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4月 16, 2015 12:26 am
震
一片狼藉。
所有的顏料瓶幾乎都罹難了，一一倒臥在地上，吐出滿地的苦水，一間教室中大約十枝畫架一一倒地，而剛剛才描上的牡丹草圖，就這麼翻倒在冰冷的磁磚地上，一罐新買的白色顏料就這麼剖肚在新畫上。
「太慘了，」年輕的老師從剛剛用來躲避自己的講台下竄出，「不過是堂自然寫作課，居然今天不小心搞出了這麼大麻煩。」他哈哈大笑：「這次晃得有點大，也太久了，大家快點搶救一下自己的畫。」老師依舊他的爽朗，彷彿這東倒西歪的、亂成一團的教室，看起來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佳佳低身彎腰，楞著看著倒臥在地板上的畫，剛剛才描好的牡丹似乎在染色後翩然欲碎，彷彿一只白蝶隨時可能會翩然飛去，於是在這翩然跌宕間，她感覺到一隻粗糙充滿皺紋的手輕輕拍撫，熟悉的乳霜香，將她對沉眠在腦海裡的聲音喚出，她想起，阿嬤的名字。
阿嬤名為張蓉衣，自小喪父，由蓉衣的外祖母、母親、兄長一起將她拉拔長大。蓉衣的母親因經歷過場大地震，在一陣天搖地動下，順理成章逃離的裹腳布，從此間信女性該放天然足，於是蓉衣得以用健全的雙腳自由從昭和奔跑到民國，並以一個出色的裁縫師的身分，自傲地活在這世間中。
「佳佳，幫阿嬤記住個人」
「記住誰？阿公嗎？」
阿嬤輕笑聲，「你的阿公很多人記得了，我只要你替我記著一個查某囡兒，叫阿桃。」
在滿室顏料味的狹小空間中，佳佳敞開教室大門，轟！冷冽的寒風直接襲上臉面，佳佳將緊瞇著的雙眼緩緩打開，忽感受到一陣暗香漸漸浮動遠去。
**
阿母低著頭，修補著一件白皙亮眼的洋裁衣，搖晃著的燈光照著阿母的臉頰白淨光亮，彷彿天上的月亮漾著溫潤的光芒。
「手指月亮，會被刮耳喔！」阿嬤曾這麼說，蓉衣哆嗦了陣，想親近又因著害怕而稍退一步，隱隱然地試圖不讓阿母發現自己的退卻。阿母發現了蓉衣的存在，暫將手邊的工作停了下來，將自己的臉湊到蓉衣面前，她感覺自己被慢慢壓扁在阿母的眼中，像要消失了一樣：「妳大漢了，阿嬤在你這年紀就開始裹腳了。」
蓉衣低下頭來，想起阿嬤有雙精緻美麗的鞋，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這鞋上開的花，顏色不同，紅得喜氣，穿上這鞋，就像是踩著串爆竹炸在腳上，蓉衣感覺腳上一陣刺痛：「阿母，裹腳之後，腳就像是手握石頭一樣了吧」腳趾排坐一列，掙也掙不開。
「嗯，才嫁得到好人家。」
「阿嬤講不裹腳卡好。」
「嗯。」阿母這聲好吞吐地太過低沉，像被丟進了深井中，沒引起誰或她自己的情緒，波瀾不興：「你阿嬤說，人說裹腳查某好命，其實是歹命，永遠束縛在同一所在。」沒有裹腳的母親，自喪夫後，因各種緣由返回娘家。白天除了飼豬、種菜，還兜轉著家中各項雜務，最近因為洋服店的朋友的介紹，還買了台縫紉機，入夜接些零零碎碎的補工，舅舅說阿母其實不用這麼艱苦，燈光下裁補傷眼，阿母聞言默然不語，在舅舅以為阿母沒打算回答他時，阿母開口了。
「每一件衫褲，都是一個人的生活。」阿母的聲音有著些許暖意，在灰暗的夜裡閃閃發亮。
舅舅聞言，也愣著眼，看了阿母一會兒，隨後輕笑起來：「對喔，阿姊妳最喜歡聽故事了。」
蓉衣記得當時阿母與舅舅的微笑，蓉衣想著，既然衫褲能說故事，或許阿母才在晚上瞇著疲倦的眼睛，在縫紉機的如落雨般的震動中，在縫補、修剪別人的故事。
蓉衣看著阿母緩緩轉身，背過她，低聲唸唱著，縫紉機的震動聲，和著母親低柔的嗓音──
白牡丹、笑纹紋….。
**
吭！
蓉衣小跑步地奔往窗邊，手抓著窗上蔥綠色的柵欄，勉力讓自己的身高硬是增加了一個饅頭的高度，「阿桃？」
攀上椅凳，將腳尖墊高：「阿桃？」蓉衣小小聲的呼喚著。
屏息高望卻得不到回應的蓉衣垂下頭臚，「欸！」一隻小手重重地打著她的背心。
「吼！」蓉衣轉身大叫，「阿母沒跟妳說，不能打人家背嗎？你剛藏叨？」
阿桃烏亮亮的眼，望著蓉衣，將嘴角微笑到拉到臉頰兩側，蓉衣依然心有餘悸，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剛剛肯定有散了一隻，她拍拍心口問道：「你剛剛去叨？」
阿桃笑著，晃了晃腦袋，手中拿枝短短的掃帚。
「啊！」蓉衣大驚，「這阿兄的嘛？」
阿桃笑笑不答話，「這個得還給阿兄！」蓉衣懂事地搖了搖頭，喝止似地指著大廳方向：「你看阿兄為什麼搬著個板凳坐在那？」阿桃睜著骨碌碌的大眼睛，點點頭。
「我看你也知道的，月里姊每擺過來阮家，阿兄就會將她揈出去…..…」
月里姊小時因地震，父親不幸早走，成親後丈夫因意外過世，因而離開婆家，早早出走，她決意一生不再婚，用自己手邊有的私房錢，自我進修，最後終於到咖啡店當起女給自賺營生，她說三十歲前，要存夠錢讓娘家能過上好日子，等弟弟妹妹能自立，她就又要出走去學畫。月里姊與阿母都離了男人，也離了一般社會所規範的婦女的未來命運，月里姊話多，像隻繡眼般，吱喳不停，而在這亮眼的對比之下，母親所擁有的，是一種近似於低迴的沉默無聲。
