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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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流觞(短篇小说)
  
  薛林在电话里对我说,薛琳,我跟贾佳好了,你要祝贺我!我一愣,挂了电话。薛林又打过来,我没接。我关了手机。薛林和贾佳好,我已经看到了。上周末下午放学,我看到薛林拉着贾佳的手,从校门口的小卖店走出来,两个人仰着头,夸张地笑。贾佳生得白,丹凤眼,左眉上有一颗痣,高一没分文理科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上过几次大课——法制教育课。我和薛林一直在一个班,我选文科,他也选了文科。我和他同姓同名,都叫xuelin,老师和同学为了区别,叫我xuelin女,叫他xuelin男。也许是这种关系,我和他,他和我,都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更奇的是,办了身份证一看,我和他竟还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为此而激动。薛林说,哈,我们成三国上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了!接着压低声音说,咱俩要是双胞胎就好了!我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无论什么也别想把我们分开。有同学开玩笑说,你俩天生“意大利”(一搭里——指一起过日子的夫妻),干脆统而为之,叫linlin(林琳)得了,谁都不吃亏!其实,我心里已经“内定”了,这样一说,更有“名花有主”的感觉了。可是以后的事情竟又那样扑朔迷离,令人不可捉摸。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薛林却无心向学、沉溺到玩乐中去了。有一回卫生大扫除,水房洗手时碰见了他,他说薛琳你要加把劲,离开这个伤心地。说完他就走了,头也没回。我悲从中来,泪如雨下,眼泪跌落在衣襟上簌簌有声。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和弟弟。爸爸是个瓦工,长年忙碌在建筑工地上,为了多挣钱,他又兼做了一份楼体美容的工作,成了一名“蜘蛛侠”,就是这份工作要了他的命。妈妈说,琳你好好念书,你和弟弟的学费是你爸用命换的。那年我上初三,半年后我考进了城里这所重点高中。高中开学头一个星期,老师为了熟悉学生,上课少不了要点名,第一次叫xuelin,我和薛林同时答应,第二次我俩都不答应,老师再叫,我们又一起答应,班里同学就哈哈地笑,我和他也笑,老师说,好,这好,我一下记住了两个人。平时我和薛林并不多说话,但我们都把对方深深地印在了心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认定了都与自己有关。尤其是每次考试的成绩,我首先关注的肯定是薛林,他也关注的是我,似乎考不好,就是给对方丢了人,因此我和他暗下里都卯足了劲,百尺竿头,荣辱与共,学习成绩每科都在年级前十名。可是突然,薛林不愿学习了,自暴自弃,桌凳常常虚位以待。就在那段时间,他打手机告诉我,他和贾佳好了。这是明显跟我声明,以前跟你好,现在不跟你好了,你走你的路,好好赖赖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一个周末的晚自习,下课铃响了,只听有人在后面喊,xuelin,xuelin!我回头一看,是薛林。薛林本就高挑的个子,这时还扬着手,我一眼就发现了他。有你一封信,拆了一看不是我的,是你的!他大声说,低头在抽斗里找,接着又说,坏了坏了,放车筐里了,跟我来拿!转身就往外跑。到了自行车棚,薛林说,没信,我是想送你回家的。
  我家离学校二十里路,途中过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十多米的小石桥,桥是过水桥,上面有几个一米来高的石柱子,没有栏杆。上高中的那个秋天,弟弟晚上在桥上等我,被洪水冲走了。相继爷爷去世。从那以后,我很少回家,但是多了躲在被子里哭泣的时间,好在学习可以作为痛苦的解药,麻醉自己。我发了疯地学习,成绩在整个年级遥遥领先,我的沉默寡言也在同学中遥遥领先。有时眼泪滴在书页上,碎裂的声音更让我发狠。
