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月 14, 2015 1:27 am
年輕時喜歡登山健行，所以和馬子與凱在楠梓的自行車店二樓開了家踏青社，每個月都有機車郊遊或一日遊行程，長假則會背營帳開拔山林野溪。他們倆人活潑開朗又會玩，加上每次活動都能盡興而歸，口耳相傳後踏青社就有一批固定參與活動的人。我喜歡眾人圍著營火的感覺，尤其冬寒時分，圍著溫暖火焰頂著閃爍星芒，銀河清晰可見，賦予人各種幻想，想像自己是不小心墜落凡塵的星子，在人世中經歷種種悲歡離合後，終將回去夜空一隅，那時所有人都會忘記曾經有我，我則停佇某處靜看前世來生如落葉旋飄落地。
某次露營，森帶了吉他，大夥圍著營火聽他彈奏，在溪聲潺潺中隨音樂哼唱，弦月吐露清光，散播寧靜安詳，牽引許多靈魂隨夜嵐飄盪，尤其唱「偶然」時，更令許多人忘我，不自主地閉上眼睛輕晃，讓心跳頻率和節奏一起感動，可惜唱完「我輕輕的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後，氣氛就進入冷場狀態，森帶著歉意聳肩，承認自己琴藝有限，願意把吉他交給任何人，但沒有人接手，於是所有人就坐在原地與身旁的人聊天，或乾脆躺在地上仰望清碧月亮與群星閃爍，我一樣躺在地上仰望繁星點點，但溪床卵石遍佈，挪了好幾次身體才挪得平坦舒適，正當準備好好享受星光爍爍時，欽走過來，手裡拿著吉他。
「你來吧！」我有點錯愕，起身發現被許多雙眼睛盯著瞧，因為欽接過吉他時，大夥以為他要接手彈奏，沒想到卻是遞給我。「你不接手就是虛偽了，我知道你不是虛偽的人。」
雖然不喜歡欽把氣氛弄僵，但他說得沒錯，在當時氛境下過度推辭就是虛偽，何況大家都是年輕人，年輕人就應該乾脆並勇於表現自己，我當然對自己的吉他造詣有信心，心想把氣氛帶回活潑愉快，不辜負如此美夜也好，於是接過吉他。欽要我到坐在中間，我覺得沒必要，直接把吉他放在腿上，先彈「愛的羅曼史」，再彈「藍色多瑙河」，最後用巴哈的「抒情曲」結束，三首曲子彈完準備宣告完成任務，卻發現所有眼睛全都盯著我看。
「好好聽，繼續啊！」
說話的是卉，她坐在我旁邊。
其實一開始我就注意到她，因為她的外型很光耀照人，尤其那雙秀朗眉痕罩在含有詩意的雙目，更顯出超眾氣質與靈氣，如果真要形容，只能用偷下凡間的仙女比擬，這樣的女孩很難不引人注目，我雖然不習慣主動與人攀談，個性再怎麼孤僻也無法阻止好奇，所以早已多次被特殊氣質吸引。
卉要求繼續，眾人也鼓譟再彈一曲，我在餐廳和歌廳演奏那麼久當然不會怯場，而是忽然升起一股奇異感覺，彷彿接下來是為了特定人彈奏，但我也不想扭持破壞氣氛，向卉微笑後便彈起帕海貝爾「卡農」。
我無意獨領風騷，也不想舉行獨奏會，因此彈完「卡農」後就婉拒所有再來一首的要求，畢竟那是眾人的夜，誰都不能佔為己有。沒了音樂大家又三兩聊天，有些累了，提早回營帳休息。我走到溪畔，就著月光選塊乾石頭坐看粼粼波光，聽流水從左耳穿過右耳，從右耳穿過心臟。
「你吉他彈得真好，一定下過很多苦心。」
懂事以來第一次發現，一個人在月光下竟然可以如此美麗，宛如飛舞彩衣下凡的仙女，周遭空氣也被感染得彷如幻境，但是我驚訝的並非那股脫俗靈氣，而是怦然心動的感覺，並迅速回想自己多久未曾如此悸動，過往一幕幕從腦中倏過，每張臉龐每抹笑容，是夢嗎？菁嗎？最後我終於明白，怦然的感覺是和妹在梅花湖畔初吻的瞬間，那種全身毛細孔擴張，心跳加速，血液如江水奔騰的迷眩感。
「是下了些苦心。」
「我可以坐下嗎？」
剛開始沒有共同話題，所以我們只是靜看遠方山脈稜線，聽溪水沖擊石頭，而且盡避免注視對方，就算不經意交集也會用微笑化解尷尬，但夜的呼吸太均勻，月光柔的像霧，容易讓人迷醉，以為身在童話故事的幻境裡。
「好寧靜，靜得好像躺在雲朵上，空氣清新的像天堂。」
卉捲起褲管把腳伸進溪水裡，就著朦朧光線我看見白晰細緻的肌膚，以及黏在腿上的水珠，宛如一顆顆發亮的珍珠。
「你常參加這種活動？」
「最近才參加，以前幾乎躲在家裡。」
「那你很孤僻喔！」
卉有很美麗的側影，堪與水月爭靈，鬢角垂下的髮絲尤其飄逸可人，笑容俏皮不輕挑，而且我注意到她的牙齒很白很整齊，在豐飽唇間潤澤如白玉，彷彿經過藝術家特意雕刻塑造。
「妳的牙齒是我見過最白最美最整齊。」
「謝謝，但是我沒有戴過牙套喔！是天生一口好牙。」
於是我們從牙齒聊到皎潔的光，從月亮聊到天堂，從懷念的人聊到夢想，從漫無目標聊到彼此，也因此知道卉的家世不凡，父母都在大學任教，哥哥是管弦樂團指揮，姊姊在維也納修大提琴，一年內她也要去巴黎讀藝術和文學，本來應該專心準備，卻被同學拉來參加露營。我笑著說難怪氣質出眾，原來是受到藝文氣息和家庭薰陶。卉說她從小喜歡藝術與文學，多年前就計畫去巴黎，去羅浮宮看蒙娜麗莎和勝利女神像，在凱旋門下仰望蒼穹，漫步塞納河畔享受霧氣朦朧。說話時她的睫毛輕輕眨動，搧出未來的夢想，使人以為面前這條就是塞納河，耳邊吹的是阿爾卑斯山來的風，但我還是很快拉回現實，說自己只能坐在西子灣聽海浪輕拍堤岸，走在愛河呼吸有點鹹腥的風，我們活在不同世界，她是花叢裡震動小小翅膀的精靈，或許還拿著一根仙女棒，我比較像浪跡天涯的貓，每天為了食物慵懶孤僻遊蕩，在天神醉酒時，偶然邂逅在今晚，否則兩縷幽魂不可能牽繞在濛濛夜霧的溪畔。
記得老師父曾說，每個人的命不同，不需要欣羨別人，因為不同命有不同困擾，重要的是認命，認命後才能瞭解自己的優勢和劣勢，然後利用自己的優劣條件創造一次次奇蹟。話雖如此，我還是對卉說能完成夢想真好，很多人窮其一生可能連邊都摸不到，或只能在挫折與欣羨時欺騙自己。卉說每個人都有機會完成夢想，我也可以走在塞納河畔，只要我願意，我想，背後依然可以長出翅膀。她綻滿笑容，問我夢想是什麼，我竟然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從沒想過自己的夢想。
我的夢想是什麼呢？看著粼粼波光和已經降到山巔的月亮，不禁回想一路走過的路，想起蓮姊溫暖的胸脯，妹的溫柔手指，菁的嬌弱，夢的酒精，卻想不起來母親的淚水，父親的皺紋，只記得自己沒有童年，放學後有做不完的家事，為了當幫助家計被迫放棄學業，小小肩膀必須扛沉重鋼筋，受傷時躲在棉被裡哭，任何挫折痛苦要自己承擔，彷彿我沒有家，沒有港；或者說，我的家在遙遠山巒的那一端，那一端的那一端；所以我想，我的夢想應該是擁有屬於自己的家，這個家不需要金碧輝煌雕樑畫棟，也不用雲霧飄繞或七彩霓虹，只要有紮實的歸屬與安全感。
但我總不能向卉說些空靈飄渺的話，記得當時對她說，想自己當老闆，賺夠錢後在靠海的山邊蓋間小木屋，每天看山觀海望物換星移，終日彈琴寫書緬懷過往。卉詫異的盯著我，說那是老人才會有的夢想，我竟然那麼蒼老，成長過程一定很艱苦，嚐過許多挫折。卉嘆口氣，說自己的生活平淡，宛如無波瀾的潭，她承認自己是溫室裡的花朵，從小到大所有挫折都由父母承擔，未來三十年的命運已被安排，而且不會出現意外，但她很想知道溫室外的天空如何燦爛，人世種種如何精彩。這次換我瞪著她看，然後笑說，妳小說看太多，以為自己是塔裡的公主，塔外有會噴火的惡龍和神劍客，事實是，不管平淡或劇烈起伏，都有各自的痛苦和幸福，只要坦然面對就是精彩，妳不該對別人產生過度幻想，我很平凡，不是龍，也不是神劍客。
卉側歪著頭，露出懷疑眼神，然後過來和我擠同一塊石頭，並不斷要我說些自己的事，語調很輕柔，彷彿越過層疊山巒的嵐。我說，想點根菸，她說討厭菸味，但此時可以容許，因為我已經像蹲在堤防上看海的老人，必須藉由指間顫抖的菸灰才能說話。我差點剎笑而出，卻忽然聞到一縷香味在鼻前繚繞，那縷香味令我暈眩，並立即想起當年躲在棉被，攬在懷裡，穿透心肺，簌簌滾下淚水的味道；所以，我確實需要點根菸。
想聽什麼？或者說，該從何說起？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挖太深心跳會停止，頭皮底下的蛋白質會流失。卉說隨便，因為她已經誠實說出自己的種種，就算我不掏心掏肺至少也該輕描淡寫。我深深吸口菸，把煙霧吐向卉聞不到的方向；煙霧，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我沒有刻意提及哪個部份，每一段幾乎都是輕輕帶過，但是卉始終低頭不語，雖然扮演忠實聽眾角色，輕黏的肩膀卻傳來微微悸顫，我不知道也沒問她心裡的感想，只是一同看月亮降到山的那一邊，以及沈默，直到卉的同學催她回營帳睡覺。
那天後很多人說要跟我學吉他，馬子索性把三樓整理成教室讓我開班授課，再給我一副鑰匙，好在他們出團時可以進入，三樓房間也讓我休息住宿，所以那段時間我幾乎都住在那裡。
卉從小學鋼琴，吉他對她來說雖然並非難事，所以當她出現在教室時的確讓我相當詫異。她靜靜坐在最後排，抱著吉他學習不發問，抬頭時總是展現甜美笑容，讓我想起夢站在綠竹盆栽旁的情景，記得卉第一次坐在吉他班的那晚，我竟徹夜難眠，而且夢見夢單手撐在牆上催吐，隔天情緒墜到谷底，覺得冬天好長，彷彿永遠看不到春光。
「一趟車要四十分鐘吧？」
「不止，我還要轉兩次車。」
每次下課卉都急著離開，沒有打招呼或閒聊，直到第五還是第六天，我終於忍不住問她那麼急做什麼，她說要趕公車，我又一次詫異，每天到吉他班只是為了趕公車？
「下次如果想來，我去載妳。」
「真的？」卉笑得燦爛，宛如盛冬暖陽。「那……週二週四要去補習班，其他時間你都來載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很好奇，妳從小學鋼琴，吉他對妳來說不算什麼，幾乎每天來到底要做什麼？」
卉沒有說話，只是露出芙蓉笑顏，令我微微漾起漣漪，彷彿綠蔭深深處，有縷輕風在顫動。
「走吧，我載妳回家。」
向凱和其他人道別後，我和卉走出店外，街上已冷清，弦月掛在蔚藍一碧的蒼穹，幾點星芒，瞇著眼對人閃顫，風沁涼，昭告冬天即將來臨，我見卉衣衫單薄，問她冷不冷，卉搖搖頭，我還是脫下外套給她穿，那件外套並不厚，適合秋末冬初，不記得在哪購買，樣式中性，穿在卉身上別有一番風味。
第一次發現卉的手很溫柔，是跨上機車攬住腰時，而且她有獨特體香，像茉莉？醡醬草？七里香？一時間我無法分辨，只是嗅著淡淡香氣，感覺時間正在倒流，流過坪林到新店，看到菁趴在窗櫺，眼睛閃著夕陽，梨山上蘋果花鬧得猖狂，昆伯魚池裡落葉飄盪，蓮姊懷裡抱著幾顆蒲瓜，妹在涼亭裡撐著下頦眺望繽紛天空；我終於想起那是妹的味道，沒有腦漿沒有血，沒有悲傷沒有淚，純淨的，會勾引記憶，牽魂絆魄的氣味。
「還不走，發呆？」
「對不起！」
