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4月 23, 2015 12:52 pm
一、
深夜的阿里山達邦部落，漢名高一生，現任吳鳳鄉長的吾雍‧雅達烏猶卡那，身上那襲深紅色戰袍還沒有脫下，獨自一人坐在去年颱風經過之後，族人們一起重新搭建好的庫巴裡面，看著下頭廣場中不斷燃燒且不能熄滅的營火。
這幾天來他沒有一天真正能睡著的，總在床上翻來覆去，要不就是走到部落旁的教堂裡，悶悶地看著那高掛著的十字架，不知道究竟該相信上帝還是祖靈，或該說哪一方才能讓他心靈感到安頓與踏實：所有的消息都來得太慢！他恨不得可以像老鷹或鴿子一樣，有雙馬上可以飛到嘉義和水上的翅膀，立刻親眼看到現場的狀況。
很亂很亂。自山下回來的族人與漢人都這樣告訴他，臺北出事後，嘉義馬上跟著有砲聲與槍響，原來相信新政府帶來的三民主義，可以實現心中民族自治理想的高一生，在接到盧鈵欽自山下打來的電話時，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悲憤，「難道他們真的和日本人說的支那軍一樣，是邪魔的化身嗎？」他這樣想著，一邊派出斯勇和部落裡曾在皇軍中當過兵的年輕勇士們，到山下馳援。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日本人到部落裡，要求年輕的族人為了天皇與大東亞共榮，組織高砂義勇軍出征南洋，還叫做矢多一生的他，就曾憤怒地與駐在所的主管爭吵，最後換來的是一整夜的面壁思過；他還記得後來的一些日子裡，他總會到高雄港去，帶回那些戰死在南洋的年輕族人的骨灰，到部落中埋葬，每想到他們家屬看到骨灰的表情，他難過的情緒就差一點沒把自己的牙齒給咬裂了。
如今的局勢，會不會又演變成和當時一樣悲慘？高一生完全沒有把握，他撇過頭去，看著庫巴裡的火燄，廣場上的火就是由這裡傳下去的，這代表了鄒族生生不息的聖火，無論如何都必須要繼續燃燒下去。
「吾雍？吾雍？」在月光移動了影子之時，庫巴下方傳來了他的妻，春子，呼喚他族名的聲音，「你在上面嗎？」
「在的。」高一生回答她，同時他才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極了受傷的黑熊，滿是哀傷的疲憊感，「春子，我一直在的。」
「你下來吧？我不忍心你這樣。」
「再讓我待一下，等等就回去了。」
「雖然我是女人，不能走上庫巴，但我還是可以看到你悲傷的樣子和疲憊的表情。」春子是他以靈魂來深愛的女子，她的聲音彷彿曾文溪的水流一般清澈，又像溫泉一樣暖和，「下來吧？親愛的吾雍，你是族人們的希望，在這種時候你得要讓自己的身體和山羊一樣健壯才行呀！」
「好的，春子，我聽妳的就是了。」高一生邊說著，邊走下庫巴的階梯，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看見春子，竟覺得她的身影，像極了一棵綻放燦爛的山櫻花。
「回家吧？」春子挽起丈夫的手，知道自己必須要如春天一樣，呵護這個她所深愛也景仰，此生只屬於她的男人。
「先生！先生！」就在他們夫妻正緩緩走向屋子時，遠遠地，他的學生，巴蘇亞，聲音像顆小小的太陽一樣，響滿了整個河谷，「斯勇老師打電話到駐在所，請您趕緊過去一趟！」
二、
「斯勇，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上來？山下現在怎麼樣？」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剛剛奔跑過的水鹿，一瞬間讓我以為聞到了塔山下，森林裡的氣味，而在沉默了一陣後才說得出話，「我想，帶族人們回山上。」回答的同時，我竟覺得自己的聲音冷冷的，像西伯利亞平原秋夜的氣息一樣。
「機場攻下來了嗎？」
「不打了。漢人說好了，不打了。這幾天包圍機場的工都白做了。」
「漢人說好了？怎麼回事？斯勇，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聽著他的聲音，我沒來由地想起多年前，那些看守犯人的日子，他們穿著灰色的囚衣，一間一間像牲畜一樣被關在小小的房間裡，每個人眼神都像夏天乾涸的曾文溪河床。
「他們不要打仗，他們要和平！支那市長說，一切尊重市民代表，但是所有支那官員根本都躲在機場裡面不肯出來，除了每天彼此放送之外，根本沒有其他的溝通方式。」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正劇烈地顫抖著，像極了那天在中國東北，拿著手槍的大校自殺前，告訴我們天皇宣佈戰敗時的聲音。
「我聽不懂支那語，那些漢人說的話也反反覆覆，一下要談和，一下又說不接受條件，一下又要派代表，剛剛又說支那軍已經從基隆港登陸了。我沒辦法和他們溝通！」但天皇要求我們不可以自殺。我們這些低階軍官，看著大校拿著槍轟爆了自己腦袋的同時，大部分人其實完全是不想死的吧？所以我們投降了。後來到了西伯利亞的集中營時，我聽說有些地方的部隊，長官還會親自下來要求所有的下屬一起切腹，「我只知道，我要求他們建立的防禦工事和機槍陣地，到現在連沙包都堆不滿！」我停止不下來，並聽見自己的聲音因為憤怒和不斷湧現的記憶而越來越大，像槍戰、砲擊下的壕溝裡，對著通信器大聲咆哮的步兵連長。
「他們根本就沒想過要打贏這場仗！」像熊的嘶吼那樣，我用族語對著話筒的受話器大吼，感覺自己的眼裡都快噴出如身上的戰袍般，鮮紅的火燄來了。
「斯勇，」沉重了幾秒鐘之後，他的聲音再次自話筒中傳來「你已經不是皇軍了。」
「時代不同了。」吾雍的這句話聽起來，竟像一杯小米酒那樣順口。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這短短的幾個字後，我竟有一種從命運的枷鎖裡被解放出來的感覺，比起從西伯利亞集中營獲釋出來時，還更要加踏實，「我知道。」我察覺自己的聲音緩和了下來，雖說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吾雍，我知道。」
「年輕族人們都平安吧？」
「我們都像部落的獵犬一樣，機警而勇敢。」
「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斯勇。」從他的語氣，我彷彿可以看見他鬆開了深鎖的眉頭。「吾雍，這麼多年來，我和所有的族人都一樣，都是相信你的。告訴我，現在我應該怎麼做？」
「斯勇，謝謝你。帶著我們的年輕人回來吧。」一場終戰的宣言，但這次，我們不再是戰敗的一方了，我這樣想著，「這就是我想聽到的！可以的話我想現在就走。」
「那就現在帶他們回家吧！」
「我知道了。到部落後，記得幫我準備一瓶清酒和山豬肉。」我想那些等在駐在所外的族人們，也一定有和我一樣的請求，「一定的，你們每個人都會有最溫暖的家人和最好的食物，在部落裡等著你們回來。」而這也正是我們期盼的答覆。「太好了，就這麼說定了。」
「等等，斯勇，在這之前，我問你一件事，」就在我準備掛上電話前，他的聲音突然又傳了出來「漢人……打算怎麼處理那些武器？」
「武器對他們來說根本和小孩玩的竹槍沒兩樣吧。」我一臉不屑地想起了那些白白嫩嫩的主和派市民代表們，「可能最後還是繳回給支那軍吧。」
「那麼，斯勇，把它們通通帶回來。」雖然他說得很堅定，但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我再次跟他確認，而話筒裡則傳來他毅然的聲音：「把我們族人可以扛得起、推得動的一切武器和彈藥，全部帶回部落裡來。」
