天的你，也想那天的我如果有勇氣說不願意，我的人生會變成怎樣？」
我一樣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環繞雙膝的手，發現手背上滿是縐折，紋路沿著手肘爬到風霜的臉，然後用力地鑽入胸口。她也沒有再說話，一樣雙手環膝，任憑髮鬘寥寥落落，直到燈塔和天狼星比誰比較亮，我們才靜靜離開沙灘，坐渡船，站在船頭吹風，吹過去和現在，吹前生今世未了的冤仇。
「謝謝！」
「謝什麼？」
「謝謝你還記得我，也謝謝你載我回來這裡，再看一次當年的夕陽。」
我們相視微笑，她跨上機車，伸手摟住我的腰，輕輕地，柔柔地，把頭靠在我肩上，在很多年很多年後的上週四，哈馬星渡船頭。
李文義 2015/07 沒有月娘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