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夜》
第十九章:回憶的葬禮
ocoh說:「此章所述說的是葉琦的故事,另一方面卻混合了作者的經歷。常謂「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經階段,既然死亡是無可避免,那麼便不要浪費寶貴的生命,讓自己的葬禮成為贈予別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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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間,我被嚇得目瞪口呆,本來疲憊不堪的腦袋被強迫不停思考,思索留言的真正意義。雖然只有一扇木門作為阻隔,但我不打算把簿子一事告訴身在客廳的張小夜,這會徹底毀掉她的希望,我不殘忍,更是於心何忍。
我嘗試在心裡解讀葉琦的暗示,安靜的、困惑的,簿子是他一早為我所準備的,他知道我會來到黑暗城,知道我有可能使用鋼筆把他換回來。根據張小夜的說法,把筆尖刺向右眼便能啟動鋼筆的法力,讓我回到本來的世界,讓葉琦回到黑暗城,是這樣沒錯了,鋼筆、墨水、右眼都準備妥當,萬事俱備,只欠實際的行動,什麼「回不到那個世界」,葉琦是在胡言亂語吧?有可能純粹是一種唬嚇。我未能完全理解他的思想,唯有作出馬馬虎虎的推測,他是故意留下模糊的一句來阻止我們使用鋼筆,他想一直待在我的世界——地球。
這真是一個教人頭痛的難題。
我再次躺下來,強迫自己入睡,就算看到這樣想不透的一句,我仍然需要面對那支鋼筆和實行另一次的刺眼,事在必行。只有瘋子才會敢於把銳利無比的筆尖刺向眼睛,但葉琦和我都是如此狂妄的傢伙。
確確實實的睡著了,但預期的充分休息沒有到來,腦袋仍然活躍,不斷播放著葉琦的留言,不單只這樣,我還夢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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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我看到身在葬禮現場的葉琦,那張臉既蒼白又木無表情,緊繃而不緊張,他沒哭,眼睛睜得比平常的大,就像失去了焦點,他是故意裝出這個神情。那個地方被人們稱作殯儀館,沒有人喜歡待在這種地方,前來這裡只有一個原因——代表接到了親友的死訊,也就是永遠的別離。
葉琦披著不縫邊的白色粗麻布衣服,臉上沒有刻劃出任何表情,失去了喜怒哀樂,這比掛著任何表情都要可怕,我看不穿乾燥皮膚底下的實際想法,可以是埋藏著程度嚴重的悲傷,又或是停留在缺乏感情的呆滯。在他的身旁站著一個人,對我來說,這是大堂裡最為認識的一張臉,她看似軟弱的依靠著葉琦,輕輕捉著他的手臂,那個人是披著長髮的張小夜。她呈現和葉琦不同的狀態,傷感都寫滿於臉上,哭得雙眼通紅,劃下了一道道的淚痕。實際上,意志堅強的人是她才對,葉琦早就傷痕累累。
看起來,這個她較為年輕。
我清楚這是一場夢,畫面中的葉琦就是活在過去的葉琦,他的心情和表情都屬於這個正在舉行葬禮的大堂,我的靈魂走進了這場夢,也不必再控制他的身體,感覺是輕鬆的。
啊,我有了一個無聊的念頭,不清楚可行與否,我試著踏步往前,直接找虛幻的葉琦對話。
我冒昧的說一聲:「你好。」
「你就是我在地球的分裂體。」他注視著沒有軀殼的我,或許呈現著半透明的色彩,或許是無形的,但他確實知道我的存在。
除了眼神,葉琦的嘴巴依然緊閉著,我們正進行意識和靈魂上的交流,身旁的張小夜好像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她掛著一張傷痛欲絕的臉,視線穿過我的身體,停留在大堂中央的棺木上,使我更好奇誰人是葬禮的主角。
我對他的話抱有懷疑:「分裂體?我們分別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本來素不相識,但由於你使用了鋼筆,所以我們交換了身體,對嗎?」
「你可以這樣說,但並不重要,反正你無法回去了。」葉琦把話說得相當含糊、奇奇怪怪。
「我才不相信。」我有著抗拒的反應。
「我很懂你,知道的比更你更多,明白你擁有一些天真的想法,比往日的我更加天真。」葉琦繼續給出含糊的解釋,他根本沒有把話說清楚的打算,這似乎是他的個性。
我故意發出略為狂妄的笑聲:「哈哈、哈哈,這畢竟是一場夢,我不應該如此認真和執著。我倒是想知道這是誰的葬禮,看到披麻戴孝的你,應該是你的親人吧?」
「我父親。」葉琦輕描淡寫的答道。
「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不解問道。
「沒錯,你正身處我的過去,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又是一場極為逼真的夢。」
「那眼前的你是真實抑或虛幻的?」