三、
一聲巨響。
我記得這個聲音。幾分鐘之後，達邦部落裡所有的男人，都會吵雜地聚集到曾文溪谷的地方去，那同時也是達邦和特富野兩個部落中間，重要的來往道路。雅達烏猶卡那，那個曾經和日本人一起聯手，為部落打敗布農族的英雄，會在這次的巨響中，失去他的雙手與性命。
染了血的夏日的曾文溪水，我沒親眼見過。想像起來，卻怎樣都是雅達烏猶卡那家族穿在身上的那件，鮮紅色的戰袍，浸泡在流動緩慢的溪水中的樣子。
我看見小雅達烏猶卡那一個人在駐在所的後方，練習捉田鼠的陷阱的設法，那是放暑假回到山上，父親在兩個日落之前所教導他的狩獵技巧，而小雅達烏猶卡那將此視為自己被偉大的英雄父親所認同的象徵，他想要以這樣的陷阱來抓到幾隻大田鼠，這樣在晚飯的餐桌上，他就可以如父親那樣，為家人端上自己所捕獲的獵物了。
他皮膚的顏色，像收成後懸掛在屋樑上的小米，眼神則純粹而深邃，呼吸時，彷彿總帶著一點森林微風淡淡甘甜的氣味，怎麼都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現在正獨自一人在父親任職的駐在所後面，默默地練習。
「吾雍！吾雍！」一陣急促的呼喚聲傳來，聽到自己名字的孩子抬起了頭，張望是誰正呼喊自己，「吾雍！快點回家！你的爸爸出事了！」小雅達烏猶卡那看到博伊哲努叔叔，沿著部落裡的道路跑過來，一邊以族語呼喚他，「快一點呀！吾雍！」小雅達烏猶卡那於是丟下了他彎曲到一半的樹枝，朝家的地方跑去。
畫面在這裡淡去。再次亮起來，場景是在嘉義的公學校裡。
那是改了日本姓氏的小雅達烏猶卡那，年輕的矢多一生，剛剛結束今日的課程而走出教室。「唷！矢多！」在他穿上鞋子時，後頭迎來了同班的漢人同學陳，「聽說你保送臺南的師範學校？」
「是呀！」矢多將自己的大盤帽帶好，省得等等走出校門，被那些多事的日本老師指指點點，「陳，那你呢？」
「回家種田呀！」陳則不像矢多那麼在乎老師，他的大盤帽歪著，嘴上還叼了一根不知從哪裡拔來的芒草，「準備準備，可以的話就討個老婆吧！」
「你不打算再唸書了嗎？」矢多嘆了口氣，他已經習慣這個吊兒郎當的同學了，但同時，他也知道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他一樣幸運，「怎麼可能再唸書？我的成績又不是很好，家裡也沒有多的錢可以再讓我唸上去。」陳抓了抓自己的臉頰，兩人一起走在嘉義的街道上，望見中央山脈時，矢多想起之前在郡守家聽來的，要蓋鐵路上阿里山的事，「那農林學校呢？」他轉過頭去問陳。
「你說新設的那間嗎？」陳撿起了地上的一塊石頭，丟到旁邊的圳溝裡，濺起粼粼的水花，「再說吧，這種事不是我能決定的。」
在圓環路口告別了陳，矢多走在熱鬧的榮町街道上，今天是個值得開心的日子，他可以到臺南去，學習他自己原來就有興趣的東西，不必為了成績而每天逼著自己在書桌前唸書了。他已經比當年那個蹲在駐在所外的孩子長大了許多，現在他已經是個堂堂正正的少年，穿著高等科整齊的制服，英氣在他的眉間煥發，他有著比原來更加深邃的臉孔，帶著不變的眼神，好似這是個將要屬於他的時代那樣。
「蕃人一夫回來了！」回到郡守家時，僕人這樣喊到，但不同的是這次矢多並不感到屈辱，他想著：就這樣叫吧，反正沒多久之後，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畫面又淡去了。但卻沒有再亮起，場景停在一個夜裡的火車站。
我看到自己。
這是個感覺很陌生，卻又熟悉的景像。我抱著一個黑色的罈子，自小火車上走了下來；下起了一點小雨，濕冷的阿里山，我和我的孩子（我竟知道是我的孩子）面容哀淒地抱著那個罈子，往達邦的方向走。
我知道裡頭裝的，是自己的丈夫。
但為什麼這樣小小的罈子裡會裝著我的丈夫呢？為什麼沿途上都沒有看到任何的族人呢？為什麼自己要在這麼晚的時候，才帶著孩子搭車回到山上？為什麼樸實的阿里山裡，會有一股血腥的氣味？
我不知道。突然，罈子裡冒出了丈夫的聲音：「水田不要賣。」
我嚇了一大跳，將罈子扔到了地上，那罈於是碎了一地，「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附守著。」一瞬間，我竟看見了丈夫的背影出現在黑暗之中，回過頭來一臉悲傷地看著我，他的樣子竟像極了之前，在台南看過的畫質很差的戰爭電影，並聽見他的聲音幽幽地迴蕩在曾文溪谷的兩側。
「我冤情日後必會昭明。」
春子於是驚醒了。
天還沒亮，花了一段時間她才弄清楚，自己是在家裡的木床上；這已經是她不知道第幾次重覆地做這樣奇怪的夢了，雖然夢中完全都是丈夫的身影，但總讓她心神不寧，尤其是最後的那個夢境，根本是不祥之兆。
春子還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些夢的內容告訴她的丈夫；她回過頭看，高一生已經不在床上了，牆上的時鐘裡，指針跑到五點半多一點的地方。
四、
三月七日
我們穿著戰袍，半夜自觸口出發，到達紅毛埤時，大概是凌晨兩點左右。
下山支援的族人每個都是在皇軍當過兵，在南洋或中國戰場都已經打過仗，所以組織起來很順利，我們七或八個組成一班，三班為一個排，班、排各有一個領袖，準備好要對支那軍的火藥庫發動襲擊。
斯勇當過皇軍軍官，他預測支那軍應該會將重心放在門口的衛哨，背山這面的防備應該要來得弱一些，只要在前門以一個班的兵力進行簡單的騷擾，應該可以引開他們主力的注意；這招果然奏效，躲在山後便可以發現支那軍的兵力明顯往前門集中，我們於是趁機自背後偷襲。
雖然只靠著簡單的獵槍和獵刀，但在大約一小時不到的戰鬥中，我們還是成功地擊潰了原本人數就不多的支那軍，而且除了一些輕傷之外，我方沒有人員損失，是一場漂亮的勝仗。
清查了火藥庫，只有步槍和輕機槍，沒有找到迫擊砲之類的東西，大概已經被支那軍的主力帶到水上機場去了吧。
簡單的休息之後，我們在清晨快六點時，到達了漢人們在水上機場前的營區；他們的情況很糟，面對支那軍的主力，漢人們找不到有效的進攻方式，甚至不知道如何建立基本的防禦陣地，而之前發動的幾波失敗的攻勢，也讓他們折損了不少人員。
我們整天能做的，除了和支那軍零星交火、阻止他們脫逃機場之外，大部分的力氣花在教導漢人如何建造機槍陣地上。
三月八日
斯勇似乎不大喜歡那些漢人，我們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緒。
現在我們與漢人的問題，主要集中在究竟要不要將機場打下來，之前的幾波攻擊已經造成他們人員上極大的損傷，目前似乎對於主動攻擊支那軍的行動並不贊成；而有些主張和平處理的漢人，已經擅自恢復機場裡的自來水和電力，甚至還給了他們蔬菜和糧食，針對這點，斯勇非常不能接受。
而族人們除了排班站哨之外，也安排了一些人在嘉義市裡幫忙維持制序，警方的槍現在全都被民兵給奪走，治安方面自然只能靠義勇隊。
我開始想念我的妻子，尤其是長子巴蘇亞，我希望他面對未來的一切，也能有我們族人今天一樣的勇氣。
看到這裡，巴蘇亞突然感到一股鼻酸。
父親已經在床上睡去了，整個傍晚一直到深夜，部落裡都忙著慶祝勇士們的歸來，戰祭時點起的營火，最後由現在是鄉長的雅達烏猶卡那老師將它熄滅，象徵這場戰爭的結束，他想起父親和其他勇士們從山下帶著許多武器回來時的樣子，由衷感到一股榮耀。
但這晚他沒機會多問父親什麼，當夜裡族人們大多喝醉時，他卻因為還沒有到可以一起喝酒的年紀，而沒能和父輩們一起坐在庫巴裡同歡。