回神後我朝省道而去，一路月靜人稀，偶爾車燈呼嘯而過。卉偎在肩膀，聲音聽來特別輕柔。我問晚上常出門難道家人不擔心，卉說她有很多理由，而且家人已經不太管，不到一年就要去巴黎，這段期間是她唯一可以自由與放縱的時間。卉說，從小到大任何事都被安排，連呼吸也有一定規律，她不願日後回首發現青春留有空白的頁。我笑著說必須知足，優渥的生長條件是很多人夢寐以求。卉說，才不，當你每天面對學經豐富的父母兄姊，就會知道壓力有多重，好像自己稍稍脫韁就會愧對列祖列宗，還是我好，從小歷練人生，該哭就哭，該笑就笑，愉快時在山巔高崗唱歌，悲傷時在孤寂處演奏淒涼，人生不是公式，生命必須有挫折困頓和悲傷才顯得精彩。是這樣嗎？我說，挫折悲傷只在回首時才顯得精彩，身處其境時沒有人會覺得甜美，人可以有夢想，但終究離不開現實，自由的野獸，仍要為生存戰鬥，未來被規劃何嘗不好，從小浪跡飄盪很茫然，很辛苦。卉說，至少我愛過，很認真愛過，她也想有個人認真的愛，人生沒有真愛經驗很悲哀，好像一條蟲，沒有知覺的在泥裡蠕動。沒愛過？不會吧，條件這麼好，不知有多少人追。雖然風聲斧斧，仍可聽到輕微嘆息的心音，以及貼在腹部手指的溫度。卉說她沒有朋友只有同學，而且只能是女生，你都不知道有多恐怖，被看到和男生說話會被追問，逼得自己想變成為愛走天涯的俠女。那妳認為什麼是愛呢？我問。卉似乎在思考，耳邊只有風，以及月亮的冷。不知道，應該是無怨無悔，互相珍惜，老的時候牽手望遠山與蒼穹，卉說。無怨無悔，牽手望蒼穹，我在心裡默唸幾次，不想再說什麼，因為卉對愛的定義很平凡平淡，但很多人總要鬢白齒搖，驀然回首才知自己曾經擁有。
「妳住哪？」
「圓山。」
我們轉往澄清湖方向，路上霓虹喧嚷人車繁忙，多家商店深夜不打烊，彰顯城市活力與時代進步。雖然來高雄許久，也逐漸習慣便捷生活，但我依舊不喜歡城市，總覺得城市太吵，自己太靜，像被熱鬧的繭殼封鎖於窄小空間，不想破繭，也不想被入侵，也許這樣很病態很孤僻，但我寧願自己失聰，寧願孤單地用心凝聽世界。
「沒想到妳住這裡。」
「我爸年輕時買的房子。」跨下機車後，卉隨即轉身向上指了指，表示住在十二樓。「有問題嗎？放心，以後我會在這裡等你。」
「沒，沒問題。」
「那……謝謝你載我回來。」卉的眼神忽然閃爍，語調也遲疑起來，彷彿在光束中迴旋打轉的塵粒，留戀風，不肯墜地。「明天下午有課嗎？」
「晚上才有。」
「要不要出去逛逛？」
「妳想去哪？」
「隨便，都可以。」
「好吧，明天下午一點，在這裡見。」
「好，明天下午見！」
卉做個滿足俏皮的表情，然後輕快地轉身走向高聳鐵門，我坐在機車上看她不時回頭張望，看她走過花園，消失在一棵高大柏樹後面。從小做鐵工黑手，當然知道那扇高大氣派，造價不斐的鍛鑄大鐵門代表什麼意義，就算是大樓房價也令人咋舌，絕非一般上班族或藍領階級可以入住，原本以為卉只是書香世家，父母兄姊各有專業地位，今晚才知道她的家境比想像好，對此雖然沒有多餘想法，腦中卻突然升起奇怪畫面，彷彿看到自己蹲在電桿旁，一鎚一鎚鍛造製作氣派大門，然後滿身大汗安裝在豪宅區門口，仰頭拭去斗大汗珠時，不輕易望見卉穿著高雅白紗洋裝，宛如城堡裡的公主，就著窗櫺看一群工人正在嘶聲吆喝。
一陣沁涼襲來，拂過不知名的樹，摩挲出殺殺聲。我回神笑了笑，捻斷奇怪想法，緩緩順著山路回家。
隔天我如期赴約，卉已等在門口，她穿了件白衫蓮蓬裙，胸前有荷葉領，領上有金黃絲線，紫裙下擺圓滾邊，宛如朝陽下的鬱金香。長長睫毛眨眨閃閃好像翅膀，輕盈盈，在笑意裡飛來飄去。
「對不起，忘了拿衣服下來還。」
「沒關係，送妳，如果不嫌它土，太中性。」
「怎會土，有你的味道，我喜歡。」
「不要嚇我，我每天洗澡，衣服也常洗。」
「不是那個意思啦！」卉笑得眼睛都瞇起來，聲如輕笭，在月桂樹上啼唱的鶯，讓我無可救藥的陷入流沙，沈浸於撲撲振翅的玄思中。「算是你第一件禮物，我會珍惜，捨不得穿。」卉忽然側頭，嘟嘴，皺眉，雙頰鼓得暈紅。「那——我該回送什麼呢？」
「幹嘛回送？不過一件舊衣。」
「不，一定要想個東西送你。」
「隨便，妳高興就好。」卉繼續咬著手指想，我不願在這話題打轉，拍拍後墊示意她上車。「請問，現在要去哪裡？」
「這個我已經想好了！」上車後卉立即攬住我的腰，並將臉頰貼在耳畔，我又聞到那縷芳馨，終於知道是大葉七里香。她將手臂靠在肩膀，手指纖細又嫩長，指著前方說：「那裡，朝海的方向前進！」
初冬的陽，驕傲地耀在眼眶，我們駕駒馳向廣裘天地，從山崕老松下到卵礪小徑，在幽僻寧靜的山谷呼嘯勁走，行過處，馬蹄掃過萬紫千綠，捲起一場有黃有紫有紅的碎花團。不止一次幻想自己是縱跡天涯的俠客，或許帶把劍，背把琴，攜著一身孤傲，踽向不知名又沈穩的鄉，這下可好，馬背上又多了願意為愛走天涯的俠女，感覺好像宣布退出武林的眷侶，從從容，朝歸隱僻靜地而去；可惜電子花車的擴音器很快就擊潰幻想，我們停在路口等紅燈，孝女白琴跪在電子花車上哀天告地，哭聲淒慄，會拖尾音，一聲拖一聲，一輛接一輛，白菊花接黃菊花，大花圈接照片，面容清秀姣好，沒有騎馬，躺在花簇裡緩緩流向殯儀館。
「好年輕，就這麼走了，希望她沒有後悔與錯過什麼。」
卉緊緊攬著我，語調有些遺憾，我木然望著送葬隊伍。人生不該後悔與錯過，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機會，而且永遠不能重來，可惜人們總要失去後才知道錯過什麼，並一次一次重複錯過。
黃白菊花在煙霧中消失，我們順著長路騎向海，卉貼在耳邊敘述童年種種，祖母過世時如何哭腫雙眼，父親如何咬著淚水跪在棺木旁，長官校長教授，樂團劇團藝文青壯，還有父母的學生全都擠在靈堂，送葬隊伍比剛才還長。轉彎後，話題進入學生生活，國中被父母壓著走，雄女功課很重，補習回家已是半夜，累的像頭牛，恨不得自己有雙翅膀，原來今生只有一次感動，在幼時的送葬隊伍中。
如果可以重來，你會不會選擇同樣經過？卉的問題其實早已想過，老師父說，人生終究逃不過三世因果，欠的還是要還，冤仇未解，來生了斷，所以人生不可能重來，繞一大圈最後還是會回到現在。喂！你聽不懂中文嗎？我是說如果，不可以如果嗎？卉有點氣急敗壞，輕輕咬住我的耳垂。如果可以重來，我不會選擇同樣經過，寧願生在平凡家庭，不用練琴學畫，家裡有笑聲，空氣清爽，可以輕鬆躺成大字形，不會被念沒有家教。如果可以重來，不想吃傭人煮的飯菜，而且是一個人吃，太多事情可以不一樣，只要可以重來。我嗎？你問我的選擇？廢話，我都已經透露這麼多心事，你怎麼可以一直隱藏，欺負小女子會遭天打雷劈。那麼嚴重？我好怕。卉咯咯笑，又咬一次耳朵。我望著車水馬龍，記憶中的每張臉孔，每場景象，走馬燈似的掠過。好啦！我說，不要一直咬我的耳朵。誰叫你考慮半天，活該被咬。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是會選擇同樣經過，因為我懷念那些人，也深愛那些人，雖然過程有喜有悲，卻是我的人生，就算重來也不願錯過任何一個。你果然跟我不一樣，我喜歡。卉冷不防在臉頰啜吻，很輕很快，然後將頭靠在背上。
行到轉彎處，卉說先去旗津，搭渡船，享受海風拂在臉龐，於是我在渡船頭附近找個地方停車。
假日人多，搭船的隊伍宛如人龍，不管老少臉上盡是笑容，卉在身邊繼續說她的生活種種，說了梵谷和米勒，提到莎樂美為何跳七紗舞，阿普洛迪為何要用鮮血染紅薔薇，這些人我都不認識，鴨子聽雷，決定要去圖書館弄清楚。卉說她想看巴黎鐵塔和羅浮宮，想看蒙娜麗莎和勝利女神像，想在冬霧籠罩時踱步巴黎街頭。我說愛河也很美，雖然沒有柳樹搖晃，故宮有很多令人讚嘆的典藏，風起時，西子灣也有雨霧飄漫。卉蜷住我的手臂笑得開懷，說那不一樣。是嗎？外國泥土比較香？不是，我對歐洲藝術有興趣，也是主修項目，如果沒有親身體驗，一切都是紙上談兵。
隊伍雖然很長，行進速度卻很快，沒多久我們就搭上渡船。上船後，卉拉著我走過座位區到船頭，然後將身體靠在欄杆，閉上眼睛吸氣，享受海風輕輕從臉上拂過，表情滿足又溫柔。
「去巴黎後，我一定會懷念這種感覺。」
我也倚在欄杆讓風在臉上搔癢，聽噗噗噗的引擎聲。開船後遇到大船入港，湧起浪，搖搖晃晃，嗚一聲氣笛劃破海洋，氣氛烙印腦海，讓人久久無法釋懷。一群學生在身邊嬉鬧，看起來應是附近大學的學生，能念大學真好，畢業後可以出國留學，朝目標和理想一步步構築自己的天堂，和卉一樣，去看羅浮宮與塞納河，聽冬霧如何在柳樹間穿梭。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唯一希望改變的是能有完整就學環境，但生命是否會因此改變？不用當學徒，不會遇到巧妹和蓮姊，不會認識老師父和菁，也不會在梨山上仰望蒼穹嘆生命無常；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不再是我，而是另一個我。
一艘小船噗噗地從渡船旁疾駛而過，我嘆口氣，再度告訴自己：「生命只有一次機會，而且不會重來。」
下渡船後，我們走在擁擠市集，一路大多是海產店，夾雜幾間手工藝品店，卉對貝殼飾品很感興趣，把玩了幾件，嫌價格太貴沒有買。走出店門，買了兩杯茉香綠，拿在手上慢慢踱向海邊。
沙灘上人很多，各自攗集，有的玩沙，有的玩浪，有的凝望遠方不語。海面平靜，光輝閃爍，浪潮平緩，懶懶地，趴在沙灘，再懶懶地，縮回海洋。卉脫下鞋拿在手上，說要感受雙腳踏在沙上的浮軟滋味，假假的，像踩在雲端，與肌膚接觸時卻又如此真實。我提議爬到右方礁岩避開人群，她立刻變成一隻蝴蝶，紫白相間的蝴蝶，在有風有浪有陽光的綺妮空間翩翩飛翔。
「你該脫掉鞋子，不要老是這麼正經嚴肅。」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笑她跑過來企圖脫我的鞋，笑她被我抓住，放肆得像恣意綻放的新娘花，花瓣上還有去夜遺留的露珠。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感覺軟軟的，嫩嫩的，彷彿握著棉花糖，溫度從手心向胸臆暈染，彼此雙頰微微發燙，那也是我第一次發現臉泛紅暈的卉像含苞的牡丹。
礁岩不高卻陡，稜角分明參差不齊，寸草不生，近水處滿是青苔，所以底部有些濕滑，卉有點遲疑，我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踏上礁岩，一步一步，一塊一塊，越爬越高，越攀越遠，一直爬到遠離沙灘，靠海最近的地方。
「以前就想爬到這裡，但是膽子小不敢，現在才知道坐在這裡好舒服，像坐在遠離塵囂的天堂靜看人間。」
我們坐在岩上看沙灘，指著騷動人群猜他們在做什麼，也猜靜坐不語的人在想什麼。卉說，肯定在想逝去的情，想過去和未來。妳又知道，不要亂猜，也許人家只是發呆，無意識的發呆。我不信，哪有人坐在沙灘望海而不想。是嗎？那妳又在想什麼？不告訴你！卉笑了笑，轉頭望向海的另一端。水平線上有很多船，宛若一座座漂浮的小島，航行萬千哩後，終於靜止於平靜的灣。卉問那是漁船還是商船，我說漁船太小，距離太遠看不清，所以應該是商船，也可能是郵輪，可以載她去巴黎的船。才不！我會搭飛機，透過窗戶鳥瞰，看故鄉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最後變成夢裡的記憶。說話的同時，卉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小到風都可以把她的唇語吹走。她默望遠方，髮絲輕輕顫動，眼眶裡有光。
