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6月 01, 2015 9:17 pm
到花蓮讀大學，不知不覺已經一年了，女孩背著後背包，手上提著牛皮紙袋，準備回台南。遠方傳來輪子與鐵軌的摩擦聲，火車來了，女孩跟著排隊的民眾一起搭上火車。車外陽光明媚，車內也被照得明亮。女孩從狹窄中穿過，找到靠走道的座位，而靠窗的乘客，已經入座。
女孩微微笑著，向中年男子點個頭便入座。男子穿著燙熨整齊的西服，戴著閃亮的深黑色手錶。女孩覺得奇怪，男子的背微微駝著，顯不出該有的自信，反而有著瑟縮在牆角般的無助感。男子沒有回以微笑，只是繼續看向窗外的景色。
此時，氣氛有種不協調感，女孩有著淡淡而甜美的微笑，大大的眼睛充滿著靈氣，柔和的眼神善良而單純，彷彿一切嚴重的事情，到她這邊都會煙消雲散似的，與漠然看向窗外的中年男子，形成強烈對比。
選修過口語表達課的女孩，希望能改變原本單純又笨拙的言語。那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老師，有著文科獨有的氣質。清晰宏亮的聲音與穩健的台風，彷彿在他的胸前掛著「我是口語表達老師」的大牌子，渾然天成的氣勢。
記得那次課堂，喜歡舉例子的老師，忙碌的扮演著自己與校長的角色，訴說著他是如何在吃飯時遇見校長，又是如何臨危不亂的主動自我介紹，讓校長對他留下好印象，語氣中滿是驕傲。
「口語表達的第一課，便是勇敢主動打招呼，試著讓人家記得自己。」老師戲劇性的仰頭，望著學生的後上方，講出了課堂的總結。
女孩修了這堂課後有了一個改變，主動跟陌生人打招呼，試著談話。
「你好。」女孩掛著淺淺的笑容，眼睛望著中年男子。
「你好，你也是到台南？」男子反射性的回話，透著自然與流暢。
「是呀，我放暑假要回家，你呢？」女孩微微偏頭。
男子遲疑了一會兒，「我，也是回家。」似乎不願多談，繼續看向窗外。
初夏的陽光，灑在翠綠的樹木上，葉子上的金色光芒，明明滅滅，好像天上無數的星子，給女孩平靜的自在感。
女孩想起老師說過，談話卡住的話，其實不必用力挽救，另開一個話題即可，別人不會記得你曾經提過幾個無聊的話題的。
「今天的天氣好晴朗，不管出遊或回家都很適合呢。」女孩跟著男子一起看向窗外。
「恩。」男子頭轉都沒有轉，明顯不這麼覺得。
女孩音調微微提高，「天氣預報說這周都會是溫暖的晴天，真是太好了。」
「那也不一定說的準。」男子的語調刺刺的。
女孩怔住。這當然不是女孩第一次試著與陌生人談話了，但女孩從未遇過如此冷漠與疏離的人。兩人如此接近，中間卻是一道無形的牆。
「你心情不好？我有時也會……」
「可以不要再講了嗎？」女孩話未說完，便被男子打斷。
男子凝結了空氣，空氣凝結了女孩的話語，奇怪的是女孩並不覺的害怕，反而覺得熟悉，女孩自己也想不透原因。
火車開始行駛了，窗外的樹木漸漸得加速後退著。女孩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從後背包中拿出看了一半的書，翻開，夾在書本中的是女孩自製的手繪書籤，上頭畫著一個金黃色波羅麵包。窗外明亮的陽光灑落，在女孩長長的睫毛上，構成了一幅極美的畫面。女孩專心的閱讀著，進入書中的世界。
那是一部希臘悲劇，描述伊底帕斯去德爾斐神殿裡請求太陽神阿波羅神諭，得知自己將來會「弒父娶母」。為避免神諭成真，伊底帕斯便離開科林斯，並發誓永不再回去，卻仍舊逃不出命運的故事。