於是他想起了受過日本教育的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凌晨趁著大夥都睡了，他自己偷偷將父親總放在包袱裡的日記本取出，溜到駐在所後面，那盞小小的夜燈下翻閱：巴蘇亞想知道自己的父親，透過閱讀父親的日記，他希望自己能學到些什麼，並未成為像父親和雅達烏猶卡那老師那樣，能為部落出一份力、受族人尊敬的大人。
三月九日
我們幾個帶過兵的族人，和斯勇一起在作戰會議上，為漢人擬出了一套突擊機場的方式。
漢人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左右，我們則有六十多人，斯勇告訴漢人，他可以帶著族人趁著晚間，先帶隊繞到機場跑道後方，然後以弧形的方式緩緩逼近，漢人則自機場正門先以火力引開支那軍主力的注意力，這樣兩邊包夾之下，定能將原來就已經疲憊不堪的支那軍打垮。
但漢人內部有不同的聲音，部分的人認為應該談和，打垮了一樣是漢人的支那軍，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件好事，他們認為不需要再有犧牲了；這是多麼軟弱的想法？斯勇當著面就告訴漢人們，不想打的話早點說，我們也不需要下山了。
會議的緊張氣氛，在聽到支那援軍昨日自基隆港登陸，肆意屠殺的事情後，變成了一股僵局，我們與漢人無法再談下去了，今日於是兩方便這樣不歡而散。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在南洋戰場某個小島上的夜晚，奉命突襲島嶼另一端的美軍營區時，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總之，沒有人喜歡戰爭；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就不會希望自己是戰敗的一方。
三月十日
我們和漢人準備了一個上午，但攻擊的命令始終沒有下來。
現在的情況很詭異，斯勇八點左右進去開作戰會議，到十點了還沒出來。
總之，今夜是個難熬的夜晚，族人們都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行動，或者到底要不要行動。
在天上的父呀，自南洋回來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禱告了。請原諒我的罪，無論今晚我們到底要怎麼攻打支那軍的機場，我都希望最後我們都可以平安地回到部落。我思念我的妻和我的兒子，希望他們也都平安。願主保佑，阿門。
巴蘇亞輕輕闔上父親的日記本，深深的吐出一口氣。
他很高興，今晚躺在家裡的，是喝醉了的父親。「誰在那裡？」一個聲音突然從巴蘇亞的背後傳來，他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雅達烏猶卡那和優路拿納兩位老師，「巴蘇亞，是你呀？」雅達烏猶卡那發現是自己的學生，語氣便和緩了下來，「這麼晚了，快回家吧！你的父親今天才和優路拿納老師一起從山下回來，你該在家裡好好的陪著他。」
五、
看著自己的學生蹦蹦跳跳跑回部落的背影，高一生和湯守仁兩人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這孩子很聰明。」兩人帶著酒意一邊走，湯守仁一邊對高一生說，「如果好好認真唸書，說不定以後讀得比吾雍你還高唷。」
「部落的確需要好的人材，才能在未來真正走上現代化和民族自治時，有優秀的領導者出現。」高一生抬起頭，他有一點微醺，雖說今夜的星空很明亮，但他心裡的陰影卻沒有因此散去，「斯勇，告訴我，山下的事吧。」
「喝酒的時候我都說得差不多了。」湯守仁拉著高一生，兩人在駐在所旁的木椅上坐了下來，「漢人一直都是求和的，貪生怕死的。」
「我問的是後續，斯勇，後續。」高一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你只說他們打算派談和代表進去，但沒說那些代表有哪些人。」
「我怕說出來你不高興。」湯守仁抿了抿嘴。
「為什麼我會不高興？」
「因為有你認識的人。」
「我認識的人很多呀！為什麼會不高興呢？」高一生微微地莞爾，「斯勇你擔心太多了，告訴我吧。」
「……代表團好像有六、七個，在我們回來之前，他們有告訴我一份草擬的名單，但我只認識兩個，一個是陳澄波，另一個是……盧鈵欽。」
「嗯？鈵欽？那時不是他打電話來要我們下山幫忙的嗎？」高一生有些驚訝地說，而湯守仁則一臉「你看你生氣了吧」的表情看著他，「所以鈵欽後來也倒向主和派囉？」高一生的眉頭，像急流一樣湧了起來。
「不知道。」湯守仁聳聳肩，「我們在山下只見過一次面，是我們到嘉義市幫忙平民收拾家園時，在元町見過的一面。他來感謝我們下山幫忙，同時也問起了縣長的下落。」
「所以他們知道袁國欽在山裡？」
「我想應該還不確定，但可能有風聲。新營那邊的人或許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也說不定。」湯守仁轉頭過來，認真地對高一生說，「如果當時我們不要護送他的下屬到新營，讓他們自己下山的話，或許這件事就不會走漏了吧。」
「有一點麻煩。」高一生合手靠在自己的下巴，「他們或許因此也不敢完全信任我們吧？」收留逃亡的臺南縣長袁國欽，是基於自己是吳鳳鄉鄉長，長官有難，下屬當然是要幫忙，但現在的情勢，這個「長官」儼然成了一塊燙手山芋，留也不是，趕也不是。
「要把他們交出去嗎？」湯守仁問道，「反正我覺得這些支那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就把他們交給山下的漢人嘛，也省得每天還要撥給他們那些飲水和糧食。」
高一生沒有立刻回答，他沉思了一下，像水邊準備要吃田字草的水鹿，抬起頭來嗅嗅空氣裡的味道那樣；湯守仁知道這是高一生的習慣，他在思考重要的事情時，總是會陷入沉默之中，於是也不打擾他，靜靜地看著前方的阿里山山脈。
他知道自己比起平常，又多喝了不少，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夜卻沒有喝醉的感覺，雖然已經春天了，但山中到了夜裡的氣溫，即使像今天這種沒有起風的日子，也大多還是只有攝氏十度左右；但低溫對他來說，早已不是問題。他想起西伯利亞的俘虜集中營，隔著鐵絲網，在傍晚放風時他可以看到空曠的西伯利亞平原，那時的溫度大概就和現在差不多吧？一片蕭瑟而敗戰的氛圍。
集中營裡大多是日本人和德國人，雖說每個人各有不同的身份地位，但基本上俄國人並沒有因此而特別虧待或禮遇過誰，而且對待的是俘虜，當然誰也不會是和顏悅色的方式；俘虜之間的關係也很複雜，一些德國的高階軍官，不知道為什麼，總還是可以取得俘虜間的領導地位，並在日本、德國俘虜甚至於監視的俄國人之間，較一般的俘虜而言獲得更多的尊重，斯勇心想，大概是因為手段和待人的方式吧？那些德國軍官真的很擅長掌控人們的心理。
當時，他還是皇軍的少尉，名叫湯川一丸，後來因為鄒族人的身份，被放回了臺灣，日本政府比照波茨坦會議後對除役軍人的辦法，讓他以中尉的官階退役，他才能又以雅巴斯勇‧優路拿納的身份，回到阿里山來；而支那政府接收臺灣後，在當局的要求下，他又多了一個漢人名字：湯守仁。
說實話，斯勇不討厭，但也不怎麼喜歡自己的這個新名字。