「再不久我就要橫過那片海，完成學業是我的夢想，也是家人的期待，但隨著時間接近，卻感到茫然，甚至懷疑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
「拜託，有點方向感好不好，那是台灣海峽，對面是中國大陸，花東的太平洋才能通到巴黎。」
「喂！你很不浪漫耶，假裝一下可不可以，破壞氣氛。」
卉嘟起嘴裝生氣，並順勢在手臂捏一下，我抗議，說她有暴力傾向，不是咬耳朵就是又搥又捏，她說，那你可以不要跟我在一起啊！我語塞，不知如何反駁。其實卉的意思我懂，不管夢想構築多久，儘管未來按部就班安排，想到必須隻身在異鄉奮鬥總是茫然，尤其歸期未明，可能一年，可能十年，也可能故鄉從此變成驛站，而且再回首人事全非，只剩兩鬢灰白憶當年。但我能說什麼呢？
「想太多，很多人連跨出機場大門的條件沒有，妳出去後不愁吃穿只需要認真唸書，幾年後學成歸國又能得到萬般推崇，絕大多數人作夢也夢不到這種境遇，我就很羨慕妳，所以妳應該滿足，並好好為日後準備。」
「我並沒有不滿足，只是捨不得，尤其認識你後。」
儘管冬陽暖暖，海風仍是沁涼，加上礁岩上無遮蔽物，每陣風都能鑽入毛細孔，所以卉緊緊攬住我的手臂，兩片臉頰相貼，幾乎要蜷入胸膛，讓我再次聞到大葉七里香的味道，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只剩氣音在耳膜上繚繞。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什麼？」突來的問話讓我有點會意不過來，轉頭再問一次。
「雖然認識不是很久，但心中一直有種感覺，我們一定上輩子就認識，我是宮女你是守將，因為愛而犯天規，所以被打落凡塵輪迴，而且注定要輪迴好幾世，要不然今生怎會相守不到一年就要分手？這個處罰太重，情是所有美好事物的源頭，天神應該庇佑不是處罰。」
我開始懷疑女生特別喜歡把感情加上前世今生凸顯悲涼，用淒美填補憧憬，合理化某些遺憾。可惜我不是女生，不懂前世今生對女生隱含何種意義，也不明白前世今生對女生是否具有魔力。妹死後，我就不相信人世間有亙古不變的誓約，不渝的情盟，認為愛只是乍起的煙火，讓孤寂的夜絢麗又激情，事實卻是短暫與脆弱，禁不起環境變遷，也禁不起歲月推移，就算加上淒美故事，也只適合作夢和憂鬱時使用。
「我相信前生今生，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被打落凡塵，浪漫故事顯示妳內心深處的溫柔與渴望，很美，卻有點危險，會使人拒絕承認現實。」
「拒絕承認什麼現實？不，我不認為。」
卉轉頭望向遠洋，讓我能仔細欣賞她的側臉，美麗的鼻子，薄厚適中的唇，眼眶裡有水蕩漾，彷彿書中的希臘雕像，但溫柔美麗裡，卻有一雙深邃憂鬱的眼睛。
「如果真如妳所說，應該我是牛郎妳是織女，中間分隔的不只是銀河，還有懸殊的身份背景。」
「那又怎樣？身份背景很重要嗎？」卉的聲音固執，目光轉成銳利，宛如頑強抵抗狩獵者的弱獸。
「不重要嗎？」我苦笑，點燃一根菸，煙留不住，立刻被風帶走，灰燼特別亮。「如果我是妳，我也會說不重要，因為妳不是我，無法瞭解由下往上看的隔閡，那是陡峭的坡，爬上去很難，摔下來很痛。」
「我不認為難，我們可以在中間會合，總有雙方都能接受和容納的地方。」
「再說吧，或許真有中間地帶，但今天是來聽風看海，不需要為前世今生傷腦筋，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只要在意今天。」
「那好，我們不談未來，一起創造和珍惜每個今天。」
卉重新展開笑顏摟住我的手臂，我彈開煙蒂，看它拋物線離開手指，順著風斜入海裡，失去蹤跡。是啊，為什麼一定要談未來，尤其知道未來是短暫和不可期待，牽掛未來只會錯失現在，我曾失去很多現在，此時就算不把握，至少不應讓它輕易從指縫溜走，於是我們決定不考慮未來，好好珍惜眼前種種。
「到別處逛逛。」
「去哪？」
「不然你想在這裡坐到晚上？」
說的也是，總不能看海看到地老天荒，而且太陽逐漸被烏雲遮檔，風越來越涼，舞亂卉的頭髮，吹得她滿臉通紅。於是我們小心翼翼爬下礁岩，下坡不比上坡輕鬆，必須放下身段，亦步亦趨，才能避免受傷；我忽然想到，原來從每天去吉他班起，卉已開始走在下坡路段。
最後一步必須撐住她的腰，避免踩到青苔滑落海，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卉的輕盈，像風箏，一只才剛要順風而上的風箏，腹下牽連的臍線還不長，但我知道那條線會越來越長，越來越遠，一直橫越太平洋。
路上買了兩串烤花枝，本來以為女生食量小，沒想到卉竟爭著要較大尾那一串，並堅持我必須要有紳士風度，像十八世紀的爵士禮讓淑女。我還梁山伯要讓給祝英台咧！阿嘉師傅說吃飯皇帝大，手腳溫吞晚來無份。喔——親愛的，你忍心和這麼柔弱的小女子爭食嗎？卉把雙手抱在胸前，露出可憐樣，大大睫毛不斷眨晃，還企圖擠出幾點光。真是敗給妳了，拿去拿去！拿到較大尾那串後，卉開心得像長出翅膀，笑容比太陽還溫暖。其實我不想跟她爭，只想玩，想看燦爛無暇的臉龐。
回程渡輪上我們同樣站在船頭，只是卉不再閉眼享受風，而是緊貼在身邊；我想，她可能有點冷，或單純只想黏在一起，總之我喜歡，因為可以嗅到淡淡的大葉七里香。
離開渡船頭後我們轉向西子灣，卉說不去蘿蔔坑，要去神秘的地方。那裡，順著大學後的山路往上走！纖細手指又指向前方。我們迂迴山路，經過宿舍，停在廟門口，什麼廟沒注意看，因為視覺立刻被蔚藍海洋吸引，那開闊的水與無限延長的水平線，水平線上凝聚的雲，雲層裡斜射而出的光，景致美得讓人感動。寬廣廟庭旁有棵老榕，氣鬚在海風中搖晃，讓人聯想冉鬚微笑的土地公。廟庭邊緣有歪斜的不銹鋼欄杆，成雙成對的人倚在欄杆旁看海，交頭低語，或擺出到此一遊的姿勢。
「景致真美。」
「沒來過？」
「沒有。」
我搖搖頭，平時往來都有固定地方，這裡要走陌生山路，繞過大學校區，對缺乏冒險犯難精神的我來說不可能。
「謝謝我。」
「謝什麼？」
「謝我帶你來神秘幽靜的地方。」
「是喔，謝謝妳！」
卉露出滿足笑容，說了一聲乖，腳步輕盈的走到欄杆旁，風從廣裘無垠處拂來，讓人有隨風遨翔的幻想，左邊細長筆直的堤防向海延伸，白色燈塔孤立海中央，海與天的交接處雲層堆疊，底下船影點點，我猜那些應該都是過客，偶然邂逅在藍與藍。
「在想什麼？」
卉總是表現得活潑俏皮，但我知道那並非她的真實面貌，開朗活潑只佔一小部份，當她靜默不語時，宛如幽魂飄在秋意深濃的夜，身體透明得可以看到裡面空無一物，眼眶漾著夢的漣漪，給人隨時都會化入無聲世界的感覺。所以我想，她的心裡應該有一片葉，吊在細枝上顫動，將離未離。
「幾年後站在同樣地方看同樣景象，心中感觸不知道是什麼。」
「誰會知道呢？時間的寶盒裡，永遠放著未知，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無法得知裡面藏著什麼。」我將飲料遞給卉，她吸了一口，將目光投向蒼穹，我們發現，蒼穹是空的。「妳很容易進入傷感的心境，說和外表不符的話，學藝術的女孩都是這樣的嗎？」
卉沒有回答，只是嫣然微笑，然後將整個上半身傾出欄杆外，我了嚇一跳，連忙抓住她的手臂。
「那裡有條路可以下到漁港，這裡看不到。」情緒一如每次迅速變化，彷彿雲層突然射出光芒，並燦開清朗。卉反拉我的手，往老榕方向走。「走，帶你去。」
穿過廟庭，躲過蜘蛛網似的氣鬚，我隨卉繞過一家海產店，從店旁的階梯往下走，階距時寬時窄，而且又陡又長，心想，下去容易，等會往上爬肯定上氣不接下氣。卉像兔子一躍一躍往下跳，還不時回頭要我快點，我沒有懼高症，只是想慢慢欣賞風景，以及輕盈活躍的身影。
階梯末端是小漁港，大概只能容納幾艘船，漁港內有些漂流木，水質不是很清澈，看來很少有船停泊，兩條堤防也很短，走沒幾步就會到盡頭，堤防外放置許多消波塊，從階梯口延伸到堤防末端，海浪撲到消波塊後濺起漫天飛揚的水霧，宛如置身迷幻境界。我牽著卉爬上堤防，水霧立刻黏在我們身上和髮上，她的臉頰盡是晶瑩水珠，閃爍天與喜悅的光芒。
「平常我都爬到那裡。」卉指著堤防尾端的消波塊，靠海很近的地方。「坐在那裡聽濤聽風以及聽心。」
「我還是比較喜歡山林幽靜的氛境，海很美，但是太吵，會讓人驚覺自己的渺小，遠眺不是盡頭的盡頭，又總讓人覺得未來遙不可及。」
「怪人，望海可以心曠神怡，哪有人會覺得遙不可及。」
我不想辯駁，只是微笑望著海浪撲在消波塊上。梨山獨居雖然很孤單，但從早到晚呼吸芬多精，下午雲霧籠罩時，近山遠景皆朦朧，覺得自己像住森林的妖精，而且靜謐環境能讓思緒沈澱，釐清許多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問題。海太遼闊，遠得無法窺探哪裡是邊際，就算每天不停振翅飛翔，也到不了那麼遠的地方，而且汪洋無盡沒有休憩處，飛不到盡頭終會精疲力盡。
「又在想出國以後的事？」
卉又開始靜默，看著天與海交接的線不語，我猜她又望景生情，起了猶豫與不安情緒。
「不是，在想別的。」卉拉我爬到堤防末端的消波塊上，由於很靠海，感覺像坐在四周汪洋的船頭，雖然為了安全我選擇較高較遠的位置，海浪仍不時濺在腳上，身上更是佈滿水珠擦都擦不完。「我在想，其實你也可以去巴黎。」
「我？怎麼可能，別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是認真的。」
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乍聽下以為是幻覺，所以心情和表情都是最直接反應，但卉的眼神卻很堅毅，讓我想到野柳的女王石，仰著頭，凝望海洋。
「法國也靠海吧？如果沒記錯，有英吉利海峽，去法國妳同樣可以看海。」
我特意轉開話題，不想浪費時間討論不可能的事情，卉嘟噥幾句，我假裝沒聽見，轉頭看一艘大船正緩緩出港，船上堆滿貨櫃，那是一艘希望，航向任何成就希望的地方，我當然也有希望，但出不了港。
「看，下雨，好美。」
凝聚過多熱氣後，水平線上的雲變得厚又沈，像棄置多年沾滿灰塵的棉絮，雲底雨下如幕，垂在滾滾紅塵裡，天與海失去疆界，神用水與人間相連，幾響悶雷閃光，透露世路浩渺與詭譎。
「是很美，但也很危險，船上的人想必正在抵抗風雨。」
「你真的很不浪漫耶！不用什麼事都想得那麼清澈，總要保留一點模糊空間，否則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沒錯啊！船上的人現在可能笑不出來，只有遠觀的第三者才覺得浪漫。」