月里姊總將自己的洋裝拿給阿母縫補、增色，然而沒正式拜師過的阿母，總是有些掙扎，但後來還是會默默答應月里姊的請求。蓉衣相當喜歡月里姊，每回見到她，她都穿著一襲亮眼的洋裁衣，她偶爾會給蓉衣一小盒奶糖或一塊明治巧克力，笑臉盈盈地似乎泛著光。月里姊初來的幾年，阿兄總沒對她沒有好臉色，彷彿月里姊的出走會影響阿母，他不知怎地掐準月里姊固定拜訪的時間，拿著掃帚坐在板凳上，堵在戶庭。但某日不知曉是發生什麼事情，月里姨的頭上多了一塊小疤，聽說跟阿兄有關係，從此阿兄就收斂了對月里姨的敵意。現在阿兄上了學，掃帚被竹刀取代，然而阿兄似乎養成習慣，時間到依舊是等著，但他說這把竹刀，只會劈向兇惡的敵人，想起阿兄有些猶疑、愧然的臉色，蓉衣想，這把刀應該是不會砍向月里姊吧。
而阿兄的掙扎，蓉衣覺得自己可能了解。阿母在阿爸過世後，入夜的月光下，在搖晃晃的燈光裡，阿母修補著人們寄託在這的衣褲，孑然內斂卻顯孤單的背影，自己的心肝就像是被一層厚重的恐懼重重壓著，是阿母用自己的兒女作為繩索，把自己綁在這座厝，還是他們自己成為邪惡的繩索，將阿母勒在這裡，無論答案為何，誰人也不說、不問，阿母是否該要再找個好人婚嫁？
除非天搖地動，將這世界翻掀了，不然你阿母就是枝竹仔種在這，任由風吹沙沙響。阿嬤曾經這麼說著。
天搖地動？
阿嬤從床邊緩緩起身，走到桌前搖起一匙杏仁粉，提起紅色的熱水壺將熱水沖入手上的鐵杯中，燒騰的蒸氣緩緩上升，阿嬤緩緩地攪動著湯匙，問蓉衣：「這什？」，蓉衣回答，那就是一杯杏仁茶，我們現在就像是這杏仁粉跟這水，你是你、阿嬤是阿嬤，對吧？蓉衣點頭。
梅山地底下有頭大牛，當牠一翻身，就像這樣，阿嬤將鐵杯放在桌上，快速地攪動杯中的杏仁粉與熱開水，看著粉末吸水結塊再不斷被打散，最後，就是一杯純白的杏仁茶。
只是地牛翻身時，那就是攪拌的陣陣瞬間，在一起的，分了開，分了開的，就可能疊一起，最後我們誰是誰，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蓉衣看著阿嬤，從阿嬤因年紀而漸漸混濁的眼珠中，看見山和水、天和地漸漸的融化在一起。當地與天不再搖動了，你們又會慢慢分裂，最後，好像沒什麼消失，只是毀壞或被破壞了，但那是騙人的。
那是騙人的，有些什麼就再也不一樣了。
什麼？
阿嬤撈起椅凳，坐了下來，彎指勾著鐵杯，將剛泡的杏仁茶緩啜了一口：「就像阿嬤現在喝的不是水一樣」
……
什鬼啊！
***
就算地震來了，蓉衣也絕不相信自己會分不清楚自己與阿嬤。
「你說對吧？阿桃？」蓉衣轉頭向正喝著杏仁茶的阿桃說道，阿桃聳聳肩，顯然覺得這問題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地震震出一條月里姊不得不走的路，阿嬤說，月里姊的老家就是被震出了個坑，整個土角厝在那陣度下漸漸粉碎崩解，最後竟只留下個灶，月里姊的父親被倒下的墚壓斷了腿，於是母親憑著一口灶，挽起袖，說從此當自己是查埔人，再苦的活也幹，撐起了一家。
而蓉衣家在那場地震後，則持續著忙碌卻也算是融融的日常直到現在。蓉衣看著耕牛阿黃，用蘆葦草揮了揮牠的鼻子，只聽到牠阿嚏一聲，轉頭懶得理她，繼續掃著牠那囂張的尾巴，揮趕著蒼蠅。
蓉衣住在山路蜿蜒的番路鄉，滿山坪的鳳梨，在赤焰焰的日頭下，以繩捆葉，將有著螫人尖刺的水果，團團包住。今日阿舅帶著阿兄去刈草，留著蓉衣在家跟著阿嬤作伙飼豬，蓉衣起床、吃完早飯後，便直直跑向豬寮，看到阿桃一臉倦意的站在豬寮前，一杓舀起豆殼、豆汁，準備混做豬食了，看著越來越龐大的豬仔，蓉衣想著，當然要高興，她小聲地告誡阿桃說道：「我們可得打拼些，阿母已經很艱苦了。」阿母很艱苦這件事，是蓉衣自己領悟來的，當她乍「發現」這結論，她又想起了月里姊，於是她稍微理解阿兄的舉動意義何在。
日落黃昏，因門外有人來拜訪，於是阿嬤就轉去招待客人，蓉衣奔跳著，也想跟去大廳，看到阿嬤坐在廳裡，微微皺眉，將本來已深刻的紋路擠壓著更深邃。蓉衣聽到隔壁阿成叔在抱怨，日本人獎勵種鳳梨，只應著一年，後來幾兩、三年就撒手放著滿山的鳳梨不管，他氣憤難平，直是覺得這地種不下去了，要轉往霧峰挖筍，從此舉家遷徙往台中。
蓉衣和阿桃站在門後聽著，想著阿成叔的女兒阿英，不禁感到有些難過。
「阿桃，阿英是定要走了，你可知霧峰在哪？」阿桃搖了搖頭，將頭低低垂著，看起來似乎有點喪氣，阿桃跟阿英總是嘔氣，誰也難以服誰，但鄰近的小孩就屬她倆年歲最為相近，最常玩在一起，於是兩人彼此討厭又彼此相熟，是像年齡相近的姊妹般。
阿桃走回內堂，蓉衣依著跟了過去。兩人坐在竹編著、以草蓆鋪著的眠床上，草蓆上微翹著的竹片，扎著兩人的皮膚，阿桃兩隻腳晃啊晃的發著獃，而蓉衣則愣愣地想了一下，突然轉身翻開哥哥與自己的枕頭下，一陣襲人的芳香蘊著些許腐爛的濕氣，直挺挺地罩上兩人的臉。
蓉衣看著枕下被壓得乾扁的玉蘭花，思即阿桃總想著這花香能讓自己更可愛，總是在玉蘭開時，時不時的去摘些，於是蓉衣每次掀起枕頭，總能看到些許漸失生氣的香花，蓉衣將這些已萎的香花丟到一旁，點撿眼前的物件：草蚱蜢、花色沙包、阿兄的彈珠兒…..，阿桃拿起了月里姊送的牛奶糖盒，遞給了蓉衣。