「說過這是一場夢,我當然只是你的一場夢。」需要把這兩句話理解透徹並不容易,我似懂非懂,立時陷入了使人頭痛不已的苦思之中。
我靜靜的反覆思索,沒有人計算著時間的流逝速度,在夢裡,時間的概念毫不重要,因為夢境不會讓作夢的人閒著,就如參加旅行團的觀光客,導遊總會作出提醒和催促。直至一道光茫在腦海中閃現,我們的溝通橋梁在瞬間開通,跟葉琦的意識出現了更多層次的重疊。
「我明白了,我被送到黑暗城,佔用著你的身體,進入了你的房間,這些巧合和關連使我擁有了你的部分記憶,包括這個充滿悲傷和絕望的葬禮,我承擔著你受過的心痛。」這些都是能夠肯定的事實,不需要使用懷疑的口吻。
聽罷,葉琦給出一個代表滿意的微笑,又作了一個輕輕的點頭,如此輕微的動作不會讓張小夜察覺得到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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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愛身旁的那個女人嗎?」
我把她視作朋友,放不下她的心事。
葉琦想過才說:「與其說那是愛,倒不如說是喜歡,往日的我很喜歡她在身邊團團轉,沒有她,我捱不過那段孤獨的日子,她曾經給我帶來珍貴的快樂;直至如今,那些脆弱的快樂因子已經徹底消失,我心已死,不能愛她,也不再適合她了。」他不像在分享心事,純粹在說明一個不容許別人改變的決定。
我作出狠狠的責罵:「她沒有變心,依然對你一心一意,你卻突然拋下她,這樣真的公平嗎?」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決意向葉琦表達不滿,雖然這是沒有意義的行為,眼前的他完全是活於我的想像裡,畢竟這是一場夢,繼惡夢後的第二場夢。
葉琦冷靜地回應:「嘿嘿,她是習慣了我的存在,需要一些時間去適應沒有丈夫的日子罷了。」冷冷的笑聲表示他不再在意自己的妻子。
「我不這樣認為,你的想法大錯特錯!」這是賭氣的強辯,其實我說不過他。
「就算是錯了,也沒有機會改變過來,你懂的。」
「我不認為。」我使勁地搖頭說不,但沒有人會看得見這樣愚昧的一個我,對話中的葉琦也就是我在夢裡的分裂體;各自使用眼神作對峙,也就是一種照鏡子的方式。
「很好,那麼請你立即離開這個夢,然後在老家裡認認真真的嘗試一次,你具備使用鋼筆的勇氣,我懂的。」這是一個絕佳的建議,比空口說白話更具說服力。
所以,我不作多想的接受了。
我沒有即時回應葉琦的話,因為清楚自己會以最實際的行動來回應他的輕蔑,在夢中的最後一個舉動是看清楚眼前二人的神情,回望那個帶著空洞眼神的葉琦,還有哭至軟弱的張小夜。在進行著葬禮儀式的大堂裡,他們的關係依然是互相依靠的夫妻,但葉琦的內心世界從此起了重大的變化,一直淌淚的她未有發現那隱藏得近乎完美的情緒波動。看著看著這個屬於過去的張小夜,她捉著葉琦手臂不放,不斷給他灌溉溫暖,和我所認識的她相比,不得不承認時間和經歷也在悄悄的影響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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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這個屬於過去的夢,如同一個很平常的夢,它們不會纏著作夢人不放,當人們明白自己身處的空間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境時,他們便擁有隨時離開的權利。離開葬禮是一個輕而易舉的動作,又是一剎那的決定,我卻偏偏離不開葉琦的回憶,甚至明白到他遠離張小夜的原因,這是由記憶構成的旋渦,硬要把人們拉進去,苦苦糾纏不放。
眼睛沒有張開,竭力把討厭的淚水停放在眼眶之中,我不打算落淚,這副身體、這雙眼睛哭過了無數次,沒有必要讓它繼續受苦,憐惜的是身體,也包括葉琦。
他不快樂,甚至是忘記了快樂,不懂得製造快樂,放棄了尋覓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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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二歲那年,最疼愛他的母親由於急病被送到醫院,不足兩個星期便宣告死亡。孩子是父母的獨生子,從母親入院至逝世期間,他每天都到醫院探望昏迷不醒的她,無奈無助,呆坐在病床旁的小椅子上,小手捉著她的左手不放,不斷給予鼓勵,訴說自己埋藏已久的想法和情感,母親的回應是幾根手指的輕微振動,他明白這已經是母親可以作出的最有力回應。
事與願違,手指的振動一天比一天減弱,那副身體的狀況一天比一天惡劣,他心知肚明,知道母親快要撐不下去,一個十二歲的單純孩子獨自抵抗內心的矛盾和戰爭,對人生產生出無數的懷疑和否定。
死亡背後意味著什麼?
