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2月 20, 2015 3:38 pm
第一卷第四十四章 會飛的神豬
「不行！你們一個年紀太大，一個年紀太小，出海太危險了！玄同，玄音，你們都是在海船上待過的人，當知行海的風險，怎不勸阻你們的老師！」謝屏森一邊把頭搖得跟搏浪鼓似地，一邊狠狠瞪著無塵的徒弟玄同、玄音。
玄同、玄音兩人一臉尷尬不敢說話，倒是他們的老師無塵搶著說：「邊森，老道雖年已六十有五，但身手矯健，仍可日行二、三十里。行海雖艱險，但老道自認仍可因應……」
這時小道姑自然也跟著說：「是呀！我隨祖父從潮州來泉州，這途中也過了好幾條河，搭了好幾次船，還不是好好的！」
謝屏森氣樂了，很想直接開口罵你白癡呀，拿小河與大海比，更況印度洋的風浪還不是一般的海洋能比的。但對方是個小姑娘，他只能忍住，所以他搖搖頭說：「不行！海上的風浪豈是江河可比的！更況這一出海少則半年，多則二、三年，所去的地方又浪高風強，兇險萬分，你們去了會拖累大家的！」
見謝屏森堅持不同意，無塵不樂意了，冷笑道：「邊森這是瞧不起老道與自然了，那好，玄同、玄音，你們的師傅受辱，這也是你們的恥辱。我們師徒在這裡不受人待見，待會我們就回潮州去！」
謝屏森與尚美雪互看一眼，都對這老道的無賴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但他們也不得不佩服這老道眼光的毒辣，看出他們對玄同、玄音的器重。也是到這時候，謝屏森才驚覺自己又一時高興，說了太多的東西，表現的太過熱情，讓人老成精的無塵找到了罩門。
今日謝屏森二人來到黃植家，見了吳復古、無塵一行人。吳復古與他那叫張俊的學生的來意很簡單，既是慕謝屏森之名而來訪，也是來踢館的。黃植將謝屏森三人的著作送給吳復古，本是希望能打動吳復古，讓在東南一帶甚有名望的吳復古出山協助謝屏森辦學。吳復古也確實被《三字經》、《算學初階》、《物理學初探》及《化學入門》等書所打動，卻對《氣象學》的許多內容頗不以為然，因這書的基本立論是反對天人感應說的。
上古的儒本是巫祝，執掌原始國家最重要的祭祀儀式，而這些儀式就是後世所謂禮的原型。殷商末期的幾個國王推行破除神鬼迷信的政策，這些儒在殷商無法生存，紛紛投靠當時最重神鬼的周部落。等到周滅了商，周公姬旦將殷商前期的神鬼祭祀儀式擴大為禮法，儒也就變身為禮官。而孔丘所開創的先秦儒家，即強調以此禮法為國家社會的秩序。
但周的禮法既脫胎於神鬼祭祀儀式，專注於此的儒家就不可能擺脫神鬼迷信。漢武帝時董仲舒為迎合皇帝著《春秋繁露》，就把儒家思想中隱含的神鬼崇拜轉化為天人感應之說，以皇帝為天帝之子，創造其統治的正當性；又提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為社會權力秩序的依據。而依據天人感應說，所有的自然現象都是皇帝這個天之子行為的反應，風調雨順農作豐收是帝王有德所致；一旦帝王失德，自會有種種天災。
在一個皇權至上又缺乏科學精神的社會裡，天人感應說也有其正面效用，至少臣民能以此要求皇帝不要太出格。在宋神宗趙頊與王安石變法之時，反對變法者即以旱災、蝗災為上天示警，要求停止新法。鄭俠的《流民圖》之所以能讓趙頊暫罷新法，主要的原因就在於所謂的天象示警。而雖然在吳復古與謝屏森於泉州見面後隔月，趙頊召王安石入京重新主持變法，但到了十一月時，天上出現慧星，反對變法的曹太后及高太后即以天象示警哭勸趙頊罷王安石。雖然趙頊沒有被這顆慧星擊倒，而是罷去在變法反變法陣營名聲皆甚差的參知政事（副宰相）呂惠卿，以棄車保帥的手段保住王安石，但隔年六月王安石長子王雱背疽（帶狀皰疹）發病病危，坊間傳聞是上天對王安石的懲罰，王安石深信不疑，奏請將住宅改為寺廟以祈求上天能不降罪於其子。而在王雱病逝後，王安石萬念俱灰，自請罷相，而於當年十月再度下野，從此不再聞問政事。