這牛奶糖，已經放得有些融了，蓉衣一直捨不得吃，但剛拿到糖時，她也是問了阿兄要不要跟自己平分。阿兄猶豫了半晌，拿了一塊，撕開糖衣一口丟進嘴巴。
「好甜…..」阿兄露出有點嫌惡的表情，拍了拍蓉衣的頭：「妳自己吃吧。」
「好心給雷親。」蓉衣慍怒地向阿兄吐了吐舌頭，阿兄哼地一聲，對她吐了吐舌頭，就笑著跑去跟朋友一同放牛。
於是蓉衣能把其他數顆牛奶糖給保留下來。她跟阿桃約好，兩人一個月只能吃一顆，她和阿桃現在已經平分了一顆，那甜甜的奶香，常讓她做夢也感覺像是被輕輕拍撫著般。晃悠悠的夢境裡，有母親低柔哼著「白牡丹」的嗓音、有穿著洋裁連身裙，翩然起舞的月里姊的姿態，還有初時阿兄見到月里姊時，那份低迴的惡意。而這股惡意中所夾帶著的恐懼，深沉到連總是黏著阿兄的蓉衣都不敢近他身。
阿桃將糖盒遞到蓉衣面前，蓉衣猶豫了半晌，「這麼討厭的查某囝仔….好吧！」這糖可比甘蔗好吃，阿兄有時會跟他的囝仔伴一起追火車抽甘蔗，回來總會偷偷留給她一節，好讓她大力稱讚哥哥。她想起月里姊微笑拍撫著自己的頭的樣子，感到有些不捨。
阿桃把糖盒直直地伸到蓉衣面前──就是想把糖給阿英。
「好啦！」於是蓉衣抓了條母親包粿、糕時用的帕子，將阿兄的彈珠跟著糖盒一起置於帕子之上，再綁上個平結。
「這給阿英。」蓉衣轉頭跟身邊的阿桃說，阿桃笑著點了點頭。蓉衣正值不相信死亡的年紀，她一直覺得身邊所有事物不會真正消失，認為這世界以一種絕對公平、正確的狀態運行，只要她當個好孩子，美麗的事物不會毀壞、身邊的人也不會消失，她相信自己有天會再跟阿英碰頭。
「反正我們還小，長大就可以自己去見面了。」蓉衣跟阿桃認真說明著，阿桃偏了偏頭，似乎也不大肯定，但無論她是否同意未來能否見面一事，總歸是同意現在蓉衣將糖送給阿英。
「那我們去找阿英吧！」蓉衣牽起阿桃的手，兩人一塊奔出房門。
***
「杉不離竹，英台不離山伯。」阿嬤笑著掀起蒸籠蓋，裊裊的蒸霧上升，阿嬤將臉閃向一側，喃喃唸道。
「你在說什啊？阿嬤」
「說編這蒸籠，你看它真簡單。」阿嬤笑著暱著她：「它係用竹編內、用杉圈外，只用竹太軟，只用杉太硬，杉、竹一起，不用一支鐵釘，用真功夫去壓，編起來的才是好蒸籠」
「阿嬤你做過蒸籠啊？」
阿嬤頓了一下，笑罵她：「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蓉衣偏著頭，總感覺自己不是很懂，但也覺得聽不懂大人的話是一種常態，大概等自己長大到哥哥的歲數，就會懂了。阿桃待在一旁，靜等著，管它蒸籠如何，她僅想趕快拿到正在炊的紅豆包子。
今日，阿母會帶著蓉衣一同往剛升格沒多久的嘉義市去，也會繞去找月里姊，
「等等去一下日向屋。」帶一些日向屋的日本饅頭回家給阿嬤。阿母穿著略有腰身、開岔處有繁花刺繡的大襟衫，再加上件較為合身的長裙，顯得神清氣爽。而蓉衣則穿上新裁好的小洋裝，背後綁上個大蝴蝶結。
對於穿上這件洋裝，蓉衣感到有些不自在，畢竟很少穿這種衣服。蓉衣想著，不知道這件衣服說著的，是自己的，還是母親的故事。將用帶著小碎花的帕子包裹起來剛剛阿嬤蒸好的紅豆包，等一會兒可以把這包子給月里姊。這條帕子是上次自己跑去找阿英時，阿英哭哭啼啼地交給她的。那日，春日融融，兩個小姑娘卻一起在竹籬邊，因怕讓大人煩心，一起壓低聲音，在紋白蝶的翩翩圍繞下，嗚嗚咽咽地抱頭哭了起來。
阿母跟月里姊約在喫茶店，需兜轉幾個巷子才能到。但顯然阿母兜轉地迷了路，於是走走停停，有些搞不清楚方向，對於約定時間的緊追在後，心焦的阿母匆忙找人問去。
哎呀，蓉衣突然發現剛剛緊握在手中的帕子不在手中，她一時心慌抽離阿母的手，跟著因為蓉衣沒收好帕子而生氣的阿桃，一同回頭尋找帕子。
終於在來時路的一小轉角，找到這帕子，然而剛剛蒸好的包子已經不知被誰揀去了，蓉衣待了半晌，跟阿桃安撫說道：「沒代誌、沒代誌……」阿桃也安撫似的拍了拍蓉衣與自己，但這安心沒存在太久。
蓉衣牽著阿桃起身，突然發現，四處不見阿母的蹤影。
「怎麼辦，阿桃？」蓉衣害怕的說道：「阿母不見了」阿桃顯然又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抓著蓉衣想往回跑。
兩人繞了兩圈，走到那都只看到一個圓圓的環形地標，總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魔神仔給擋住了去路。阿桃緊抓著蓉衣的手，小手微微地發抖著。剛剛阿母是說要去榮町還是元町？阿桃欲哭地搖搖頭，蓉衣急急地想著，卻一點頭緒也無。
「別著急，阿母一定在附近。」蓉衣安慰著開始抽泣的阿桃，「我們去問問人」蓉衣輕撫著阿桃的背，安撫說道。
這當這念頭一起，一個穿著白色汗衫、著一件破舊短褲的黑矮男人走到她面前，帶著親切微笑：「小姑娘，妳跟妳媽媽走紡見了？」
「嗯」
「我帶妳去找你媽媽好不好？」背光著的他，兩眼看起來有些灰暗，他的笑容漸漸擴大。
阿桃緊抓著蓉衣的手腕，而蓉衣正遲疑著該怎麼應聲，畢竟她也是要找人幫忙的。
「碰！」地一聲，像是爆米香般的巨大聲響、撞上她的耳膜，但她遲遲沒聞到米的香味……「阿……」阿桃直直癱軟在自己的胸前，蓉衣看見眼前有個穿著白衣的警察，拿著槍口對著自己……不，是對著眼前已經癱軟在地的男人，男人的右腳有著紅色的液體汨汨流出。