  我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我想奶奶,想妈妈,想过世的爸爸、爷爷和弟弟。小石桥,每当经过时,我都会看到弟弟在水里挣扎,看到他在下游五十里、梁家湾水库堤岸上暴尸的样子。我不能过这座桥了,走上去,就有扑下水的眩晕的感觉,那种欲望让我不寒而栗。虽然不是雨季,河水清澈,卵石和小鱼历历可见,但在我眼里,它们总是放荡不羁地奔腾、浑浊和汹涌。
  薛林要送我回家?家,我想过多少次了,是今天,是今天这个月白风清的晚上?妈妈和奶奶肯定也想我想过多少次了!薛林说他在路口等我,要我准备一下,说完转身出了车棚。薛林是认真的,看不出一丁点玩笑的成分。
  在我接连遭遇灾难之后,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这和以往的注视大相径庭),上课或者晚自习,或者早操,课外活动……一当这个意识出现,我不用寻找,转头就能看见,那双眼睛必定来自于薛林,而且是毫无疑问的忧郁和同情,或者说怜爱也不过分。
  薛林不住校,他的家在城里,爸爸妈妈是面粉厂的职工,爷爷奶奶呆在乡下老家——梁家湾水库。薛林学习好,体育也好,篮球排球兵乓球,样样出色,是班上当然的文体委员。老师同学都很看好他,说薛林想上哪个大学并不难,难的是好大学选不上他。果然,这个预言提前应验了。
  走在路上,薛林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夏天的夜空繁星灿烂,树木浓重的影子连在一起,柏油路灰蒙蒙地伸向无尽的远处,每有汽车三轮车耀眼的灯光射来,走在前面的薛林就大声说,停!停!终于我忍不住了。
  薛林你脑子有病啊?我追上他,并排骑行。
  薛林知道我问话的意思,朦胧中看我一眼,不作声使劲蹬一下自行车,超过我。我也使劲蹬一下,再和他并排骑行。
  咋了你?
  ……
  还浪荡啊?啥时候了!
  ……
  学不上了?
  不了!薛林说,没意思!
  啥有意思?你学习那么好!
  顶屁用!薛林叹一口气,假的,全都是假的!
  假的?
  我是说我,跟你不一样!
  我问他为啥,为啥有这种想法,脑子驴踢了也不能这么想!他不理我,直到分手才说,啥时候回学校?我生气地堵他一句,还能啥时候?
  周日下午返校,快到小石桥时,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不料薛林坐在桥柱上,他面对太阳,脸色绯红,大眼睛又黑又亮,凝神看着我。自行车放在身后不远处的树荫里。他是来接我来了。
  你咋来了?我明知故问,喉头一紧,泪水模糊了眼睛。
  一路上,薛林还是不说话,一直走在我前面,始终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进到城里,他才停了自行车,看着我说,下下周,老时间老地点,送你回家!
  自此两周内,我没有看到薛林的影子。我不好向同学打听,听到的片言只语是,薛林有了后妈了。这是咋回事?薛林的妈妈死了?离婚了?真是那样也不该这么快就有后妈啊?以前咋没听说过,我太麻木了!但是也不完全怪我,是灾难使我失聪而不能自拔的。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我除了学习,心里别无它念;要说有一点“念”,那也仅只是薛林;别无它念是自欺欺人。现在,我真真是完全绝望了,一点希望——薛林——也失去了。我在绝望中学习,绝望中沉睡,绝望中醒来;一天天周而复始,一天天垂死挣扎。我只能这样。我即使不为自己着想,我也得为我的妈妈和奶奶着想,她们苦难深重,我难道还要雪上加霜吗!我只有学习,考上大学,重点名牌大学!这自然也是爸爸的愿望,不然他那么拼了命的挣钱干什么?不就是让我(我和弟弟)有个好的未来吗!学习是我唯一的安慰,是我唯一可以实实在在把握住的。可是每天,我又是多么渴望能够见到薛林。
