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6月 16, 2015 7:07 pm
馒头
奎志阳的家属是突然来队的。
奎志阳先是惊喜后是慌张，扔下媳妇站在院里晒太阳，自个没头苍蝇一样满世界蹿着找队长。
见队长了吗？没见？啊呀坏事了坏事了，这婆娘！
奎志阳就这样屁颠屁颠地跑，见谁都是这句话，狗吃羊肠子嘟嘟囔囔，胖乎乎的宽脸膛汗津津的，小眼睛也像是一只土豆上打了俩气眼，骨碌着金属般的光芒，或者说是一种狡黠的闪烁。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他的家属真的是突然来队的，不然他早该向队里写申请打报告了。
工程营是新成立的一个大队级单位，职工和机械设备都挤在一个夯土围成的圈子里，几间土坯平房，十来顶绿色的简易帐篷。要说家属来队不是啥大事，可是以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家属探亲，单位要审核、批准、安排一个住处给你，住满三十天没有新的家属来队，还可以续住，要不你就得早早地拾掇好家什走人。自然，当年的十二天探亲假也得随之泡汤。
工程营还不具备家属来队的条件，再说油克恭的家属已经提前来了，住的房子还是营部的办公室，这也是工程营唯一的一间办公室。当时油田实行军事化管理，油田的建制一夜之间全部改为师、团、营、连、排、班、组，于是，职工调动，都下达命令书，油克恭接到命令当天，铺盖卷一提就来报到了，家属也正巧坐在了火车上。油克恭一向是自己做饭吃，来到工程营还没来得及开火呢，媳妇就找上门来了。队长解决不了，石贵三副营长说，那就住营部，办公哪都能办。石副营长说得没错，营领导现在只有他一个，下属单位也只是一个筑路队和几个后勤管理人员，机械队等等正在组建，职工也还正在陆陆续续往来走。这些情况奎志阳一清二楚，且不说他还是筑路三排的排长。
夏天天黑得迟，七点钟了，太阳还在半天空悬着。奎志阳的媳妇就还在院里站着，脚边放一只鼓鼓囊囊的花包袱，站得直溜溜的，青布裤子条绒鞋，蓝碎花儿的小褂子，头上搭一条黄围巾，就是那种棉质的方巾，尖对尖一折成一个三角形。围巾遮住了半张脸，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亮艳，个头要比油克恭的媳妇高一些，但都属于骨多肉少的单瘦型。
奎志阳没找到队长，急惶地跑到媳妇跟前，提起包袱，似乎是说先要媳妇到他住的帐篷去，或者又变了主意，说帐篷还赶不上院里凉快呢。不论咋，媳妇没挪窝。他扯住媳妇的胳膊，将她拉到压路机的背阴处。这回她是蹲着的，一只手扶在包袱上，围巾把整个的脸都遮住了。
奎志阳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跑出大门张望，一会儿跑到媳妇身边蹲下，看得出，媳妇没有主动跟他说什么，他是该说些什么的，可是媳妇就是不搭理他，围巾依然遮着脸，手指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划。
终于，奎志阳安静下来了，他不再往大门外面跑了，从帐篷里拿来一只小板凳给媳妇，还端来一杯子水，杯子就是当兵时部队发的瓷缸子，草绿的，刷牙喝水吃饭煮粥都能用。媳妇坐了凳子，接过杯子，他就又开始笑，牙呲得白晃晃的，小眼睛在媳妇脸上身上一遍一遍地踅摸。他知道营长队长不论哪一个，在家吃了晚饭总会有一个要到这里来，往常每天都来，今天不会有例外。想必他给媳妇说的也就这个，等等吧，等营长队长来了，我们就有住处了。
太阳的脸红了，压路机的影子拉长了许多，风轻轻吹来，大门上的那面红旗忽忽闪闪在抖动，偶尔的还会飘起来。