看著阿桃一張一閉的嘴唇，蓉衣分明是明白的，但卻聽不見半點聲音，正當警察又扣上板機時，突然間，蓉衣腳下的地開始蠢動，甚至開始鼓舞興奮起來。
蓉衣緊抱著阿桃，深深地將她揉進自己胸前，她看著眼前的警察蹲下撫地，而那男人還在飆著髒話，顫抖著的聲音讓蓉衣更加害怕，阿母……蓉衣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要瘋了，但她卻什麼說不出口，而胸前的阿桃則緊緊抓著自己，阿桃的身體慢慢地浸入手、胸前的膚上，蓉衣無法將阿桃拔走，她搖晃著阿桃，也無法讓她輕響。
原來這就是天搖地動……蓉衣傻愣著臉，回首一看身邊誰也不在，手中的帕子變成阿嬤長長的裹腳布纏繞在自己的腳踝、小腿上。
一股濕黏、悲酸的氣味在她的心裡慢慢發酵著，心裡有個太重的秤陀，將她的身體沉沉壓住，阿桃的重量與呼吸，沉沉地壓在自己的心上，蓉衣緩緩呼吸，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著了。
「阿桃？」蓉衣輕輕呼喚著，眼角間垂掛著一滴欲落的淚，她哀哀地又喚了聲：「阿桃？」靜默無聲。
她禁不住放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眼前黑成一片。
蓉衣後來在家中躺了一個禮拜，只是傻傻地瞪著天花板，阿嬤說蓉衣的神魂被嚇飛了，得要收驚收回來，於是在今天蓉衣的手腳漸漸有力的狀況下，要來進行這儀式。
「嘿干有用？」阿兄有些焦急的問道。
「囝仔人有耳無嘴。」阿嬤喝止著阿兄，讓他閉嘴。
在阿嬤喃喃地唸唱中，蓉衣還是傻傻地待坐著，但阿嬤充滿皺紋與厚繭的手輕拍她的頭時，她漸漸覺得自己收回了些散逸的重量，手腳漸漸得回溫度，能夠慢慢的移動。
「阿母，我…..我想上學」收完驚，蓉衣吐出地一句話即是這句。
阿母聽到這話愣愣地看著她，也沒想太多就回了句：「好啊」
蓉衣終於發現自己什麼也不瞭解，現實跟夢似乎都混在了一起，這世界的運行，跟她腦袋的道理沒有太大關係。而阿桃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卻在這次她的任性與失誤中離開了自己，從此沉甸甸的住在自己的身體裡。
聽說，阿母當天發現她後，急急地將她背負起來，奔跑到先生 那去，從不曾看過母親有太多表情的月里姊，當天被母親驚恐的臉龐嚇了一大跳，也匆忙的叫喚了三輪車讓蓉衣也能順利、安穩地離開醫生館。
從破滅中醒來的蓉衣，急欲知道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而知道「上學」並不能與「了解世界」畫上等號，已經是數年後的事情了。
***
「阿嬤要你記得阿桃，」佳佳覺得阿嬤這話實在是很沒理，這就像是有人抓著你說，「幫我記著我爸」這般莫名其妙。
「因為阿桃要有人記著才會在。」阿嬤總是很理直氣壯地這麼說，阿嬤本以為自己無法再見到阿桃了，但有時半夜夢醒，還是會看到阿桃嗤嗤地對著自己笑，拍拍自己的臉，於是她終於明白，只要她記得，阿桃就一直都在。
而佳佳小時，偶爾經過阿嬤房間，房門內阿嬤再跟一個女孩子喃喃地說話。於是她知道有個女孩，只有在阿嬤在的時候才出現，天一亮夜露未乾就消失。她支持著阿嬤，走過漫漫人生，而這樣的一個人，自己小時好像也有，但卻忘了。
佳佳想著這些事，從教室中緩步而出，突然發現，滿色天光照耀，文學院外艷紫荊紅成一片，她緩步下階，一陣暗香闖入鼻翼，轉身尋找，即看到團簇著的黃澄澄的桂花。
佳佳想起，在自己的視線差不多與身邊的桂樹差不多高的時候，有位阿嬤的老友喚作阿英，從台中來，拎著一大罐的桂花釀送給阿嬤。阿英嬤有著一臉不服輸的神情，佳佳亦常在阿嬤的身邊感受到同樣的氣韻。她想，能夠爽直地活過那樣的時代，到現在能健朗地與朋友見面，必然也是有著他人所不能擋的氣魄。她暗暗地想著，所以自己得多擔待些…..畢竟自己吃過的米，跟人家吃過的鹽的數量不能相比。
阿英嬤提起自己搬離嘉義後的遭遇，在她約略十歲時，因有陣產竹收成不易，生活困頓，父親阿成本要忍痛賣女做童養媳，正當買者將她帶到家門口，忙著張羅事務時，竟被機敏的阿英逃了回去。
阿英嬤還記得，當時小小的自己，用不到三尺的視線，充滿困惑地看著要送走自己的一臉哀戚的母親，母親癟著癟嘴，塞給了她一些碎錢，她懵懂地聽著大人的談話，終於了解自己將被賣做媳婦兒，於是她趁著大人張羅著事物，趁隙逃走。
於是當她奮力走返原路時，好不容易看到車站，正鬆一口氣，就聽見有喊著：「霧峰、霧峰」踩著油的三輪車前來，她心上一喜，卻又急又慌，一個啷嗆，身上帶著阿嬤給的糖盒掉出了衣襟，滿地彈珠灑了向前，她一時心急，不由自主喊出阿嬤的名，運轉手被滿地的彈珠及喊聲驚嚇，終於煞住，停下車來等這位小姑娘。
「蓉衣啊，現在叫妳蓉衣，是先生 改的喔？」阿嬤稱是，這名已經橫肆她的人生大半，早已跟現在的她，密切的黏合在一起了。
「妳本來的名我卻忘記了，但那名讓我順利走回家。那名想起來是，好像是一種果子，又像是一種花……啊，那是──。」
佳佳想起阿嬤與阿英姨兩人當時的微笑，那份輕揚，似乎將什麼又召喚了回來。