正因為天人感應說被兩漢以降的讀書人當成抑制皇權的武器，王安石在推動變法時，即有「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畏說法。如今《氣象學》以科學解釋氣候現象，隱隱挑戰天人感應說，這讓對王安石變法不以為然的吳復古師徒很不安，尤其是張俊的言語之間那敵意尤為明顯。
對於吳復古師徒的態度，謝屏森頗有些無奈。他在發現來到這個時代後，就有面對這種狀況的心理準備。他不怕與這個時代的人溝通甚至辯論，畢竟這時候的華夏社會遠比元明清時代開放，只要不造反，縱然與整個大宋士林唱反調，縱然直指皇帝的不是，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只是他此時只想與無塵師徒這些他需要的人才好好談談，根本無心去與吳復古師徒糾纏。所以他邀請吳復古師徒另尋時間深談，好在吳復古也是豁達之人，對謝屏森的邀約欣然同意。
無塵姓林，據黃植說無塵曾是進士，還擔任過幾任的地方官，只是因為十幾年前遭遇一件大不如意事，無心仕途遁入道門。無塵對於這時代道家的煉丹之術有些研究，但更上心的是天文與數學。他的弟子受他影響，也都對天文與數學頗為醉心。
其實與無塵師徒交談一會兒，謝屏森尚美雪就發現無塵這黃植口中的算學大家，也只有大約現代小學四年級的數學程度，而所謂的天文學識，事實上也只是一些零碎的經驗，全無理論可言。但他那兩個徒弟玄同、玄音，卻曾有四、五年的航海經驗。更難得的是，雖然這兩人最遠只到過渤泥（今之汶萊），卻無師自通學會了一些阿拉伯語和拉丁語。
對現在的謝屏森三人而言，玄同、玄音是難得的人才。現在他們三人為主的團隊中，扣掉尚美雪這語言學家不算，能精通數國語言的只有碧娜芝，黃華的阿拉伯語及拉丁語程度其實頗爛，而謝屏森雖跟尚美雪學了半年的阿拉伯語拉丁語，目前的程度也只比黃華稍好一些。這樣的語言人力狀況在南洋一帶還綽綽有餘，畢竟馬六甲海峽以東宋語是國際通用語言，但一出馬六甲進入印度洋後，就會捉襟見肘了。如果玄同、玄音兩人能跟著一起西行，就可舒緩翻譯人才不足的窘境。
有了招攬玄同、玄音兩人的想法，謝屏森對無塵師徒的問題不僅有問必答，還額外多說了許多他們三人書上未寫的知識，甚至連海市蜃樓這種這時代的人絕對難以理解的現象都說了。不要說是無塵師徒，就連一旁的黃植父子及吳復古師徒都聽的目瞪口呆。他們當然不可能真正理解謝屏森所講的東西，畢竟這中間牽扯到許多現代知識；但謝屏森也不要他們完全理解，他只是像一個勾引小女生去看金魚的怪叔叔一樣，透露「想知道更多就跟我走」的訊息。
謝屏森的勾引很有效果，只是這效果好的過頭了。因為在玄同、玄音還沒說話時，無塵與自然這一對祖孫就搶著要跟謝屏森登船出海。
在這個時代，航海，尤其是遠洋航行，是一件極端冒險之事。謝屏森相信無塵祖孫知道這一點，但他也相信，就如這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無塵祖孫根本就不清楚遠洋航行究竟要面對哪些危險，以及危險到什麼程度。
對這時代的人而言，他們之所以害怕航海，最主要的是害怕出海後迷失方向，從此回不到陸地。但對有現代地理知識的謝屏森三人言，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更何況，他們還有現代海圖、羅盤、六分儀、望遠鏡這些航海利器。但謝屏森三人對這次的西行還是戒慎恐懼，因為他們深知天氣、疾病與海盜的可怕。