是队长先来的，奎志阳蹦起来跑过去，就见石贵三副营长也进大门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奎志阳把媳妇领到了房子里。
其实，就是和油克恭同住一间屋。这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屋，一门一窗，低矮黝黑，高大的石副营长站在里面都不敢把脖子伸直。油克恭两块床板搭成一张双人铺，油克恭上班走了，媳妇就坐在上面纳鞋底，窗下的一个木箱子上放了几样简单的炊具，床与箱子之间是一只汽油炉子。奎志阳和媳妇睡的床，只好搭在冲门的地方，一张床板加一块二三十公分宽的木板，苇席和油毡隔开了两家人的视线，床头挂一条被单子，算是遮掩，也算是门户。石副营长说，住人呢，就逑这样，各搂各的老婆，没啥不好意思，动静小点儿，就那么个事儿！吃饭呢，有食堂，自个儿想做，你们就做，以后条件好了，一家一间，敲锣打鼓地闹腾也没事，现在就这样吧，到哪说哪的话！石副营长背着手，边说边弓着腰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又顺手掀起被单看了看坐在床上的奎志阳媳妇。哈哈好好好，走啊走啊，让人家睡觉吧！出了门走到院里。石副营长又转回身大喊一声，油克恭！油克恭慌忙跑了出来。石副营长说，小油啊，这就好，党员就要这样，急群众之所急，困难面前挺身而出，好！我还想，你可能想不通呢，没想到一说你就明白了，我们党员就要这个样子，好！今天晚上，啊……要掌握好，也带个头，啊……哈哈哈，去吧去吧……
可是，不知油克恭没掌握好，还是奎志阳没掌握好，第二天早晨，奎志阳的媳妇不吃饭就出了大门，手上提着包袱，脸上蒙着头巾，奎志阳来不及请假，直接就撵着跟出去了，嘴里嘟囔着，这婆娘，妈的，有宫殿住，我不成帝王将相资产阶级了！
奎志阳的家在宁夏南部山区，如果不是当兵出来，恐怕至今还住在半山腰的窑洞里。据说窑洞隔音防晒、冬暖夏凉，夏天还要用羊粪烧几回和锅台连在一起的大土炕，打打寒气。说起家乡，奎志阳态度一直不很明朗，那次刮大风掀了帐篷顶子，他才说，唉，要是咱家那窑房，天塌了都不咋的。吃钢丝面、发糕（玉米面做的）烦了，他会说，还是咱家黄米黏饭好，又软和又养人。前不久为了吃，他还和炊事班的小蔡打了一个赌。小蔡说，你能一次吃十个馒头（一个馒头二两），我一个月的细粮（十斤）全给你。
要是超过呢？奎志阳来了兴趣，小眼睛放出光亮。
再加！多一个馒头加十斤！
狗日的你别不认账，粮票、馒头都放这儿，我还不信了，拿来！奎志阳挽了挽袖子，松松裤带。
吃不了咋办？小蔡针锋相对。
倒给你！谁讹帐就他妈丫头养的！
好，谁讹帐就他妈丫头养的！小蔡打开笼盖，从发糕、窝头堆里检出十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扔在一个搪瓷盆里。
十二个！奎志阳突然说，并且还得意地笑。
十二个？有人阻止，也有人当作玩笑起哄。
小蔡犹豫了。
谁说了不算，就刚才那话！奎志阳往旁边一条放面汤的条凳上一坐，看着小蔡蔑视地笑，眼睛盯着小蔡手里的搪瓷盆，搪瓷盆上有五个字，工业学大庆，此时正好有一束夕霞的余光透过售饭窗投在上面，红色的字体像被点着了火。
奎志阳腮帮子鼓成两个大包，使本就宽大的脸，这时看去仿佛就是一个馒头袋子。吃过五个馒头之后，两腮蠕动的速度明显缓慢了许多，以至于不停地挺胸，伸脖子，张大嘴喘气，高高地翘着下巴。有人说奎志阳你喝口水吧，他微微摇一下头，用手指一下厨房里的大铁锅。铁锅里是大米稀饭，一碗收二两细粮票。