他覺得，以現在的政治局勢而言，其實整座臺灣島，根本就是支那軍設立的，另一種形式的俘虜集中營罷了，而整座島的人民，都已成為他們的俘虜。
「斯勇。」高一生的聲音傳到耳中，將他自思緒裡拉了回來，「我決定讓縣長留下。」
「你有什麼打算？」湯守仁看著高一生，他是真心地相信他，並把他當兄長一樣景仰。
「支那軍已經登陸了，無論漢人談和能不能成功，我們保護縣長這件事，自然可以讓部落不要受到波及，」高一生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將手放在斯勇的肩膀上，「但同時，也必須確保我們的部落，不會受到任何一方陣營的迫害。所以，斯勇，明天你帶幾個年輕人，在阿里山重要的道路上建立幾處防禦工事，並且每天安排族人帶著武器去巡邏。」
「我知道了。」湯守仁點頭，「明天我就去辦。夜深了，為了明天的事，我看我們早點休息吧。」
兩人走回部落，在要各自回家前，湯守仁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叫住高一生：「吾庸，你覺得漢人真能成功談和嗎？」他問得很認真，像聞到了獵物的獵犬那樣。
「我想新政府，不見得都是不講理的人吧。」高一生回答他，以一種發自於靈魂的堅定語氣，「我沒有把握，但我相信有機會。在結果出來之前，我們也只能守住阿里山，並耐心等待了。」
六、
這是高一生的夢境。
他知道自己在走路，但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大概是很黑的夜裡吧？或是眼睛被什麼矇住了？）
有一股血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但沒有觸覺，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樣的黑暗中，不停地很緩慢地往前走。
突然，停下來了。
眼前亮了起來，他在一間大概四塊塌塌米大小，光線幽微的畫室裡（木質的地板上有些水彩的痕跡），一個人穿著西裝，背對著他，坐在一幅畫的前面。
高一生認出，那是陳澄波的作品〈玉山積雪〉，那人仍背對他坐著，似乎很仔細地看著畫。
是陳澄波嗎？高一生心想，「陳桑！」他試著叫了那人一聲，但那人沒有回應，仍是一動不動背對著他。
高一生於是走了過去，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沒想到那人就這樣倒了下去，撞倒了畫架，整個人趴倒在地上；高一生嚇了一大跳，想要伸手去扶他起來，卻發現那人的身體和衣服，甚至整個房間都開始緩緩地融化成，一種彩色的黏稠物（化在一起的水彩？），滲入地板中，變成一個巨大的流沙式的漩渦，將高一生給捲了進去。
他想要開口求救，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被綁在他自己的背後，怎樣都無法掙脫，腳也怎麼踩都踏不到底。
他想，自己就快要被淹沒了。巨大的、混濁的水彩漩渦，緩緩地吞噬了他。
一瞬間，眼前又是一片黑。但高一生發現，自己還可以呼吸，而且坐在一個什麼扎扎實實的東西上；用力一睜眼，發現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而前頭坐著的是他的好友盧鈵欽。
「鈵欽？」高一生鬆了一口氣，開口叫人，但坐在對面的好友卻沒有理會他，低頭不斷翻閱一些文件；高一生這時才注意到，盧鈵欽全身是濕透了的，不斷地滴著水滴，皮膚也蒼白到毫無血色的程度，「鈵欽？」高一生又再度喚了他一次，「你還好嗎？」
「這一切都是假象。」好友似乎回答了他，但聲音扁扁的，像壞掉的留聲機那樣，「我們相信的主義只是一場假象。」
「鈵欽，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高一生一頭霧水，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現在為什麼可以說話了），突然他的好友站起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高一生，然後，血自他的眼、鼻、耳、口和胸前開始大量的滲出，「他們……是騙我們的……」高一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不知所措，他想站起身來跑開，竟發現自己的腳也被人綁住了，他掙扎地想站起來，卻因此跌跪在地上。
然後眼前又暗下來了，但沒有再亮起。他知道自己被綁住，半脫半拉的方式，帶到了一個有水聲的地方（沒有理由，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個不大的小池子）。
「高一生！」有個口音很重的聲音大聲地叫他的名字，他一瞬間反應不過來，答不出聲，「高一生！」「有！」碰！他聽到自己答話，接著聽見槍響，有個炙熱又冰冷，夾帶強大力量的東西，貫穿了他的胸腔，然後噗通一聲，他感覺自己就這樣跌落到水底。
於是他醒了。
清晨五點，他躺在家裡的床上，他的妻春子則安穩的睡在一旁。
是夢呀。高一生想，這幾天似乎總是做這種夢，他不知道該不該跟春子說，畢竟這些夢怎樣想，都不是吉利的隱喻吧？讓她擔心也不好，就不要說吧。
以不打擾到春子的方式，高一生起身換上了衣服，準備到鄉公所去一趟，順便拜會安頓在那裡的袁國欽縣長。
大約五點半，太陽已經照亮了山巒。高一生打開門，他心想一切都會順利的吧？這只是一個族群磨合的過程，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走沒幾步路，高一生遠遠地就看見巴蘇亞自村子口迎面向他飛奔而來，「老師！老師！」巴蘇亞似乎跑了一段路，滿頭大汗的到了高一生的面前，「巴蘇亞怎麼了？一大早你喘成這樣？」高一生和藹而關愛的看著自己的學生。
「剛剛鄉公所那邊傳來消息，說昨天山下漢人談和代表團，全部都被扣留住了！說他們是亂民之首，之後要判罪！」
高一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睜大了眼睛，看向山坡邊的森林，第一道晨曦照亮了露水，發出粼粼的光芒；他想起了自己的夢，夢中鈵欽低著頭看著的那些文件上，似乎是一些陳舊而字跡模糊的檔案，但其中幾個字現在想起來，卻異常的清楚：「全島皆亂民。」
八、後記
民國三十六年。
二月二十七日，臺北市因查緝私菸而發生誤殺事件。
二月二十八日，臺北國民軍對示威、抗議、陳情民眾開槍。
三月二日，嘉義軍民衝突，盧鈵欽致電高一生，請求鄒族下山協助。
三月七日，湯守仁奉高一生指示，率數十族人突擊紅毛埤火藥庫，同日會合嘉義民兵，對抗水上機場內國軍。
三月八日，國軍第21師於基隆登陸。
三月十日，漢人主和勢力抬頭，湯守仁遂於十一號凌晨率族人攜械退回阿里山，水上機場終未攻下；同日，漢人談和代表陳澄波、盧鈵欽等人入水上機場，竟遭扣留。
三月二十七日，陳澄波、盧鈵欽等人於嘉義遊街後，遭槍決於嘉義火車站。
民國四十一年。
九月十日，高一生、湯守仁因事件時保護時任臺南縣長，後投共之袁國欽，被以「窩藏匪諜」、「貪污」罪名，於竹崎鄉遭逮捕。
民國四十三年。
四月十七日，春子女士至台北，福馬林池中撈出高一生屍體，火化後攜回阿里山下葬；當局並向鄒人宣佈「如果跟矢多的遺族來往就一樣通通槍斃」，高一生、湯守仁之事蹟就此封印於阿里山沉默的歷史之中。