  记得第一次与薛林单独相处,是在高二的一个暑假。这个“相处”很戏剧,现在想起来竟是那样的甜蜜和珍贵。那天天气炽热,偌大的天空悬一团火球,地里的玉米叶子卷了,蔫巴巴毫无生气,怔怔地发呆,像排了整齐队伍的士兵正在集体打瞌睡。植物水分形成的雾岚白晃晃漂浮在头顶上,风不动树不摇,沉闷得让人窒息。吃过早饭,我和妈妈到地里去除草,小晌午,妈妈说回吧,看这天热的,我做饭,你温温功课,一个暑假尽干了地里的活了。我说妈你先回,我再干会儿,饭好了我就回去了。大约一节课的功夫,我从地里钻出来,也是实在想出来透透气,然后回家,谁知往起一站,就啥也不知道了。隐约中听见有人喊“xuelin”,睁开眼睛,我发现我在薛林怀里。好了,好了。薛林高兴地笑,紧忙拿一个水瓶递到我嘴边,喝,喝,薛琳,喝水!我挣扎着要起来,薛林说,等会儿,水喝了再起来。我想我可能是中暑了。上嘴唇还在疼痛,可能薛林掐了我的人中穴。奇怪,薛林怎么会在我跟前?喝了两口水,我身不由己疲倦地又闭上了眼睛,心想这是犯迷糊呢,还是做梦呢?上嘴唇又一阵疼,耳边又传来“xuelin、xuelin”地呼喊声,一激灵睁开眼,依然是薛林,我还是躺在薛林的怀里。
  怎么是你?我很尴尬,这样狼狈的样子被薛林碰见,并非我的意愿,但不管如何狼狈,都无济于事了。
  薛林说,班主任老师通知,市晚报要搞一个“中学生暑假见闻”的征文活动,要我们提前做个准备,就当是一次高考作文的实战练习。薛林说着又笑了,得意洋洋,我这回可是双重收获!
  双重?我不解。
  薛林说,第一是完成了老师交办的任务,第二是“英雄救美”成功!
  走你的远!我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心里是百分之百认可的。如果薛林早到或者晚到,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这不是无巧不成书,简直就是天下有奇缘!
  薛林望着我直笑,他肯定在我身上发现了让他好笑的事情。我看看自己,也感到好笑,脚上穿着一只鞋,衣服上全是土,胸口的短衫湿了一大片,凸起的地方水漉漉的,像泡在水里的火龙果,我一下脸烧得发烫,转过身扯扯粘在皮肤上的衣服。来地里劳动,我很少穿胸衣,妈妈也说,干活出汗,别穿那么多。
  谢谢你薛林!
  薛林像没事人一样,一脸灿烂地说,谢我什么,快回家吧,好好休息。我要他到我家去吃饭,他说不了,在爷爷家吃饭了,还不饿,回城吃饭正好。
  我是个腼腆的人,至少在家里接踵灾难之后是腼腆的,我痛楚、自卑、不愿见人、见人也不想说什么,只感到别人的目光是异样的。命运对我苛刻、不公,但遇见薛林又是幸运的,他那么心细,甚至可以说是体贴。我中暑时他来了,我想家的时候他送我回去,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束阳光,使我不至于在巨大的黑暗中萎靡不振。而现在,这束阳光却在悄然隐退,让我担心,让我痛苦,不为人知,但却每时每刻都在我心头撞击。我只能强迫自己啃噬书本,发疯地背诵、演算测试题……我不知道我的这种状态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定到不了高考我就会倒下。我度日如年。我孑孓挣扎。夏天的溽热,将汗水和泪水,也许还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煎熬一起赏赐给了我。我别无选择。
  门房交给我一个纸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包核桃粉、十二本《高考模拟精选集》和一个mp3音乐播放器。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妈妈奶奶给我的,送东西的人非薛林莫属。核桃粉是让我增加营养注意身体,高考题集是让我冲刺考试不言放弃,mp3是让我劳逸结合珍爱自己。
  白天我在习题堆里摸爬滚打,晚上是无休止的失眠,这是家庭灾难的后遗症,但自从薛林不再向学,失眠似乎就一天都没有离开过我。睡不着我就听mp3,mp3成了我精神的慰藉和催眠剂;清醒中有它,昏昏欲睡中有它,它是我肢体器官的一部分。从此,耳朵再也没有与它分离过。我一首首听过去,直到全部听完,听完了我才发觉,《思念》是为我写的: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毛阿敏深情的声音直抵心扉,在我听来,就是如泣如诉。我每天都听这首歌,说不上哪一会儿就会“泪飞顿作倾盆雨”!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爸爸,爷爷,弟弟,薛林——我的思念永无止尽……