就在奎志阳吃完第十个馒头，又开始喝第二碗稀饭的时候，石贵三副营长来了，他大发脾气，不要命啦奎志阳，胡闹，我处分你！转过身又冲着小蔡喊，这就是你党员的表率作用，啊？！一把夺过奎志阳手里的馒头盆，扔在售饭窗台上。小蔡恐惧地缩在厨房里，头直往裤裆里蹭。奎志阳显出与己无关的样子，慢慢地站起来，继续吃他手里的馒头。石副营长不敢强夺，只好下命令说，别吃了，再吃我……他将举起的手从空中狠狠地劈下来，长嗨一声，无可奈何地点上一支烟，眼睛瞪成两只亮晶晶的玻璃弹子。奎志阳装作看不见，不说话，间或拿眼睛轻轻一溜，再向周围抡上一圈，眼珠子湿漉漉的，像要暴凸出来。大家小心翼翼地围着奎志阳，连咳嗽都要用手捂住嘴，转过身去，唯恐招来石副营长一顿臭骂。
奎志阳的这次赌局，是以十一个馒头两碗稀饭结束的。可是奎志阳并没有结束咀嚼，嘴巴一直在蠕动。他无法站立，不能走动，眼神瓷愣愣地没有了光泽。石副营长严厉地说，要活动，坚决要活动，躺倒就完了，以前是有教训的！他让小蔡和另一个人搀着奎志阳在院里走。千万不能停，这事小蔡你负责！他声色俱厉，用手指着小蔡，别人可以轮换休息，你不行，你给我记住！小蔡望着石副营长几乎点在脑门上的手指，单瘦的身材愈见矮小了。
后来奎志阳说，那回在院里说不清走了多少圈，是大半夜了吧，小蔡两个熬不住了，睡逑去了，我就那么走，扶着墙走，怕停了胀死逑了。小蔡那狗逑不是东西，人矬鬼大，平时稀饭清汤广水的，那天倒好，专捞稠的给我，还说两碗抵不上一个馒头，讹我，我说你狗日的和我吃一样多，我加倍给你，要不就吃十个馒头，我也加倍给你！
奎志阳和媳妇是中午回来的，奎志阳笑嘻嘻的，媳妇小碎步跟着，头巾遮着脸，看不出有啥表情。这以后，只是有时在晚上能看到他们坐在门口乘凉，要么就两个人一起出去，但那大多是在晚上。一个月后奎志阳送媳妇走了，他有了谝闲传的时间了，说媳妇来那天晚上啥逑没干，一动弹床板吱吱嘎嘎地响，老婆不脱衣服不说，大气都不敢喘，腿子夹得紧紧地直打战战。油克恭那俩可好，先是哑默动静的，天亮了干开了，煽得房顶呼隆隆的，土渣子掉我一脸，啊呀那婆娘，那个骚乎劲儿，呻唤的，啧啧，油克恭是个蔫头驴，一声不吭，光在嗓子里头拉毛绳，呼哧呼哧不消停！
那、那你老婆、呻、呻不呻唤？小蔡试试探探地问。
逑，想啥呢你？奎志阳瞪一眼小蔡，展开大手晃了晃，拿俩馒头来，我给你说！
还吃，撑不死你？
去你妈屄，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一天汗流泗水地干活，空肚子没货，哪有力气使洋镐？奎志阳声气正盛，突然回过脸话锋一转，哎我说，我可是发现了一个好窝窝子。
奎志阳说的好窝窝子，是距离工程营二三里地的一个破羊圈。那里也是油区所在地，如今早已羊去圈空，但牧羊人住的小屋还在，下火做饭的灶坑也在，小土炕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奎志阳和媳妇的鸳鸯梦就是在那里完成的。怪不得他们叼空子就跑出去了，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啊！
之前，有一回油克恭说，女人啊，你得伏住她，不然还不得骑你头上拉屎撒尿！说着他斜一眼奎志阳，像这二异子货（不男不女），那么煊泛（丰满）的两堆肉，一晚上只知道当馒头啃，就嘴上劲大！接着嘎嘎地笑。奎志阳不恼，挑衅地说，你滚逑开，让你婆姨试试，要是闹扯豁了别找我后账，敢不敢？我不贪求啥，管一顿馒头红烧肉就行！
就记了个馒头！油克恭讪笑。
说好了啊，晚上我去！奎志阳逼问，哈哈大笑。
婆姨来，是奔着娃娃来的。奎志阳说，晓不得这回怀上没有，结婚一年了，掐指头扳脚地算，俩人还没逑闹上两个月！这整天锹啊镐的，还不如回逑家呢，天天热屄大奶头拥着，不比啥强！