豐富的現代地理與氣象知識，使謝屏森三人清楚他們會遭遇哪些危險的海象。為了盡可能避免，李映雪製作了一些簡易的氣象儀器，也是為此他們希望請玄銅、玄音一起出海。但在沒有氣象衛星等尖端氣象預測工具，以及這些道士基本上仍缺乏現代氣象學知識下，這趟西行勢必仍難完全避免遇見危險天候。
就算可以克服氣象上的困擾，他們這次西行仍須面對種種對健康的威脅。為了防止這時代因船員衛生習慣不好而普遍出現的傳染病，謝屏森與李映雪正在草擬一套絕對會讓這時代的水手痛恨至極的航海規章，準備將他們當初對辛巴達馬里奧等人的要求發揚光大。此外，為了防止遠洋航行幾乎難以避免的敗血症，他們準備帶數百盆盆栽豆芽及數十公噸柑橘上船，甚至還準備用瓷瓶為容器製造水果罐頭。為了防止老鼠傳染疫病，他們打算在每一條船上都養一對貓。而為了讓船員保持水分，他們已經著手釀製數百桶低酒精度的水果酒甘蔗酒。甚至，李映雪已經在嘗試製造小型的海水淡化器。但縱是這要，謝屏森還是認為他們不可能完全避免種種對健康的威脅。
而他們必然要面對的還有海盜的威脅。這個時代的海盜不會比大航海時代少，只是由於船舶與相關知識的落伍，這個時代的海盜基本上都在沿海活動，極少有深入大洋活動的。由於有海圖、羅盤、六分儀及望遠鏡，加上謝屏森三人的地理知識，因此他們這一次西行是可避開大多數海盜的糾纏。但他們不可能完全不靠近陸地，尤其是馬六甲海峽那段狹窄的水道，注定了他們必然要與海盜相遇。
為了對付海盜，謝屏森三人幾經糾結後還是決定製作火藥武器。除了製作顆粒黑火藥外，月底李映雪赴越國後將著手製造能攜帶少量火藥的中長程船用弩弓，以及燃燒彈、手榴彈等近程武器。李映雪甚至打算製造原始的火槍，讓辛巴達帶著他的人組織一支火槍隊。只是在沒有火砲下，恐怕屆時還是難完全避免與海盜近距離交戰，這也是為何謝屏森要向越國調借水軍的原因之一。
就因為謝屏森三人深知這次西行的危險性，所以早就與越國李家及清溪黃族說好，這次西行時只許二十歲到四十歲的青壯年出海……實際年齡已經五十歲的謝屏森不在此限。
可是，此時無塵與自然這一老一小卻纏著要上船。他們是無知者無懼，可深知其中風險的謝屏森與尚美雪又怎麼能答應呢？所以在無塵以不讓徒弟上船要脅後，謝屏森尚美雪兩人低語幾句交換意見後，雖然不捨玄同、玄音這兩個人才，還是決定放棄。
「伯耕，汝這義女瞧不起老道呀！」無塵見謝屏森與尚美雪一陣嘀咕，似是決定壯士斷腕，他心裡一急就打算耍潑，搶著擠兌黃植幫他逼尚美雪答應。他早就看出來了，雖然聽說謝屏森尚美雪兩人只是遠親，且從見面後尚美雪多數時候都只在一旁笑著不說話，但謝屏森似乎不敢違逆尚美雪的意見。所以他要黃植以長輩身份命令尚美雪同意他們祖孫上船，讓謝屏森不得不答應。
「這……閨女呀，汝覺得……」面對耍無賴的老友，黃植頗為難。由於大宋律法嚴禁官員與官員家族從事海貿，所以當初黃族與謝屏森商談合作之時，即已說好晉江黃族不涉入海貿，而只管負責大宋境內貿易這一塊。因此他雖然幫謝屏森代為尋覓航海相關人才，卻不好介入實際的運作。更況他知道他這來歷不凡的義女是極有主見之人，此事看來有許多他所不知的為難之處，他一旦明言要尚美雪答應無塵，怕是會把與尚美雪間的關係弄僵。只是他與無塵數十年交情，雖覺這老道有些胡來，卻也不好不開口為他求情，這一來他倒是把自己搞的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措辭了。
尚美雪與謝屏森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們不好讓黃植為難，但這一鬆口卻可能會平添事端，他們是不能答應的。
就在他們為難之時，無復古的學生張俊忽然說：「敢問邊森先生，那李醫仙是否亦隨你們出海？」
他說的是李映雪，在謝屏森點頭說是後，張俊又說：「我們入泉州後即聽多人說起，李醫仙心地仁慈醫術精湛，更難得的是她年方二八，如此年齡的女娘能有華陀之能，真是古今未聞。但李醫仙以二八之齡卻能隨船出海，何以自然小仙姑不行？」
