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2月 01, 2015 8:36 am
一天清晨，喬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來，感到不尋常的口渴。他從床上坐起，感覺到了自己麻木的肩膀，麻木感從頸後通向腰下，在股椎間連貫直達雙腿；他感到後片身子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他試著扭動自己的身子，想像著血液重新注入麻木的肌肉，但僵硬的背脊卻只能在床板上碰出沉悶的厚響。這一身體異樣雖然從未發生過，但卻也不難自既往的生理知識中找著解釋的理由；過度的疲勞、感冒等等都是足夠讓人安心的理由，而倘若腦中猜測任何更為嚴重的症狀，那也能讓人輕易地找到不相符的要素，經由驗證予以排除。
「我想我只是太疲累了。」他安慰自己，決定重新躺回床板上，卻發現自己無法順利臥下。這次他感覺到自己背心有塊硬物，硬物在床板上碰撞出清脆的金屬聲響。「這是什麼？」他想，試圖摸清楚背後的硬物，卻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彎到背後。不過同樣地，發覺無法彎曲的手，似乎也不是能夠令人一把跳下被窩，開始大聲慘叫的現象。
他了看牆上的掛鐘，早上六點，還未達平日離開被窩的時間；接著瞥頭看見桌上安穩的紙本，馬上想起今天白天與教授們的約會，於是破例地提早下了床，雖然這比往常習慣中的還要早些，不過也不至差距太遠。他將毫無知覺的頸子努力地緊縮成一團，一面試圖重新自床板上坐起，並將雙腳奮力地扭下床的一頭。這比往常更為艱難，他麻木的腰脊與臀部並不聽從使喚。同時，他感覺到雙腳輕飄飄的。
「我怎麼了？」喬對著浴室裡的鏡子，發現自己變成一具人偶，卻回想不起來任何理由。他的臉孔由松木剖開粗率地雕砌，白刷刷的五官上頭有著一線線明顯的木紋；而他的眼睛，上頭浮現片刺眼的光澤，原本眼珠的位置，被玻璃球硬嵌進了鑿成眼窩的凹洞裡。他低頭望著著自己的四肢，皮膚上頭有著同樣的慘白。他摸了摸鏡面，試圖抹去上頭的水痕，好看得更清楚自己的臉龐；但只見鏡子後頭，另一個臉上有著同樣慘白的男人正盯著自己，鏡中的男人也正僵硬地伸出手，直到他們彼此的掌心相接。
「這只是夢，這只是夢……」喬試圖說服自己，他過去有著許多類似的經驗，經驗中的他在睡夢裡，作著自夢中醒來的夢；那些夢與現實同樣的真實，他還能清楚地記得當他再次醒來時有多麼茫然，仿若人生倒轉復回起始。他說服自己找尋屋子裡頭與記憶中不相符的地方，好破除夢境駭人的真實感，卻在走出浴室時被門檻絆倒；他趴在地上，回過頭，發現自己的左腳板正倒轉向上。當任何人腳肢翻轉時，都應該能夠感到值得慘呼的劇痛，但就在喬應該大聲尖叫的時候，卻很快地發覺自己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他只好趕緊從地上坐起，將腳肢拉回身旁。
「現在該怎麼辦？」他想，很快地又想起了起床時的約定，決定先出門，至少，比起毫無頭緒地呆坐在房間裡掙扎，任由時間耗盡，不如起身尋找解答。邊走邊思索總比原地踏步強，喬告訴自己。
喬走上大街，發覺了異樣。
喬住在大城市裡，平時街上總是塞滿了人潮，擠著提著公事包快步越過路口的上班族、悠悠閒聊的學生、穿得花花綠綠縮著腳尖漫步的貴婦、彎過路口疾疾剎停在人龍前的車流，人們習慣以著各自的步伐踩著旁人的腳指，弄的各自發怒尖叫；不過，即便居民總是慣於吵雜不休，清晨也會是這個城市中難得寧靜的時刻。但此刻，他發覺自己突然被巨響所包圍──他聽見了人們大聲吆喝著，吆喝高呼著彼此的交談，他聽見了車輛的尖銳剎車聲，與銅板滾落地上發出的重響。不同的巨響洪亮地交雜在一起，像大群豺狼在他身邊團團圈巡，接著撲上來狠狠嘶咬；牠們咬碎了喬的頸子與胸膛，在上頭穿出大洞，緊接從傷口竄進了他的體內。他摀起耳朵試圖阻絕聲音，卻只讓巨響在體內來回衝撞，激盪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尋找聲音的來源，卻只見到周圍人們緩緩蠕動的嘴唇，與從人們身上悄悄爬下的豺狼群；牠們齊聲吼叫，接連地衝來。此時，就連周圍的房屋也加入了吼叫，他們一齊怒喝著，逼迫他滾出街上。
他喝口水，想藉由點口水來稍稍潤濕自己的唇。但卻仍感到自己乾裂的唇、騷癢的喉嚨，與從睡醒開始就止不住的口渴。他感覺到自己涼颼颼的胸膛；低頭一看，看見胸口的衣服被水浸溼。他急急抹著冷汗快步向前奔逃，一面用手勒緊肚子，以免自己忍不住大肆嘔吐的衝動。「我必須去看病，不能再裝成一切從沒發生。」他對自己說，至少，這次有了更為明確的解決方向，至少他能夠想像這場噩夢將要在吞下藥物後完全的醒來。
喬繞過街口轉角，踏上了診所外的階梯，飛快地想像著門後的景象。
他畏懼這位醫生，如果他能鼓起勇氣告訴醫生自己的真實想法，喬會告訴他是這麼一位脾氣急躁的醫生──他總是坐在乾乾淨淨的長桌後，長桌上頭往往只有一盞鏤花的檯燈，幾把銀製的壓舌板與內照鏡；有時則會在人們坐下桌前後，匆忙地在桌上放下一本書。不過大多時候，他會在桌子後頭瞪大著眼睛，等待在病人入門的那瞬間，將自己連同椅子快速的拖行繞到桌子的側面。
「坐下吧，坐下吧。看看你的臉色，你的臉色告訴我，你非常的虛弱，讓我們來看看你的症狀。」醫生在他進門後說，粗魯地將聽診器塞進他的衣服。「天哪，你真的非常虛弱！」很快的說：「說吧，說吧，將你最近生活上所遇到的症狀全部說出。症狀很可能是幾次的咳嗽，或者是失眠。任何一點不同的細微末節都可能導向不同的結果，你需要詳細描述細節與更多的細節！」說完，醫生仔細地盯著喬的眼睛，微微來回擺動著他的下巴，同時讓自己花白的眉毛在他的眼鏡框上頭快速的顫抖。