一片狼藉。
所有的顏料瓶幾乎都罹難了，一一倒臥在地上，吐出滿地的苦水，一間教室中大約十枝畫架一一倒地，而剛剛才描上的牡丹草圖，就這麼翻倒在冰冷的磁磚地上，一罐新買的白色顏料就這麼剖肚在新畫上。
「太慘了，」年輕的老師從剛剛用來躲避自己的講台下竄出，「不過是堂自然寫作課，居然今天不小心搞出了這麼大麻煩。」他哈哈大笑：「這次晃得有點大，也太久了，大家快點搶救一下自己的畫。」老師依舊他的爽朗，彷彿這東倒西歪的、亂成一團的教室，看起來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佳佳低身彎腰，楞著看著倒臥在地板上的畫，剛剛才描好的牡丹似乎在染色後翩然欲碎，彷彿一只白蝶隨時可能會翩然飛去，於是在這翩然跌宕間，她感覺到一隻粗糙充滿皺紋的手輕輕拍撫，熟悉的乳霜香，將她對沉眠在腦海裡的聲音喚出，她想起，阿嬤的名字。
阿嬤名為張蓉衣，自小喪父，由蓉衣的外祖母、母親、兄長一起將她拉拔長大。蓉衣的母親因經歷過場大地震，在一陣天搖地動下，順理成章逃離的裹腳布，從此間信女性該放天然足，於是蓉衣得以用健全的雙腳自由從昭和奔跑到民國，並以一個出色的裁縫師的身分，自傲地活在這世間中。
「佳佳，幫阿嬤記住個人」
「記住誰？阿公嗎？」
阿嬤輕笑聲，「你的阿公很多人記得了，我只要你替我記著一個查某囡兒，叫阿桃。」
在滿室顏料味的狹小空間中，佳佳敞開教室大門，轟！冷冽的寒風直接襲上臉面，佳佳將緊瞇著的雙眼緩緩打開，忽感受到一陣暗香漸漸浮動遠去。
**
阿母低著頭，修補著一件白皙亮眼的洋裁衣，搖晃著的燈光照著阿母的臉頰白淨光亮，彷彿天上的月亮漾著溫潤的光芒。
「手指月亮，會被刮耳喔！」阿嬤曾這麼說，蓉衣哆嗦了陣，想親近又因著害怕而稍退一步，隱隱然地試圖不讓阿母發現自己的退卻。阿母發現了蓉衣的存在，暫將手邊的工作停了下來，將自己的臉湊到蓉衣面前，她感覺自己被慢慢壓扁在阿母的眼中，像要消失了一樣：「妳大漢了，阿嬤在你這年紀就開始裹腳了。」
蓉衣低下頭來，想起阿嬤有雙精緻美麗的鞋，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這鞋上開的花，顏色不同，紅得喜氣，穿上這鞋，就像是踩著串爆竹炸在腳上，蓉衣感覺腳上一陣刺痛：「阿母，裹腳之後，腳就像是手握石頭一樣了吧」腳趾排坐一列，掙也掙不開。
「嗯，才嫁得到好人家。」
「阿嬤講不裹腳卡好。」
「嗯。」阿母這聲好吞吐地太過低沉，像被丟進了深井中，沒引起誰或她自己的情緒，波瀾不興：「你阿嬤說，人說裹腳查某好命，其實是歹命，永遠束縛在同一所在。」沒有裹腳的母親，自喪夫後，因各種緣由返回娘家。白天除了飼豬、種菜，還兜轉著家中各項雜務，最近因為洋服店的朋友的介紹，還買了台縫紉機，入夜接些零零碎碎的補工，舅舅說阿母其實不用這麼艱苦，燈光下裁補傷眼，阿母聞言默然不語，在舅舅以為阿母沒打算回答他時，阿母開口了。
「每一件衫褲，都是一個人的生活。」阿母的聲音有著些許暖意，在灰暗的夜裡閃閃發亮。
舅舅聞言，也愣著眼，看了阿母一會兒，隨後輕笑起來：「對喔，阿姊妳最喜歡聽故事了。」
蓉衣記得當時阿母與舅舅的微笑，蓉衣想著，既然衫褲能說故事，或許阿母才在晚上瞇著疲倦的眼睛，在縫紉機的如落雨般的震動中，在縫補、修剪別人的故事。
蓉衣看著阿母緩緩轉身，背過她，低聲唸唱著，縫紉機的震動聲，和著母親低柔的嗓音──
白牡丹、笑纹紋….。
**
吭！
蓉衣小跑步地奔往窗邊，手抓著窗上蔥綠色的柵欄，勉力讓自己的身高硬是增加了一個饅頭的高度，「阿桃？」
攀上椅凳，將腳尖墊高：「阿桃？」蓉衣小小聲的呼喚著。
屏息高望卻得不到回應的蓉衣垂下頭臚，「欸！」一隻小手重重地打著她的背心。
「吼！」蓉衣轉身大叫，「阿母沒跟妳說，不能打人家背嗎？你剛藏叨？」
阿桃烏亮亮的眼，望著蓉衣，將嘴角微笑到拉到臉頰兩側，蓉衣依然心有餘悸，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剛剛肯定有散了一隻，她拍拍心口問道：「你剛剛去叨？」
阿桃笑著，晃了晃腦袋，手中拿枝短短的掃帚。
「啊！」蓉衣大驚，「這阿兄的嘛？」
阿桃笑笑不答話，「這個得還給阿兄！」蓉衣懂事地搖了搖頭，喝止似地指著大廳方向：「你看阿兄為什麼搬著個板凳坐在那？」阿桃睜著骨碌碌的大眼睛，點點頭。
「我看你也知道的，月里姊每擺過來阮家，阿兄就會將她揈出去…..…」
月里姊小時因地震，父親不幸早走，成親後丈夫因意外過世，因而離開婆家，早早出走，她決意一生不再婚，用自己手邊有的私房錢，自我進修，最後終於到咖啡店當起女給自賺營生，她說三十歲前，要存夠錢讓娘家能過上好日子，等弟弟妹妹能自立，她就又要出走去學畫。月里姊與阿母都離了男人，也離了一般社會所規範的婦女的未來命運，月里姊話多，像隻繡眼般，吱喳不停，而在這亮眼的對比之下，母親所擁有的，是一種近似於低迴的沉默無聲。