深夜的阿里山達邦部落，漢名高一生，現任吳鳳鄉長的吾雍‧雅達烏猶卡那，身上那襲深紅色戰袍還沒有脫下，獨自一人坐在去年颱風經過之後，族人們一起重新搭建好的庫巴裡面，看著下頭廣場中不斷燃燒且不能熄滅的營火。
這幾天來他沒有一天真正能睡著的，總在床上翻來覆去，要不就是走到部落旁的教堂裡，悶悶地看著那高掛著的十字架，不知道究竟該相信上帝還是祖靈，或該說哪一方才能讓他心靈感到安頓與踏實：所有的消息都來得太慢！他恨不得可以像老鷹或鴿子一樣，有雙馬上可以飛到嘉義和水上的翅膀，立刻親眼看到現場的狀況。
很亂很亂。自山下回來的族人與漢人都這樣告訴他，臺北出事後，嘉義馬上跟著有砲聲與槍響，原來相信新政府帶來的三民主義，可以實現心中民族自治理想的高一生，在接到盧鈵欽自山下打來的電話時，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悲憤，「難道他們真的和日本人說的支那軍一樣，是邪魔的化身嗎？」他這樣想著，一邊派出斯勇和部落裡曾在皇軍中當過兵的年輕勇士們，到山下馳援。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日本人到部落裡，要求年輕的族人為了天皇與大東亞共榮，組織高砂義勇軍出征南洋，還叫做矢多一生的他，就曾憤怒地與駐在所的主管爭吵，最後換來的是一整夜的面壁思過；他還記得後來的一些日子裡，他總會到高雄港去，帶回那些戰死在南洋的年輕族人的骨灰，到部落中埋葬，每想到他們家屬看到骨灰的表情，他難過的情緒就差一點沒把自己的牙齒給咬裂了。
如今的局勢，會不會又演變成和當時一樣悲慘？高一生完全沒有把握，他撇過頭去，看著庫巴裡的火燄，廣場上的火就是由這裡傳下去的，這代表了鄒族生生不息的聖火，無論如何都必須要繼續燃燒下去。
「吾雍？吾雍？」在月光移動了影子之時，庫巴下方傳來了他的妻，春子，呼喚他族名的聲音，「你在上面嗎？」
「在的。」高一生回答她，同時他才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極了受傷的黑熊，滿是哀傷的疲憊感，「春子，我一直在的。」
「你下來吧？我不忍心你這樣。」
「再讓我待一下，等等就回去了。」
「雖然我是女人，不能走上庫巴，但我還是可以看到你悲傷的樣子和疲憊的表情。」春子是他以靈魂來深愛的女子，她的聲音彷彿曾文溪的水流一般清澈，又像溫泉一樣暖和，「下來吧？親愛的吾雍，你是族人們的希望，在這種時候你得要讓自己的身體和山羊一樣健壯才行呀！」
「好的，春子，我聽妳的就是了。」高一生邊說著，邊走下庫巴的階梯，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看見春子，竟覺得她的身影，像極了一棵綻放燦爛的山櫻花。
「回家吧？」春子挽起丈夫的手，知道自己必須要如春天一樣，呵護這個她所深愛也景仰，此生只屬於她的男人。
「先生！先生！」就在他們夫妻正緩緩走向屋子時，遠遠地，他的學生，巴蘇亞，聲音像顆小小的太陽一樣，響滿了整個河谷，「斯勇老師打電話到駐在所，請您趕緊過去一趟！」
二、
「斯勇，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上來？山下現在怎麼樣？」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剛剛奔跑過的水鹿，一瞬間讓我以為聞到了塔山下，森林裡的氣味，而在沉默了一陣後才說得出話，「我想，帶族人們回山上。」回答的同時，我竟覺得自己的聲音冷冷的，像西伯利亞平原秋夜的氣息一樣。
「機場攻下來了嗎？」
「不打了。漢人說好了，不打了。這幾天包圍機場的工都白做了。」
「漢人說好了？怎麼回事？斯勇，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聽著他的聲音，我沒來由地想起多年前，那些看守犯人的日子，他們穿著灰色的囚衣，一間一間像牲畜一樣被關在小小的房間裡，每個人眼神都像夏天乾涸的曾文溪河床。
「他們不要打仗，他們要和平！支那市長說，一切尊重市民代表，但是所有支那官員根本都躲在機場裡面不肯出來，除了每天彼此放送之外，根本沒有其他的溝通方式。」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正劇烈地顫抖著，像極了那天在中國東北，拿著手槍的大校自殺前，告訴我們天皇宣佈戰敗時的聲音。
「我聽不懂支那語，那些漢人說的話也反反覆覆，一下要談和，一下又說不接受條件，一下又要派代表，剛剛又說支那軍已經從基隆港登陸了。我沒辦法和他們溝通！」但天皇要求我們不可以自殺。我們這些低階軍官，看著大校拿著槍轟爆了自己腦袋的同時，大部分人其實完全是不想死的吧？所以我們投降了。後來到了西伯利亞的集中營時，我聽說有些地方的部隊，長官還會親自下來要求所有的下屬一起切腹，「我只知道，我要求他們建立的防禦工事和機槍陣地，到現在連沙包都堆不滿！」我停止不下來，並聽見自己的聲音因為憤怒和不斷湧現的記憶而越來越大，像槍戰、砲擊下的壕溝裡，對著通信器大聲咆哮的步兵連長。
「他們根本就沒想過要打贏這場仗！」像熊的嘶吼那樣，我用族語對著話筒的受話器大吼，感覺自己的眼裡都快噴出如身上的戰袍般，鮮紅的火燄來了。
「斯勇，」沉重了幾秒鐘之後，他的聲音再次自話筒中傳來「你已經不是皇軍了。」
「時代不同了。」吾雍的這句話聽起來，竟像一杯小米酒那樣順口。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這短短的幾個字後，我竟有一種從命運的枷鎖裡被解放出來的感覺，比起從西伯利亞集中營獲釋出來時，還更要加踏實，「我知道。」我察覺自己的聲音緩和了下來，雖說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吾雍，我知道。」
「年輕族人們都平安吧？」
「我們都像部落的獵犬一樣，機警而勇敢。」
「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斯勇。」從他的語氣，我彷彿可以看見他鬆開了深鎖的眉頭。「吾雍，這麼多年來，我和所有的族人都一樣，都是相信你的。告訴我，現在我應該怎麼做？」
「斯勇，謝謝你。帶著我們的年輕人回來吧。」一場終戰的宣言，但這次，我們不再是戰敗的一方了，我這樣想著，「這就是我想聽到的！可以的話我想現在就走。」
「那就現在帶他們回家吧！」
「我知道了。到部落後，記得幫我準備一瓶清酒和山豬肉。」我想那些等在駐在所外的族人們，也一定有和我一樣的請求，「一定的，你們每個人都會有最溫暖的家人和最好的食物，在部落裡等著你們回來。」而這也正是我們期盼的答覆。「太好了，就這麼說定了。」
「等等，斯勇，在這之前，我問你一件事，」就在我準備掛上電話前，他的聲音突然又傳了出來「漢人……打算怎麼處理那些武器？」
「武器對他們來說根本和小孩玩的竹槍沒兩樣吧。」我一臉不屑地想起了那些白白嫩嫩的主和派市民代表們，「可能最後還是繳回給支那軍吧。」
「那麼，斯勇，把它們通通帶回來。」雖然他說得很堅定，但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我再次跟他確認，而話筒裡則傳來他毅然的聲音：「把我們族人可以扛得起、推得動的一切武器和彈藥，全部帶回部落裡來。」
三、