喬回望著醫生的眼神，不安地掃視著他那怪異扭曲的眉頭；他想像著自己可能的回答，但這些回答連自己都感到極度的荒謬。嗯，這正是問題所在，有誰能相信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人偶？在我們的社會裡，只要任何還具有一丁點理性的人們都無法輕易地被說服這個事實，一個人突然成了人偶的事實，這完全背離這個時代的經驗所及。他完全能夠想像醫生暴怒的神情，而憤怒的起源來自於一個即將啟齒的捉弄。
「今天早上，我從一個噩夢中醒來，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不適，我似乎成了一具人偶。我感覺到自己對於走上街頭感到畏懼，也開始害怕著見到人群。人們就算單純的細細私語，在自己聽來都成了能震破耳膜的巨響……」喬吞了口口水，害怕自己說錯了症狀，害怕著醫生很可能隨時伸出他的木製壓舌板，用力地戳著他的橫膈。但醫生只是鼓勵似的閃動著眼，繼續挺著下巴，滑稽地大力晃動著他的腦袋。喬只好吸口氣，接了下去，「噢，還有，我感覺自己不論多麼努力，卻連水都吞不進喉嚨裡；只感到口渴沒有盡頭，從清晨開始就止不住的口渴。」
「只有這樣嗎？這就容易的多！我想這僅僅是單純的營養不良。」醫生熱切地看著他，自顧自地滔滔不絕，「這種時候，你只需要堅強點，相信自己能夠吞嚥，相信自己是健康的。我們會因為有著對於生存的執念而存活。但我想你我都認同，你的生存意志逐漸薄弱，薄弱得連滴水都無法吞嚥。活起來，快活起來，快想想生命的美好！我想你現在最需要的是補充水分，與定時補充營養。」
醫生一連串的回應著，讓喬開始後悔起尋醫的念頭。何必折磨自己呢？他想，醫生一定這麼想的：又一個健康但懦弱的人，他們的到來往往不是被特定病痛折磨，而只是希望告訴外人他們有多麼痛苦；對於這種人，最需要的是安慰他們，堅定地告訴他們能夠很快得痊癒，而他們身上的折磨往往只是出於自身無謂的虛驚，在這種時候，最重要的是如何讓他們停下那胡思亂想的腦袋。但喬並不在乎能不能獲得安慰，他有多麼希望在看診後，醫生會是堅定的告訴他，自己是有病的，自己所有一切的責任，就只需要乖乖吃上數天或者數月的藥物，病情就能獲得舒緩。就算沒藥可醫了，那也是只會是病痛的錯誤，至少，自己即便有著任何可能犯錯的地方，那也絕不比病痛的錯誤來得更加惡劣。
「呃，好，我……感謝醫生建議。那我想我會繼續努力，努力的活下去。」喬只好順著醫生的結論回答。他驚訝自己花費了諾大氣力，原來只吐出一點不連貫的字句。趁著醫生低頭忙碌於紀錄病歷時，他趕緊從座位上頭站起，轉身逃離。
「等等，喂等等，讓我先開個藥劑給你帶回去……」醫生抬起頭，看見了喬臨去的背影，急忙朝他的背大喊。而門隨後碰的一聲關上，門上的鐵鈴鐺碰撞在門板上，發出清脆的鏘鏘聲。
喬站在診所外的階梯上。他想像著自己的停留，想像著如果有機會，他將這樣無止盡的停留。
他看著階外的人們，人流有序地經過他的眼前，但他卻佇留在人群的外頭。或許自己該加入他們的行列，走入群體，只要一個簡單的動作，只要自己走下這個台階，自然地加入人們的隊伍。但人們會是如何看待自己？他的膝蓋、他的關節在每一步伐下不停地發出聲響──剛開始還只是在下樓時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到後來聲響逐漸變得刺耳；當他離開診所大門時，他的每一步伐都要在關節間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這些聲響極可能引起人們好奇，但這份好奇他們卻不能對旁人宣說，人們會繼續整齊而且堅定地踏在既定步伐之下，再偷偷地用著飄動的眼神搜尋著不尋常的源頭。不過，應當不用等到關節的聲響才能引人注目了，他清楚明白自己的皮膚已經變得越加慘白，剛開始只是面孔，粗刻濫鑿的木紋面孔，到後來木紋漸漸蔓延，由臉孔向指尖，一路附蓋上了每一吋皮膚；同時他的知覺漸漸模糊，他感覺到氣溫逐漸變得冰冷，冰冷地讓人感覺不到微風；四周空氣宛如凝固，讓穿過城市的微風不再到來耳際與指旁。漸漸的，他連自己的體溫都感受不到了。
路上的每一人都向著各自的方向前行，但他還能夠有任何目標嗎？如果不能作為一個人而存活，那麼此刻的他，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嗯，這是另一個問題所在，他一無所知。所有驅使他走下台階的目的，僅僅在於加入人們的行列、加入人群本身，這似乎能讓他忘記自己已經失去了人的資格，但這個動作本身卻不能驅使他預見到更久之後的目的。或許，或許，其實他並不需著惱於此，因為這今日的一切、所有逼迫他在呆站此處的一切，只是另一場太過深沉，深沉地讓人醒不來的夢境。最終，夢境中的他將會在臨界處、在一片漆黑中墜落，夢醒後發現自己正安穩地躺在自己的床頭；他會在床頭回想著這一場噩夢，回想著夢中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每一丁點深入骨髓的恐懼；恐懼雖然褪去，但卻仍能在神之上刻鏤其名，而他所能回想的，僅僅只有恐懼的名字。不過，這場緬視終將結束，他會在最後跳下床，搖搖頭嘲笑著滿頭大汗的自己。
但，真的嗎？毫無疑問地，即便自己保持著樂觀，對於當前的困境依舊絲毫沒有幫助，他仍然毫無目的地站在原處。他低頭看了看手錶，一秒、兩秒、三秒，時間一點點過去，而他只能站在這裡，一個高度剛好可以讓他低頭凝望人群的台階，讓他看著人們來來去去的頭頂；有時人們會抬起頭，好奇地盯著自己站在台階上的緣故，隨即低頭前行。他們在想些什麼？是否也驚駭於自己的木紋皮膚、粗削的鼻子與嵌著玻璃珠的眼眶；但他們沒說，甚至連一丁點驚訝的表情也沒顯露。他多麼希望任何人表現出些許恐慌，恐慌能夠引起人們的騷動與注目，人們將會一邊尖叫著、一邊指著自己異樣的臉色；他們很可能召來警察或救護車，然後團團地圍住自己，而自己則成為另一個醫學討論的對象。但這一切都沒發生，人群只是無間地流動，並不忘在每一次抬頭瞥視時換上另一張不同的面孔。