月里姊總將自己的洋裝拿給阿母縫補、增色，然而沒正式拜師過的阿母，總是有些掙扎，但後來還是會默默答應月里姊的請求。蓉衣相當喜歡月里姊，每回見到她，她都穿著一襲亮眼的洋裁衣，她偶爾會給蓉衣一小盒奶糖或一塊明治巧克力，笑臉盈盈地似乎泛著光。月里姊初來的幾年，阿兄總沒對她沒有好臉色，彷彿月里姊的出走會影響阿母，他不知怎地掐準月里姊固定拜訪的時間，拿著掃帚坐在板凳上，堵在戶庭。但某日不知曉是發生什麼事情，月里姨的頭上多了一塊小疤，聽說跟阿兄有關係，從此阿兄就收斂了對月里姨的敵意。現在阿兄上了學，掃帚被竹刀取代，然而阿兄似乎養成習慣，時間到依舊是等著，但他說這把竹刀，只會劈向兇惡的敵人，想起阿兄有些猶疑、愧然的臉色，蓉衣想，這把刀應該是不會砍向月里姊吧。
而阿兄的掙扎，蓉衣覺得自己可能了解。阿母在阿爸過世後，入夜的月光下，在搖晃晃的燈光裡，阿母修補著人們寄託在這的衣褲，孑然內斂卻顯孤單的背影，自己的心肝就像是被一層厚重的恐懼重重壓著，是阿母用自己的兒女作為繩索，把自己綁在這座厝，還是他們自己成為邪惡的繩索，將阿母勒在這裡，無論答案為何，誰人也不說、不問，阿母是否該要再找個好人婚嫁？
除非天搖地動，將這世界翻掀了，不然你阿母就是枝竹仔種在這，任由風吹沙沙響。阿嬤曾經這麼說著。
天搖地動？
阿嬤從床邊緩緩起身，走到桌前搖起一匙杏仁粉，提起紅色的熱水壺將熱水沖入手上的鐵杯中，燒騰的蒸氣緩緩上升，阿嬤緩緩地攪動著湯匙，問蓉衣：「這什？」，蓉衣回答，那就是一杯杏仁茶，我們現在就像是這杏仁粉跟這水，你是你、阿嬤是阿嬤，對吧？蓉衣點頭。
梅山地底下有頭大牛，當牠一翻身，就像這樣，阿嬤將鐵杯放在桌上，快速地攪動杯中的杏仁粉與熱開水，看著粉末吸水結塊再不斷被打散，最後，就是一杯純白的杏仁茶。
只是地牛翻身時，那就是攪拌的陣陣瞬間，在一起的，分了開，分了開的，就可能疊一起，最後我們誰是誰，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蓉衣看著阿嬤，從阿嬤因年紀而漸漸混濁的眼珠中，看見山和水、天和地漸漸的融化在一起。當地與天不再搖動了，你們又會慢慢分裂，最後，好像沒什麼消失，只是毀壞或被破壞了，但那是騙人的。
那是騙人的，有些什麼就再也不一樣了。
什麼？
阿嬤撈起椅凳，坐了下來，彎指勾著鐵杯，將剛泡的杏仁茶緩啜了一口：「就像阿嬤現在喝的不是水一樣」
……
什鬼啊！
***
就算地震來了，蓉衣也絕不相信自己會分不清楚自己與阿嬤。
「你說對吧？阿桃？」蓉衣轉頭向正喝著杏仁茶的阿桃說道，阿桃聳聳肩，顯然覺得這問題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地震震出一條月里姊不得不走的路，阿嬤說，月里姊的老家就是被震出了個坑，整個土角厝在那陣度下漸漸粉碎崩解，最後竟只留下個灶，月里姊的父親被倒下的墚壓斷了腿，於是母親憑著一口灶，挽起袖，說從此當自己是查埔人，再苦的活也幹，撐起了一家。
而蓉衣家在那場地震後，則持續著忙碌卻也算是融融的日常直到現在。蓉衣看著耕牛阿黃，用蘆葦草揮了揮牠的鼻子，只聽到牠阿嚏一聲，轉頭懶得理她，繼續掃著牠那囂張的尾巴，揮趕著蒼蠅。
蓉衣住在山路蜿蜒的番路鄉，滿山坪的鳳梨，在赤焰焰的日頭下，以繩捆葉，將有著螫人尖刺的水果，團團包住。今日阿舅帶著阿兄去刈草，留著蓉衣在家跟著阿嬤作伙飼豬，蓉衣起床、吃完早飯後，便直直跑向豬寮，看到阿桃一臉倦意的站在豬寮前，一杓舀起豆殼、豆汁，準備混做豬食了，看著越來越龐大的豬仔，蓉衣想著，當然要高興，她小聲地告誡阿桃說道：「我們可得打拼些，阿母已經很艱苦了。」阿母很艱苦這件事，是蓉衣自己領悟來的，當她乍「發現」這結論，她又想起了月里姊，於是她稍微理解阿兄的舉動意義何在。
日落黃昏，因門外有人來拜訪，於是阿嬤就轉去招待客人，蓉衣奔跳著，也想跟去大廳，看到阿嬤坐在廳裡，微微皺眉，將本來已深刻的紋路擠壓著更深邃。蓉衣聽到隔壁阿成叔在抱怨，日本人獎勵種鳳梨，只應著一年，後來幾兩、三年就撒手放著滿山的鳳梨不管，他氣憤難平，直是覺得這地種不下去了，要轉往霧峰挖筍，從此舉家遷徙往台中。
蓉衣和阿桃站在門後聽著，想著阿成叔的女兒阿英，不禁感到有些難過。
「阿桃，阿英是定要走了，你可知霧峰在哪？」阿桃搖了搖頭，將頭低低垂著，看起來似乎有點喪氣，阿桃跟阿英總是嘔氣，誰也難以服誰，但鄰近的小孩就屬她倆年歲最為相近，最常玩在一起，於是兩人彼此討厭又彼此相熟，是像年齡相近的姊妹般。
阿桃走回內堂，蓉衣依著跟了過去。兩人坐在竹編著、以草蓆鋪著的眠床上，草蓆上微翹著的竹片，扎著兩人的皮膚，阿桃兩隻腳晃啊晃的發著獃，而蓉衣則愣愣地想了一下，突然轉身翻開哥哥與自己的枕頭下，一陣襲人的芳香蘊著些許腐爛的濕氣，直挺挺地罩上兩人的臉。
蓉衣看著枕下被壓得乾扁的玉蘭花，思即阿桃總想著這花香能讓自己更可愛，總是在玉蘭開時，時不時的去摘些，於是蓉衣每次掀起枕頭，總能看到些許漸失生氣的香花，蓉衣將這些已萎的香花丟到一旁，點撿眼前的物件：草蚱蜢、花色沙包、阿兄的彈珠兒…..，阿桃拿起了月里姊送的牛奶糖盒，遞給了蓉衣。
這牛奶糖，已經放得有些融了，蓉衣一直捨不得吃，但剛拿到糖時，她也是問了阿兄要不要跟自己平分。阿兄猶豫了半晌，拿了一塊，撕開糖衣一口丟進嘴巴。