自然一聽，大為興奮地說：「是呀是呀！何以李醫仙可以我就不行？這不是擺明欺負人嗎？」
謝屏森與尚美雪相視苦笑。他們來泉州後，為避免驚世駭俗，更不想因此招惹無謂的糾纏，一直很少主動對人說起他們的真實年齡，而黃族中知道者也未對此張揚。於是，多數人都嚴重低估了他們的年齡。對此尚美雪李映雪似乎頗為欣喜，雖然謝屏森頗鄙夷這兩個女人裝年輕的心態，但為了少生事端，他也就不刻意揭破。但此刻他不能不說了：「呃……如果你們說的李醫仙是我的表妹，那他的年齡其實比你們想像的要大個十歲……不信？你們可以問太公看我是否在騙人？」
黃植點點頭，於是吳復古師徒與無塵一行人臉上的狐疑立即變為震驚。隨即他們都緊緊看著謝屏森與尚美雪，因為他們都想到了如果李映雪的外貌比實際年齡小那麼多，那眼前兩人是否也一樣呢？
「你們想的沒錯，美雪今年已三十有八了……」尚美雪知道他們不好問，乾脆就自行揭露這個秘密。她說的平淡，吳復古與無塵等人卻被驚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要知此時的尚美雪看來只是二十歲左右，加上皮膚光滑細緻，若說她今年十八歲，大概也不會有人懷疑。
既然尚美雪都不介意讓自己的真實年齡曝光了，謝屏森也就很樂意再嚇人一次，所以他接著說：「呵呵，女人嘛都比較會保養，至於我……呵呵，屏森今年剛好是知天命之年。」
看來刺激有點激烈，吳復古與無塵等人都是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巴張的都可以塞進一粒橘子了。對於眾人的反應，謝屏森很滿意，他希望這樣子一來無塵祖孫會不再糾纏著要隨行，畢竟那太危險了。不過，他似乎低估了這時代的人對神仙之說的狂熱程度……
出乎謝屏森與尚美雪的意料之外，自稱聖人子弟的張俊在傻了一會兒後，竟離座跪在地上，一邊向謝屏森兩人磕頭，還一邊口中唸唸有詞說著：「方才小子無狀，請上仙不要計較，更請上仙能賜告飛升之法……」
張俊的動作提醒了仍在發楞的玄同、玄音，他們兩人也趕緊離座跪在地上跟著猛磕頭。
謝屏森轉頭看尚美雪，見她臉上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麼滑稽古怪之物，他想自己臉上的神情應該也差不多吧！他又轉頭看看廳內眾人，吳復古老先生瞪著他的學生，臉上神情是既惱怒又尷尬，精彩得很，這讓謝屏森不禁對吳復古大生同情之心。無塵祖孫的臉上則都是驚疑不定，謝屏森知道他們應該是本來就不信這世上有所謂的神仙，這讓謝屏森暗暗點頭。至於其他人……他們早就被震驚過了，經過與謝屏森三人數個月的相處，他們雖然仍不時被謝屏森三人的學識與才能嚇到，卻不會真以為三人是神仙。
「張俊、玄同、玄音，你們認為什麼是神仙？神仙有什麼能力？」謝屏森對這種一心想當神仙的白癡一點好感都沒有，但他此時只想讓無塵祖孫不再糾纏，所以他決定把話題引開。
謝屏森的話讓張俊三人楞了一下，張俊想了一下才遲疑著說：「神仙可以長生不老……」
玄音跟著說：「神仙會飛，可以做到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神仙是無所不能的！」
謝屏森翻了個白眼說：「哈哈！長生不老？張俊，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長生不老這回事，只有無知者才會相信長生不老這種鬼話！玄音，我們確實會許多你們不會的事，知道許多你們所不知道的東西。但這是我們歷代先祖經千百年的努力累積而成的。而且，我們也不是無所不能，否則我們的家鄉福爾摩沙……也就是你們所說的蓬萊，也不會陸沉了。不過嘛，要飛起來倒非難事，只要有器具，就算是一隻豬也能飛！」