一聲巨響。
我記得這個聲音。幾分鐘之後，達邦部落裡所有的男人，都會吵雜地聚集到曾文溪谷的地方去，那同時也是達邦和特富野兩個部落中間，重要的來往道路。雅達烏猶卡那，那個曾經和日本人一起聯手，為部落打敗布農族的英雄，會在這次的巨響中，失去他的雙手與性命。
染了血的夏日的曾文溪水，我沒親眼見過。想像起來，卻怎樣都是雅達烏猶卡那家族穿在身上的那件，鮮紅色的戰袍，浸泡在流動緩慢的溪水中的樣子。
我看見小雅達烏猶卡那一個人在駐在所的後方，練習捉田鼠的陷阱的設法，那是放暑假回到山上，父親在兩個日落之前所教導他的狩獵技巧，而小雅達烏猶卡那將此視為自己被偉大的英雄父親所認同的象徵，他想要以這樣的陷阱來抓到幾隻大田鼠，這樣在晚飯的餐桌上，他就可以如父親那樣，為家人端上自己所捕獲的獵物了。
他皮膚的顏色，像收成後懸掛在屋樑上的小米，眼神則純粹而深邃，呼吸時，彷彿總帶著一點森林微風淡淡甘甜的氣味，怎麼都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現在正獨自一人在父親任職的駐在所後面，默默地練習。
「吾雍！吾雍！」一陣急促的呼喚聲傳來，聽到自己名字的孩子抬起了頭，張望是誰正呼喊自己，「吾雍！快點回家！你的爸爸出事了！」小雅達烏猶卡那看到博伊哲努叔叔，沿著部落裡的道路跑過來，一邊以族語呼喚他，「快一點呀！吾雍！」小雅達烏猶卡那於是丟下了他彎曲到一半的樹枝，朝家的地方跑去。
畫面在這裡淡去。再次亮起來，場景是在嘉義的公學校裡。
那是改了日本姓氏的小雅達烏猶卡那，年輕的矢多一生，剛剛結束今日的課程而走出教室。「唷！矢多！」在他穿上鞋子時，後頭迎來了同班的漢人同學陳，「聽說你保送臺南的師範學校？」
「是呀！」矢多將自己的大盤帽帶好，省得等等走出校門，被那些多事的日本老師指指點點，「陳，那你呢？」
「回家種田呀！」陳則不像矢多那麼在乎老師，他的大盤帽歪著，嘴上還叼了一根不知從哪裡拔來的芒草，「準備準備，可以的話就討個老婆吧！」
「你不打算再唸書了嗎？」矢多嘆了口氣，他已經習慣這個吊兒郎當的同學了，但同時，他也知道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他一樣幸運，「怎麼可能再唸書？我的成績又不是很好，家裡也沒有多的錢可以再讓我唸上去。」陳抓了抓自己的臉頰，兩人一起走在嘉義的街道上，望見中央山脈時，矢多想起之前在郡守家聽來的，要蓋鐵路上阿里山的事，「那農林學校呢？」他轉過頭去問陳。
「你說新設的那間嗎？」陳撿起了地上的一塊石頭，丟到旁邊的圳溝裡，濺起粼粼的水花，「再說吧，這種事不是我能決定的。」
在圓環路口告別了陳，矢多走在熱鬧的榮町街道上，今天是個值得開心的日子，他可以到臺南去，學習他自己原來就有興趣的東西，不必為了成績而每天逼著自己在書桌前唸書了。他已經比當年那個蹲在駐在所外的孩子長大了許多，現在他已經是個堂堂正正的少年，穿著高等科整齊的制服，英氣在他的眉間煥發，他有著比原來更加深邃的臉孔，帶著不變的眼神，好似這是個將要屬於他的時代那樣。
「蕃人一夫回來了！」回到郡守家時，僕人這樣喊到，但不同的是這次矢多並不感到屈辱，他想著：就這樣叫吧，反正沒多久之後，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畫面又淡去了。但卻沒有再亮起，場景停在一個夜裡的火車站。
我看到自己。
這是個感覺很陌生，卻又熟悉的景像。我抱著一個黑色的罈子，自小火車上走了下來；下起了一點小雨，濕冷的阿里山，我和我的孩子（我竟知道是我的孩子）面容哀淒地抱著那個罈子，往達邦的方向走。
我知道裡頭裝的，是自己的丈夫。
但為什麼這樣小小的罈子裡會裝著我的丈夫呢？為什麼沿途上都沒有看到任何的族人呢？為什麼自己要在這麼晚的時候，才帶著孩子搭車回到山上？為什麼樸實的阿里山裡，會有一股血腥的氣味？
我不知道。突然，罈子裡冒出了丈夫的聲音：「水田不要賣。」
我嚇了一大跳，將罈子扔到了地上，那罈於是碎了一地，「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附守著。」一瞬間，我竟看見了丈夫的背影出現在黑暗之中，回過頭來一臉悲傷地看著我，他的樣子竟像極了之前，在台南看過的畫質很差的戰爭電影，並聽見他的聲音幽幽地迴蕩在曾文溪谷的兩側。
「我冤情日後必會昭明。」
春子於是驚醒了。
天還沒亮，花了一段時間她才弄清楚，自己是在家裡的木床上；這已經是她不知道第幾次重覆地做這樣奇怪的夢了，雖然夢中完全都是丈夫的身影，但總讓她心神不寧，尤其是最後的那個夢境，根本是不祥之兆。
春子還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些夢的內容告訴她的丈夫；她回過頭看，高一生已經不在床上了，牆上的時鐘裡，指針跑到五點半多一點的地方。
四、
三月七日
我們穿著戰袍，半夜自觸口出發，到達紅毛埤時，大概是凌晨兩點左右。
下山支援的族人每個都是在皇軍當過兵，在南洋或中國戰場都已經打過仗，所以組織起來很順利，我們七或八個組成一班，三班為一個排，班、排各有一個領袖，準備好要對支那軍的火藥庫發動襲擊。
斯勇當過皇軍軍官，他預測支那軍應該會將重心放在門口的衛哨，背山這面的防備應該要來得弱一些，只要在前門以一個班的兵力進行簡單的騷擾，應該可以引開他們主力的注意；這招果然奏效，躲在山後便可以發現支那軍的兵力明顯往前門集中，我們於是趁機自背後偷襲。
雖然只靠著簡單的獵槍和獵刀，但在大約一小時不到的戰鬥中，我們還是成功地擊潰了原本人數就不多的支那軍，而且除了一些輕傷之外，我方沒有人員損失，是一場漂亮的勝仗。
清查了火藥庫，只有步槍和輕機槍，沒有找到迫擊砲之類的東西，大概已經被支那軍的主力帶到水上機場去了吧。
簡單的休息之後，我們在清晨快六點時，到達了漢人們在水上機場前的營區；他們的情況很糟，面對支那軍的主力，漢人們找不到有效的進攻方式，甚至不知道如何建立基本的防禦陣地，而之前發動的幾波失敗的攻勢，也讓他們折損了不少人員。
我們整天能做的，除了和支那軍零星交火、阻止他們脫逃機場之外，大部分的力氣花在教導漢人如何建造機槍陣地上。
三月八日
斯勇似乎不大喜歡那些漢人，我們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緒。
現在我們與漢人的問題，主要集中在究竟要不要將機場打下來，之前的幾波攻擊已經造成他們人員上極大的損傷，目前似乎對於主動攻擊支那軍的行動並不贊成；而有些主張和平處理的漢人，已經擅自恢復機場裡的自來水和電力，甚至還給了他們蔬菜和糧食，針對這點，斯勇非常不能接受。
而族人們除了排班站哨之外，也安排了一些人在嘉義市裡幫忙維持制序，警方的槍現在全都被民兵給奪走，治安方面自然只能靠義勇隊。
我開始想念我的妻子，尤其是長子巴蘇亞，我希望他面對未來的一切，也能有我們族人今天一樣的勇氣。
看到這裡，巴蘇亞突然感到一股鼻酸。
父親已經在床上睡去了，整個傍晚一直到深夜，部落裡都忙著慶祝勇士們的歸來，戰祭時點起的營火，最後由現在是鄉長的雅達烏猶卡那老師將它熄滅，象徵這場戰爭的結束，他想起父親和其他勇士們從山下帶著許多武器回來時的樣子，由衷感到一股榮耀。
但這晚他沒機會多問父親什麼，當夜裡族人們大多喝醉時，他卻因為還沒有到可以一起喝酒的年紀，而沒能和父輩們一起坐在庫巴裡同歡。