  一天中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吃过饭,天又晴了,我去水房打开水,贾佳拦住了我。
  薛林去哪了?贾佳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地问我。
  我无心理她,将暖水瓶放在打水台上,拧开水龙头。
  问你呢!贾佳一把打翻暖水瓶,开水灼烫的水滴飞溅开来,热气蒸腾而起。我关了水龙头,走出门外。贾佳气急败坏地追出来,横在我面前,继续质问我薛林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我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怎么不知道?贾佳咄咄逼人。
  你的男朋友,反来问我?好笑!我不能不刺激她。
  你的!贾佳近前一步,手指我的鼻子,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就差要动手打我了。
  既然是我的,你有权利问吗?我一时心里得意,蔑视地看着她。
  贾佳的父亲是市里的副书记,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升官不搬家,朴素爱民,好口碑上下传诵。县里的岩河公园就是他亲民的政绩工程,沿河两岸亭榭拱桥、绿地石雕、休闲设施赏心悦目。学生学习、百姓健身,都称这里是个好去处。贾佳受人宠护,清高任性,上学迟到早退、无故旷课是常有的事。她喜欢运动,兵乓球打得不错,去年学校五一运动会,她和薛林是男女混双赛的金牌搭档。
  你真没见薛林?贾佳口气缓和了。
  没有,骗你干嘛!我转身就走。
  等等!贾佳喊我,掏给我五十块钱,买个水壶,对不起啊!
  我不想跟她说话,拒绝接钱,贾佳伸手拉住了我。
  薛林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贾佳说。
  贾佳说话时,眼睛直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冷嗖嗖地,像一条随时出击的响尾蛇。虽然我隐约感到薛林真是喜欢我的,可是这话从贾佳嘴里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不免一震。
  你别不信,真的!贾佳又说。
  他拉你的手,又没拉我的手。我说,其实是脱口而出,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结。
  拉手算个啥呀,你也太老土了吧!贾佳讥讽地笑。
  哪……
  不信是吧?贾佳不笑了。上个月,我们到岩河浴场去游泳,薛林满河滩写了两个字,一个字有一房子大,猜猜啥字?
  啥字?
  林、琳!贾佳狠狠地、一字一顿地说。就连河边的树干上他都写了,信不信?不信就去看!
  我不敢再说话了。我想恐怕是真的,贾佳没理由编造谎话来骗我。
  看你们这地久天长的样儿!贾佳冲着鼻子冷笑。我就不信了,薛林他敢耍我……
  不不,我想替薛林辩护,可又觉得毫无道理,于是说,他可能有别的什么要紧事,来不及告诉你。
  可能吧……找他妈去了吧?贾佳沉吟片刻,眼睛骨碌乱转,精致俏美的申字脸疑云密布。
  找他妈?我好奇地问贾佳。
  你不知道?贾佳比我还好奇。他亲妈跑了,他爸给他找了个后妈。
  薛林的爸妈双双从面粉厂下岗,夫妻俩在街上开了一个粮油店,多年经营,生意渐好,买了一部小型客货车,还招聘了一男一女两个店员。贾佳说的后妈就是那个女店员,女店员二十八岁,是个未婚的大学生。薛林妈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贾佳说完,我脑子里轰地一声,感到一阵眩晕。我闭上眼睛,身体不由自主摇晃起来。
  薛琳!贾佳抓住我的胳膊,提高声音说,怎么啦?
  没事,昨晚没睡觉。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看你这呆样儿,这么大个新闻,县城谁不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了!