判斷和感受任何事只是角度問題，所以我不認為自己有錯，卉噘著嘴繼續凝望雨幕。後來回想，發現自己真的錯了，美麗背後或許藏著骯髒或醜陋，幸福美滿可能只是短暫的誤會一場，但凡事若只用生澀堅硬的現實去看待，這世間恐怕沒有美麗可言，浪漫也根本不存在，希望變成自欺欺人，人心只剩現實和自私。
冬夜來得快，稍不留神天已陰灰，一副即將傾盆大雨模樣，我不想在堤防上承受寒冷夜風和不可預期的危險，更不想摸黑爬陡峭階梯，所以趁尚有微光催促離開，然後牽著她的手步下堤防，階梯陡峭有些濕滑，我叮嚀腳步要小心，卉笑了笑抬頭仰望，倒吸一口氣後快步爬上樓梯，我跟在後面保護，她腳步穩健一路直奔頂端，雖然氣喘吁吁，臉上盡是愉悅和驕傲。
離開西子灣後我們去逛二手書店，架上和地上堆滿各式書籍，有些看起來很老舊，蒙一層厚厚灰塵，雖然大部份是參考書和過期雜誌，仍有很多值得閱讀和收藏。卉流連在藝術相關書架前，專注的翻閱大綱內容。聽說認真的人最有魅力，看到那雙眼睛覺得果然不差，炯炯中透露堅毅與自信，光芒不比學者專家弱。我也挑了幾本歐洲文學，希臘神話和藝術方面書籍，不是企圖藉此拉近與卉的距離，填補學識背景不平等的自卑，單純只想補足過去甚少涉獵的領域，也因為如此，爾後我閱讀了很多西歐方面的文學叢書，可惜只侷限在翻譯書籍。
逛完二手書店時間已不早，路上簡單用餐後便轉往吉他班上課。卉同樣默默坐在最後面，直到結束才一起離開，離開前凱曖昧的把我拉到一旁，問我是不是和卉在交往，聽說家境不錯，眼光恐怕很高，重點是能相處的時間不多，不能比翼雙飛就要有心理準備。是喔，門當戶對才能得到祝福？能不能天長地久很重要？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好意提醒，站在朋友立場。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只是朋友而已，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凱的神情讓我有點內疚，連忙向他道謝化解尷尬，但儘管如此，他的話還是留下陰影。
後來幾個月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每天晚上和假日變成最期待的時光，我們玩遍高雄風景區和夜市，還曾遠征到旗山和屏東，但最喜歡的還是坐在西子灣看海，以及夜晚愛河上的粼粼波光。我們很有默契的不談未來，共同珍惜短暫的現在，送她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從剛開始的十點半延後到十一點多，再拖延到將近凌晨一點，分手時依依不捨互道晚安，看她踩著輕快腳步走進氣派大門，直到有次卉的母親站在門口。
她是位氣質優雅的女人，披件外套在警衛室前的昏黃燈光下，表情冷俊嚴肅的默默望著我們，而且用力盯著我看，好像要看穿我的心肝脾肺臟，讓我心中升起尷尬與不安。卉也不敢吻別，下車後立即走入大門，然後跟著母親消失在柏樹後面。幾次後我向卉說，太晚回家妳媽好像不高興，應該收斂一點。卉一臉任性，反對受到第三者影響，堅持倆人空間要充分自由掌握。我和媽溝通過，必須面對我已長大的事實，怎麼管？能管多久？羽翼豐滿的小鳥終會升起飛翔的慾望，因為天空如此廣闊和湛藍，就算烏雲密佈也是另一種享受。卉的話我不想反駁，因為我不夠老，無法體會子女羽翼豐滿後該用什麼態度面對，所以繼續耗到將近凌晨一點，但她母親的眼神總讓我很心虛，覺得自己像小偷，覬覦高不可攀的珍品。
就算特意不提不談，時間也不會因此停頓，卉出國前一個多月，彼此感情已經到濃稠不化階段，我們眷戀每分每秒，焦慮更在每分每秒中蒸騰而上，有時著急的像要從毛細孔爆開，但我們只能盡量抑制情緒，希望將最短暫的時光變成最美的記憶。
「我媽說要請你去家裡吃飯。」
那天傍晚才剛上車卉就開心的說有件事要告訴我，還故作神秘表示到西子灣才說，完全不理會我的威逼利誘和苦苦哀求，雖然路上模擬過幾十種假設，宣布結果時還是令我意外與吃驚。
「妳媽怎麼會想到請我吃飯？」
其實這是廢話，任何人都知道卉的母親想認識我，瞭解彼此關係到何種程度，但那時我壓根未從意外甦醒，只能反射性的詢問，果然卉的答案如所預料。
「我媽想瞭解你，這是好消息不是嗎？」
「是想瞭解我們的關係吧？」
坦白說，那時我根本無法判斷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只覺得腦細胞被幾千幾萬種想法打亂，宛如一團勾纏不清的綿球。
「不，她很認真想瞭解你，說瞭解後才能評估。」
「評估什麼？」
「現在不告訴你，反正星期天我爸和我姐他們會在家裡等你，你敢遲到就試看看。」
「這麼大陣仗，要嚴刑逼供？」
「你怕？」
「很怕，非常怕，怕死了！」
「乖，不要怕，我不會害你，到時會幫你應對，等下先透露他們的個性讓你有心理準備。」
「完蛋，我開始煩惱那天要穿什麼衣服，雙手要放在什麼地方。」
「平常穿著就好，幹嘛虛偽做作，緊張的時候可以握我的手，我想他們不會介意。」
卉一直愉快的叮嚀告誡，神情彷彿面臨人生重大轉折，而且轉折處陽光燦爛鳥語花香，我雖然故作鎮定的記下所有叮嚀，卻無法按耐內心的踽躅不安，不是擔心當天應對失態，而是感覺有塊大石壓在胸口，無法舒懷展眉，像卉那麼樂觀。
週日晚上我比約定時間稍早到達，才剛停好機車警衛就跑出來說門口不能停車，山路幽暗怕隨便停被人撞上，只好繞回人口稠密處停放，走回時卉已等在門口，她穿了件白色短毛衣，淡紫色連身吊裙，縷深紫花的夾腳鞋，頭髮整齊流瀉，可能化了點妝，雙頰微暈滿是笑容，昏黃燈光下宛如紫色鬱金香。她立刻挽住我的手，帶我走入氣派鍛鑄大鐵門，雖然曾製作類似鐵門，親臨穿越仍有一種跨入皇宮的感覺，以及內心那股，些許的卑微。警衛很客氣的和卉點頭打招呼，完全沒有剛才斥喝不準把車停在門口的凌人盛氣。我特意看幾眼轉角那棵柏樹，那棵每次都會遮掩卉離去身影的樹，它大約有一層樓高，枝葉修剪整齊，外型很像聖誕樹，只是沒有掛鈴鐺和禮物，也沒有閃亮亮的小燈泡。柏樹後面是花園，園裡有許多不知名的低矮花叢，有些正綻放鮮豔花朵，大部份只是綠葉反射月亮的光。最深處有座四角亭，綠藤從四根柱子往上攀爬，白色橫木滿是藤蔓與紫色花朵，亭旁有塘水池，水從假山上傾瀉而下，像極了小瀑布，有淙淙流水聲，讓我想起昆伯屋後的花園，想起阿櫻在涼亭內唱歌等情郎。
「緊張嗎？」
我沒有看水池上是否有落葉搖晃，池裡是否有錦鯉悠游，才到花園一半卉就帶我轉入另一座不銹鋼門，並用鑰匙串上的磁卡刷卡開門，進去後是電梯間，四面牆壁用石片堆砌，土黃色，有紋理，而且光耀奪人，一看就知道很高級。等電梯時我稍微度量，發現光是電梯間的造價可能足夠讓我家翻修成皇宮。走入電梯後卉按了十二樓，然後蜷在手臂問我緊不緊張。我搖搖頭，盯著數字由一變二往上跳。其實說不緊張是騙人，總覺得樓層數字跳得好快，讓人懷疑會不會直接升到天堂。幸好卉很貼心，不斷說些安撫情緒的話，要我平常表現即可不用太彆扭，希望讓她父母認識原來的我，她有把握能給父母最佳印象。我喔了一聲，嗅聞大葉七里香，還是覺得空氣有點稀薄。
走出電梯是短廊，四面牆壁和樓下一樣，牆上有造型典雅別緻的燈，石片被照得更為光燦，盡頭有扇窗，溫柔月光貼在窗櫺，彷彿有幾顆星。從大門可以知道每個樓層只有一戶，那又是一座造價不斐的鑄鐵鍛造玻璃門，古銅色澤相當耀眼，感覺非常厚實，由間隙可看出裡面還有一道密閉銅門。其實這種門我不知製作過幾扇，但製作和使用是兩回事，也代表兩者間的階級差距。
「我回來了！」
入屋後是玄關，有耀著鵝黃光芒的小燈，造型讓人聯想歐洲宮廷，右邊有座相當大的鞋櫃，卉拿出一雙拖鞋讓我換上，毛茸茸又軟綿綿，穿起來很舒服，彷彿踩在雲端，卻無法抑制逐漸加速的心跳，甚至讓我躑躅，猶豫該不該隨卉走進客廳，但卉已拉著我的手，興高采烈的往裡面走。
該怎麼形容屋裡擺設？其實並沒有華麗裝潢，而是漂浮樸素淡雅氣息。客廳很大，差不多是我的房間加上廚房和客廳的空間，家具簡單，一組米黃色皮製沙發，但比我以前看過的都還要大，而且看起來厚沈軟綿。茶几上有盆花，我只認得斜伸的薰衣草，沙發對面是大尺寸電視，正在播放樂團演奏，剛好演奏到輕柔溫暖的樂章，我想應該是放映錄影帶，因為我從未看過有這種節目。牆上掛了些未曾看過的飾品，後來才知道是卉的父母從各國買回的收藏，有的掛在牆上，有的放在窗邊不算大的木製玻璃櫃，窗戶倒是很大，可以看到遠方夜景，雖然我分不清是哪裡，卻能感受萬家燈火的氛圍，兩旁垂立米黃色印花窗簾和縷空白紗簾，給那扇窗增添典雅味道。
卉的姊姊朝我笑，雖然年紀稍大，同樣有美麗姣好容顏，皮膚白晰透嫩，盤在腿上的手指纖長，笑容溫柔，全身透露無法言喻的靈氣。我也對她微笑，並轉頭看卉的母親，以前遠看只覺得她氣質高雅，現在近看發現還真是保養有術，臉上幾乎看不出皺紋，目光卻很犀利，隱隱透出冷峻。
「伯母妳好。」雖然她正盯著電視畫面，我還是禮貌性的向她打招呼。
「隨便坐，不要客氣，當自己家。」
卉的母親轉頭看我一眼，發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要不是卉叮嚀過她母親比較嚴肅，常繃著臉孔不苟言笑，還真會以為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爸呢？」
「在書房，等下出來。」
卉拉我坐在沙發，坐下後整個人下沈，但感覺非常舒服，彷彿被人擁抱。卉的母親繼續看電視，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跟著看電視。
「那是我姐的樂團錄影，你看，左邊第三個，拉大提琴的就是我姐，過去了，等下畫面回來就可以看到。」
卉附在耳邊說明，我終於確定不是一般電視節目，並轉頭看一眼卉的姊姊，她也正看著我，雖然同樣是一副要看穿心肝脾肺臟的眼睛，光芒卻溫和很多，應該純粹只是打量，但我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雙手不知往哪裡擺，卉可能察覺我的尷尬，悄悄握住我的手。
眾人就這樣坐著看電視，除了卉不時附在耳邊叮嚀說明，她母親和姊姊完全沒有與我交談，但兩人卻常討論演奏內容和她姊姊的表現，其實那種場面非常尷尬，雖然音樂術語我懂，但大部分話題根本無法切入，自己又無法找出引人興趣話題，讓我深深體認相愛是兩個人的事，相處卻必須牽連兩家子的人。到底電視看了多久？坦白說不記得了，只記得一首演奏完又一首，看完第一片換第二片，連卉和我說過什麼也沒有印象，直到一位皮膚稍黑的女人走過來打破僵局。
「太太，可以吃飯了。」
「好，去請先生吃飯。」