其实奎志阳只是这么说说，他不曾逃跑溜号离开过油田，也不曾离开过工程营。他只是坚决不在筑路队当排长了，他一心想干个技术活，所以就整天找队长找营长，软泡硬磨，最终调到机械队当了移山80推土机司机。后来奎志阳说，我也不是非要调到机械队，我是填不饱肚子，铁锹洋镐拿不动，当个排长，自个活干不到前头，咋说别人？开推土机压路机不一样，坐在上面动个手，机器使劲我不使劲……
两年后，月定量中的粗粮少了，饭菜也有点油水了，奎志阳吃馒头的事渐渐被大家所遗忘，他的媳妇也成了长期随队家属，住在指挥部广场北面的干打垒户区里，可遗憾的是，媳妇咋也怀不上孩子。
但他和他媳妇的一个小故事，却广为流传，并常常引人发笑。那几乎就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典故了。说新鲜，老掉牙了，说老掉牙了，又总会在大家疲劳、无聊的时候，不论谁，只要一说“趴下”这两个字，保准就能爆出一片笑声，瞬间工夫，情绪一下子就能振奋。
这个故事，是奎志阳当排长那阵儿，他媳妇走了以后，工间休息时，他自己卖派给大家的。
他说，他跟媳妇第一次同房，心里由不住犯了嘀咕：结婚前，她和别人睡过觉没有？这样想着，他就有了一个主意。
趴下。奎志阳对媳妇说。
趴下？媳妇不解地问，咋趴？
我咋知道？奎志阳装着懵懂不解的样子，又对媳妇说，那你说不趴下咋弄？
媳妇不吭气，披了衣服溜下炕，瑟瑟地站在地上，且还讷讷地说，那马、牛……是、是……人、人、好是（是否）、也、也……说着，低下头，两只手就扶在了炕沿上。
哈哈哈！奎志阳大笑，我一看就是个密齿子（羊羔子），摸一把她的屁股，一把把她拉上炕……那晚上，我没让她闲着。他妈一年就那么几天探亲假，省着啊？傻吧哪？又不是馒头，不吃在筐里！
奎志阳说，逑，就那几天，爱咋弄咋弄，白天弄，夜里弄，天亮了，窗纸白了，麻雀在窑院里直闹逑地喊，我还得给她爬一回，她就可着劲地推我，都八回了，瞌睡死人了，缓缓吧……
奎志阳的家属是突然来队的。
奎志阳先是惊喜后是慌张，扔下媳妇站在院里晒太阳，自个没头苍蝇一样满世界蹿着找队长。
见队长了吗？没见？啊呀坏事了坏事了，这婆娘！
奎志阳就这样屁颠屁颠地跑，见谁都是这句话，狗吃羊肠子嘟嘟囔囔，胖乎乎的宽脸膛汗津津的，小眼睛也像是一只土豆上打了俩气眼，骨碌着金属般的光芒，或者说是一种狡黠的闪烁。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他的家属真的是突然来队的，不然他早该向队里写申请打报告了。
工程营是新成立的一个大队级单位，职工和机械设备都挤在一个夯土围成的圈子里，几间土坯平房，十来顶绿色的简易帐篷。要说家属来队不是啥大事，可是以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家属探亲，单位要审核、批准、安排一个住处给你，住满三十天没有新的家属来队，还可以续住，要不你就得早早地拾掇好家什走人。自然，当年的十二天探亲假也得随之泡汤。
工程营还不具备家属来队的条件，再说油克恭的家属已经提前来了，住的房子还是营部的办公室，这也是工程营唯一的一间办公室。当时油田实行军事化管理，油田的建制一夜之间全部改为师、团、营、连、排、班、组，于是，职工调动，都下达命令书，油克恭接到命令当天，铺盖卷一提就来报到了，家属也正巧坐在了火车上。油克恭一向是自己做饭吃，来到工程营还没来得及开火呢，媳妇就找上门来了。队长解决不了，石贵三副营长说，那就住营部，办公哪都能办。石副营长说得没错，营领导现在只有他一个，下属单位也只是一个筑路队和几个后勤管理人员，机械队等等正在组建，职工也还正在陆陆续续往来走。这些情况奎志阳一清二楚，且不说他还是筑路三排的排长。