  贾佳走了,我手里握着她给的五十块钱。我只记得她走出好远了,又回头叮嘱了我一句:有消息了告诉我!我还记得,贾佳走路时短发一扬一扬的昂扬的样子。
  我回到宿舍,拿被子捂了头,失声痛哭。我这样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同学劝我,眼看高考了,别理她,贾佳那个狐狸精,跟她计较我们都就没法活了!一想也是,人家是孔雀我们是乌鸦,再说人家也并没有怎么我,倒是让我知道了不少薛林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哭。我心里的那份伤悲、那份说不清楚的思念,一时间让眼泪冲去了不少。谢谢贾佳!掀开被子,我的心情释然了不少,凝神间,一个声音响在耳际:薛林,你是找你妈妈去了吗?
  薛林没有参加高考,但他每天都来学校,并且坚持用自己的自行车接送我去考场。每次我从考场出来,总会有牛奶、草莓汁或是苹果醋、杏仁露递到我手上。他还买了酥油茶让我早晚冲了喝。必须喝!他说。同学们起哄:
  哎薛林,还真“林琳”上了,啥时候改的名儿,这也忒那个快了吧!
  我嫉妒!啊——痛心疾首啊!
  有爱你就大声说出来,没说呢就那个了!
  笑声不绝于耳。
  薛林不管不顾,有时至多应付一句:欸我说大学生们,文明,文明懂吗?同学们就又笑,文明?都抱怀里了,还让别人文明?你谁啊?贾佳的爹啊?州官也不是这么当的!笑声此起彼伏。
  闷热但是快乐的两天高考就这样过去了。这两天竟至于成为我后来特别怀念的日子,它们是镌刻在我心上的一张唱盘,闪闪发光又曲幽美艳。那上面有薛林健硕的身姿,恬静的笑容,不容置疑的声音。我怎么都不能忘记!
  等待分数的那段时间,我住在家里,薛林充当了我的通讯员,他给我打电话,有时也到乡下来,说是去爷爷家顺便来看看我,我们相约的地点就在小石桥。小石桥距离我家不到一华里,不帮妈妈干活的时候,我会到小石桥旁边的树林去读书。一个晚上,薛林在那里拥抱了我,我们就那么抱在一起,没有口唇相接,没有言语,就那么静静地相拥,久久地一动不动。当时我哭了,他也哭了。为啥不高考?傻了你了?可他始终不作回答。沉默,无休止的沉默。我填志愿书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他不接,他回了短信息给我:你的梦想就是你的选择。我的梦想是什么?起先我只想越快越早离开家乡那个伤心地,再后来“有了”薛林,我更想越快越早离开那里,但我想的是能够和他在一起。现在薛林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就算以前有梦,那个梦还能实现吗?最后,我的志愿是用抓阄的办法完成的。“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我只好听天由命了。
  可是,上大学一个月左右,薛林竟不期而至,那种愕然相见的场面,不禁让我喜极而泣。
  南方的气候我不能适应,身上起了湿疹,连绵不绝,闷热的空气窒人呼吸。唯有感到满意的是我不用再往脸上去擦润肤露,鼻腔也不感到干燥了。北方远离了我。我孑然生活在这座水乡名校,校园里绿浪翻滚,异花逼眼,林荫道、书香阁、怀睿廊……处处都有我的脚迹,处处我都形单影只,伴我陪我的只有薛林的mp3。走到哪里,做什么,即使上课、睡觉,mp3都不曾须臾离开过我。不想,mp3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以致成为我人生的又一片新天地。
  学生会十一组织庆国庆文艺晚会,主题节目上演结束后,大家纷纷登台展示才艺,有唱歌、跳舞的,有朗诵、说相声的……文艺部长郎才,据说是四川的藏族,唱了一首《天路》,博得满堂喝彩,大家欢呼他再来一首,谁知他竟大声说,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来自北方凤城的才女——薛琳——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我?我很吃惊,我怎么可能会表演节目?大学以前我只参与过班里的大合唱,单独上台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旁边的同学推推搡搡,把我拱上了舞台,郎才走过来说,唱吧,唱个你最熟悉的歌,看你mp3还挂在耳朵上呢!哦,我明白了,我这整天和mp3纠缠不清的样子,谁见了都会误解的!郎才催,台下喊,我只好横下心,孤注一掷了。《思念》还真是我最熟悉的,这半年多来,《思念》的每一个音符无不谙熟于心,它们是我的知心朋友、可依可靠的精神寄托——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
  ……
  唱完了,同学们不让下台,鼓着掌大声喊:薛——琳!薛——琳!