卉的母親終於關上電視起身，轉頭對我微笑，表示可以到餐廳用餐，我才發現她的笑容也是很可掬，能將嚴肅神色驅離，只要她願意常掛臉龐。我當然不可能馬上起身自動走去用餐，而是由卉帶領走向餐廳，到了餐廳又不知道該坐什麼位置，結果還是需要卉示意坐在她旁邊，這就是爾後不喜歡去別人家裡作客的原因，很多細節禮儀不懂，也為凡俗禮節感到煩厭，尤其這種場合很怕自己失禮做錯，還是浪跡天涯的俠客好，席地而坐，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偶爾勾肩搭背唱快意的歌。
不久，卉的父親走進餐廳，我猜不出他的年齡，但與卉所描述大致相同，外型給人學識淵源印象，卻非食古不化的老學者模樣，中等偏瘦身材，頭髮全白，法令紋很深，目光和藹，皮膚有點黑，接近古銅色，鼻子有點大，嘴角微揚，給人不時在笑的感覺。他笑著說歡迎來家裡作客，同樣要我不用拘束，當自己的家；每個人都這麼說，但誰敢真的放肆？餐廳連接廚房，中間隔著吧台，上面另有一座懸空玻璃櫃，櫃下倒吊幾只酒杯。長形餐桌很漂亮，鋪了塊印有花紋的米黃色桌布，每個人都有一塊白色餐巾，卉暗示放在腿上，我學她攤開平放，發現餐巾很大一條，慶幸的是吃飯用碗筷不是刀叉，否則真不知是左手拿刀還是右手拿刀。
有什麼菜色呢？開什麼玩笑，哪記得那麼多，只記得不太敢挾菜扒飯，動作要放輕避免發出聲音，每一口都要細嚼慢嚥，像個有教養的紳士，很痛苦，而且吃不飽。氣氛倒是比預期輕鬆，大夥邊吃邊聊，可惜我同樣插不上嘴，鴨子再度被雷擊中。這個很好吃，那個不錯，瑪麗亞很會煮湯喔！飯夠不夠？再來一碗？夠了，謝謝！這是唯一能點頭應答的話，其餘只能假裝聽懂並偶爾跟笑，笑的很奇怪。平常吃飯速度很快，往往三兩下就能全部倒進胃裡，那天已經盡最大努力細嚼慢嚥，結果還是第一個吃完，其實沒有吃飽，而是覺得那頓飯很痛苦，想盡早結束離開，卻想起卉叮嚀我是客人，吃飽後不能先行離座，只好坐在原處聽她們聊天，心中也因此升起疑惑，不是說要藉此互相瞭解，怎麼盡說些與自己無關的話題，難道是要我先瞭解她們的生活習慣和背景？房子很大，裝潢儉樸大方，有傭人，沒有聽到是非八卦，談論藝術音樂相關話題，生活有步調，感覺家教很嚴，其他呢？
終於所有人都用完餐，卉的母親問我有沒有吃飽，我當然回答有，另外再加一聲謝謝，然後由卉領我走回客廳，說瑪麗亞有準備水果。進門後卉已經好幾次主動牽我的手，她的家人竟然視若無睹，反倒自己覺得有些彆扭。
坐回原來位置，茶几上已經放了一盤水果，蘋果還是梨子？柳丁還是鳳梨？忘了，只記得禮貌性的吃了幾片，而且是卉硬塞給我。眾人各自就坐，卉的父親和母親各坐獨立沙發，卉坐中間，左邊是她姊姊，右邊是我，靠近她母親。這次沒有開電視，所以起初氣氛有點僵，好像大夥都想找個話題卻又語塞，幾分鐘後才由她父親說了些學校的事，我照舊只能跟著傻笑。
「聽說你在做鐵工，哪方面的？我不太瞭解。」
卉的母親突然發問，讓我有點錯愕，雖然不至於支吾不清，卻也回答的稀稀落落，但還是有將工作內容清楚說明，包括曾經製作過樓下氣派大門，入口雕花鍛造大門，以及各式鐵窗鐵厝。
「這麼說你已經做很久了？」
「十三歲就開始當學徒。」
「十三歲，那不就是小學畢業？」
「是。」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竟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而且交叉握拳的雙手不停蠕動，但我很快就瞭解，這就是自卑，癩蝦蟆和天鵝的自卑，凡人攀不起仙女的自卑，所以那句略顯高昂的話頃刻變成一把刀，突兀地，用力地刺入我胸口，那麼深，而且鮮血直流。
「為什麼沒有繼續升學？不喜歡唸書，還是有其他原因？」
「因為家裡經濟不好，需要幫忙。」我盯著自己的手，依舊不敢抬頭。
「小孩子能賺幾個錢？何況出國唸書前，國內教育花不了多少錢。」
「是，伯母說的是。」
記得還是小學徒時，常聽人說：「真可憐，年紀還這麼小就做粗活，弟弟，你要加油！」當時總會為自己的年幼與無用哭泣，並希望能盡量長大有更多力量，但今晚卻第一次為自己的學歷感到自卑，非常嚴重的自卑。記得老師父曾說，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不偷不搶都是正當且值得尊重，本來一直很相信老師父的話，但此時非但感到懷疑，而且覺得自尊遭受非常嚴重打擊，因為這些話全都出自於卉的母親，讓我受創得完全抬不起頭，只能盯著雙手用力撐起笑容，非常用力的讓自己看起來像在笑。
卉靠過來，握住我的手。
「一技在身就是了不起的事情，以後你可以自己創業，賺更多錢，所謂行行出狀元不是嗎？不需要為自己的學歷難過。」
「是，伯父說的是。」
卉的父親話說得很委婉漂亮，我感謝他將話題止住。卉仍握住我的手，她姊姊表情雖然淡然，眼神確實傳來溫暖，她母親繼續看著我僵硬笑容，我知道自己撐得很虛很假，因為我更瞭解，卉的父親一席話只是客套安慰，無法拔出戮在胸口的那把刀。
「你待過樂團，在餐廳彈唱，也有開班授課，這麼說來是自己找老師學，並非受正規養成？」卉的母親問。
「是。」
「拿手的是什麼呢？」卉的父親問。
「西班牙古典吉他。」
「他已經學了一段時間鋼琴。」卉插話為我補充。
「不容易，下很多苦心吧？」
「是。」
什麼叫做正規養成？有幾個人從小到大一路受系統培養，絕大多數不也是像我一樣自行找老師學習，有了一定程度後才報考相關科系和學校？但我不敢提出質疑，因為我知道，音樂學校裡有鋼琴，大小提琴等科系，就是沒有吉他課，當音樂廳裡眾人起身鼓掌，感謝聽到一場大型且偉大演奏時，沒有人會看到幾十人組成的管弦樂團裡有吉他手。這是第二個自卑，為我的吉他不能立在地上拉。
「不要拘束，我們只是想多瞭解你，你雖然出身不好，但看得出來是個好孩子，而且為了自己的未來下過很多苦心，我有很多學生都沒有你這種毅力，這是你最大和最強的優點，明白嗎？把頭抬起來，展現原來的你。」
「是啊，我就覺得你很了不起，我很多朋友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是實踐家人的安排。」
曾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抬頭感謝卉的父親和姊姊，因為這番激勵言詞代表他們肯定我自學的辛苦和堅持，但在抬起頭前還是想到，這番話同樣只是安慰之詞，不忍看我在他們面前自相形穢，也希望能藉此抒解卉的不安，我受創嚴重的自尊並未復原，胸口那把刀依舊深深刺在心臟，而且一直在流血。
「能自學到這種程度，代表你有天賦，接下來有作什麼計畫嗎？」
「計畫？」我確實不懂卉父親的語意，不明白他指的是事業或其他。
「你應該知道，我們一家都在音樂相關領域，卉也馬上要去巴黎，所以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計畫繼續朝音樂發展，例如出國深造等等。」
「怎麼可能，他只有小學畢業，有哪間學校會收？」
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反應是什麼？用力咬著下唇，用力睜大眼睛，還要用力撐出笑容，避免淚水瞬間失控崩落，因為卉的母親如此鐵口直斷，讓躲在草叢奄奄一息的幼獸再度遭遇千萬支箭射中，讓我覺得自己像隻刺蝟，身上插滿箭與刀。
卉用力握住我的手，很用力，我卻感到自己全身都在流血，不停，不停的流。
「不一定要學校，找個名師同樣可以系出名門。」
四雙眼睛同時看著我，我很想說，沒錯，是有這個打算，但我不能說謊，畢業典禮那天教導主任說，我的先天條件已經注定，老師父說很多事冥冥之中已有安排，如果先天條件和後天注定會在音樂領域發展現在就不會是黑手，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
「抱歉，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有很多限制因素，例如經濟。」
這是最現實的問題，姑且不論爾後能否發光發亮，出國找個名師花幾年時間學習，那要準備多少錢？小學徒出身的我怎能負擔？我開始覺得沮喪，並想起身離開，因為我終於徹底瞭解，我和卉的確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而且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拉近距離。但卉依舊緊緊握住我的手，傳遞她的支持與期待，壓抑我的衝動。
「其實今天我爸是想告訴你，他願意資助你，只要你有很好的計畫。」
雖然卉的父親向我點頭，但是我知道，這應該是卉遊說很久的結果，甚至可能經過無數次激辯，把我描述成完美無瑕，積極進取，前途無可限量的人。但是我能因此展開歡顏欣然接受，表示只要經濟不成問題，就能規劃出完美的深造計畫，並會努力學習報答他們知遇之恩與再造之情嗎？不，因為我更清楚，所謂願意資助只是安撫卉的權宜之計，過了今晚未來肯定有更多問題，我是不會變成王子的青蛙，卉是不會變成凡人的仙女，我是漂泊多年無根的浮萍，卉是備受呵護的公主，除了中文其他國家語言我一句也聽不懂，卉精通三國語言，他們的親戚朋友都像宮廷裡的紳士淑女，住在高級住宅區裡的豪宅，我是幫豪宅製作大門側門甚至廁所門的黑手，這是我們的距離，問題的根本所在，橫隔織女與牛郎的不僅僅只是銀河，還有倆人之間的階級，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我明白，我懂。
「當我還是小學徒時，認識了一位出家師父，他教我很多人生與生命的道理，讓我瞭解除了必須腳踏實地，更要認清自己的能力與條件，這些年來我很清楚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什麼事可能實現，什麼事對我而言永遠只會是夢，所以很感謝伯父的好意，但是我不能畫一個不存在，不可能實現的美麗圖騰欺騙你們和自己。」
「你可以，我相信你的能力，只要你願意。」卉開始急了，雙眼瞬間泛出光芒，手指也更為用力。
「謝謝妳的信任和支持，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份情，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欺騙任何人，尤其是妳。」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難過，很想哭，彷彿回到十三歲那年，知道沒有一間學校辦理夜間部，然後蹲在路邊痛哭和踢腳踏車，瘋狂的在涼亭裡捶胸頓足與吶喊，但此時我必須緊咬嘴唇壓抑淚水，用卑微的心接受事實，降低對卉的傷害，因為她的幻想和希望已經破滅，我無法想像她將承受何等衝擊。