「好甜…..」阿兄露出有點嫌惡的表情，拍了拍蓉衣的頭：「妳自己吃吧。」
「好心給雷親。」蓉衣慍怒地向阿兄吐了吐舌頭，阿兄哼地一聲，對她吐了吐舌頭，就笑著跑去跟朋友一同放牛。
於是蓉衣能把其他數顆牛奶糖給保留下來。她跟阿桃約好，兩人一個月只能吃一顆，她和阿桃現在已經平分了一顆，那甜甜的奶香，常讓她做夢也感覺像是被輕輕拍撫著般。晃悠悠的夢境裡，有母親低柔哼著「白牡丹」的嗓音、有穿著洋裁連身裙，翩然起舞的月里姊的姿態，還有初時阿兄見到月里姊時，那份低迴的惡意。而這股惡意中所夾帶著的恐懼，深沉到連總是黏著阿兄的蓉衣都不敢近他身。
阿桃將糖盒遞到蓉衣面前，蓉衣猶豫了半晌，「這麼討厭的查某囝仔….好吧！」這糖可比甘蔗好吃，阿兄有時會跟他的囝仔伴一起追火車抽甘蔗，回來總會偷偷留給她一節，好讓她大力稱讚哥哥。她想起月里姊微笑拍撫著自己的頭的樣子，感到有些不捨。
阿桃把糖盒直直地伸到蓉衣面前──就是想把糖給阿英。
「好啦！」於是蓉衣抓了條母親包粿、糕時用的帕子，將阿兄的彈珠跟著糖盒一起置於帕子之上，再綁上個平結。
「這給阿英。」蓉衣轉頭跟身邊的阿桃說，阿桃笑著點了點頭。蓉衣正值不相信死亡的年紀，她一直覺得身邊所有事物不會真正消失，認為這世界以一種絕對公平、正確的狀態運行，只要她當個好孩子，美麗的事物不會毀壞、身邊的人也不會消失，她相信自己有天會再跟阿英碰頭。
「反正我們還小，長大就可以自己去見面了。」蓉衣跟阿桃認真說明著，阿桃偏了偏頭，似乎也不大肯定，但無論她是否同意未來能否見面一事，總歸是同意現在蓉衣將糖送給阿英。
「那我們去找阿英吧！」蓉衣牽起阿桃的手，兩人一塊奔出房門。
***
「杉不離竹，英台不離山伯。」阿嬤笑著掀起蒸籠蓋，裊裊的蒸霧上升，阿嬤將臉閃向一側，喃喃唸道。
「你在說什啊？阿嬤」
「說編這蒸籠，你看它真簡單。」阿嬤笑著暱著她：「它係用竹編內、用杉圈外，只用竹太軟，只用杉太硬，杉、竹一起，不用一支鐵釘，用真功夫去壓，編起來的才是好蒸籠」
「阿嬤你做過蒸籠啊？」
阿嬤頓了一下，笑罵她：「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蓉衣偏著頭，總感覺自己不是很懂，但也覺得聽不懂大人的話是一種常態，大概等自己長大到哥哥的歲數，就會懂了。阿桃待在一旁，靜等著，管它蒸籠如何，她僅想趕快拿到正在炊的紅豆包子。
今日，阿母會帶著蓉衣一同往剛升格沒多久的嘉義市去，也會繞去找月里姊，
「等等去一下日向屋。」帶一些日向屋的日本饅頭回家給阿嬤。阿母穿著略有腰身、開岔處有繁花刺繡的大襟衫，再加上件較為合身的長裙，顯得神清氣爽。而蓉衣則穿上新裁好的小洋裝，背後綁上個大蝴蝶結。
對於穿上這件洋裝，蓉衣感到有些不自在，畢竟很少穿這種衣服。蓉衣想著，不知道這件衣服說著的，是自己的，還是母親的故事。將用帶著小碎花的帕子包裹起來剛剛阿嬤蒸好的紅豆包，等一會兒可以把這包子給月里姊。這條帕子是上次自己跑去找阿英時，阿英哭哭啼啼地交給她的。那日，春日融融，兩個小姑娘卻一起在竹籬邊，因怕讓大人煩心，一起壓低聲音，在紋白蝶的翩翩圍繞下，嗚嗚咽咽地抱頭哭了起來。
阿母跟月里姊約在喫茶店，需兜轉幾個巷子才能到。但顯然阿母兜轉地迷了路，於是走走停停，有些搞不清楚方向，對於約定時間的緊追在後，心焦的阿母匆忙找人問去。
哎呀，蓉衣突然發現剛剛緊握在手中的帕子不在手中，她一時心慌抽離阿母的手，跟著因為蓉衣沒收好帕子而生氣的阿桃，一同回頭尋找帕子。
終於在來時路的一小轉角，找到這帕子，然而剛剛蒸好的包子已經不知被誰揀去了，蓉衣待了半晌，跟阿桃安撫說道：「沒代誌、沒代誌……」阿桃也安撫似的拍了拍蓉衣與自己，但這安心沒存在太久。
蓉衣牽著阿桃起身，突然發現，四處不見阿母的蹤影。
「怎麼辦，阿桃？」蓉衣害怕的說道：「阿母不見了」阿桃顯然又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抓著蓉衣想往回跑。
兩人繞了兩圈，走到那都只看到一個圓圓的環形地標，總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魔神仔給擋住了去路。阿桃緊抓著蓉衣的手，小手微微地發抖著。剛剛阿母是說要去榮町還是元町？阿桃欲哭地搖搖頭，蓉衣急急地想著，卻一點頭緒也無。
「別著急，阿母一定在附近。」蓉衣安慰著開始抽泣的阿桃，「我們去問問人」蓉衣輕撫著阿桃的背，安撫說道。
這當這念頭一起，一個穿著白色汗衫、著一件破舊短褲的黑矮男人走到她面前，帶著親切微笑：「小姑娘，妳跟妳媽媽走紡見了？」
「嗯」
「我帶妳去找你媽媽好不好？」背光著的他，兩眼看起來有些灰暗，他的笑容漸漸擴大。
阿桃緊抓著蓉衣的手腕，而蓉衣正遲疑著該怎麼應聲，畢竟她也是要找人幫忙的。
「碰！」地一聲，像是爆米香般的巨大聲響、撞上她的耳膜，但她遲遲沒聞到米的香味……「阿……」阿桃直直癱軟在自己的胸前，蓉衣看見眼前有個穿著白衣的警察，拿著槍口對著自己……不，是對著眼前已經癱軟在地的男人，男人的右腳有著紅色的液體汨汨流出。
看著阿桃一張一閉的嘴唇，蓉衣分明是明白的，但卻聽不見半點聲音，正當警察又扣上板機時，突然間，蓉衣腳下的地開始蠢動，甚至開始鼓舞興奮起來。