自然驚道：「豬也能飛？莫非是神豬？」
「不行！你們一個年紀太大，一個年紀太小，出海太危險了！玄同，玄音，你們都是在海船上待過的人，當知行海的風險，怎不勸阻你們的老師！」謝屏森一邊把頭搖得跟搏浪鼓似地，一邊狠狠瞪著無塵的徒弟玄同、玄音。
玄同、玄音兩人一臉尷尬不敢說話，倒是他們的老師無塵搶著說：「邊森，老道雖年已六十有五，但身手矯健，仍可日行二、三十里。行海雖艱險，但老道自認仍可因應……」
這時小道姑自然也跟著說：「是呀！我隨祖父從潮州來泉州，這途中也過了好幾條河，搭了好幾次船，還不是好好的！」
謝屏森氣樂了，很想直接開口罵你白癡呀，拿小河與大海比，更況印度洋的風浪還不是一般的海洋能比的。但對方是個小姑娘，他只能忍住，所以他搖搖頭說：「不行！海上的風浪豈是江河可比的！更況這一出海少則半年，多則二、三年，所去的地方又浪高風強，兇險萬分，你們去了會拖累大家的！」
見謝屏森堅持不同意，無塵不樂意了，冷笑道：「邊森這是瞧不起老道與自然了，那好，玄同、玄音，你們的師傅受辱，這也是你們的恥辱。我們師徒在這裡不受人待見，待會我們就回潮州去！」
謝屏森與尚美雪互看一眼，都對這老道的無賴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但他們也不得不佩服這老道眼光的毒辣，看出他們對玄同、玄音的器重。也是到這時候，謝屏森才驚覺自己又一時高興，說了太多的東西，表現的太過熱情，讓人老成精的無塵找到了罩門。
今日謝屏森二人來到黃植家，見了吳復古、無塵一行人。吳復古與他那叫張俊的學生的來意很簡單，既是慕謝屏森之名而來訪，也是來踢館的。黃植將謝屏森三人的著作送給吳復古，本是希望能打動吳復古，讓在東南一帶甚有名望的吳復古出山協助謝屏森辦學。吳復古也確實被《三字經》、《算學初階》、《物理學初探》及《化學入門》等書所打動，卻對《氣象學》的許多內容頗不以為然，因這書的基本立論是反對天人感應說的。
上古的儒本是巫祝，執掌原始國家最重要的祭祀儀式，而這些儀式就是後世所謂禮的原型。殷商末期的幾個國王推行破除神鬼迷信的政策，這些儒在殷商無法生存，紛紛投靠當時最重神鬼的周部落。等到周滅了商，周公姬旦將殷商前期的神鬼祭祀儀式擴大為禮法，儒也就變身為禮官。而孔丘所開創的先秦儒家，即強調以此禮法為國家社會的秩序。
但周的禮法既脫胎於神鬼祭祀儀式，專注於此的儒家就不可能擺脫神鬼迷信。漢武帝時董仲舒為迎合皇帝著《春秋繁露》，就把儒家思想中隱含的神鬼崇拜轉化為天人感應之說，以皇帝為天帝之子，創造其統治的正當性；又提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為社會權力秩序的依據。而依據天人感應說，所有的自然現象都是皇帝這個天之子行為的反應，風調雨順農作豐收是帝王有德所致；一旦帝王失德，自會有種種天災。
在一個皇權至上又缺乏科學精神的社會裡，天人感應說也有其正面效用，至少臣民能以此要求皇帝不要太出格。在宋神宗趙頊與王安石變法之時，反對變法者即以旱災、蝗災為上天示警，要求停止新法。鄭俠的《流民圖》之所以能讓趙頊暫罷新法，主要的原因就在於所謂的天象示警。而雖然在吳復古與謝屏森於泉州見面後隔月，趙頊召王安石入京重新主持變法，但到了十一月時，天上出現慧星，反對變法的曹太后及高太后即以天象示警哭勸趙頊罷王安石。雖然趙頊沒有被這顆慧星擊倒，而是罷去在變法反變法陣營名聲皆甚差的參知政事（副宰相）呂惠卿，以棄車保帥的手段保住王安石，但隔年六月王安石長子王雱背疽（帶狀皰疹）發病病危，坊間傳聞是上天對王安石的懲罰，王安石深信不疑，奏請將住宅改為寺廟以祈求上天能不降罪於其子。而在王雱病逝後，王安石萬念俱灰，自請罷相，而於當年十月再度下野，從此不再聞問政事。