他到底站在原處多久了呢？或許是十分鐘，或許是半小時，又或許是更長些；時間總是如此，它們有時顯得過於漫長，卻又會在人們的慌亂之中迅速乾涸。話說回來，時間到底確實地過了多久呢？或許，或許他還能有其他選擇，而不是僅僅站在這裡，站在一個窄小的台階上，站在原地默數著時間流逝與自己的消亡。
喬開始穿越人流。他用著他的木肢隔開人們，努力地自人們間的空隙中穿過；他想像著自己如同穿越一群騷動的鱒魚，魚群滑溜鑽過了自己的胳膊與腳踝，不耐煩地拍打著自己的腦勺與腋窩；他突然感到一股腥臭，腥臭又黏滑地讓人作嘔。
任何城市裡的人們，如果願意站在診所門外的階梯下方，向著左近望去，就能夠見到有間夾層在兩旁招牌間的小咖啡館。不過，從來沒有多少人真正的願意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只為了尋找一處不起眼的館子；自然，上門的只剩下熟客與偶爾瞥見的旅人了。不過對於喬而言，此時最為重要的是這裡沒有著人群。他躲進了這個地方，一個會讓人在每一次的離座轉身間，就要與旁人擦撞的小小地方。他的座前放著沒動過的杯子，裏頭滿滿的黑色液體，這足夠消磨他整個下午；或許，時間消磨殆盡，就能夠讓自己想起下一個方向。
但過沒多久，喬見到有人挨到了身前空位，眼前的人讓喬想起沒能履行的約定。
「你遲到了，沒有赴約，讓我們空等。不過這也不難找到你。」女士一坐下來就開了口。不過如果她不開口，那反倒會更令喬感到詫異，以為她是前來搶走自己沒能喝的咖啡。女士接著說，「或許你能說出讓我們都認同的理由。」
她為什麼認得自己、且尋到了同樣的所在？喬想。他是否該感到焦慮？噢不，此時此刻他不應當有著任何的情緒。所有這一切的發生，都不是他，喬，一個平凡的學生所能夠抗拒的，所有他應該做的，僅僅只有隨波逐流；他既不具有抗拒的能力，也從來不具任何抗拒的欲望。
「聽著，聽著……清晨時，我從床上爬起，發現自己的人生全變了樣，我似乎變成了具人偶。我的身體像是用木頭雕成，我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的知覺，於是我去看了醫生。但這卻一點幫助也沒有，我仍然感覺不到情況有所好轉。後來我選擇進到了這裡，試圖思索著可能解決的方向。」喬辯解著，但內容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讓人難以相信。
「如果這是你全部的理由，那麼只能說明一件事──你在逃避現實。」女士盯著喬，冷冷的說：「這些都只是你試圖逃避現實所產生的焦慮。比如像今早的約會，你逃避了，所以變得焦慮。所有你需要做的──就是正視問題，正視一切，你自然會好轉。」
喬困惑的抓了抓頭，說：「我想不是我逃避的問題……」他開始焦慮地來回搓動手指，將目光壓得低低的，不時向四周的人群觀望，有時則偷看著女士的眼睛──眼睛裏頭像躲著小男孩，小男孩正透過他的雙眼，不安地從眉頭間往外瞧。他搓動的指頭上頭的木皮看上去極為光滑，在燈光下多了一塊塊斑斑光澤，「我知道你們想表達的，但這不是肯不肯辦到的問題。我想這就是生理上的困境，或者換個說法──生命的極限……」
「不，生命沒有極限。我只能在你的作為中，感受到了你的拒絕成長。知道嗎？先生，你二十四歲了，還請學會更成熟些，以免造成人們的困擾。不過，回過頭來，你的作為確實已經造成了我們的困擾。」女士舉起一隻手掌。原本她想將食指掃向眼前的聽眾，這能對於說服來說能有更大的震懾。她聽過太多種藉口，自信自己能夠熟悉地將任何藉口完美辯駁，並指引他們重新走上正確的道路；但好在她適時的發現這個意圖，她收回了了手指，否則將刺激他原本就脆弱的意志，而過分的刺激將帶來反效果。
「我的意思是，我並沒有辦法認知到自己認知以外的事情。你們也是這樣的吧？人們都是這樣的吧？就像人們也無法對於我的認知有所理解。」喬感到厭煩，他試著反駁，但他意志清楚地明白，這時連最純粹的氣憤都是毫無價值。
此時，他好像聽見鬧街上的雜音又悄悄地溜過咖啡廳的門縫裡，那些隨便侵占別人身體的聲響，他想，瞟了一眼四周的角落。雜音有所感地溜到了門外頭，匍匐在玻璃門外冷冷地盯視著他。
喬緊張的舔了舔嘴唇，反而更加撕裂了原本早已龜裂的嘴唇，但可幸的是上頭已經流不出血液。他看見燈光在女士周圍繞來繞去，光暈一面圍繞一面不停地在眼窩裡恣意擴大，好像正找尋眼窩裡角落的角落，好填起每一處黑暗，他感覺燈光開始變得有些刺眼，刺眼但卻溫暖地像午後的暖陽，照得他腦袋昏昏沉沉。突然，他好像聽見了有人尖叫的聲音，尖叫聲響亮得像清晨被窩外的鬧鐘，響亮的讓人無比厭憎，厭憎得讓人想抓起眼前的鬧鐘狠狠摔碎，摔碎它每一吋──如果螺絲也能被摔碎的話。他試圖抬起手指，往眼前鬧鐘的鈕扣使勁按下，卻發覺自己的意志到了胸口就無法再更前進半步。
喬突然從座位上滑了下來，完全出乎女士的想像──當時四周沒有人同樣地自座位上滑下，自然沒有人能夠預想到會有人突然自座位上滑下。而在這個城市裡，只要任何一點結果的發生脫離人們設想上的軌道，就能造成人們失去對於日常生活再三反覆的信賴；而這次，活生生的人突然在眼前倒下，已足夠輕易地引起人們的恐慌，女士也不例外。她呆呆地望著倒在座位上的喬，他的四肢不尋常地扭成一團，像團線球；他的腦袋用著可笑而且怪異的角度歪向一邊，臉頰幾乎平貼著他的肩膀。她該怎麼做？女士腦中一片空白，這種時刻，她是不是該先去把喬歪得不自然的腦袋扶正？或者該大聲呼喊，讓周圍的人們前來幫助自己？
「對了，醫生！」女士突然想到，醫生就在街頭的對角上，離這裡不遠處。她為自己冷靜與機警感到欣慰，她想，換作其他人就不能這麼快速的從恐懼之中找到答案。她開始嘗試將喬拖下座位，直到她能夠讓喬也能隨著自己前行。但喬對女士來說過於高大，她只好顧不得姿態，放任喬的雙腳拖行在地上。