讀著書本，不知從何時開始，女孩眼前漸漸暗去，呼吸微微加重。不容易在陌生人旁邊睡著的女孩，今天卻睡得特別香甜，平穩而安心。
隔了不知道多久，睡夢中的女孩小聲的喊著，微微縮緊的眉頭取代了適才揚起的唇角，頭左右的擺動，好像是噩夢，更多的卻是傷感。
「不，不要！」不知女孩是因為噩夢而驚醒，抑或是被後方小孩的哭鬧聲吵醒。女孩頭向前晃了一下，身體微微發抖著。
「媽媽，到底還要多久拉！」後方的小男孩身軀左右扭動。
男孩的母親深深皺眉，聲音粗粗的，「再吵，再吵我就把你丟下車。」
女孩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常常坐不住，長途的車程對於一個小男孩來說，一定宛如地獄酷刑般難受。
拉動波羅麵包吊飾，女孩從後背包旁邊的側袋中，拿出兩條橡皮筋，轉過身跪在火車的坐墊上傾身靠近男孩。
「弟弟你看喔。」女孩把兩條橡皮筋纏住，分不開，「呼。」女孩輕輕對著兩條橡皮筋吹氣，橡皮筋穿透。
男孩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嘴巴大大的，眨著圓滾滾的眼睛，望著女孩。
「不可以哭喔，乖。」女孩拍拍小男孩的頭，露出微微咬著下唇的靦腆微笑。
小男孩的母親眼神充滿感激，如掙脫捕獸器的野獸，獲救。
女孩拿起書繼續閱讀，開始思考關於這個故事的問題。如果當初主角伊底帕斯不試圖去改變命運，那結果是否會不一樣呢？命運中注定的悲劇，難道沒有任何方法可能造成不同的結局嗎？
女孩發現原本書上的明亮光線逐漸轉暗，抬起頭，早晨的太陽被烏雲覆蓋，翠綠的樹葉因為陰影，顏色加深了許多。
「叩叩叩叩。」男子無意識的輕輕敲著窗戶，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循環敲著。女孩覺得男子不像是沉默的人，一定是有什麼憂慮的事，因為女孩的爸爸每次做出這樣的動作時，都是覺得煩惱的時候。
「到底有什麼憂慮的事呢？」女孩不小心問出口，發覺後吐了吐舌頭。
「嗯？」男子看向窗外的視線轉移到了女孩身上。
女孩指了指男子的左手，「因為你的動作。」
「你曾有過不想面對的事嗎？」男子眼中的黑暗，是無限擴散的宇宙。
「你聽說過寒蟬效應嗎？」女孩想了想後問，「其實每個人都在逃避喔，差別只是自己知不知道而已，每個人都像冬天的蟬一樣，不敢作聲，不敢面對。」 對女孩來而言，微笑早已不是情緒，而是一種逃避的偽裝。
隔了幾秒的短暫沉默，男子似乎沒料到女孩會講出這樣的話。眼神中透著好奇的光澤，「剛剛在讀什麼？」男子望著女孩手上的書。
「你說這本嗎？」女孩拿起手上的書，「這本是伊底帕斯王，是希臘的悲劇。主角伊底帕斯去請求太陽神阿波羅神諭，神諭說將來他會弒父娶母。」
男子微微挪動身體，向女孩靠近一些，「後來呢？」
「他努力想擺脫命運，只是悲劇還是成真了。」女孩眼皮低垂。
「有些事，終究不是自己能掌握的。」男子語調淡淡的。
「可是我覺得，人類可貴的就是這一點。即使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還是會努力想要去改變，而不會乖乖依循預言的指示，而什麼都不做。」女孩的語調透著執著。
「你的見解很獨特。」男子的眼神，出現若有似無的光澤。