「看得出來你是聰明的人，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什麼事情應該努力追求，什麼事情應該成為回憶。」
說來好笑，卉母親的笑容第一次讓我覺得沒有壓力，不咄咄逼人，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的笑容非常清楚表示，事情已到春事闌珊時候，夜鶯不該再眷念殘枝，回憶才是最美麗的結局。
「說句良心話，今天以前確實對你抱有懷疑，但經過今晚對談和觀察後，我承認確實誤解過你，並開始欣賞你的個性，我相信有一天你會成功。」
「爸，媽，你們現在說的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卉，妳不要誤解伯父和伯母，是我自願放棄，因為我沒有把握未來能還伯父的恩情，妳不應該懷疑伯父伯母對妳的愛。」
「不，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可以，是他們在暗示你，我不要，你答應過和我一起去巴黎，你答應陪我到天涯海角，愛我一輩子，一輩子用生命保護我，你不可以違背諾言，不可以……」
卉已經瀕臨失控邊緣，淚水不停滾落，她不停跺腳，抓住我的手要我實現諾言，並對父母射出怨懟眼光，我能將她攬在懷裡安撫，保證一定實踐諾言嗎？不，我不能，此時任何言語或動作只會讓她更失望，增加更多不可能的希望與怨懟，所以我不能，什麼都不能做。
「很晚了，我該走了，謝謝今晚的招待。」
「不要，你不要走，我知道你走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你不可以這麼狠，不可以這樣對我……」
卉失控的抱著我痛哭，我很想緊緊將她摟在懷裡，仔細吻去每一滴淚，甚至挖出自己的心給她看，但是我不能，甚至必須狠心推開她的身體，那張讓我魂縈夢繫的臉龐，然後毅然決然的站起身，向卉的父母鞠躬道別，用力咬住嘴唇忍住淚水，用最無情最冷漠，最快的速度走向門口。
「不要，你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儘管卉瘋狂且用力掙扎，依舊無法掙脫父母的掌控，她淒慄吶喊，哀哀呼喚，聲聲刺入我胸口，弄痛我的靈魂，我所有知覺感官，但我不能回頭，片刻也不能停留，我必須是不守承諾的人。
「說真的，我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等，我會盡力幫你和卉。」
「謝謝！」
「放開我，我恨你們，一輩子都恨你們……」
關門前卉的姊姊對我許下諾言，我只是對她輕輕點頭致意，一句誓言也無法承諾，然後故做瀟灑的按住往下按鍵，儘管不斷傳來放開我，恨你們的聲音，我依舊不敢回頭，直到噹一聲響起時，電梯門打開又關上的剎那，我終於忍不住流下淚水，並且蹲在地上痛哭失聲，感覺胸口痛得幾乎要窒息，全身傷痕累累血流不止，虛弱得差點融化在地上，直到電梯門打開，又關上，打開，有個人愣在門口，又關上，又打開，我才閃過驚訝畏懼的眼睛，走出那扇氣派豪華大門。
爾後幾天我像一縷幽魂，每天不是縮在教室後面房間，就是無目的飄盪，對所有事情失去興趣，作息無法正常，思緒混亂，想很多人，想很多事，卻都沒有一幅清晰完整圖騰。馬子和凱不知詳細情形，但心裡明白幾分，他們沒有打擾或安慰，為我保留更大空間和時間。我抽了很多菸，喝了很多酒，瘦了幾公斤，血管裡流的是酒精，肺裡只有尼古丁，時常昏昏沈沈，迷迷濛濛，有時不自主的去到豪宅底下，馬上驚醒迅速離開，卻又不知道該去哪裡，到處都是擁擠吵雜的人，方方正正的房子，瘦瘦矮矮的樹，直直的路，不禁懷念起梨山苗圃，懷念沒有煩惱苦悶的山林，但最後還是縮回教室，坐在最後一排發呆。
一個月後，腳踏車店剛打烊，和凱道別後，順手關掉招牌霓虹，拉下鐵門，關掉店裡的燈，獨自坐在黝暗中發呆，沒多久響起敲門聲，以為是凱忘了拿東西，鐵門推開的剎那，看到一團黑影朝我撲來，並立刻用柔軟又濕潤的唇封住我的唇。
「我想你，好想好想……」
路燈照在卉的臉龐，耀出臉上的珠串，她緊緊摟著我，瘋狂的吻，我也回以更瘋狂的吻與擁抱，倉皇關上鐵門後，我們挨挨擠擠踉踉蹌蹌進入店裡，上樓時也不忍分開，幾乎是抱著她爬樓梯，經過好幾次停下來擁吻，走進三樓房間後才終於讓四片嘴唇分開。
「明天就要去機場，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見你。」
卉的雙眼腫得厲害，人也消瘦很多，我不敢想像這段期間她如何渡過，更不敢問來到這裡花了多少心思與努力，只是抱著她撫摸清瞿臉龐，心裡有很多話，卻不知如何說出口。
「妳瘦了，令人心疼。」
「你也瘦了。」
卉撫摸我的臉龐，露出心疼心酸的表情，完全沒有喜悅和滿足，淚水依舊滾滾簌落，我再也無法壓抑情緒，撐起她的下頦讓四片嘴唇重新相黏，正式將累積一個月的思念，離別前的心痛，現實面的殘酷完全釋放。無法遏止的慾望使人失控，並不顧一切的蹂躪理智，盡情吸吮對方靈魂，只願暫時擺脫束縛馳蕩於九霄雲外，讓慾望完全掌控雙手。我們為對方脫去衣服，扯掉最後一道屏障，讓無處宣洩的情感恣意奔放。我含著淚水用力揉搓吸吮卉的胸部，她不斷喘氣呻吟，在淚光閃閃中一次一次說愛我，卉說她已經準備好了，在離去前的一晚獻上她的情感，她的不捨，以及最純淨的靈魂，然後緊緊抱住我，用力將身體往上弓，讓我們深深地，深深地結合在一起，瘋狂又肆無忌憚的結合在一起。
卉是處女，床上有血，她說不後悔，我有罪惡感，靜靜躺在床上撫摸彼此身體，讓情緒慢慢平緩。
「那天不應該是那種結果，跟說好的不一樣，你要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妳，也說過是我自願放棄，伯父伯母很好，對我也很有心，妳不應該牽怪他們。」
「你為什麼拒絕？為什麼不願跟我在一起？」
「我很希望跟妳去巴黎，去全世界，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妳明白嗎？」
「我留下來，只要你開口我會不顧一切留下來，求你跟我說一聲不要走！」
「妳認為我會這樣說嗎？」
其實卉很清楚，我不可能說出挽留的話，她也非常清楚事情已成定局，不可能出現奇蹟，要求和希望只是最後掙扎，不會改變任何事實。
「那你等我，幾年後我就回來。」
我該許下承諾嗎？學浪漫淒美的愛情故事許下不渝諾言，然後橫隔太平洋兩端各自守候，用各種方式傳遞彼此思念，期待她學成歸國後長廂斯守？不，我不應該，也不會，因為長距離長時間的戀情是實質距離，誰也無法保證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不希望她的學習之路受此羈絆與影響，更重要的是，就算她學成歸國又怎樣？我和她的距離和隔閡會因此消失？不，不會消失，而且會越來越大，我還是會住在凡間，她會昇華到更天外天，彼此之間的隔閡會越來越多重。
「今晚還能見面，而且融為一體，已經是上天賜給我們最美的回憶，妳不覺得應該滿足嗎？」
「你不願等我？」
「當然願意，但我不希望妳把這件事掛在心中，進而影響學業，這樣對妳對我對誰都沒有好處，順其自然懂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未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遇到任何人，誰都無法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而且我會一直堅持下去。」
這個承諾太沉重，重得我無法立即反應，當年和巧妹立下永恆不渝的誓言後，八天後她就香消玉殞，卉連一天都不到就馬上要離開，如此沉重的諾言教我如何承受？
卉說要記住我，要我閉上眼睛，然後用手指指腹開始撫摸我的臉，額頭撫到眉毛，撫過眉心，在我的眼睫毛上來回摩挲，然後滑到鼻尖，滑到人中，在雙唇上左右撫弄，再用指背輕輕柔柔的在左右臉頰上撫動，我除了感覺她的溫柔與情意，更是顫了一個抖，不是因為搔癢，而是想起當年也是如此將巧妹的臉龐印在腦海，時至今日，每當閉上眼睛，巧妹的臉龐輪廓依舊如此清晰，此時我的輪廓將永遠印在卉的腦裡。
「我已經記住你了，永遠永遠不會忘。」
我不知道這是美麗還是悲哀，無法表達心中感想，只是靜靜看著窗外似乎在飄雨，沒有月光沒有星辰，只有路燈微微的光，光暈中有很多細微亮點東飄西晃，除此之外盡是一片黝暗。
本想送卉回家，免得她父母擔心，她說有留下字條，強烈表示不放棄自己最後一天的自由。她很堅持，我沒有再反對。不浪費時間睡覺成為共識後，我們整夜聊天，撫摸親吻對方，又做了幾次愛，將彼此的脈搏相連，浸身在短暫又酸澀情境裡，假裝灰撲撲的天空將因此變為蔚藍，縱橫阡陌上不會有任何阻攔，直到窗外露出曙光，天空越來越亮，樓下傳來鐵門開啟的聲音。
下樓時凱看到我和卉很錯愕，但隨即露出笑容，卉說下午就要搭機離開，會永遠記住這群朋友，也要凱不可以忘記她，凱說無論如何都要請我們吃早餐，獻出最後一次溫暖和友情，卉又開心得變成蝴蝶，在我身上採蜜，連喝豆漿時也不願放手。凱說他真心誠意祝福我們，並答應好好看住我，不准過份花心把她忘記。我看得出來卉很開心，出國前最輕鬆最燦爛的笑顏，不談希望不談未來，翩翩飛舞在短暫時光裡。
沿途卉都緊緊抱住我，彷彿怕我或自己被風吹走，並不時咬我的耳朵，說最好能嚥下一塊肉，這樣我就永遠不會把她忘記。怎麼忘得了，人生最痛的是生離死別以及輕放手的蒼茫，這些我都經歷過，而且每段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刻在骨頭，今生忘不了，來生也難割捨。
到達家門口時，卉的父母已經站在警衛室前等候，本來卉的母親要走過來，被卉的父親攔住，卉不理會他們，跨下機車後緊緊抱住我，吻我，說愛我，要我等候，不可以忘記她的種種，但再怎麼眷戀不捨，終究要離開訣別的七里亭，我提醒卉不要讓父母等太久，然後將她輕輕推離，她仍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淚水已經淹沒臉龐，我知道不能心軟，所以咬著下唇將手抽回。
「愛你，永遠，永遠……」
「我也愛妳……」
這是我第一次對卉說我愛妳，說完後我咬著下唇看她慢慢轉身離開，與父母一起消失在那棵大柏樹後面。
當天下午我沒有去機場，獨自坐在小漁港的堤防，看貨船一艘艘出港，飛機一艘艘飛過海洋，然後醉倒在消波塊上，醉在卉的臂灣。
爾後，不管住在哪裡，我一定會種一株大葉七里香。
後來我和卉還有沒有再見面或聯絡？有，十七年，非常漫長的十七年。