於是，所有人看著女士托著人偶的臂彎，一路搖搖晃晃地將他拖離店門。
「噢醫生，親愛的醫生，能夠懇請您救救他嗎？他只是個孩子！」女士等不到完全進入大門，已經開始大喊起來。醫生顯然被她的刺耳嗓音驚嚇，看了一眼女士身旁的垂危的人偶，趕忙的跑到女士面前；一面用著相同的嗓門急忙的叫喊：「快、快放下他。來吧，先合力把他放在一個平穩的地方。」接著在合力下，兩人將喬抬到醫生總是擦得潔淨的長桌面上。
醫生光是第一眼瞧見喬睜大的玻璃眼珠，就開始想著要如何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安慰女士，好應付自己今天有些焦躁的脾氣──他昨夜睡得並不安穩。尤其是不能讓她在這診所裡哀嚎痛哭。
他按住喬的脈搏，又摸了一下他的胸口，接著嘆了口氣。「我的女士，我尊貴的女士，雖然我能感受到您的悲痛，但拖著死者前來求醫，恐怕連上帝也無法幫助您。看看他睜大的眼睛，如同透明玻璃球的眼睛，再也讓人找不到裏頭的神采、裏頭的靈魂；捏捏他的手臂，僵硬的像堅實的松木，我甚至能夠清楚地看見手臂上頭壞死的血管，一如扭曲的木紋脈絡；再轉轉他的關節，看，冷固地讓人無法轉動。」醫生抬頭說，皺著眉頭，一面試圖扯近女士的脖子，好檢查她的瞳孔。
「你以為我瘋了嗎？」女士大喊著，「我沒瘋，我正常的很，就一如你們所有人。」說完，一把托起喬的手臂直往診所外走。喬輕飄飄的腳肢在木質地板上擦出叩叩聲。
「一如所有人？可是我沒瘋阿。」醫生愣了愣，望著女士遠離的背。她背上的披肩脫落了半邊的鈕扣，半邊披肩飄動著，吹起了一陣大風衝上了診所的玻璃門。門上有點生鏽的鐵風鈴錚錚搖晃，發出同女士闖進門時一模一樣的響亮。
女士走下臺階，站上了磚道，一手托著喬──他雙腳無力地糾纏成一塊拖在地上。她感覺到街道上行人的窺視眼神。不過這些怯弱的人們會在她把眼神對上時，心虛地移開眼神，然後又無辜地重新正視自己，像窺視的行為從沒發生過。怯弱，她想，這些人不僅不能理解自己的困境，居然還不能以無畏的眼神坦誠他們的質疑，「噢，怯弱！」她感覺到這時連路樹與周圍的房屋，似乎都一同加入了窺視的行列，他們不停地將偷看自己一眼，過沒多久又重覆一次這樣的動作，好像這是他們站在大街上的唯一目的。
現在還能去哪求助呢？女士想。她無意與怯弱者求助，這只會引來他們對於自己意願的竭力奉承，她幾乎能預見那些人面對自己的疑問而眉頭深鎖，然後誇張地張大著嘴，一面搖頭、一面嘆息著挺起胸膛，好像他們隨時能與陌生人站上一陣線，同感生命的無情。
正入神時，她感到有路人經過面前又停了下來──男性，明顯起伏的胸膛明顯看得出他正專注於思索特定事項，配著扭曲的眉頭，「扭曲的眉頭，一如我所想！」女士想。不過男子只是站在人偶前，上下瞧了瞧人偶，接著開口：「壞了嗎？我記得市內有座木工坊，幾十年老店啦，專門製造人偶的，或許能夠修理好。妳只要沿著大路走下去，到了第三個路口後左轉，就能看到了。當然，壞損到這種程度，該買具新的比較好……」
「修好？等等，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買新的？不，不，他一定還有救！」女士打斷了他，但很快地發現自己似乎不該對一個主動前來幫助的人如此失禮。「我的意思是：感謝你的幫助。嗯，我想我會去找這麼一個地方，你說得木匠。」她只好換了個語氣，一面趕緊拖著喬遠離原處，讓他的雙腳繼續拖在地上喀啦啦地響。
女士憑著男子的指示，找到了工坊所在。
她站在門口，思考著推開門的理由。這件事太過輕而易舉，不過就是打開門，詢問門後一個救助的可能？但該怎麼做？踏進門，懇求著匠人們拯救瀕死之人？她完全無法在經驗當中找到合理化的可能。她必須要完成這件事，不過這卻讓人連最基本的邏輯都無法找著。或許她該先行思考著如何說服門後的人們，說服他們該放下工作前來幫助自己。女士看了看身旁的喬，喬失去光采的瞳孔，正無力地瞪視著自己。難道這種情況，該請求工匠們用著起子撬開他的嘴巴，好請他們將水灌進喬的喉嚨？或者，該請求工匠們用著鑽子攢刺喬的肩膀與手掌，藉由疼痛讓他重新醒來？
她看見自己的手緊緊的握上門把，卻又有另外一道意志試圖把手扯離。動阿，動阿！她催促著自己的軟綿綿的手臂使勁，只要一點力量就能推動千斤重的門把，「我必須在跨過這扇門，否則還不如現在就走到橋邊跳下，選擇死亡；與其在愧疚中苟活，那還不如無知無覺的死去。」
在她還沒能全然想通尋求一個不相關人的救助，與其間的理由時，門突然開了。
最終，她開了門。
門後小小的工作室，昏暗的空氣中飄著刺鼻的木屑粉未。老工匠指間夾著錯刀劃動面前的胚體，讓自己成為木屑飄散的來源。乍看之下像有無數蜜蜂停留在他的身上騷動著。
「喔，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老工匠直到女士不小心踢到了他的木椅，才發現有了女士存在。他放下了手中的錯刀，隨手將它插回腰後的帶子上。
「請您幫助我。或者該這麼說，請無論如何都要幫助我。因為這裏恐怕是最後一個能幫助我的地方。我不能忍受自己見到一個生命輕易的消失、一個活生生的靈魂消逝，在我的面前，在年輕中在懵懂中死去。」女士開始將人偶拖到了老工匠面前，發現人偶的雙腳正無力拖在地上，趕緊將他們扳回身前，讓人偶看起來正常些。
「死去的人偶？」
「喔不，他不只是人偶，下午時才正坐在我的對面與我閒聊。呃，我的意思是，我想他還是能救活的。」女士說完，歪了歪頭，變得有點出神，似乎不太能明白自己為何有著如此言論。
老工匠用著困惑的眼神盯著女士的眼睛好一陣子，「人偶，是的人偶。我刻造過許許多多不同人偶，但我想我不記得有過這麼具人偶。」他說。