時間接近中午，推餐車的小姐穿著制服，戴著規定的帽子，腰為了推餐車必須微彎，經過每一個車廂詢問有沒有人需要便當。
「販售便當，飲料，礦泉水，請問有需要的嗎？」推餐車的小姐用官腔的聲音喊著。
女孩沒有買便當，而是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一個金黃色波羅麵包吃了起來，圓鼓鼓的臉頰寫著滿足。女孩心情好要吃波羅麵包，心情不好要吃波羅麵包，考試考好要吃波羅麵包，考試考不好也要吃波羅麵包。波羅麵包是女孩生命中的拼圖，填滿每一日的記憶。
中年男子看見先是驚訝，「你也喜歡吃波羅麵包？」眼眶有點濕潤。
「也？你也喜歡吃波羅麵包嗎？」女孩微微偏頭。
「不是，我女兒喜歡吃。」男子的眼神有了溫度。
中年男子打開手機，去年與妻子一起慶祝女兒生日的照片，在螢幕中出現。客廳中，燈光明亮，周圍掛著簡單卻溫馨的彩色氣球布置，每個人頭上都帶著捲筒狀的生日帽，前方桌上有插著蠟燭的草莓蛋糕，旁邊禮物盒裡擺著幾個波羅麵包，男子的女兒與女孩年紀相仿，嘴巴張得大大的，低頭準備要吹熄蠟燭。
「她呀，連生日這天都吵著要吃波羅麵包。每年生日不論我加班到多晚，她總是吵著要我買蛋糕還有波羅麵包給她。」男子語中帶著寵溺，像在說給女孩聽，也像在說給自己聽。
眼中不經意流漏的溫度，讓女孩感受到對家人深深的愛，也許對男子來講，花時間陪伴家人，並滿足他們的需要，就是他表達愛的方式。
下起了大雨，窗戶上充滿著水淋過的痕跡。外頭的樹木葉片，被雨水打落了大半，參雜著泥濘。
「各位乘客您好，開始幫您驗票。」伴隨著雨聲，列車長的聲音。
蓋章的聲音一步步靠近，到了中年男子。男子打開公事包要拿車票，一份文件卻意外落到了女孩腳前，解雇通知書，文件上方寫著這五個字。
女孩注意到了，但是像工作與感情這種私人的話題，女孩並不願意多問。經過口語表達課後，女孩更知道如何尊重對方，有些苦衷，總是埋在透不進光的地下室，不允許他人隨意進入。
男子急忙把文件收回公事包，女孩像是沒看見一樣，什麼也沒說。
瞳孔中的黑暗，是無限擴散的宇宙，沒有極限的蔓延著。男子提及家人時曾出現過的溫暖色調，終究逃不出黑洞的引力。
「那大約是二十年前吧，未經世事的我和你一樣，很善良，很單純。」隔了不知道多久，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緩緩說話的男子，頭微微上揚望著前方，「我充滿理想與抱負，決定與最好的大學同學，合開一間電子公司。」
「然後呢？」女孩微微偏頭。
「我體會到，什麼共患難的朋友都是假的，有的只是共同利益而已，這就是人性。」男子苦笑一聲，「我的真誠與付出，最終換得的只是捲款背叛，一身的債務。」
「後來怎麼辦？」女孩著急的問。
「找了一間電子公司，當一個小職員，儘管沒有升遷的機會，我還是用心做好該做的事。你知道嗎？我多希望給家人未來，但是，就如同你見到的。」男子拳頭緊緊握著，「我不知道怎麼跟她們說，我說不出口。當初說要給她們幸福的，是我，如今卻再也不能給她們想要的生活了，其實我也會怕，怕失去我所擁有的一切，怕她們不再愛我。」男子音量越來越大，高漲的海水衝破了堤防，潰堤。
女孩的記憶被喚醒，潘朵拉的盒子。
「所以你說現在怎麼辦？」樓下傳來媽媽的吶喊。
「我說過我會處理，你這樣有用嗎？」是爸爸的聲音。
「處理？你怎麼處理，你可以找到他把錢要回來嗎？」崩潰的吶喊。