夏天天黑得迟，七点钟了，太阳还在半天空悬着。奎志阳的媳妇就还在院里站着，脚边放一只鼓鼓囊囊的花包袱，站得直溜溜的，青布裤子条绒鞋，蓝碎花儿的小褂子，头上搭一条黄围巾，就是那种棉质的方巾，尖对尖一折成一个三角形。围巾遮住了半张脸，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亮艳，个头要比油克恭的媳妇高一些，但都属于骨多肉少的单瘦型。
奎志阳没找到队长，急惶地跑到媳妇跟前，提起包袱，似乎是说先要媳妇到他住的帐篷去，或者又变了主意，说帐篷还赶不上院里凉快呢。不论咋，媳妇没挪窝。他扯住媳妇的胳膊，将她拉到压路机的背阴处。这回她是蹲着的，一只手扶在包袱上，围巾把整个的脸都遮住了。
奎志阳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跑出大门张望，一会儿跑到媳妇身边蹲下，看得出，媳妇没有主动跟他说什么，他是该说些什么的，可是媳妇就是不搭理他，围巾依然遮着脸，手指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划。
终于，奎志阳安静下来了，他不再往大门外面跑了，从帐篷里拿来一只小板凳给媳妇，还端来一杯子水，杯子就是当兵时部队发的瓷缸子，草绿的，刷牙喝水吃饭煮粥都能用。媳妇坐了凳子，接过杯子，他就又开始笑，牙呲得白晃晃的，小眼睛在媳妇脸上身上一遍一遍地踅摸。他知道营长队长不论哪一个，在家吃了晚饭总会有一个要到这里来，往常每天都来，今天不会有例外。想必他给媳妇说的也就这个，等等吧，等营长队长来了，我们就有住处了。
太阳的脸红了，压路机的影子拉长了许多，风轻轻吹来，大门上的那面红旗忽忽闪闪在抖动，偶尔的还会飘起来。
是队长先来的，奎志阳蹦起来跑过去，就见石贵三副营长也进大门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奎志阳把媳妇领到了房子里。
其实，就是和油克恭同住一间屋。这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屋，一门一窗，低矮黝黑，高大的石副营长站在里面都不敢把脖子伸直。油克恭两块床板搭成一张双人铺，油克恭上班走了，媳妇就坐在上面纳鞋底，窗下的一个木箱子上放了几样简单的炊具，床与箱子之间是一只汽油炉子。奎志阳和媳妇睡的床，只好搭在冲门的地方，一张床板加一块二三十公分宽的木板，苇席和油毡隔开了两家人的视线，床头挂一条被单子，算是遮掩，也算是门户。石副营长说，住人呢，就逑这样，各搂各的老婆，没啥不好意思，动静小点儿，就那么个事儿！吃饭呢，有食堂，自个儿想做，你们就做，以后条件好了，一家一间，敲锣打鼓地闹腾也没事，现在就这样吧，到哪说哪的话！石副营长背着手，边说边弓着腰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又顺手掀起被单看了看坐在床上的奎志阳媳妇。哈哈好好好，走啊走啊，让人家睡觉吧！出了门走到院里。石副营长又转回身大喊一声，油克恭！油克恭慌忙跑了出来。石副营长说，小油啊，这就好，党员就要这样，急群众之所急，困难面前挺身而出，好！我还想，你可能想不通呢，没想到一说你就明白了，我们党员就要这个样子，好！今天晚上，啊……要掌握好，也带个头，啊……哈哈哈，去吧去吧……
可是，不知油克恭没掌握好，还是奎志阳没掌握好，第二天早晨，奎志阳的媳妇不吃饭就出了大门，手上提着包袱，脸上蒙着头巾，奎志阳来不及请假，直接就撵着跟出去了，嘴里嘟囔着，这婆娘，妈的，有宫殿住，我不成帝王将相资产阶级了！