接著有點遲疑地接過了人偶，用左手穿過人偶的臂彎，將他斜抱在胸前。戴上有著半邊放大鏡的頭帶，拿起小鐵槌，逐一敲打人偶身上每一個細節。一面敲打，一面用五指撫過人偶的每一處接縫。敲打處發出了大小不一的聲響。
「我想他需要的只有重新上緊發條而已。」幾分鐘後，老工匠開口，說話快了起來，像是鬆了口氣。他輕輕地扳動人偶的木球關節，接著旋緊了人偶背後的黃銅發條。
人偶的脖子抽搐了幾下，關節間擦落了幾點木屑。
「我想我只是太疲累了。」他安慰自己，決定重新躺回床板上，卻發現自己無法順利臥下。這次他感覺到自己背心有塊硬物，硬物在床板上碰撞出清脆的金屬聲響。「這是什麼？」他想，試圖摸清楚背後的硬物，卻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彎到背後。不過同樣地，發覺無法彎曲的手，似乎也不是能夠令人一把跳下被窩，開始大聲慘叫的現象。
他了看牆上的掛鐘，早上六點，還未達平日離開被窩的時間；接著瞥頭看見桌上安穩的紙本，馬上想起今天白天與教授們的約會，於是破例地提早下了床，雖然這比往常習慣中的還要早些，不過也不至差距太遠。他將毫無知覺的頸子努力地緊縮成一團，一面試圖重新自床板上坐起，並將雙腳奮力地扭下床的一頭。這比往常更為艱難，他麻木的腰脊與臀部並不聽從使喚。同時，他感覺到雙腳輕飄飄的。
「我怎麼了？」喬對著浴室裡的鏡子，發現自己變成一具人偶，卻回想不起來任何理由。他的臉孔由松木剖開粗率地雕砌，白刷刷的五官上頭有著一線線明顯的木紋；而他的眼睛，上頭浮現片刺眼的光澤，原本眼珠的位置，被玻璃球硬嵌進了鑿成眼窩的凹洞裡。他低頭望著著自己的四肢，皮膚上頭有著同樣的慘白。他摸了摸鏡面，試圖抹去上頭的水痕，好看得更清楚自己的臉龐；但只見鏡子後頭，另一個臉上有著同樣慘白的男人正盯著自己，鏡中的男人也正僵硬地伸出手，直到他們彼此的掌心相接。
「這只是夢，這只是夢……」喬試圖說服自己，他過去有著許多類似的經驗，經驗中的他在睡夢裡，作著自夢中醒來的夢；那些夢與現實同樣的真實，他還能清楚地記得當他再次醒來時有多麼茫然，仿若人生倒轉復回起始。他說服自己找尋屋子裡頭與記憶中不相符的地方，好破除夢境駭人的真實感，卻在走出浴室時被門檻絆倒；他趴在地上，回過頭，發現自己的左腳板正倒轉向上。當任何人腳肢翻轉時，都應該能夠感到值得慘呼的劇痛，但就在喬應該大聲尖叫的時候，卻很快地發覺自己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他只好趕緊從地上坐起，將腳肢拉回身旁。
「現在該怎麼辦？」他想，很快地又想起了起床時的約定，決定先出門，至少，比起毫無頭緒地呆坐在房間裡掙扎，任由時間耗盡，不如起身尋找解答。邊走邊思索總比原地踏步強，喬告訴自己。
喬走上大街，發覺了異樣。
喬住在大城市裡，平時街上總是塞滿了人潮，擠著提著公事包快步越過路口的上班族、悠悠閒聊的學生、穿得花花綠綠縮著腳尖漫步的貴婦、彎過路口疾疾剎停在人龍前的車流，人們習慣以著各自的步伐踩著旁人的腳指，弄的各自發怒尖叫；不過，即便居民總是慣於吵雜不休，清晨也會是這個城市中難得寧靜的時刻。但此刻，他發覺自己突然被巨響所包圍──他聽見了人們大聲吆喝著，吆喝高呼著彼此的交談，他聽見了車輛的尖銳剎車聲，與銅板滾落地上發出的重響。不同的巨響洪亮地交雜在一起，像大群豺狼在他身邊團團圈巡，接著撲上來狠狠嘶咬；牠們咬碎了喬的頸子與胸膛，在上頭穿出大洞，緊接從傷口竄進了他的體內。他摀起耳朵試圖阻絕聲音，卻只讓巨響在體內來回衝撞，激盪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尋找聲音的來源，卻只見到周圍人們緩緩蠕動的嘴唇，與從人們身上悄悄爬下的豺狼群；牠們齊聲吼叫，接連地衝來。此時，就連周圍的房屋也加入了吼叫，他們一齊怒喝著，逼迫他滾出街上。
他喝口水，想藉由點口水來稍稍潤濕自己的唇。但卻仍感到自己乾裂的唇、騷癢的喉嚨，與從睡醒開始就止不住的口渴。他感覺到自己涼颼颼的胸膛；低頭一看，看見胸口的衣服被水浸溼。他急急抹著冷汗快步向前奔逃，一面用手勒緊肚子，以免自己忍不住大肆嘔吐的衝動。「我必須去看病，不能再裝成一切從沒發生。」他對自己說，至少，這次有了更為明確的解決方向，至少他能夠想像這場噩夢將要在吞下藥物後完全的醒來。
喬繞過街口轉角，踏上了診所外的階梯，飛快地想像著門後的景象。
他畏懼這位醫生，如果他能鼓起勇氣告訴醫生自己的真實想法，喬會告訴他是這麼一位脾氣急躁的醫生──他總是坐在乾乾淨淨的長桌後，長桌上頭往往只有一盞鏤花的檯燈，幾把銀製的壓舌板與內照鏡；有時則會在人們坐下桌前後，匆忙地在桌上放下一本書。不過大多時候，他會在桌子後頭瞪大著眼睛，等待在病人入門的那瞬間，將自己連同椅子快速的拖行繞到桌子的側面。
「坐下吧，坐下吧。看看你的臉色，你的臉色告訴我，你非常的虛弱，讓我們來看看你的症狀。」醫生在他進門後說，粗魯地將聽診器塞進他的衣服。「天哪，你真的非常虛弱！」很快的說：「說吧，說吧，將你最近生活上所遇到的症狀全部說出。症狀很可能是幾次的咳嗽，或者是失眠。任何一點不同的細微末節都可能導向不同的結果，你需要詳細描述細節與更多的細節！」說完，醫生仔細地盯著喬的眼睛，微微來回擺動著他的下巴，同時讓自己花白的眉毛在他的眼鏡框上頭快速的顫抖。
喬回望著醫生的眼神，不安地掃視著他那怪異扭曲的眉頭；他想像著自己可能的回答，但這些回答連自己都感到極度的荒謬。嗯，這正是問題所在，有誰能相信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人偶？在我們的社會裡，只要任何還具有一丁點理性的人們都無法輕易地被說服這個事實，一個人突然成了人偶的事實，這完全背離這個時代的經驗所及。他完全能夠想像醫生暴怒的神情，而憤怒的起源來自於一個即將啟齒的捉弄。