「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你有沒有信任過我！」努力想壓抑住的哭聲。
女孩把門鎖起來，縮在床角的棉被中哭泣，抱著膝蓋的小小身軀發抖著，燈是暗的。
中年男子察覺自己的失控，跟女孩說了聲借過，便朝著廁所的方向走去，微微駝背的身影，甚至連路都走不穩。離開前女孩瞥見他的眼神，空洞而沒有靈魂。不祥的預感，似曾相似。
女孩十歲生日。天氣和今天一樣，無預期的大雨，女孩偷偷打電話給爸爸。
「爸爸，今天要早點回家喔，我十歲生日耶。」女孩小聲地說。
「爸爸把生日禮物藏在你書桌右下角的櫃子喔，是波羅麵包，你最愛的那家麵包店喔！」爸爸寵溺的說。
「那你什麼時候要回家啊？」女孩撒嬌。
隔了幾秒鐘，「記得，爸爸很愛很愛你。」微微哽咽的聲音。
不詳的預感。
會不會發生什麼事，該去看看嗎？外頭的大雨增加了女孩心中的壓迫感，呼吸變得好重，快喘不過氣。太陽神阿波羅的神諭，訴說著不詳的預言，而女孩是努力想要阻止悲劇的發生的伊底帕斯。只是，真的能阻止嗎？女孩的雙手捂著耳朵，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怎麼辦，爸爸好像怪怪的，要不要告訴媽媽，可是媽媽在生氣。
「媽媽，媽媽，我們快去爸爸的公司。」女孩拉著媽媽的裙子。
「怎麼了？」媽媽不以為意。
「爸爸，剛才，手機，怪怪的。」女孩急得話都說不清楚。
接著女孩的手腕就被拉著，好疼。女孩記得，她從未坐過這麼快的車，看著駕駛座的母親，母親年紀還很輕，但最近發生一連串的事，卻讓她老了不少，臉上蒼蒼白白的，毫無一點血色。
女孩決定去看看，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男子走去。她從來沒有覺得火車車廂這麼長過，一路上想了很多，畫面在腦海中不停回放。打招呼時男子的冷淡回應，後來的閒談，還有男子提及家人時眼中的溫度。
爸爸公司的陽台。比周圍更高出一些的大樓，可以清楚的看到天空和其他的大樓。
「爸爸，這裡是哪裡呀？」女孩呆望著前方的景色。
「是爸爸公司的陽台阿。」男子摸摸女孩的頭。
「好漂亮喔，我最喜歡吹涼涼的風了，好舒服。」女孩露出純真的微笑。
「真的喔，那下次有機會，爸爸再帶你來。」溫柔的聲音。
火車的廁所。門是鎖著的，不敢敲門的女孩，像回到小時候，那時的女孩，沒有笑容的保護。女孩深吸一口氣，手正要緩緩向上移動時，血，從門縫中流出來，暗紅色。藏在潛意識中的熟悉感覺，緩緩浮到了冰山的上頭，女孩的手顫抖著，極盡瘋狂的抓著把手，搖動，手傳遞出來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微微的涼風很舒服，可是今天風中沾染了死亡的氣息。女孩到時周圍已經圍滿了人，雨中閃爍著的藍紅燈，分外刺眼。滂沱大雨中，長髮被雨淋濕，女孩沉在海的中央，漂浮著，吸不到氧氣的窒息，伴隨而來的暈眩。依稀聽到母親的哭喊，淒厲而絕望，圍觀者或有同情，更多的是看戲，紛紛擾擾的閒言碎語，女孩已經記不清了。
門開了，廁所內空無一人，發覺剛剛的暗紅色，已不復存在。窗簾被風吹起，窗外的大雨落了進來。此時的聲音，有窗簾與牆壁的拍打聲，有雨聲，還有火車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右邊的勾子上掛著一個袋子，上面印著標誌，女孩最愛的那家麵包店。當女孩意識到的時候，被風吹得冰冷的手，已經不自覺拿下了袋子，打開，裡面放著幾個波羅麵包。冰冷的手背上，滴到上面的淚水。