奎志阳的家在宁夏南部山区，如果不是当兵出来，恐怕至今还住在半山腰的窑洞里。据说窑洞隔音防晒、冬暖夏凉，夏天还要用羊粪烧几回和锅台连在一起的大土炕，打打寒气。说起家乡，奎志阳态度一直不很明朗，那次刮大风掀了帐篷顶子，他才说，唉，要是咱家那窑房，天塌了都不咋的。吃钢丝面、发糕（玉米面做的）烦了，他会说，还是咱家黄米黏饭好，又软和又养人。前不久为了吃，他还和炊事班的小蔡打了一个赌。小蔡说，你能一次吃十个馒头（一个馒头二两），我一个月的细粮（十斤）全给你。
要是超过呢？奎志阳来了兴趣，小眼睛放出光亮。
再加！多一个馒头加十斤！
狗日的你别不认账，粮票、馒头都放这儿，我还不信了，拿来！奎志阳挽了挽袖子，松松裤带。
吃不了咋办？小蔡针锋相对。
倒给你！谁讹帐就他妈丫头养的！
好，谁讹帐就他妈丫头养的！小蔡打开笼盖，从发糕、窝头堆里检出十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扔在一个搪瓷盆里。
十二个！奎志阳突然说，并且还得意地笑。
十二个？有人阻止，也有人当作玩笑起哄。
小蔡犹豫了。
谁说了不算，就刚才那话！奎志阳往旁边一条放面汤的条凳上一坐，看着小蔡蔑视地笑，眼睛盯着小蔡手里的搪瓷盆，搪瓷盆上有五个字，工业学大庆，此时正好有一束夕霞的余光透过售饭窗投在上面，红色的字体像被点着了火。
奎志阳腮帮子鼓成两个大包，使本就宽大的脸，这时看去仿佛就是一个馒头袋子。吃过五个馒头之后，两腮蠕动的速度明显缓慢了许多，以至于不停地挺胸，伸脖子，张大嘴喘气，高高地翘着下巴。有人说奎志阳你喝口水吧，他微微摇一下头，用手指一下厨房里的大铁锅。铁锅里是大米稀饭，一碗收二两细粮票。
就在奎志阳吃完第十个馒头，又开始喝第二碗稀饭的时候，石贵三副营长来了，他大发脾气，不要命啦奎志阳，胡闹，我处分你！转过身又冲着小蔡喊，这就是你党员的表率作用，啊？！一把夺过奎志阳手里的馒头盆，扔在售饭窗台上。小蔡恐惧地缩在厨房里，头直往裤裆里蹭。奎志阳显出与己无关的样子，慢慢地站起来，继续吃他手里的馒头。石副营长不敢强夺，只好下命令说，别吃了，再吃我……他将举起的手从空中狠狠地劈下来，长嗨一声，无可奈何地点上一支烟，眼睛瞪成两只亮晶晶的玻璃弹子。奎志阳装作看不见，不说话，间或拿眼睛轻轻一溜，再向周围抡上一圈，眼珠子湿漉漉的，像要暴凸出来。大家小心翼翼地围着奎志阳，连咳嗽都要用手捂住嘴，转过身去，唯恐招来石副营长一顿臭骂。
奎志阳的这次赌局，是以十一个馒头两碗稀饭结束的。可是奎志阳并没有结束咀嚼，嘴巴一直在蠕动。他无法站立，不能走动，眼神瓷愣愣地没有了光泽。石副营长严厉地说，要活动，坚决要活动，躺倒就完了，以前是有教训的！他让小蔡和另一个人搀着奎志阳在院里走。千万不能停，这事小蔡你负责！他声色俱厉，用手指着小蔡，别人可以轮换休息，你不行，你给我记住！小蔡望着石副营长几乎点在脑门上的手指，单瘦的身材愈见矮小了。
后来奎志阳说，那回在院里说不清走了多少圈，是大半夜了吧，小蔡两个熬不住了，睡逑去了，我就那么走，扶着墙走，怕停了胀死逑了。小蔡那狗逑不是东西，人矬鬼大，平时稀饭清汤广水的，那天倒好，专捞稠的给我，还说两碗抵不上一个馒头，讹我，我说你狗日的和我吃一样多，我加倍给你，要不就吃十个馒头，我也加倍给你！
奎志阳和媳妇是中午回来的，奎志阳笑嘻嘻的，媳妇小碎步跟着，头巾遮着脸，看不出有啥表情。这以后，只是有时在晚上能看到他们坐在门口乘凉，要么就两个人一起出去，但那大多是在晚上。一个月后奎志阳送媳妇走了，他有了谝闲传的时间了，说媳妇来那天晚上啥逑没干，一动弹床板吱吱嘎嘎地响，老婆不脱衣服不说，大气都不敢喘，腿子夹得紧紧地直打战战。油克恭那俩可好，先是哑默动静的，天亮了干开了，煽得房顶呼隆隆的，土渣子掉我一脸，啊呀那婆娘，那个骚乎劲儿，呻唤的，啧啧，油克恭是个蔫头驴，一声不吭，光在嗓子里头拉毛绳，呼哧呼哧不消停！