「今天早上，我從一個噩夢中醒來，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不適，我似乎成了一具人偶。我感覺到自己對於走上街頭感到畏懼，也開始害怕著見到人群。人們就算單純的細細私語，在自己聽來都成了能震破耳膜的巨響……」喬吞了口口水，害怕自己說錯了症狀，害怕著醫生很可能隨時伸出他的木製壓舌板，用力地戳著他的橫膈。但醫生只是鼓勵似的閃動著眼，繼續挺著下巴，滑稽地大力晃動著他的腦袋。喬只好吸口氣，接了下去，「噢，還有，我感覺自己不論多麼努力，卻連水都吞不進喉嚨裡；只感到口渴沒有盡頭，從清晨開始就止不住的口渴。」
「只有這樣嗎？這就容易的多！我想這僅僅是單純的營養不良。」醫生熱切地看著他，自顧自地滔滔不絕，「這種時候，你只需要堅強點，相信自己能夠吞嚥，相信自己是健康的。我們會因為有著對於生存的執念而存活。但我想你我都認同，你的生存意志逐漸薄弱，薄弱得連滴水都無法吞嚥。活起來，快活起來，快想想生命的美好！我想你現在最需要的是補充水分，與定時補充營養。」
醫生一連串的回應著，讓喬開始後悔起尋醫的念頭。何必折磨自己呢？他想，醫生一定這麼想的：又一個健康但懦弱的人，他們的到來往往不是被特定病痛折磨，而只是希望告訴外人他們有多麼痛苦；對於這種人，最需要的是安慰他們，堅定地告訴他們能夠很快得痊癒，而他們身上的折磨往往只是出於自身無謂的虛驚，在這種時候，最重要的是如何讓他們停下那胡思亂想的腦袋。但喬並不在乎能不能獲得安慰，他有多麼希望在看診後，醫生會是堅定的告訴他，自己是有病的，自己所有一切的責任，就只需要乖乖吃上數天或者數月的藥物，病情就能獲得舒緩。就算沒藥可醫了，那也是只會是病痛的錯誤，至少，自己即便有著任何可能犯錯的地方，那也絕不比病痛的錯誤來得更加惡劣。
「呃，好，我……感謝醫生建議。那我想我會繼續努力，努力的活下去。」喬只好順著醫生的結論回答。他驚訝自己花費了諾大氣力，原來只吐出一點不連貫的字句。趁著醫生低頭忙碌於紀錄病歷時，他趕緊從座位上頭站起，轉身逃離。
「等等，喂等等，讓我先開個藥劑給你帶回去……」醫生抬起頭，看見了喬臨去的背影，急忙朝他的背大喊。而門隨後碰的一聲關上，門上的鐵鈴鐺碰撞在門板上，發出清脆的鏘鏘聲。
喬站在診所外的階梯上。他想像著自己的停留，想像著如果有機會，他將這樣無止盡的停留。
他看著階外的人們，人流有序地經過他的眼前，但他卻佇留在人群的外頭。或許自己該加入他們的行列，走入群體，只要一個簡單的動作，只要自己走下這個台階，自然地加入人們的隊伍。但人們會是如何看待自己？他的膝蓋、他的關節在每一步伐下不停地發出聲響──剛開始還只是在下樓時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到後來聲響逐漸變得刺耳；當他離開診所大門時，他的每一步伐都要在關節間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這些聲響極可能引起人們好奇，但這份好奇他們卻不能對旁人宣說，人們會繼續整齊而且堅定地踏在既定步伐之下，再偷偷地用著飄動的眼神搜尋著不尋常的源頭。不過，應當不用等到關節的聲響才能引人注目了，他清楚明白自己的皮膚已經變得越加慘白，剛開始只是面孔，粗刻濫鑿的木紋面孔，到後來木紋漸漸蔓延，由臉孔向指尖，一路附蓋上了每一吋皮膚；同時他的知覺漸漸模糊，他感覺到氣溫逐漸變得冰冷，冰冷地讓人感覺不到微風；四周空氣宛如凝固，讓穿過城市的微風不再到來耳際與指旁。漸漸的，他連自己的體溫都感受不到了。
路上的每一人都向著各自的方向前行，但他還能夠有任何目標嗎？如果不能作為一個人而存活，那麼此刻的他，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嗯，這是另一個問題所在，他一無所知。所有驅使他走下台階的目的，僅僅在於加入人們的行列、加入人群本身，這似乎能讓他忘記自己已經失去了人的資格，但這個動作本身卻不能驅使他預見到更久之後的目的。或許，或許，其實他並不需著惱於此，因為這今日的一切、所有逼迫他在呆站此處的一切，只是另一場太過深沉，深沉地讓人醒不來的夢境。最終，夢境中的他將會在臨界處、在一片漆黑中墜落，夢醒後發現自己正安穩地躺在自己的床頭；他會在床頭回想著這一場噩夢，回想著夢中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每一丁點深入骨髓的恐懼；恐懼雖然褪去，但卻仍能在神之上刻鏤其名，而他所能回想的，僅僅只有恐懼的名字。不過，這場緬視終將結束，他會在最後跳下床，搖搖頭嘲笑著滿頭大汗的自己。
但，真的嗎？毫無疑問地，即便自己保持著樂觀，對於當前的困境依舊絲毫沒有幫助，他仍然毫無目的地站在原處。他低頭看了看手錶，一秒、兩秒、三秒，時間一點點過去，而他只能站在這裡，一個高度剛好可以讓他低頭凝望人群的台階，讓他看著人們來來去去的頭頂；有時人們會抬起頭，好奇地盯著自己站在台階上的緣故，隨即低頭前行。他們在想些什麼？是否也驚駭於自己的木紋皮膚、粗削的鼻子與嵌著玻璃珠的眼眶；但他們沒說，甚至連一丁點驚訝的表情也沒顯露。他多麼希望任何人表現出些許恐慌，恐慌能夠引起人們的騷動與注目，人們將會一邊尖叫著、一邊指著自己異樣的臉色；他們很可能召來警察或救護車，然後團團地圍住自己，而自己則成為另一個醫學討論的對象。但這一切都沒發生，人群只是無間地流動，並不忘在每一次抬頭瞥視時換上另一張不同的面孔。
他到底站在原處多久了呢？或許是十分鐘，或許是半小時，又或許是更長些；時間總是如此，它們有時顯得過於漫長，卻又會在人們的慌亂之中迅速乾涸。話說回來，時間到底確實地過了多久呢？或許，或許他還能有其他選擇，而不是僅僅站在這裡，站在一個窄小的台階上，站在原地默數著時間流逝與自己的消亡。