  我说对不起,再唱还是《思念》!
  ……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
  难道你又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星期六下午,薛林打来的一个电话,他说他在学校的东侧门等我。我一听往外就跑,图书馆的协理员追出来喊我,书,你的书,还了书再走……我不顾一切地飞了。“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薛林——这哪一样都和他息息相系!
  薛林白T恤、白短裤,玉树临风。灿烂的微笑像校园里盛开的芍药和月季。我想都没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我需要矜持吗?我还是那个乡下的丫头吗?大学的见闻教会了我应该如何对待我所爱恋的人。
  那天国庆晚会,我唱歌走下舞台时,郎才跑来迎接我,人还在台上,他就说,薛琳我爱你,散场后他又找到我:薛琳真棒,我的眼光不错,你果然内秀不凡,学习好,唱歌也是一等一的好,声情并茂!我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你眼里有泪,那个思念的人在哪里?郎才问我。
  我无法回答。
  郎才接着说,我也有思念的人,可是我爱你,说着他就拉我的手。我躲开了,我说谢谢你郎才,我对爱是认真的。
  可是我爱你薛琳!
  可是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这后半句话使我十分后悔,这是在暗示我和他还有“以后”吗?
  此后这个上着大二的郎才还是来找我,有几次是在图书馆,他说你还兼修法学呀,我说我是想让将来就业的路稍稍宽点儿。时隔不久,中秋联欢晚会上,我又唱了《思念》,还和郎才唱了《敖包相会》,当时我推说不会唱,郎才竟递给我一页歌词,看来他是早有准备的。我怎么都想不到,一张嘴唱歌,就能受到那么多人欢迎,这对疗治我心灵的创伤显然是有益的。唱歌真好,在歌声里能忘却许多烦恼。感谢郎才,感谢mp3,感谢薛林!
  薛林抱着我,整个脸埋在我的颈窝里,灼热、痒酥酥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我问。
  早来了。薛林说,在你来之前我就提前到了。
  啊?真的啊?我诧异之极,我说我走的时候怎么没见你。
  有人送你,我何必凑那个热闹。
  鬼得你!
  不是鬼,是想早点来找个落脚的地方。
  现在在哪里?
  在一家生物公司。
  我说电话号码怎么是本市的。
  我换了,给你也办了一个。薛林给我一个电话卡。
  你不怕我也换了?
  可你换不了学校。薛林笑,不怕你丢掉。
  还真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我跟他一起笑。我问他母亲的消息,他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拿出几张百元钞票,塞进我手里。
  专心学习,你会越来越优秀的。
  我告诉他我有助学金,还有爸爸的赔偿款,我有钱用。薛林说,爸爸的赔偿款还是留给妈妈奶奶用,让她们生活宽裕一点。他叹口气,捏捏我的手:我挣钱就是给你花的,他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他说的“他们”是指他的父亲和母亲。看得出,他的这个决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事已至此,我不能劝他什么;那是他一生的痛。
  工作累吗?干什么的?我打破沉寂。
  不累,上班穿个白大褂,打打杂。
  打杂?
  是啊,是个外企,说是专门做生物提取、生物制品研发的,当然还有销售什么的。薛林说得兴奋起来,我现在正在抓紧补外语呢!