女孩微微笑著，向中年男子點個頭便入座。男子穿著燙熨整齊的西服，戴著閃亮的深黑色手錶。女孩覺得奇怪，男子的背微微駝著，顯不出該有的自信，反而有著瑟縮在牆角般的無助感。男子沒有回以微笑，只是繼續看向窗外的景色。
此時，氣氛有種不協調感，女孩有著淡淡而甜美的微笑，大大的眼睛充滿著靈氣，柔和的眼神善良而單純，彷彿一切嚴重的事情，到她這邊都會煙消雲散似的，與漠然看向窗外的中年男子，形成強烈對比。
選修過口語表達課的女孩，希望能改變原本單純又笨拙的言語。那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老師，有著文科獨有的氣質。清晰宏亮的聲音與穩健的台風，彷彿在他的胸前掛著「我是口語表達老師」的大牌子，渾然天成的氣勢。
記得那次課堂，喜歡舉例子的老師，忙碌的扮演著自己與校長的角色，訴說著他是如何在吃飯時遇見校長，又是如何臨危不亂的主動自我介紹，讓校長對他留下好印象，語氣中滿是驕傲。
「口語表達的第一課，便是勇敢主動打招呼，試著讓人家記得自己。」老師戲劇性的仰頭，望著學生的後上方，講出了課堂的總結。
女孩修了這堂課後有了一個改變，主動跟陌生人打招呼，試著談話。
「你好。」女孩掛著淺淺的笑容，眼睛望著中年男子。
「你好，你也是到台南？」男子反射性的回話，透著自然與流暢。
「是呀，我放暑假要回家，你呢？」女孩微微偏頭。
男子遲疑了一會兒，「我，也是回家。」似乎不願多談，繼續看向窗外。
初夏的陽光，灑在翠綠的樹木上，葉子上的金色光芒，明明滅滅，好像天上無數的星子，給女孩平靜的自在感。
女孩想起老師說過，談話卡住的話，其實不必用力挽救，另開一個話題即可，別人不會記得你曾經提過幾個無聊的話題的。
「今天的天氣好晴朗，不管出遊或回家都很適合呢。」女孩跟著男子一起看向窗外。
「恩。」男子頭轉都沒有轉，明顯不這麼覺得。
女孩音調微微提高，「天氣預報說這周都會是溫暖的晴天，真是太好了。」
「那也不一定說的準。」男子的語調刺刺的。
女孩怔住。這當然不是女孩第一次試著與陌生人談話了，但女孩從未遇過如此冷漠與疏離的人。兩人如此接近，中間卻是一道無形的牆。
「你心情不好？我有時也會……」
「可以不要再講了嗎？」女孩話未說完，便被男子打斷。
男子凝結了空氣，空氣凝結了女孩的話語，奇怪的是女孩並不覺的害怕，反而覺得熟悉，女孩自己也想不透原因。
火車開始行駛了，窗外的樹木漸漸得加速後退著。女孩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從後背包中拿出看了一半的書，翻開，夾在書本中的是女孩自製的手繪書籤，上頭畫著一個金黃色波羅麵包。窗外明亮的陽光灑落，在女孩長長的睫毛上，構成了一幅極美的畫面。女孩專心的閱讀著，進入書中的世界。
那是一部希臘悲劇，描述伊底帕斯去德爾斐神殿裡請求太陽神阿波羅神諭，得知自己將來會「弒父娶母」。為避免神諭成真，伊底帕斯便離開科林斯，並發誓永不再回去，卻仍舊逃不出命運的故事。
讀著書本，不知從何時開始，女孩眼前漸漸暗去，呼吸微微加重。不容易在陌生人旁邊睡著的女孩，今天卻睡得特別香甜，平穩而安心。
隔了不知道多久，睡夢中的女孩小聲的喊著，微微縮緊的眉頭取代了適才揚起的唇角，頭左右的擺動，好像是噩夢，更多的卻是傷感。