喬開始穿越人流。他用著他的木肢隔開人們，努力地自人們間的空隙中穿過；他想像著自己如同穿越一群騷動的鱒魚，魚群滑溜鑽過了自己的胳膊與腳踝，不耐煩地拍打著自己的腦勺與腋窩；他突然感到一股腥臭，腥臭又黏滑地讓人作嘔。
任何城市裡的人們，如果願意站在診所門外的階梯下方，向著左近望去，就能夠見到有間夾層在兩旁招牌間的小咖啡館。不過，從來沒有多少人真正的願意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只為了尋找一處不起眼的館子；自然，上門的只剩下熟客與偶爾瞥見的旅人了。不過對於喬而言，此時最為重要的是這裡沒有著人群。他躲進了這個地方，一個會讓人在每一次的離座轉身間，就要與旁人擦撞的小小地方。他的座前放著沒動過的杯子，裏頭滿滿的黑色液體，這足夠消磨他整個下午；或許，時間消磨殆盡，就能夠讓自己想起下一個方向。
但過沒多久，喬見到有人挨到了身前空位，眼前的人讓喬想起沒能履行的約定。
「你遲到了，沒有赴約，讓我們空等。不過這也不難找到你。」女士一坐下來就開了口。不過如果她不開口，那反倒會更令喬感到詫異，以為她是前來搶走自己沒能喝的咖啡。女士接著說，「或許你能說出讓我們都認同的理由。」
她為什麼認得自己、且尋到了同樣的所在？喬想。他是否該感到焦慮？噢不，此時此刻他不應當有著任何的情緒。所有這一切的發生，都不是他，喬，一個平凡的學生所能夠抗拒的，所有他應該做的，僅僅只有隨波逐流；他既不具有抗拒的能力，也從來不具任何抗拒的欲望。
「聽著，聽著……清晨時，我從床上爬起，發現自己的人生全變了樣，我似乎變成了具人偶。我的身體像是用木頭雕成，我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的知覺，於是我去看了醫生。但這卻一點幫助也沒有，我仍然感覺不到情況有所好轉。後來我選擇進到了這裡，試圖思索著可能解決的方向。」喬辯解著，但內容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讓人難以相信。
「如果這是你全部的理由，那麼只能說明一件事──你在逃避現實。」女士盯著喬，冷冷的說：「這些都只是你試圖逃避現實所產生的焦慮。比如像今早的約會，你逃避了，所以變得焦慮。所有你需要做的──就是正視問題，正視一切，你自然會好轉。」
喬困惑的抓了抓頭，說：「我想不是我逃避的問題……」他開始焦慮地來回搓動手指，將目光壓得低低的，不時向四周的人群觀望，有時則偷看著女士的眼睛──眼睛裏頭像躲著小男孩，小男孩正透過他的雙眼，不安地從眉頭間往外瞧。他搓動的指頭上頭的木皮看上去極為光滑，在燈光下多了一塊塊斑斑光澤，「我知道你們想表達的，但這不是肯不肯辦到的問題。我想這就是生理上的困境，或者換個說法──生命的極限……」
「不，生命沒有極限。我只能在你的作為中，感受到了你的拒絕成長。知道嗎？先生，你二十四歲了，還請學會更成熟些，以免造成人們的困擾。不過，回過頭來，你的作為確實已經造成了我們的困擾。」女士舉起一隻手掌。原本她想將食指掃向眼前的聽眾，這能對於說服來說能有更大的震懾。她聽過太多種藉口，自信自己能夠熟悉地將任何藉口完美辯駁，並指引他們重新走上正確的道路；但好在她適時的發現這個意圖，她收回了了手指，否則將刺激他原本就脆弱的意志，而過分的刺激將帶來反效果。
「我的意思是，我並沒有辦法認知到自己認知以外的事情。你們也是這樣的吧？人們都是這樣的吧？就像人們也無法對於我的認知有所理解。」喬感到厭煩，他試著反駁，但他意志清楚地明白，這時連最純粹的氣憤都是毫無價值。
此時，他好像聽見鬧街上的雜音又悄悄地溜過咖啡廳的門縫裡，那些隨便侵占別人身體的聲響，他想，瞟了一眼四周的角落。雜音有所感地溜到了門外頭，匍匐在玻璃門外冷冷地盯視著他。
喬緊張的舔了舔嘴唇，反而更加撕裂了原本早已龜裂的嘴唇，但可幸的是上頭已經流不出血液。他看見燈光在女士周圍繞來繞去，光暈一面圍繞一面不停地在眼窩裡恣意擴大，好像正找尋眼窩裡角落的角落，好填起每一處黑暗，他感覺燈光開始變得有些刺眼，刺眼但卻溫暖地像午後的暖陽，照得他腦袋昏昏沉沉。突然，他好像聽見了有人尖叫的聲音，尖叫聲響亮得像清晨被窩外的鬧鐘，響亮的讓人無比厭憎，厭憎得讓人想抓起眼前的鬧鐘狠狠摔碎，摔碎它每一吋──如果螺絲也能被摔碎的話。他試圖抬起手指，往眼前鬧鐘的鈕扣使勁按下，卻發覺自己的意志到了胸口就無法再更前進半步。
喬突然從座位上滑了下來，完全出乎女士的想像──當時四周沒有人同樣地自座位上滑下，自然沒有人能夠預想到會有人突然自座位上滑下。而在這個城市裡，只要任何一點結果的發生脫離人們設想上的軌道，就能造成人們失去對於日常生活再三反覆的信賴；而這次，活生生的人突然在眼前倒下，已足夠輕易地引起人們的恐慌，女士也不例外。她呆呆地望著倒在座位上的喬，他的四肢不尋常地扭成一團，像團線球；他的腦袋用著可笑而且怪異的角度歪向一邊，臉頰幾乎平貼著他的肩膀。她該怎麼做？女士腦中一片空白，這種時刻，她是不是該先去把喬歪得不自然的腦袋扶正？或者該大聲呼喊，讓周圍的人們前來幫助自己？
「對了，醫生！」女士突然想到，醫生就在街頭的對角上，離這裡不遠處。她為自己冷靜與機警感到欣慰，她想，換作其他人就不能這麼快速的從恐懼之中找到答案。她開始嘗試將喬拖下座位，直到她能夠讓喬也能隨著自己前行。但喬對女士來說過於高大，她只好顧不得姿態，放任喬的雙腳拖行在地上。
於是，所有人看著女士托著人偶的臂彎，一路搖搖晃晃地將他拖離店門。
「噢醫生，親愛的醫生，能夠懇請您救救他嗎？他只是個孩子！」女士等不到完全進入大門，已經開始大喊起來。醫生顯然被她的刺耳嗓音驚嚇，看了一眼女士身旁的垂危的人偶，趕忙的跑到女士面前；一面用著相同的嗓門急忙的叫喊：「快、快放下他。來吧，先合力把他放在一個平穩的地方。」接著在合力下，兩人將喬抬到醫生總是擦得潔淨的長桌面上。