正因為天人感應說被兩漢以降的讀書人當成抑制皇權的武器，王安石在推動變法時，即有「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畏說法。如今《氣象學》以科學解釋氣候現象，隱隱挑戰天人感應說，這讓對王安石變法不以為然的吳復古師徒很不安，尤其是張俊的言語之間那敵意尤為明顯。
對於吳復古師徒的態度，謝屏森頗有些無奈。他在發現來到這個時代後，就有面對這種狀況的心理準備。他不怕與這個時代的人溝通甚至辯論，畢竟這時候的華夏社會遠比元明清時代開放，只要不造反，縱然與整個大宋士林唱反調，縱然直指皇帝的不是，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只是他此時只想與無塵師徒這些他需要的人才好好談談，根本無心去與吳復古師徒糾纏。所以他邀請吳復古師徒另尋時間深談，好在吳復古也是豁達之人，對謝屏森的邀約欣然同意。
無塵姓林，據黃植說無塵曾是進士，還擔任過幾任的地方官，只是因為十幾年前遭遇一件大不如意事，無心仕途遁入道門。無塵對於這時代道家的煉丹之術有些研究，但更上心的是天文與數學。他的弟子受他影響，也都對天文與數學頗為醉心。
其實與無塵師徒交談一會兒，謝屏森尚美雪就發現無塵這黃植口中的算學大家，也只有大約現代小學四年級的數學程度，而所謂的天文學識，事實上也只是一些零碎的經驗，全無理論可言。但他那兩個徒弟玄同、玄音，卻曾有四、五年的航海經驗。更難得的是，雖然這兩人最遠只到過渤泥（今之汶萊），卻無師自通學會了一些阿拉伯語和拉丁語。
對現在的謝屏森三人而言，玄同、玄音是難得的人才。現在他們三人為主的團隊中，扣掉尚美雪這語言學家不算，能精通數國語言的只有碧娜芝，黃華的阿拉伯語及拉丁語程度其實頗爛，而謝屏森雖跟尚美雪學了半年的阿拉伯語拉丁語，目前的程度也只比黃華稍好一些。這樣的語言人力狀況在南洋一帶還綽綽有餘，畢竟馬六甲海峽以東宋語是國際通用語言，但一出馬六甲進入印度洋後，就會捉襟見肘了。如果玄同、玄音兩人能跟著一起西行，就可舒緩翻譯人才不足的窘境。
有了招攬玄同、玄音兩人的想法，謝屏森對無塵師徒的問題不僅有問必答，還額外多說了許多他們三人書上未寫的知識，甚至連海市蜃樓這種這時代的人絕對難以理解的現象都說了。不要說是無塵師徒，就連一旁的黃植父子及吳復古師徒都聽的目瞪口呆。他們當然不可能真正理解謝屏森所講的東西，畢竟這中間牽扯到許多現代知識；但謝屏森也不要他們完全理解，他只是像一個勾引小女生去看金魚的怪叔叔一樣，透露「想知道更多就跟我走」的訊息。
謝屏森的勾引很有效果，只是這效果好的過頭了。因為在玄同、玄音還沒說話時，無塵與自然這一對祖孫就搶著要跟謝屏森登船出海。
在這個時代，航海，尤其是遠洋航行，是一件極端冒險之事。謝屏森相信無塵祖孫知道這一點，但他也相信，就如這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無塵祖孫根本就不清楚遠洋航行究竟要面對哪些危險，以及危險到什麼程度。
對這時代的人而言，他們之所以害怕航海，最主要的是害怕出海後迷失方向，從此回不到陸地。但對有現代地理知識的謝屏森三人言，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更何況，他們還有現代海圖、羅盤、六分儀、望遠鏡這些航海利器。但謝屏森三人對這次的西行還是戒慎恐懼，因為他們深知天氣、疾病與海盜的可怕。
豐富的現代地理與氣象知識，使謝屏森三人清楚他們會遭遇哪些危險的海象。為了盡可能避免，李映雪製作了一些簡易的氣象儀器，也是為此他們希望請玄銅、玄音一起出海。但在沒有氣象衛星等尖端氣象預測工具，以及這些道士基本上仍缺乏現代氣象學知識下，這趟西行勢必仍難完全避免遇見危險天候。