「不，不要！」不知女孩是因為噩夢而驚醒，抑或是被後方小孩的哭鬧聲吵醒。女孩頭向前晃了一下，身體微微發抖著。
「媽媽，到底還要多久拉！」後方的小男孩身軀左右扭動。
男孩的母親深深皺眉，聲音粗粗的，「再吵，再吵我就把你丟下車。」
女孩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常常坐不住，長途的車程對於一個小男孩來說，一定宛如地獄酷刑般難受。
拉動波羅麵包吊飾，女孩從後背包旁邊的側袋中，拿出兩條橡皮筋，轉過身跪在火車的坐墊上傾身靠近男孩。
「弟弟你看喔。」女孩把兩條橡皮筋纏住，分不開，「呼。」女孩輕輕對著兩條橡皮筋吹氣，橡皮筋穿透。
男孩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嘴巴大大的，眨著圓滾滾的眼睛，望著女孩。
「不可以哭喔，乖。」女孩拍拍小男孩的頭，露出微微咬著下唇的靦腆微笑。
小男孩的母親眼神充滿感激，如掙脫捕獸器的野獸，獲救。
女孩拿起書繼續閱讀，開始思考關於這個故事的問題。如果當初主角伊底帕斯不試圖去改變命運，那結果是否會不一樣呢？命運中注定的悲劇，難道沒有任何方法可能造成不同的結局嗎？
女孩發現原本書上的明亮光線逐漸轉暗，抬起頭，早晨的太陽被烏雲覆蓋，翠綠的樹葉因為陰影，顏色加深了許多。
「叩叩叩叩。」男子無意識的輕輕敲著窗戶，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循環敲著。女孩覺得男子不像是沉默的人，一定是有什麼憂慮的事，因為女孩的爸爸每次做出這樣的動作時，都是覺得煩惱的時候。
「到底有什麼憂慮的事呢？」女孩不小心問出口，發覺後吐了吐舌頭。
「嗯？」男子看向窗外的視線轉移到了女孩身上。
女孩指了指男子的左手，「因為你的動作。」
「你曾有過不想面對的事嗎？」男子眼中的黑暗，是無限擴散的宇宙。
「你聽說過寒蟬效應嗎？」女孩想了想後問，「其實每個人都在逃避喔，差別只是自己知不知道而已，每個人都像冬天的蟬一樣，不敢作聲，不敢面對。」 對女孩來而言，微笑早已不是情緒，而是一種逃避的偽裝。
隔了幾秒的短暫沉默，男子似乎沒料到女孩會講出這樣的話。眼神中透著好奇的光澤，「剛剛在讀什麼？」男子望著女孩手上的書。
「你說這本嗎？」女孩拿起手上的書，「這本是伊底帕斯王，是希臘的悲劇。主角伊底帕斯去請求太陽神阿波羅神諭，神諭說將來他會弒父娶母。」
男子微微挪動身體，向女孩靠近一些，「後來呢？」
「他努力想擺脫命運，只是悲劇還是成真了。」女孩眼皮低垂。
「有些事，終究不是自己能掌握的。」男子語調淡淡的。
「可是我覺得，人類可貴的就是這一點。即使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還是會努力想要去改變，而不會乖乖依循預言的指示，而什麼都不做。」女孩的語調透著執著。
「你的見解很獨特。」男子的眼神，出現若有似無的光澤。
時間接近中午，推餐車的小姐穿著制服，戴著規定的帽子，腰為了推餐車必須微彎，經過每一個車廂詢問有沒有人需要便當。
「販售便當，飲料，礦泉水，請問有需要的嗎？」推餐車的小姐用官腔的聲音喊著。