  薛林的英语不错,他说他想在提高口语上下点功夫,这个企业门类众多,开发、咨询、转让、服务、影音、医药科技、保建食品、生物能源……多啦,总有用得着的地方,他说。我说,我能不能到你单位参观参观,他说,那不容易,光进门那套检查就够大半天折腾了,我从应聘到进入公司用了一个星期——身份、身体、连我八辈子老底都翻出来了……啊呀多了去了。
  那天晚上,我陪薛林去了聚香阁,这里有适合北方人口味的鸡块炒面,郎才请我来过,吃着还行,只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甜”提醒你不要太挑剔了,差不多、过得去就可以了。薛林吃了第一口,马上反馈,嗯还行!我问他喝什么,黄酒还是女儿红,他稍作踟蹰,即说“女儿红”!还冲我诡秘地一笑,片刻间凝视我,深情款款。
  我不会喝酒,上回和郎才吃饭也没喝,郎才笑我,像你这么守旧的女孩子实属凤毛麟角,难再看到了。薛林举杯,来,为你干杯,为家乡的女儿“红”起来干杯!我一口喝下一杯。只觉得一道火链从喉咙一直燃烧到胸腹。在我身上,“第一次”不断出现:第一次听mp3,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到南方,第一次独唱,第一次喝酒……这哪一个第一次都脱不开薛林,以后还会发生怎样的第一次?我想到了“性”这个字眼,一时浑身热得像被烈火在炙烤,我双手捂脸,滚烫的脸颊透过手背泛出玫瑰的红晕。
  看,脸都红了,别喝了吧?薛林关切地阻止我。
  我举起杯子:为了我们,薛林,喝!我先喝了,潇洒地侧过杯子让他看。他不知道我是因为酒的热力还是刚才那个“念头”脸红的,只是担心地看着我,一只手隔过桌子伸过来,抚在我的手上,另一只也伸过来……四只手紧握,两双眼睛相对。
  琳,你会“红”起来!这句话很出我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我知道,他是在衷心地祝福我。
  是“林琳”!我纠正他说,我们一起“红”起来!
  我与薛林又碰杯,大声地笑。
  那天晚上,繁星如织,天空透着玛瑙绿一样的荧光,我想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薛林必须按时返回公司,我要送他,他说他打车回去,不然来不及了。我站立在街头,目送出租车消失在一片灯火当中。
  第二天上完课,我给薛林打电话,语音提示说“您所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过后再打,每次都是这句话。第三天打,依然如此。薛林那天回去晚了?喝酒受罚了?还是……或者是出国了?可是再是外企,出国也挨不到他吧?我不得而知,猜测、郁闷、无法平静心绪。再忙也该给我发个短信息啊!薛林,藏猫猫呢?你多大了你!
  学校组织了一个安全讲座,主讲教授是法学博士生导师。教授用社会上大量犯罪事例阐述了安全防范的重要性,以及有意识犯罪和无意识犯罪等等,其中还涉及到了近年来一些倒卖人体器官的案件,令人毛骨悚然:这些打着国际、宇宙(当然不仅如此)冠冕堂皇旗号的所谓高科技企业,实际是大行其罪恶勾当的犯罪团伙,灭绝人性,手段惨忍,其本质和日本侵华的731部队别无二致,要说不同,无非一个是进行生物(人体)、细菌战研究试验,一个是切割、出售人体器官——少则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只要市场有需求,孩子、成人,就都是他们猎取的目标。有的取了所需器官后放生,有的取了器官(还有血液)后毁尸灭迹……教授说,寒假在即,同学们回家或者留校勤工俭学,不论如何度过假日,自身安全都是不容忽视的,能结伴就不独行……完成学业,不辜负家庭和社会的培养,做一个有用于祖国的人!