於是他想起了受過日本教育的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凌晨趁著大夥都睡了，他自己偷偷將父親總放在包袱裡的日記本取出，溜到駐在所後面，那盞小小的夜燈下翻閱：巴蘇亞想知道自己的父親，透過閱讀父親的日記，他希望自己能學到些什麼，並未成為像父親和雅達烏猶卡那老師那樣，能為部落出一份力、受族人尊敬的大人。
三月九日
我們幾個帶過兵的族人，和斯勇一起在作戰會議上，為漢人擬出了一套突擊機場的方式。
漢人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左右，我們則有六十多人，斯勇告訴漢人，他可以帶著族人趁著晚間，先帶隊繞到機場跑道後方，然後以弧形的方式緩緩逼近，漢人則自機場正門先以火力引開支那軍主力的注意力，這樣兩邊包夾之下，定能將原來就已經疲憊不堪的支那軍打垮。
但漢人內部有不同的聲音，部分的人認為應該談和，打垮了一樣是漢人的支那軍，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件好事，他們認為不需要再有犧牲了；這是多麼軟弱的想法？斯勇當著面就告訴漢人們，不想打的話早點說，我們也不需要下山了。
會議的緊張氣氛，在聽到支那援軍昨日自基隆港登陸，肆意屠殺的事情後，變成了一股僵局，我們與漢人無法再談下去了，今日於是兩方便這樣不歡而散。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在南洋戰場某個小島上的夜晚，奉命突襲島嶼另一端的美軍營區時，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總之，沒有人喜歡戰爭；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就不會希望自己是戰敗的一方。
三月十日
我們和漢人準備了一個上午，但攻擊的命令始終沒有下來。
現在的情況很詭異，斯勇八點左右進去開作戰會議，到十點了還沒出來。
總之，今夜是個難熬的夜晚，族人們都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行動，或者到底要不要行動。
在天上的父呀，自南洋回來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禱告了。請原諒我的罪，無論今晚我們到底要怎麼攻打支那軍的機場，我都希望最後我們都可以平安地回到部落。我思念我的妻和我的兒子，希望他們也都平安。願主保佑，阿門。
巴蘇亞輕輕闔上父親的日記本，深深的吐出一口氣。
他很高興，今晚躺在家裡的，是喝醉了的父親。「誰在那裡？」一個聲音突然從巴蘇亞的背後傳來，他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雅達烏猶卡那和優路拿納兩位老師，「巴蘇亞，是你呀？」雅達烏猶卡那發現是自己的學生，語氣便和緩了下來，「這麼晚了，快回家吧！你的父親今天才和優路拿納老師一起從山下回來，你該在家裡好好的陪著他。」
五、
看著自己的學生蹦蹦跳跳跑回部落的背影，高一生和湯守仁兩人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這孩子很聰明。」兩人帶著酒意一邊走，湯守仁一邊對高一生說，「如果好好認真唸書，說不定以後讀得比吾雍你還高唷。」
「部落的確需要好的人材，才能在未來真正走上現代化和民族自治時，有優秀的領導者出現。」高一生抬起頭，他有一點微醺，雖說今夜的星空很明亮，但他心裡的陰影卻沒有因此散去，「斯勇，告訴我，山下的事吧。」
「喝酒的時候我都說得差不多了。」湯守仁拉著高一生，兩人在駐在所旁的木椅上坐了下來，「漢人一直都是求和的，貪生怕死的。」
「我問的是後續，斯勇，後續。」高一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你只說他們打算派談和代表進去，但沒說那些代表有哪些人。」
「我怕說出來你不高興。」湯守仁抿了抿嘴。
「為什麼我會不高興？」
「因為有你認識的人。」
「我認識的人很多呀！為什麼會不高興呢？」高一生微微地莞爾，「斯勇你擔心太多了，告訴我吧。」
「……代表團好像有六、七個，在我們回來之前，他們有告訴我一份草擬的名單，但我只認識兩個，一個是陳澄波，另一個是……盧鈵欽。」
「嗯？鈵欽？那時不是他打電話來要我們下山幫忙的嗎？」高一生有些驚訝地說，而湯守仁則一臉「你看你生氣了吧」的表情看著他，「所以鈵欽後來也倒向主和派囉？」高一生的眉頭，像急流一樣湧了起來。
「不知道。」湯守仁聳聳肩，「我們在山下只見過一次面，是我們到嘉義市幫忙平民收拾家園時，在元町見過的一面。他來感謝我們下山幫忙，同時也問起了縣長的下落。」
「所以他們知道袁國欽在山裡？」
「我想應該還不確定，但可能有風聲。新營那邊的人或許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也說不定。」湯守仁轉頭過來，認真地對高一生說，「如果當時我們不要護送他的下屬到新營，讓他們自己下山的話，或許這件事就不會走漏了吧。」
「有一點麻煩。」高一生合手靠在自己的下巴，「他們或許因此也不敢完全信任我們吧？」收留逃亡的臺南縣長袁國欽，是基於自己是吳鳳鄉鄉長，長官有難，下屬當然是要幫忙，但現在的情勢，這個「長官」儼然成了一塊燙手山芋，留也不是，趕也不是。
「要把他們交出去嗎？」湯守仁問道，「反正我覺得這些支那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就把他們交給山下的漢人嘛，也省得每天還要撥給他們那些飲水和糧食。」
高一生沒有立刻回答，他沉思了一下，像水邊準備要吃田字草的水鹿，抬起頭來嗅嗅空氣裡的味道那樣；湯守仁知道這是高一生的習慣，他在思考重要的事情時，總是會陷入沉默之中，於是也不打擾他，靜靜地看著前方的阿里山山脈。
他知道自己比起平常，又多喝了不少，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夜卻沒有喝醉的感覺，雖然已經春天了，但山中到了夜裡的氣溫，即使像今天這種沒有起風的日子，也大多還是只有攝氏十度左右；但低溫對他來說，早已不是問題。他想起西伯利亞的俘虜集中營，隔著鐵絲網，在傍晚放風時他可以看到空曠的西伯利亞平原，那時的溫度大概就和現在差不多吧？一片蕭瑟而敗戰的氛圍。
集中營裡大多是日本人和德國人，雖說每個人各有不同的身份地位，但基本上俄國人並沒有因此而特別虧待或禮遇過誰，而且對待的是俘虜，當然誰也不會是和顏悅色的方式；俘虜之間的關係也很複雜，一些德國的高階軍官，不知道為什麼，總還是可以取得俘虜間的領導地位，並在日本、德國俘虜甚至於監視的俄國人之間，較一般的俘虜而言獲得更多的尊重，斯勇心想，大概是因為手段和待人的方式吧？那些德國軍官真的很擅長掌控人們的心理。
當時，他還是皇軍的少尉，名叫湯川一丸，後來因為鄒族人的身份，被放回了臺灣，日本政府比照波茨坦會議後對除役軍人的辦法，讓他以中尉的官階退役，他才能又以雅巴斯勇‧優路拿納的身份，回到阿里山來；而支那政府接收臺灣後，在當局的要求下，他又多了一個漢人名字：湯守仁。
說實話，斯勇不討厭，但也不怎麼喜歡自己的這個新名字。
他覺得，以現在的政治局勢而言，其實整座臺灣島，根本就是支那軍設立的，另一種形式的俘虜集中營罷了，而整座島的人民，都已成為他們的俘虜。