十七年後某天接到陌生電話，不熟悉的聲音相約見面，我依約站在西子灣蘿蔔坑前，看到一輛寶藍色BMW轎車停在不遠處，然後走下一名女人。十七年來看過幾篇報導，知道卉在學術界的成就，也看過報紙上的模糊照片，所以當她走近時我便已認出。
「你都沒變，幾乎和當年一模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來。」
「妳也和以前一樣美麗，而且更有女人味。」
卉穿了件象牙白絲質襯衫，荷葉領和袖口有縷空綴花，雖然已不再是羞澀年齡，還是很能襯托保養有術的白晰皮膚，尤其搭配淡紫色長裙，更顯依舊曼妙的身材，也由於穿的是長裙，所以爬上蘿蔔坑時必須伸手搭住我的肩膀，讓我看到那雙修長手指依然細緻，而且溫柔依舊。
「如果沒記錯，我們應該有十七年沒見了。」
「是啊，十七年，好漫長的歲月。」
久別重逢使人喜悅又意外，卻也容易陷於歲月如梭的感喟，而闊別十七年後，當年那份情感還在不在？不知道，因為十七年是段很漫長的時間，足夠讓倆人之間產生疏離感，所以短暫感喟後，我們竟同時陷入不知如何開口的困境，或許有太多話想說，有太多問題想問，卻在四目相接那一秒，同時選擇微笑。
「一個人回國嗎？先生呢？」
「我沒有結婚，一直沒有。」
這句話的確讓平靜心湖激起漣漪，並讓我瞬間啞口，馬上想到當年許下的守候承諾，但我還是不願承認，並數次說服自己，卉的不婚是另有其他原因，可能是工作太忙，或者沒遇到合適對象，人世間沒有不渝的情盟，守候十七年的美麗傳說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呢？夫妻感情很恩愛吧？你是個會全心全意愛對方的人。」
「早就離婚了，我還是比較適合一個人。」
儘管試圖找出話題接續，但疏離感一再讓我們沈默，各自望著海浪閃爍的光芒，不同的是卉已經不再俏皮的晃動雙腳，而是靜靜坐著，靜看粼粼波光微笑，但也因為如此，讓我終於能再聞到熟悉的味道，大葉七里香。
「我們各自在生命繞了一大圈，結果竟然又回到這裡看海，人生真奇妙。」
「其實我最常去的是小漁港，這裡人太多，那裡才有我想保留的記憶。」
「小漁港？大學後面那裡，真懷念。」
我們同時轉頭望向小漁港方向，可惜被長堤防與巨石礁岩阻擋，看不到海浪拍打消波塊時激起的漫天水霧，如同青春已被歲月橫隔，再也看不到當年青澀與甜蜜的感動。
「告訴妳一個秘密，妳搭機離開時我沒有去機場，而是醉倒在小漁港。」
「我知道。」
「誰告訴妳的？」
「沒有人告訴我，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在那裡。」
我笑了笑，不是因為秘密原來不是秘密，而是發現我們相處時間雖然不算很長，對彼此的瞭解卻比想像深。我告訴卉，當年如何坐在消波塊上喝酒，數了幾艘出港的商船，假設她在哪一艘飛機上，全身被海浪打濕，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追著飛機跑，醒來發現四周一片黑暗，既定的事實無法扭轉。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記得最後那晚發生的事嗎？」
「記得。」
怎能可能不記得？那晚剛打烊拉下鐵門，隨即聽到急促敲門聲，開門後卉立刻迎身撲來，我們開始擁吻不放，從一樓吻到三樓，從教室吻到房間，並在那裡卸下所有阻隔，讓倆人真真實實的融為一體，並纏綿到天亮，那是我們最淒涼，最美麗的回憶，怎麼可能忘。
「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真的？小孩呢？有跟妳回來嗎？」我無比震驚，詫異的瞪大眼睛。
「不用那麼震驚，當時就拿掉了。」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是我自願讓它發生，希望把你留在我的身體裡，而且當年一度想生下來，但是我媽嚇死了，連夜飛去巴黎帶我去處理。」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因為思緒出現不小衝擊，如果當年生下小孩，不知後來會如何演變，是她立刻終止學業回來，或是我應他父親要求飛去，還是十七年後的今天上演大團圓？人生的轉彎處做了不同選擇，結果會有如天壤，雖然選擇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未來好壞，但人們總會認為被放棄的選項才是最好。我不知道是否如此，因為我和卉的距離，很難想像轉個彎是否真會更好。
「記得我們第一次出遊的行程嗎？」
「記得。」
「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和男孩子出遊，過程比原先預期愉快，感覺非常輕鬆，無憂無慮，對你完全信任，所以很難忘，常令我回想起當日種種，謝謝你給我那麼美好的回憶，包括那件薄外套。」
「薄外套？」什麼薄外套？我忘了，想不起來。
「就是你為我披上的薄外套，也是你送我的唯一禮物，我很珍惜它，不管到哪裡都會帶著，它陪我去巴黎，去很多國家，也陪我度過很多挫折，分享許多榮耀，至今還在，是我的幸運物。」
想起來了，但想到的不僅是薄外套，而是卉述說這段時所代表的意義。她依舊面帶笑容睇著大海，陽光照在靈靈閃閃的睫毛，我的心逐漸由冬蟄裡甦醒，開始沿著十七年的路程匍匐爬行，宛如虔誠教徒朝聖地膜拜，渴望獲得真正與完整的救贖，可惜我知道必須壓抑這股架空的情感，因為歷經十七年的顛沛後，夢早已變得不單純，當年的感動與淒美，如今已宛若浮雲，縱然重新採擷，耳畔輕啼的已不再是當初敏感踅音，何況我們的距離已經更為遙遠。
「還騎機車嗎？」
「嗯。」
「我們再走一次當年路程好嗎？」
跳動的光耀在彼此眼裡，勾起曾經美好的情緒，那段路程的確令人難以忘懷，而且宛若磅礡的夏蟬，時時嘹鳴於每個帳然若失的夜晚，如今能與相同的人重溫相同的路，有何不可？有何理由拒絕？
「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可以咬我的耳朵。」
卉笑得很燦爛，完全重現當年青澀時光，釀滿記憶的酒甕再度被掀起，溢出醉人氣息。我牽著她的手躍下蘿蔔坑，走到十八王公底下停車場，但她卻拒絕戴安全帽，說要完整重現當年情景，我同意不需要為了五百元破壞美麗記憶，至少值得用十七年光陰換取短暫永恆。
跨上機車後，卉立即伸頸輕輕咬住我的耳垂，我的心立刻因此潮騷不已，思緒陷入當年情境泅泳，一時間竟無法鎮靜。
「你知道嗎？最後那天，真的很想咬下你的耳垂吞到肚裡。」
「現在呢？」
卉沒有回答，只是笑著將我環抱，把頭靠在肩上，在耳邊吹呼呼的風。
我們回到鼓山渡船頭，吃了一碗大大的水果冰，爭執誰該吃最後一顆草莓，在長長人龍裡排隊，擠到渡船最前面吹風，在旗津熱鬧街上買了兩串烤花枝，但這次小女子沒有要求較大尾的那一串，而是維持典雅靈氣的姿態細嚼慢嚥，行走沙灘時卉拎著高跟鞋，說好幾次終於重溫浮浮假假的滋味，甚至坐在礁岩時，還要求我必須點燃一根香菸，使我驚訝她對過程竟然記得如此清楚。繞過大學校區後，我們倚在廟庭歪斜欄杆前看海，在廣裘無垠視界裡緬懷過往，眺望未來，然後穿越老榕氣鬚，踩碎幾片枯葉，走下長長階梯，站在小漁港的堤防。海風斧斧，頻頻撩動輕柔髮絲，風中有淡淡鹹味，浪潮拍擊堤防激起陣陣水霧飛漫，不知是玩心再起，還是怕海浪弄濕衣服，卉好幾次露出驚嚇表情，並躲到我身後，但也因為靠得那麼近，我才能聞到大葉七里香。
「每一處的海看起來都一樣，但心境就是會不同。」
「就算是舊地重遊心情也會不同。」
我們坐在最靠海的位置，任海水侵濕雙腳。水霧凝在身上形成珍珠，每一顆都晶晶亮亮。我不時偷覬微暈臉頰，看時間一滴滴回流，大而明亮的眼睛如酒醺般閃爍，在堅毅表情上露出寂淳顏色，並不經意洩漏於不安雙手。我知道此時的卉已不再飄逸灑脫，情緒正泅泳於記憶，並試圖游過渺無際涯的遺落，所以此時需要的不是多餘言語，而是讓沈默解開彼此心中的懸結。
太陽很快就頂在海平面上，金黃光輝在晃蕩不止中閃閃爍爍，嗚一聲，商船牽繫許多人的夢想，叫喚遙遠的希望。白色燈塔在岸邊挺立，猶如孤傲的老松，在雲霧穿繞裡蹀踱過往蒼穹，並把新傷舊痕送給路過的風。
「明天下午就要回法國了。」
「這次應該去送妳。」
「不要，我希望你一樣醉倒在小漁港，可以嗎？」
「為什麼？」
「當年我在飛機上想像你坐在小漁港想我，這次也要一樣。」
「年輕時不懂事，現在會覺得丟臉，再說吧！」
「不行，你一定要答應我！」
這分明是強人所難，但卉的態度卻很堅定，彷彿沒答應會破壞彼此間的浪漫默契，所以只好隨口敷衍，她倒是開心的露出笑容，說我一旦答應就會做到，她相信。是嗎？再醉一次堤防，再心碎一次海岸？我笑著望向海面厚重烏雲。
「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會重新選擇。」
「記得。」
「現在我的想法已經改變，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會選擇同樣的路，因為這條路上有你，雖然只是年輕時的青澀情感，還是要謝謝你給我這麼美好的記憶。」
葡萄色的幕終於罩滿天空，星星也出來閃爍，我們回到西子灣蘿蔔坑，卉給了我一個熱情的西式吻別，然後關上轎車門，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轉彎處，我則呆立在停車場上久久不能自己，因為我的臉頰濕漉漉一片，那不是我的淚，是卉留下的最後痕跡。
隔天我有沒有在小漁港？有。有沒有醉倒？沒有。我坐在消波塊上望著海洋，看每艘從頭頂和眼前穿越的飛機，想像卉在飛機上向下望，或許臉上掛著微笑，也許眼角閃著淚光，直到黃昏後大雨滂沱才離開小堤防。
多少人有機會在十七年後與情人再相會？我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能再重逢意義重大，儘管只是舊地重遊，感情也不似當年放縱黏膩，卻代表舊日情愫的了結或延續，雖然我們都沒有吐露重逢後的心情和感想，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幸在十七年後再見面。
爾後我去過小漁港幾次，但都只是短暫停留，像隻海鷗蹲在小堤防上看飛機望海洋，想像塞納河畔的人正努力建構自己的城堡，我則繼續廝守西子灣，青澀歲月已逝，再相遇可能白髮已蒼蒼，或兩縷形態破碎的幽魂，偶然邂逅在今生來世的交界點，但這何嘗不是最接近夢境的一種美？
半年後某天，接到一通電話，最不可能聯絡的人，卉的母親。她沒有寒暄客套，直接問有沒有時間，能否去一趟長庚。我問為何相約在醫院，她說你來了就知道。我帶著疑惑前往，路上不免模擬種種假設，但全都被自己推翻。