  这个晚上我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薛林,我做了不止上千个有关薛林的设想,他会是哪一种?当东方发白,阳光擦亮凉台的护栏时,我已经发了几十条短信息,能够联系上的曾经的老师、同学、朋友,都无一例外地发了同样内容的短信息:知道薛林在哪或是打听一下在哪,马上回复我!这是我能做的。太阳升起来了,腆着熟南瓜一样的脸,像个贪酒而又懒散的醉汉,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屋里开始了晨时的忙乱,尤其是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不厌其烦、无可奈何地统治了这座六层公寓楼,轰轰地响着,仿佛就是北方下雨天气遥遥滚动的闷雷。我五脏膨胀,似要爆炸。我夺门逃了出去。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仍然是打电话,先是给薛林,知道没希望,可我还是抱着希望。接着是给家里,我问妈妈我走了以后有没有哪个同学去找我,妈妈说没有,妈妈还要问我什么,我说先挂了,再说。
  我又去了火车站,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来了我才知道我有多盲目。火车站永远嚣声盈耳,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旅人,四处张望的焦急的目光。我浏览了所有的“寻人启事”和杂乱无章的小广告。我还甚至观察与薛林个头相仿的年轻男人,揣测他们的职业、年龄和性格,来自哪里,是外出谋生还是游旅天涯?我对自己失去了控制,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什么,这跟薛林有何关系?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去找薛林工作的单位!这个想法一闪念,我便即刻实施,的哥问我,这里生物公司有几个,你去哪个?这一天我跑了四家生物公司,我一家家询问,一家家描述薛林的形象,一家家摇头说“没有”,有的不耐烦,站都不让我往跟前站,但我不管,我必须要他给我一个确定的回答。
  又一个不眠之夜,同学们问我怎么了,可我无法回答。我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寝室里谁说梦话谁咬牙,谁放了屁还咯咯地笑,我都清清楚楚。这一夜很奇怪,mp3关机,但是《思念》仍在我耳际不绝如缕;学校离火车站二十公里,可是火车行进的声音却老在撞击我的耳鼓;自从和薛林见面,我的手机不曾关过,这个晚上,手机一次次振动,拿起来却不见任何信息……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天亮了,我做出一个决定。匆匆下楼,碰见郎才来找我,他说昨天没见你,晚上来看你,你睡了,这段时间,看你精神恍惚的样子,怎么了?要我帮忙吗?我说要,和我一起去一趟公安局吧。
  郎才惊得张大了嘴:公安局?
  是,我要去报案!
  郎才还大张着嘴,眼睛也张大了。
  走,事不宜迟!
  
  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无论是谁,都无法拒绝时光留在身上的种种痕迹——悲哀、幸福、疼痛、坚定、快乐、寂寞、善良、仇恨、罪恶、麻木、爱情、友谊、温暖、冷酷……这些,我同别人一样,概莫能外。
  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展望过我的未来。走在街上,看到楼宇,我会想到我的住宅是什么样子;看到婚纱,我会想起我结婚时穿什么嫁衣;看到童装,我会想到我将来或男或女的孩子;看到果蔬花草,我会想到我所拥有的家里生活所需的东西……而如今,我大学毕业,在读法学研究生,薛林还是杳无音讯。郎才大学毕业,回家乡的城市做了旅游导游,他来过这里,说他喜欢自由呼吸四面八方的空气。
  贾佳也来了,说大学没考上(这我知道)就先工作了,工作单位又出资让她去x国留学,这次回来是国内旅游,乘年轻好好玩玩。陪她的是一个新加坡人,她说你看像不像薛林?我无言以对,心里一阵绞痛。她妖媚地笑,笑过了拉我,走,出去!在一个杂货店,贾佳买了香、火、纸、烛、酒、水、糖、果,走到十字路口,蹲下来,烧纸倒酒,忽然扬声大叫:薛林——接着哇哇地哭;左眉上的痣竟然变成了红色的。
  我没想到贾佳会这样。我也哭了。
  贾佳站起来,两手抱着我的胳膊,我顺她看着的方向看去,红绿灯在游戏,睁一只眼,必定要闭一只眼。贾佳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就那么站着,怔怔地陪着她。街路五光十色,车灯汇成一条河……
  
  
青春的美好
落在花朵綻開的模樣
花謝
花落
光陰是花
回憶始終綻放
小說是屬於時間當下的產物
這樣的故事回首淡淡
卻總是揮不去的愁

問好
跳舞鯨魚
谢跳舞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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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致意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