女孩沒有買便當，而是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一個金黃色波羅麵包吃了起來，圓鼓鼓的臉頰寫著滿足。女孩心情好要吃波羅麵包，心情不好要吃波羅麵包，考試考好要吃波羅麵包，考試考不好也要吃波羅麵包。波羅麵包是女孩生命中的拼圖，填滿每一日的記憶。
中年男子看見先是驚訝，「你也喜歡吃波羅麵包？」眼眶有點濕潤。
「也？你也喜歡吃波羅麵包嗎？」女孩微微偏頭。
「不是，我女兒喜歡吃。」男子的眼神有了溫度。
中年男子打開手機，去年與妻子一起慶祝女兒生日的照片，在螢幕中出現。客廳中，燈光明亮，周圍掛著簡單卻溫馨的彩色氣球布置，每個人頭上都帶著捲筒狀的生日帽，前方桌上有插著蠟燭的草莓蛋糕，旁邊禮物盒裡擺著幾個波羅麵包，男子的女兒與女孩年紀相仿，嘴巴張得大大的，低頭準備要吹熄蠟燭。
「她呀，連生日這天都吵著要吃波羅麵包。每年生日不論我加班到多晚，她總是吵著要我買蛋糕還有波羅麵包給她。」男子語中帶著寵溺，像在說給女孩聽，也像在說給自己聽。
眼中不經意流漏的溫度，讓女孩感受到對家人深深的愛，也許對男子來講，花時間陪伴家人，並滿足他們的需要，就是他表達愛的方式。
下起了大雨，窗戶上充滿著水淋過的痕跡。外頭的樹木葉片，被雨水打落了大半，參雜著泥濘。
「各位乘客您好，開始幫您驗票。」伴隨著雨聲，列車長的聲音。
蓋章的聲音一步步靠近，到了中年男子。男子打開公事包要拿車票，一份文件卻意外落到了女孩腳前，解雇通知書，文件上方寫著這五個字。
女孩注意到了，但是像工作與感情這種私人的話題，女孩並不願意多問。經過口語表達課後，女孩更知道如何尊重對方，有些苦衷，總是埋在透不進光的地下室，不允許他人隨意進入。
男子急忙把文件收回公事包，女孩像是沒看見一樣，什麼也沒說。
瞳孔中的黑暗，是無限擴散的宇宙，沒有極限的蔓延著。男子提及家人時曾出現過的溫暖色調，終究逃不出黑洞的引力。
「那大約是二十年前吧，未經世事的我和你一樣，很善良，很單純。」隔了不知道多久，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緩緩說話的男子，頭微微上揚望著前方，「我充滿理想與抱負，決定與最好的大學同學，合開一間電子公司。」
「然後呢？」女孩微微偏頭。
「我體會到，什麼共患難的朋友都是假的，有的只是共同利益而已，這就是人性。」男子苦笑一聲，「我的真誠與付出，最終換得的只是捲款背叛，一身的債務。」
「後來怎麼辦？」女孩著急的問。
「找了一間電子公司，當一個小職員，儘管沒有升遷的機會，我還是用心做好該做的事。你知道嗎？我多希望給家人未來，但是，就如同你見到的。」男子拳頭緊緊握著，「我不知道怎麼跟她們說，我說不出口。當初說要給她們幸福的，是我，如今卻再也不能給她們想要的生活了，其實我也會怕，怕失去我所擁有的一切，怕她們不再愛我。」男子音量越來越大，高漲的海水衝破了堤防，潰堤。
女孩的記憶被喚醒，潘朵拉的盒子。
「所以你說現在怎麼辦？」樓下傳來媽媽的吶喊。
「我說過我會處理，你這樣有用嗎？」是爸爸的聲音。
「處理？你怎麼處理，你可以找到他把錢要回來嗎？」崩潰的吶喊。
「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你有沒有信任過我！」努力想壓抑住的哭聲。
女孩把門鎖起來，縮在床角的棉被中哭泣，抱著膝蓋的小小身軀發抖著，燈是暗的。