醫生光是第一眼瞧見喬睜大的玻璃眼珠，就開始想著要如何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安慰女士，好應付自己今天有些焦躁的脾氣──他昨夜睡得並不安穩。尤其是不能讓她在這診所裡哀嚎痛哭。
他按住喬的脈搏，又摸了一下他的胸口，接著嘆了口氣。「我的女士，我尊貴的女士，雖然我能感受到您的悲痛，但拖著死者前來求醫，恐怕連上帝也無法幫助您。看看他睜大的眼睛，如同透明玻璃球的眼睛，再也讓人找不到裏頭的神采、裏頭的靈魂；捏捏他的手臂，僵硬的像堅實的松木，我甚至能夠清楚地看見手臂上頭壞死的血管，一如扭曲的木紋脈絡；再轉轉他的關節，看，冷固地讓人無法轉動。」醫生抬頭說，皺著眉頭，一面試圖扯近女士的脖子，好檢查她的瞳孔。
「你以為我瘋了嗎？」女士大喊著，「我沒瘋，我正常的很，就一如你們所有人。」說完，一把托起喬的手臂直往診所外走。喬輕飄飄的腳肢在木質地板上擦出叩叩聲。
「一如所有人？可是我沒瘋阿。」醫生愣了愣，望著女士遠離的背。她背上的披肩脫落了半邊的鈕扣，半邊披肩飄動著，吹起了一陣大風衝上了診所的玻璃門。門上有點生鏽的鐵風鈴錚錚搖晃，發出同女士闖進門時一模一樣的響亮。
女士走下臺階，站上了磚道，一手托著喬──他雙腳無力地糾纏成一塊拖在地上。她感覺到街道上行人的窺視眼神。不過這些怯弱的人們會在她把眼神對上時，心虛地移開眼神，然後又無辜地重新正視自己，像窺視的行為從沒發生過。怯弱，她想，這些人不僅不能理解自己的困境，居然還不能以無畏的眼神坦誠他們的質疑，「噢，怯弱！」她感覺到這時連路樹與周圍的房屋，似乎都一同加入了窺視的行列，他們不停地將偷看自己一眼，過沒多久又重覆一次這樣的動作，好像這是他們站在大街上的唯一目的。
現在還能去哪求助呢？女士想。她無意與怯弱者求助，這只會引來他們對於自己意願的竭力奉承，她幾乎能預見那些人面對自己的疑問而眉頭深鎖，然後誇張地張大著嘴，一面搖頭、一面嘆息著挺起胸膛，好像他們隨時能與陌生人站上一陣線，同感生命的無情。
正入神時，她感到有路人經過面前又停了下來──男性，明顯起伏的胸膛明顯看得出他正專注於思索特定事項，配著扭曲的眉頭，「扭曲的眉頭，一如我所想！」女士想。不過男子只是站在人偶前，上下瞧了瞧人偶，接著開口：「壞了嗎？我記得市內有座木工坊，幾十年老店啦，專門製造人偶的，或許能夠修理好。妳只要沿著大路走下去，到了第三個路口後左轉，就能看到了。當然，壞損到這種程度，該買具新的比較好……」
「修好？等等，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買新的？不，不，他一定還有救！」女士打斷了他，但很快地發現自己似乎不該對一個主動前來幫助的人如此失禮。「我的意思是：感謝你的幫助。嗯，我想我會去找這麼一個地方，你說得木匠。」她只好換了個語氣，一面趕緊拖著喬遠離原處，讓他的雙腳繼續拖在地上喀啦啦地響。
女士憑著男子的指示，找到了工坊所在。
她站在門口，思考著推開門的理由。這件事太過輕而易舉，不過就是打開門，詢問門後一個救助的可能？但該怎麼做？踏進門，懇求著匠人們拯救瀕死之人？她完全無法在經驗當中找到合理化的可能。她必須要完成這件事，不過這卻讓人連最基本的邏輯都無法找著。或許她該先行思考著如何說服門後的人們，說服他們該放下工作前來幫助自己。女士看了看身旁的喬，喬失去光采的瞳孔，正無力地瞪視著自己。難道這種情況，該請求工匠們用著起子撬開他的嘴巴，好請他們將水灌進喬的喉嚨？或者，該請求工匠們用著鑽子攢刺喬的肩膀與手掌，藉由疼痛讓他重新醒來？
她看見自己的手緊緊的握上門把，卻又有另外一道意志試圖把手扯離。動阿，動阿！她催促著自己的軟綿綿的手臂使勁，只要一點力量就能推動千斤重的門把，「我必須在跨過這扇門，否則還不如現在就走到橋邊跳下，選擇死亡；與其在愧疚中苟活，那還不如無知無覺的死去。」
在她還沒能全然想通尋求一個不相關人的救助，與其間的理由時，門突然開了。
最終，她開了門。
門後小小的工作室，昏暗的空氣中飄著刺鼻的木屑粉未。老工匠指間夾著錯刀劃動面前的胚體，讓自己成為木屑飄散的來源。乍看之下像有無數蜜蜂停留在他的身上騷動著。
「喔，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老工匠直到女士不小心踢到了他的木椅，才發現有了女士存在。他放下了手中的錯刀，隨手將它插回腰後的帶子上。
「請您幫助我。或者該這麼說，請無論如何都要幫助我。因為這裏恐怕是最後一個能幫助我的地方。我不能忍受自己見到一個生命輕易的消失、一個活生生的靈魂消逝，在我的面前，在年輕中在懵懂中死去。」女士開始將人偶拖到了老工匠面前，發現人偶的雙腳正無力拖在地上，趕緊將他們扳回身前，讓人偶看起來正常些。
「死去的人偶？」
「喔不，他不只是人偶，下午時才正坐在我的對面與我閒聊。呃，我的意思是，我想他還是能救活的。」女士說完，歪了歪頭，變得有點出神，似乎不太能明白自己為何有著如此言論。
老工匠用著困惑的眼神盯著女士的眼睛好一陣子，「人偶，是的人偶。我刻造過許許多多不同人偶，但我想我不記得有過這麼具人偶。」他說。
接著有點遲疑地接過了人偶，用左手穿過人偶的臂彎，將他斜抱在胸前。戴上有著半邊放大鏡的頭帶，拿起小鐵槌，逐一敲打人偶身上每一個細節。一面敲打，一面用五指撫過人偶的每一處接縫。敲打處發出了大小不一的聲響。
「我想他需要的只有重新上緊發條而已。」幾分鐘後，老工匠開口，說話快了起來，像是鬆了口氣。他輕輕地扳動人偶的木球關節，接著旋緊了人偶背後的黃銅發條。
人偶的脖子抽搐了幾下，關節間擦落了幾點木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