那、那你老婆、呻、呻不呻唤？小蔡试试探探地问。
逑，想啥呢你？奎志阳瞪一眼小蔡，展开大手晃了晃，拿俩馒头来，我给你说！
还吃，撑不死你？
去你妈屄，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一天汗流泗水地干活，空肚子没货，哪有力气使洋镐？奎志阳声气正盛，突然回过脸话锋一转，哎我说，我可是发现了一个好窝窝子。
奎志阳说的好窝窝子，是距离工程营二三里地的一个破羊圈。那里也是油区所在地，如今早已羊去圈空，但牧羊人住的小屋还在，下火做饭的灶坑也在，小土炕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奎志阳和媳妇的鸳鸯梦就是在那里完成的。怪不得他们叼空子就跑出去了，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啊！
之前，有一回油克恭说，女人啊，你得伏住她，不然还不得骑你头上拉屎撒尿！说着他斜一眼奎志阳，像这二异子货（不男不女），那么煊泛（丰满）的两堆肉，一晚上只知道当馒头啃，就嘴上劲大！接着嘎嘎地笑。奎志阳不恼，挑衅地说，你滚逑开，让你婆姨试试，要是闹扯豁了别找我后账，敢不敢？我不贪求啥，管一顿馒头红烧肉就行！
就记了个馒头！油克恭讪笑。
说好了啊，晚上我去！奎志阳逼问，哈哈大笑。
婆姨来，是奔着娃娃来的。奎志阳说，晓不得这回怀上没有，结婚一年了，掐指头扳脚地算，俩人还没逑闹上两个月！这整天锹啊镐的，还不如回逑家呢，天天热屄大奶头拥着，不比啥强！
其实奎志阳只是这么说说，他不曾逃跑溜号离开过油田，也不曾离开过工程营。他只是坚决不在筑路队当排长了，他一心想干个技术活，所以就整天找队长找营长，软泡硬磨，最终调到机械队当了移山80推土机司机。后来奎志阳说，我也不是非要调到机械队，我是填不饱肚子，铁锹洋镐拿不动，当个排长，自个活干不到前头，咋说别人？开推土机压路机不一样，坐在上面动个手，机器使劲我不使劲……
两年后，月定量中的粗粮少了，饭菜也有点油水了，奎志阳吃馒头的事渐渐被大家所遗忘，他的媳妇也成了长期随队家属，住在指挥部广场北面的干打垒户区里，可遗憾的是，媳妇咋也怀不上孩子。
但他和他媳妇的一个小故事，却广为流传，并常常引人发笑。那几乎就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典故了。说新鲜，老掉牙了，说老掉牙了，又总会在大家疲劳、无聊的时候，不论谁，只要一说“趴下”这两个字，保准就能爆出一片笑声，瞬间工夫，情绪一下子就能振奋。
这个故事，是奎志阳当排长那阵儿，他媳妇走了以后，工间休息时，他自己卖派给大家的。
他说，他跟媳妇第一次同房，心里由不住犯了嘀咕：结婚前，她和别人睡过觉没有？这样想着，他就有了一个主意。
趴下。奎志阳对媳妇说。
趴下？媳妇不解地问，咋趴？
我咋知道？奎志阳装着懵懂不解的样子，又对媳妇说，那你说不趴下咋弄？
媳妇不吭气，披了衣服溜下炕，瑟瑟地站在地上，且还讷讷地说，那马、牛……是、是……人、人、好是（是否）、也、也……说着，低下头，两只手就扶在了炕沿上。
哈哈哈！奎志阳大笑，我一看就是个密齿子（羊羔子），摸一把她的屁股，一把把她拉上炕……那晚上，我没让她闲着。他妈一年就那么几天探亲假，省着啊？傻吧哪？又不是馒头，不吃在筐里！
奎志阳说，逑，就那几天，爱咋弄咋弄，白天弄，夜里弄，天亮了，窗纸白了，麻雀在窑院里直闹逑地喊，我还得给她爬一回，她就可着劲地推我，都八回了，瞌睡死人了，缓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