中年男子察覺自己的失控，跟女孩說了聲借過，便朝著廁所的方向走去，微微駝背的身影，甚至連路都走不穩。離開前女孩瞥見他的眼神，空洞而沒有靈魂。不祥的預感，似曾相似。
女孩十歲生日。天氣和今天一樣，無預期的大雨，女孩偷偷打電話給爸爸。
「爸爸，今天要早點回家喔，我十歲生日耶。」女孩小聲地說。
「爸爸把生日禮物藏在你書桌右下角的櫃子喔，是波羅麵包，你最愛的那家麵包店喔！」爸爸寵溺的說。
「那你什麼時候要回家啊？」女孩撒嬌。
隔了幾秒鐘，「記得，爸爸很愛很愛你。」微微哽咽的聲音。
不詳的預感。
會不會發生什麼事，該去看看嗎？外頭的大雨增加了女孩心中的壓迫感，呼吸變得好重，快喘不過氣。太陽神阿波羅的神諭，訴說著不詳的預言，而女孩是努力想要阻止悲劇的發生的伊底帕斯。只是，真的能阻止嗎？女孩的雙手捂著耳朵，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怎麼辦，爸爸好像怪怪的，要不要告訴媽媽，可是媽媽在生氣。
「媽媽，媽媽，我們快去爸爸的公司。」女孩拉著媽媽的裙子。
「怎麼了？」媽媽不以為意。
「爸爸，剛才，手機，怪怪的。」女孩急得話都說不清楚。
接著女孩的手腕就被拉著，好疼。女孩記得，她從未坐過這麼快的車，看著駕駛座的母親，母親年紀還很輕，但最近發生一連串的事，卻讓她老了不少，臉上蒼蒼白白的，毫無一點血色。
女孩決定去看看，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男子走去。她從來沒有覺得火車車廂這麼長過，一路上想了很多，畫面在腦海中不停回放。打招呼時男子的冷淡回應，後來的閒談，還有男子提及家人時眼中的溫度。
爸爸公司的陽台。比周圍更高出一些的大樓，可以清楚的看到天空和其他的大樓。
「爸爸，這裡是哪裡呀？」女孩呆望著前方的景色。
「是爸爸公司的陽台阿。」男子摸摸女孩的頭。
「好漂亮喔，我最喜歡吹涼涼的風了，好舒服。」女孩露出純真的微笑。
「真的喔，那下次有機會，爸爸再帶你來。」溫柔的聲音。
火車的廁所。門是鎖著的，不敢敲門的女孩，像回到小時候，那時的女孩，沒有笑容的保護。女孩深吸一口氣，手正要緩緩向上移動時，血，從門縫中流出來，暗紅色。藏在潛意識中的熟悉感覺，緩緩浮到了冰山的上頭，女孩的手顫抖著，極盡瘋狂的抓著把手，搖動，手傳遞出來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微微的涼風很舒服，可是今天風中沾染了死亡的氣息。女孩到時周圍已經圍滿了人，雨中閃爍著的藍紅燈，分外刺眼。滂沱大雨中，長髮被雨淋濕，女孩沉在海的中央，漂浮著，吸不到氧氣的窒息，伴隨而來的暈眩。依稀聽到母親的哭喊，淒厲而絕望，圍觀者或有同情，更多的是看戲，紛紛擾擾的閒言碎語，女孩已經記不清了。
門開了，廁所內空無一人，發覺剛剛的暗紅色，已不復存在。窗簾被風吹起，窗外的大雨落了進來。此時的聲音，有窗簾與牆壁的拍打聲，有雨聲，還有火車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右邊的勾子上掛著一個袋子，上面印著標誌，女孩最愛的那家麵包店。當女孩意識到的時候，被風吹得冰冷的手，已經不自覺拿下了袋子，打開，裡面放著幾個波羅麵包。冰冷的手背上，滴到上面的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