活著抑或死亡才是自然界對人類的真正懲罰?
在一個多星期後,他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母親,首次接觸到死亡的可怖、生命的脆弱,這個打擊在其內心劃下了不能痊癒的傷口。
孩子帶著破碎的心長大,陪伴自己的是同樣心碎得無法修補的父親,他仍然深愛已經離世的妻子,活在喪妻的陰霾之中,為了減輕悲痛,把時間和精神都投入在工作上,真正留在家的時間不多,陪伴孩子的機會也不多。曾經充滿幸福和快樂的家成為追憶之地,每一件家具和擺設都殘留著母親的氣息,無論如何用力洗刷,也消除不了那無色無形的痕跡。父親和孩子在表面上假裝堅強的活下去,內心卻不欲接受失去至親的事實,兩人的關係逐漸疏離,溝通的次數日漸減少,他們都習慣了這個話不多的老家,個性變得沉默寡言,往日常掛在臉上的笑容都跑掉了,甚至忘記了回家的道路。
那一年,孩子十六歲,父親接受了公司的安排,被委派到外地工作一年,他認為孩子長大成人,已經懂得照顧自己,於是預備了一筆金錢讓他在老家獨自生活,這進一步造成了兩人關係的疏離,也進一步使那個傷口擴大。父親不明白孩子的心理,迫使他習慣孤獨,事實上,這種做法壓迫了孩子的思想,也徹底改變了其個性。
自此以後,孩子一直害怕父親離世的一天到來,在心底裡深愛著父親,卻沒法子坦白想法,闖不過那阻礙著彼此了解的鴻溝,害怕失去至親的恐懼感一直揮之不去,甚至有了一個恐怖的念頭——在父親死後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在那孤獨的一年裡,孩子認識了同年齡的女生張小夜,兩人由朋友的關係開始發展,她明白孩子內心的寂寞和恐懼,她似乎懂他,也以為自己很懂他,她默默的給予支持。幾年後,兩人的關係變得密切,再進一步的成為戀人,後來又結成了夫妻,他們都是對方的初戀情人。
那一年,孩子二十三歲,年紀漸長的父親由於早年在工作上的過度辛勞,健康狀況急劇變壞,在某個寒冷的午夜在街上暈倒,猝然去世。
假如沒有張小夜的出現,孩子早就撐不下去,自十二歲開始,他就忘記了快樂,在別人面前掛起繪上微笑表情的假面具。經歷著無數個失眠夜,他不懂得怎樣才算是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他甚至模仿父親,將時間和體力都花在工作上,只有勞累能夠使他安然入睡。要不然,他會在午夜偷偷的抱著枕頭哭泣,沒有人知道他的陰暗面,就算是最關心自己的張小夜也不例外。巨大的心理壓力在父親猝死後完全爆發,精神徹底崩潰,他選擇無聲無息的離開張小夜,孤獨的住在陌生旅館裡,偶爾找來一些陌生女生上床,性愛只是效力有限的止痛藥,靈魂早就被精神壓力折磨至死,剩下一副瘦削的軀殼,如同行屍走肉。
這就是葉琦的故事,我在心裡唸著,並刻意營造出一種嚴肅的氣氛,帶點讀報的味道,這樣做的目的只得一個,迫使自己堅持下去,強忍嗚咽,不要讓眼淚就此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