就算可以克服氣象上的困擾，他們這次西行仍須面對種種對健康的威脅。為了防止這時代因船員衛生習慣不好而普遍出現的傳染病，謝屏森與李映雪正在草擬一套絕對會讓這時代的水手痛恨至極的航海規章，準備將他們當初對辛巴達馬里奧等人的要求發揚光大。此外，為了防止遠洋航行幾乎難以避免的敗血症，他們準備帶數百盆盆栽豆芽及數十公噸柑橘上船，甚至還準備用瓷瓶為容器製造水果罐頭。為了防止老鼠傳染疫病，他們打算在每一條船上都養一對貓。而為了讓船員保持水分，他們已經著手釀製數百桶低酒精度的水果酒甘蔗酒。甚至，李映雪已經在嘗試製造小型的海水淡化器。但縱是這要，謝屏森還是認為他們不可能完全避免種種對健康的威脅。
而他們必然要面對的還有海盜的威脅。這個時代的海盜不會比大航海時代少，只是由於船舶與相關知識的落伍，這個時代的海盜基本上都在沿海活動，極少有深入大洋活動的。由於有海圖、羅盤、六分儀及望遠鏡，加上謝屏森三人的地理知識，因此他們這一次西行是可避開大多數海盜的糾纏。但他們不可能完全不靠近陸地，尤其是馬六甲海峽那段狹窄的水道，注定了他們必然要與海盜相遇。
為了對付海盜，謝屏森三人幾經糾結後還是決定製作火藥武器。除了製作顆粒黑火藥外，月底李映雪赴越國後將著手製造能攜帶少量火藥的中長程船用弩弓，以及燃燒彈、手榴彈等近程武器。李映雪甚至打算製造原始的火槍，讓辛巴達帶著他的人組織一支火槍隊。只是在沒有火砲下，恐怕屆時還是難完全避免與海盜近距離交戰，這也是為何謝屏森要向越國調借水軍的原因之一。
就因為謝屏森三人深知這次西行的危險性，所以早就與越國李家及清溪黃族說好，這次西行時只許二十歲到四十歲的青壯年出海……實際年齡已經五十歲的謝屏森不在此限。
可是，此時無塵與自然這一老一小卻纏著要上船。他們是無知者無懼，可深知其中風險的謝屏森與尚美雪又怎麼能答應呢？所以在無塵以不讓徒弟上船要脅後，謝屏森尚美雪兩人低語幾句交換意見後，雖然不捨玄同、玄音這兩個人才，還是決定放棄。
「伯耕，汝這義女瞧不起老道呀！」無塵見謝屏森與尚美雪一陣嘀咕，似是決定壯士斷腕，他心裡一急就打算耍潑，搶著擠兌黃植幫他逼尚美雪答應。他早就看出來了，雖然聽說謝屏森尚美雪兩人只是遠親，且從見面後尚美雪多數時候都只在一旁笑著不說話，但謝屏森似乎不敢違逆尚美雪的意見。所以他要黃植以長輩身份命令尚美雪同意他們祖孫上船，讓謝屏森不得不答應。
「這……閨女呀，汝覺得……」面對耍無賴的老友，黃植頗為難。由於大宋律法嚴禁官員與官員家族從事海貿，所以當初黃族與謝屏森商談合作之時，即已說好晉江黃族不涉入海貿，而只管負責大宋境內貿易這一塊。因此他雖然幫謝屏森代為尋覓航海相關人才，卻不好介入實際的運作。更況他知道他這來歷不凡的義女是極有主見之人，此事看來有許多他所不知的為難之處，他一旦明言要尚美雪答應無塵，怕是會把與尚美雪間的關係弄僵。只是他與無塵數十年交情，雖覺這老道有些胡來，卻也不好不開口為他求情，這一來他倒是把自己搞的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措辭了。
尚美雪與謝屏森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們不好讓黃植為難，但這一鬆口卻可能會平添事端，他們是不能答應的。
就在他們為難之時，無復古的學生張俊忽然說：「敢問邊森先生，那李醫仙是否亦隨你們出海？」
他說的是李映雪，在謝屏森點頭說是後，張俊又說：「我們入泉州後即聽多人說起，李醫仙心地仁慈醫術精湛，更難得的是她年方二八，如此年齡的女娘能有華陀之能，真是古今未聞。但李醫仙以二八之齡卻能隨船出海，何以自然小仙姑不行？」
自然一聽，大為興奮地說：「是呀是呀！何以李醫仙可以我就不行？這不是擺明欺負人嗎？」