蓉衣緊抱著阿桃，深深地將她揉進自己胸前，她看著眼前的警察蹲下撫地，而那男人還在飆著髒話，顫抖著的聲音讓蓉衣更加害怕，阿母……蓉衣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要瘋了，但她卻什麼說不出口，而胸前的阿桃則緊緊抓著自己，阿桃的身體慢慢地浸入手、胸前的膚上，蓉衣無法將阿桃拔走，她搖晃著阿桃，也無法讓她輕響。
原來這就是天搖地動……蓉衣傻愣著臉，回首一看身邊誰也不在，手中的帕子變成阿嬤長長的裹腳布纏繞在自己的腳踝、小腿上。
一股濕黏、悲酸的氣味在她的心裡慢慢發酵著，心裡有個太重的秤陀，將她的身體沉沉壓住，阿桃的重量與呼吸，沉沉地壓在自己的心上，蓉衣緩緩呼吸，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著了。
「阿桃？」蓉衣輕輕呼喚著，眼角間垂掛著一滴欲落的淚，她哀哀地又喚了聲：「阿桃？」靜默無聲。
她禁不住放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眼前黑成一片。
蓉衣後來在家中躺了一個禮拜，只是傻傻地瞪著天花板，阿嬤說蓉衣的神魂被嚇飛了，得要收驚收回來，於是在今天蓉衣的手腳漸漸有力的狀況下，要來進行這儀式。
「嘿干有用？」阿兄有些焦急的問道。
「囝仔人有耳無嘴。」阿嬤喝止著阿兄，讓他閉嘴。
在阿嬤喃喃地唸唱中，蓉衣還是傻傻地待坐著，但阿嬤充滿皺紋與厚繭的手輕拍她的頭時，她漸漸覺得自己收回了些散逸的重量，手腳漸漸得回溫度，能夠慢慢的移動。
「阿母，我…..我想上學」收完驚，蓉衣吐出地一句話即是這句。
阿母聽到這話愣愣地看著她，也沒想太多就回了句：「好啊」
蓉衣終於發現自己什麼也不瞭解，現實跟夢似乎都混在了一起，這世界的運行，跟她腦袋的道理沒有太大關係。而阿桃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卻在這次她的任性與失誤中離開了自己，從此沉甸甸的住在自己的身體裡。
聽說，阿母當天發現她後，急急地將她背負起來，奔跑到先生 那去，從不曾看過母親有太多表情的月里姊，當天被母親驚恐的臉龐嚇了一大跳，也匆忙的叫喚了三輪車讓蓉衣也能順利、安穩地離開醫生館。
從破滅中醒來的蓉衣，急欲知道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而知道「上學」並不能與「了解世界」畫上等號，已經是數年後的事情了。
***
「阿嬤要你記得阿桃，」佳佳覺得阿嬤這話實在是很沒理，這就像是有人抓著你說，「幫我記著我爸」這般莫名其妙。
「因為阿桃要有人記著才會在。」阿嬤總是很理直氣壯地這麼說，阿嬤本以為自己無法再見到阿桃了，但有時半夜夢醒，還是會看到阿桃嗤嗤地對著自己笑，拍拍自己的臉，於是她終於明白，只要她記得，阿桃就一直都在。
而佳佳小時，偶爾經過阿嬤房間，房門內阿嬤再跟一個女孩子喃喃地說話。於是她知道有個女孩，只有在阿嬤在的時候才出現，天一亮夜露未乾就消失。她支持著阿嬤，走過漫漫人生，而這樣的一個人，自己小時好像也有，但卻忘了。
佳佳想著這些事，從教室中緩步而出，突然發現，滿色天光照耀，文學院外艷紫荊紅成一片，她緩步下階，一陣暗香闖入鼻翼，轉身尋找，即看到團簇著的黃澄澄的桂花。
佳佳想起，在自己的視線差不多與身邊的桂樹差不多高的時候，有位阿嬤的老友喚作阿英，從台中來，拎著一大罐的桂花釀送給阿嬤。阿英嬤有著一臉不服輸的神情，佳佳亦常在阿嬤的身邊感受到同樣的氣韻。她想，能夠爽直地活過那樣的時代，到現在能健朗地與朋友見面，必然也是有著他人所不能擋的氣魄。她暗暗地想著，所以自己得多擔待些…..畢竟自己吃過的米，跟人家吃過的鹽的數量不能相比。
阿英嬤提起自己搬離嘉義後的遭遇，在她約略十歲時，因有陣產竹收成不易，生活困頓，父親阿成本要忍痛賣女做童養媳，正當買者將她帶到家門口，忙著張羅事務時，竟被機敏的阿英逃了回去。
阿英嬤還記得，當時小小的自己，用不到三尺的視線，充滿困惑地看著要送走自己的一臉哀戚的母親，母親癟著癟嘴，塞給了她一些碎錢，她懵懂地聽著大人的談話，終於了解自己將被賣做媳婦兒，於是她趁著大人張羅著事物，趁隙逃走。
於是當她奮力走返原路時，好不容易看到車站，正鬆一口氣，就聽見有喊著：「霧峰、霧峰」踩著油的三輪車前來，她心上一喜，卻又急又慌，一個啷嗆，身上帶著阿嬤給的糖盒掉出了衣襟，滿地彈珠灑了向前，她一時心急，不由自主喊出阿嬤的名，運轉手被滿地的彈珠及喊聲驚嚇，終於煞住，停下車來等這位小姑娘。
「蓉衣啊，現在叫妳蓉衣，是先生 改的喔？」阿嬤稱是，這名已經橫肆她的人生大半，早已跟現在的她，密切的黏合在一起了。
「妳本來的名我卻忘記了，但那名讓我順利走回家。那名想起來是，好像是一種果子，又像是一種花……啊，那是──。」
佳佳想起阿嬤與阿英姨兩人當時的微笑，那份輕揚，似乎將什麼又召喚了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