「斯勇。」高一生的聲音傳到耳中，將他自思緒裡拉了回來，「我決定讓縣長留下。」
「你有什麼打算？」湯守仁看著高一生，他是真心地相信他，並把他當兄長一樣景仰。
「支那軍已經登陸了，無論漢人談和能不能成功，我們保護縣長這件事，自然可以讓部落不要受到波及，」高一生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將手放在斯勇的肩膀上，「但同時，也必須確保我們的部落，不會受到任何一方陣營的迫害。所以，斯勇，明天你帶幾個年輕人，在阿里山重要的道路上建立幾處防禦工事，並且每天安排族人帶著武器去巡邏。」
「我知道了。」湯守仁點頭，「明天我就去辦。夜深了，為了明天的事，我看我們早點休息吧。」
兩人走回部落，在要各自回家前，湯守仁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叫住高一生：「吾庸，你覺得漢人真能成功談和嗎？」他問得很認真，像聞到了獵物的獵犬那樣。
「我想新政府，不見得都是不講理的人吧。」高一生回答他，以一種發自於靈魂的堅定語氣，「我沒有把握，但我相信有機會。在結果出來之前，我們也只能守住阿里山，並耐心等待了。」
六、
這是高一生的夢境。
他知道自己在走路，但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大概是很黑的夜裡吧？或是眼睛被什麼矇住了？）
有一股血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但沒有觸覺，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樣的黑暗中，不停地很緩慢地往前走。
突然，停下來了。
眼前亮了起來，他在一間大概四塊塌塌米大小，光線幽微的畫室裡（木質的地板上有些水彩的痕跡），一個人穿著西裝，背對著他，坐在一幅畫的前面。
高一生認出，那是陳澄波的作品〈玉山積雪〉，那人仍背對他坐著，似乎很仔細地看著畫。
是陳澄波嗎？高一生心想，「陳桑！」他試著叫了那人一聲，但那人沒有回應，仍是一動不動背對著他。
高一生於是走了過去，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沒想到那人就這樣倒了下去，撞倒了畫架，整個人趴倒在地上；高一生嚇了一大跳，想要伸手去扶他起來，卻發現那人的身體和衣服，甚至整個房間都開始緩緩地融化成，一種彩色的黏稠物（化在一起的水彩？），滲入地板中，變成一個巨大的流沙式的漩渦，將高一生給捲了進去。
他想要開口求救，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被綁在他自己的背後，怎樣都無法掙脫，腳也怎麼踩都踏不到底。
他想，自己就快要被淹沒了。巨大的、混濁的水彩漩渦，緩緩地吞噬了他。
一瞬間，眼前又是一片黑。但高一生發現，自己還可以呼吸，而且坐在一個什麼扎扎實實的東西上；用力一睜眼，發現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而前頭坐著的是他的好友盧鈵欽。
「鈵欽？」高一生鬆了一口氣，開口叫人，但坐在對面的好友卻沒有理會他，低頭不斷翻閱一些文件；高一生這時才注意到，盧鈵欽全身是濕透了的，不斷地滴著水滴，皮膚也蒼白到毫無血色的程度，「鈵欽？」高一生又再度喚了他一次，「你還好嗎？」
「這一切都是假象。」好友似乎回答了他，但聲音扁扁的，像壞掉的留聲機那樣，「我們相信的主義只是一場假象。」
「鈵欽，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高一生一頭霧水，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現在為什麼可以說話了），突然他的好友站起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高一生，然後，血自他的眼、鼻、耳、口和胸前開始大量的滲出，「他們……是騙我們的……」高一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不知所措，他想站起身來跑開，竟發現自己的腳也被人綁住了，他掙扎地想站起來，卻因此跌跪在地上。
然後眼前又暗下來了，但沒有再亮起。他知道自己被綁住，半脫半拉的方式，帶到了一個有水聲的地方（沒有理由，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個不大的小池子）。
「高一生！」有個口音很重的聲音大聲地叫他的名字，他一瞬間反應不過來，答不出聲，「高一生！」「有！」碰！他聽到自己答話，接著聽見槍響，有個炙熱又冰冷，夾帶強大力量的東西，貫穿了他的胸腔，然後噗通一聲，他感覺自己就這樣跌落到水底。
於是他醒了。
清晨五點，他躺在家裡的床上，他的妻春子則安穩的睡在一旁。
是夢呀。高一生想，這幾天似乎總是做這種夢，他不知道該不該跟春子說，畢竟這些夢怎樣想，都不是吉利的隱喻吧？讓她擔心也不好，就不要說吧。
以不打擾到春子的方式，高一生起身換上了衣服，準備到鄉公所去一趟，順便拜會安頓在那裡的袁國欽縣長。
大約五點半，太陽已經照亮了山巒。高一生打開門，他心想一切都會順利的吧？這只是一個族群磨合的過程，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走沒幾步路，高一生遠遠地就看見巴蘇亞自村子口迎面向他飛奔而來，「老師！老師！」巴蘇亞似乎跑了一段路，滿頭大汗的到了高一生的面前，「巴蘇亞怎麼了？一大早你喘成這樣？」高一生和藹而關愛的看著自己的學生。
「剛剛鄉公所那邊傳來消息，說昨天山下漢人談和代表團，全部都被扣留住了！說他們是亂民之首，之後要判罪！」
高一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睜大了眼睛，看向山坡邊的森林，第一道晨曦照亮了露水，發出粼粼的光芒；他想起了自己的夢，夢中鈵欽低著頭看著的那些文件上，似乎是一些陳舊而字跡模糊的檔案，但其中幾個字現在想起來，卻異常的清楚：「全島皆亂民。」
八、後記
民國三十六年。
二月二十七日，臺北市因查緝私菸而發生誤殺事件。
二月二十八日，臺北國民軍對示威、抗議、陳情民眾開槍。
三月二日，嘉義軍民衝突，盧鈵欽致電高一生，請求鄒族下山協助。
三月七日，湯守仁奉高一生指示，率數十族人突擊紅毛埤火藥庫，同日會合嘉義民兵，對抗水上機場內國軍。
三月八日，國軍第21師於基隆登陸。
三月十日，漢人主和勢力抬頭，湯守仁遂於十一號凌晨率族人攜械退回阿里山，水上機場終未攻下；同日，漢人談和代表陳澄波、盧鈵欽等人入水上機場，竟遭扣留。
三月二十七日，陳澄波、盧鈵欽等人於嘉義遊街後，遭槍決於嘉義火車站。
民國四十一年。
九月十日，高一生、湯守仁因事件時保護時任臺南縣長，後投共之袁國欽，被以「窩藏匪諜」、「貪污」罪名，於竹崎鄉遭逮捕。
民國四十三年。
四月十七日，春子女士至台北，福馬林池中撈出高一生屍體，火化後攜回阿里山下葬；當局並向鄒人宣佈「如果跟矢多的遺族來往就一樣通通槍斃」，高一生、湯守仁之事蹟就此封印於阿里山沉默的歷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