謝屏森與尚美雪相視苦笑。他們來泉州後，為避免驚世駭俗，更不想因此招惹無謂的糾纏，一直很少主動對人說起他們的真實年齡，而黃族中知道者也未對此張揚。於是，多數人都嚴重低估了他們的年齡。對此尚美雪李映雪似乎頗為欣喜，雖然謝屏森頗鄙夷這兩個女人裝年輕的心態，但為了少生事端，他也就不刻意揭破。但此刻他不能不說了：「呃……如果你們說的李醫仙是我的表妹，那他的年齡其實比你們想像的要大個十歲……不信？你們可以問太公看我是否在騙人？」
黃植點點頭，於是吳復古師徒與無塵一行人臉上的狐疑立即變為震驚。隨即他們都緊緊看著謝屏森與尚美雪，因為他們都想到了如果李映雪的外貌比實際年齡小那麼多，那眼前兩人是否也一樣呢？
「你們想的沒錯，美雪今年已三十有八了……」尚美雪知道他們不好問，乾脆就自行揭露這個秘密。她說的平淡，吳復古與無塵等人卻被驚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要知此時的尚美雪看來只是二十歲左右，加上皮膚光滑細緻，若說她今年十八歲，大概也不會有人懷疑。
既然尚美雪都不介意讓自己的真實年齡曝光了，謝屏森也就很樂意再嚇人一次，所以他接著說：「呵呵，女人嘛都比較會保養，至於我……呵呵，屏森今年剛好是知天命之年。」
看來刺激有點激烈，吳復古與無塵等人都是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巴張的都可以塞進一粒橘子了。對於眾人的反應，謝屏森很滿意，他希望這樣子一來無塵祖孫會不再糾纏著要隨行，畢竟那太危險了。不過，他似乎低估了這時代的人對神仙之說的狂熱程度……
出乎謝屏森與尚美雪的意料之外，自稱聖人子弟的張俊在傻了一會兒後，竟離座跪在地上，一邊向謝屏森兩人磕頭，還一邊口中唸唸有詞說著：「方才小子無狀，請上仙不要計較，更請上仙能賜告飛升之法……」
張俊的動作提醒了仍在發楞的玄同、玄音，他們兩人也趕緊離座跪在地上跟著猛磕頭。
謝屏森轉頭看尚美雪，見她臉上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麼滑稽古怪之物，他想自己臉上的神情應該也差不多吧！他又轉頭看看廳內眾人，吳復古老先生瞪著他的學生，臉上神情是既惱怒又尷尬，精彩得很，這讓謝屏森不禁對吳復古大生同情之心。無塵祖孫的臉上則都是驚疑不定，謝屏森知道他們應該是本來就不信這世上有所謂的神仙，這讓謝屏森暗暗點頭。至於其他人……他們早就被震驚過了，經過與謝屏森三人數個月的相處，他們雖然仍不時被謝屏森三人的學識與才能嚇到，卻不會真以為三人是神仙。
「張俊、玄同、玄音，你們認為什麼是神仙？神仙有什麼能力？」謝屏森對這種一心想當神仙的白癡一點好感都沒有，但他此時只想讓無塵祖孫不再糾纏，所以他決定把話題引開。
謝屏森的話讓張俊三人楞了一下，張俊想了一下才遲疑著說：「神仙可以長生不老……」
玄音跟著說：「神仙會飛，可以做到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神仙是無所不能的！」
謝屏森翻了個白眼說：「哈哈！長生不老？張俊，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長生不老這回事，只有無知者才會相信長生不老這種鬼話！玄音，我們確實會許多你們不會的事，知道許多你們所不知道的東西。但這是我們歷代先祖經千百年的努力累積而成的。而且，我們也不是無所不能，否則我們的家鄉福爾摩沙……也就是你們所說的蓬萊，也不會陸沉了。不過嘛，要飛起來倒非難事，只要有器具，就算是一隻豬也能飛！」
自然驚道：「豬也能飛？莫非是神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