到達約定病房樓層後，我看到卉的母親坐在走廊，半垂著頭，像在思索。我慢慢靠近，喚了聲伯母，她抬頭凝視我的臉，表情沒有激動，像在搜索記憶，或從某種情緒乍醒，雖然依舊散發高貴典雅氣息，卻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而且整個人看起來卻如此憔悴，彷彿一根斜插的朽木。
「半年前卉和你見過面，這件事我知道。」
「我們只是普通見面，沒有……」
「你不用解釋，我沒有怪你。」她繼續凝視我的臉，感覺不像要看穿我的靈魂，而是審慎在思酌著什麼，考慮某項重大決定，我沒有打斷她的思縷，耐心等待相約見面的理由，過一會她才緩緩地說：「今天找你來，是想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十七年來從卉的同學口中，其他側面間接方式，知道卉很辛苦的完成學位，取得兩個博士學位，在大學任教與研究歐洲藝術，在學術界享有一定地位，取得法國公民身份後長年定居，幾乎不曾回國，半年前見面時，知道這些年來她一直未婚，把當年不經意送的外套當成幸運物，懷過我們的小孩，被母親強迫帶去墮胎，其他事情雖然無從得知，但對照當年處境與彼此懸殊身份，我認為這些已經足夠讓自己欣慰，也是對卉和她家人最好的結果，過去如此，未來也是如此，所以我認為卉的母親縱然說了什麼，也無法改變十七年前就奠定的事實。
「知道半年前卉為什麼回來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
「因為她被驗出卵巢癌，所以回國治療。」
晴天霹靂？不，這四個字並不足以形容心裡震撼的程度，因為這句話出現得太突兀，完全令人無法置信，甚至認為卉的母親是基於某種理由欺騙，為的是完全斷絕我和卉的聯繫，所以我錯愕又狐疑的凝視她，希望她只是在開玩笑，撒一個小小的謊。
「伯母，妳不要開玩笑，當時卉各方面都很好，看不出來她有……」
「我有什麼理由騙你？半年前證實罹患卵巢癌後，我立刻將她接回來治療，剛開始情況時好時壞，但最近兩三個月每況愈下，最後癌細胞終於擴散到全身，醫生已經要我做好心理準備，我有必要拿自己女兒的生命跟你開玩笑嗎？」
話沒聽完我已如五雷轟頂，雙膝立刻無力癱跪在卉的母親跟前，腦中一片混亂，怎樣也無法相信她說的每句話，但她的話卻重重刺戮胸口，在身體裡澎湃出強烈衝擊。當時以為卉只是尋常回國探親，順便與初戀情人重溫舊夢，隔天也重演十七年前情景搭機離開，讓我在小漁港為她祈禱，沒想到卉再也沒有離開，而且背後隱藏了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難怪拒絕我去送機，而且不斷要求重複十七年前過程，原來一切都是卉特意安排，而我竟幼稚的緊抱青澀浪漫與重逢美夢，一點也不知道死神鐮刀已悄悄來臨，準備在我們之間劃下永遠無法挽回的一刀。想到自己的無知，突然一陣痛楚湧上，不但痛徹心扉，而且痛入骨髓，若非緊咬雙唇控制情緒，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她——現在還好嗎？」
「末期了，不會好了，這幾天常會陷入彌留，常會失去意識，醫生已經停止治療，我不知道什麼力量在支撐她，但我知道她隨時可能……」
「她在哪裡？我要見她……」
我激動得不能自己，幾乎無法把話說完整，情緒瞬間失控崩潰，淚水一顆一顆流下，滴在顫抖不止的雙手，一心裡只想馬上見到卉，瞭解她的情況。
「你恨我嗎？」
我根本沒有辦法回答，只能不停搖頭和流淚，卉的母親握住我的手，臉上也已泛滿淚水，並用哀怨眼神說：
「你不恨我，但是卉恨我，而且一直到現在還不肯原諒我，十七年來她拒絕我幫她安排的任何對象，就是在報復我，懲罰我，甚至這幾天昏迷時只會叫你的名字，從來沒有喊過一聲媽，我知道她還在恨我，我知道……」
「讓我見她，請妳讓我見她……」
「我對不起你們，但是我多希望能彌補，你知道嗎？」
「求妳，讓我見她，求求妳……」
「她在裡面，你要有心理準備。」
掙脫卉的母親後快速站身，她仍扯住我的手，再度要求原諒，我只能無意識的點頭，無法說出任何承諾，因為當年誰對誰錯，需不需要被原諒已經不重要，甚至一點意義也沒有，此時我只想盡快看到卉，將她攬入懷裡，緊緊抱著。
走到病房門口時，我用雙手和衣袖拭去淚水，並用力吸了好幾口氣，因為我不想讓卉看到自己的悲傷，也不想在見到她時情緒失控，所以我用一分鐘時間讓自己平穩，然後才伸手，慢慢推開那扇厚實的門。
房裡只有一張床，小燈掛在壁上，燈光很孤單，床頭有束紫羅蘭，花瓣掉在枕畔，點滴的管子連到手腕，脖子上是幾乎認不出來的臉龐，這一幕讓原已控制的情緒再度失控，激動得雙腳不停顫抖，短短距離猶如天涯海角，好不容易走到床邊，淚水卻已無法控制的傾盆而下。
是她，是卉沒錯，我幾乎認不出來，心痛得宛如刀割，曾經讓我愛不釋手的秀髮因為化療已經掉光，充滿靈氣的眼睛完全塌陷，下巴削尖臉頰無肉，臉色彷彿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嘴唇幾乎沒有血色，白得令人心疼又酸，雙手痀褸只剩皮包骨，完全不成人形，全身幾乎只剩骨架，若非形象深植腦海，根本無法接受她就是卉，我的愛。
「卉，是我，我來了。」
我顫著手指撫摸她的臉頰，低頭親吻尚有餘溫的額頭與唇，握住痀瘦的手，然後貼在耳邊輕聲呼喚。卉慢慢睜開眼睛，神情虛弱，茫然，幾秒後才擠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眼角盈出的淚使我心酸。
「你終於來了，我等好久，好久，等到頭髮都掉光。」
「對不起，我剛剛才知道，妳不應該隱瞞，不應該讓我一直活在過去。」
「我不想讓你看到變醜的樣子。」
「不醜，妳還是和十七年前一樣純潔美麗。」
我再度親吻她的臉頰，將真誠情感印在她心上，卉終於綻出笑容，儘管笑容很輕很輕，還是讓我看到當年的阿普洛迪。
「對不起，我要死了，不能陪你到天長地久，你會怪我嗎？」
「沒關係，我會陪妳到生生世世，永遠永遠。」
「謝謝！」
卉試圖反握我的手，但我卻感覺不到生命的力量，彷彿手中握的是一團如煙似霧的靈魂，而且虛無的快要滑走。
「我不敢奢求你永遠記得我，也不敢要求你為我守候，但是我想讓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仍深愛你，而且想念你。」
「我知道，我也想妳，我也愛妳。」
「如果有來生，你不可以忘記我，不可以讓我找不到你，好嗎？」
「好，我答應妳，而且我會先找到妳。」
「可以再抱抱我嗎？我好懷念你的味道，好想，好想咬你的耳朵——」
我涕泗縱橫的彎下身，伸手將卉輕輕撐起，然後將她攬入懷裡，緊緊攬住，想起十七年前也曾如此擁抱，但當時激情卻已完全消失，此時懷裡攬的是海綿一樣的軟弱身體，不禁讓我淚水瘋狂滾落，多希望她能咬下我的耳朵，咬下一塊肉，可是她幾乎無法回抱我，只能用氣音在耳邊呢喃，說著讓人酸楚不堪的話。
「我愛你，好愛好愛，下輩子不可以再拒絕，好嗎？」
「對不起，我錯了，下輩子我要纏住妳，不讓妳離開，再也不要讓妳離開我……」
我根本無法克制情緒，發瘋的抱她吻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唇，親吻每個部位，恨不得將癌細胞全部吸入自己體內，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而且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抱著孱弱軟綿身體流淚，不停流淚。
後來幾天我都守在病房，但卉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臉色越來越蒼白，醫生只能維持她的生命，好幾次提醒隨時要有心理準備，我知道她很快就會離開，不是去巴黎，是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所以在卉的家人表示要將最後時間留給我們後，我一步也不願離開，一眼也不肯離開卉的臉龐。
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或進入無意識彌留狀態，偶爾清醒時會說幾句話，要我答應她死時不可以哭，否則她的靈魂會痛，會不捨。她說自己已當不成我生命裡的薔薇，卻希望我能在每個七夕，站在小漁港想念七里香。我告訴她，不止每個七夕，不管幾年幾個世紀，她永遠都是我的阿普洛迪，然後不止一次將她攬在懷裡，並親吻她的臉與唇，可惜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甚至認不出我，只有在夢囈時才會輕聲且模糊的叫喚我的名字，每次都讓我心痛難耐，除了哭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第八天晚上，她的心電圖終於變成一條直線，再也沒有醒來。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抱著卉痛哭失聲，不停叫喚她的名字，不停用我的臉摩挲她的臉，用我的唇親吻她的唇，但她連抽搐一下也沒有，彷彿回到十七歲那年，倉皇無助的跪坐路上，抱著巧妹血淋淋的身體，不斷摩挲血肉模糊的頭，壓扁破爛分不清五官的臉，一直哭一直哭，一直，一直哭……
我沒有參加卉的喪禮，而是拎著一瓶酒坐在小漁港的消波塊上，靜看浪潮拍打堤防，看飛機在很遠的天空飛翔，然後一口喝光600CC的威士忌，讓自己很快進入醺然迷濛狀態，因為那樣我才能牽著卉的手走過黃泉路，越過奈何橋，一起去酆都城門口，在那裡相約來生再續今世緣。
我知道有一天會將自己與卉的故事寫成小說，裡面會有滿滿的年少輕狂，青澀的情感與浪漫，還有輕放手後的蒼茫，也會有無盡的思念與祈禱，以及說不完的心痛與酸，當故事寫完後，我想，我會選一個陽光斑斕的午後帶到墳前焚燒，寄到天堂給卉，告訴她，我想她，真的好想好想……
今晚我又醉了，醉在小漁港，並在那裡看到卉對我微笑，那抹二十歲的青春臉龐。
李文義 2015/01 忘不了的冬夜
某次露營，森帶了吉他，大夥圍著營火聽他彈奏，在溪聲潺潺中隨音樂哼唱，弦月吐露清光，散播寧靜安詳，牽引許多靈魂隨夜嵐飄盪，尤其唱「偶然」時，更令許多人忘我，不自主地閉上眼睛輕晃，讓心跳頻率和節奏一起感動，可惜唱完「我輕輕的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後，氣氛就進入冷場狀態，森帶著歉意聳肩，承認自己琴藝有限，願意把吉他交給任何人，但沒有人接手，於是所有人就坐在原地與身旁的人聊天，或乾脆躺在地上仰望清碧月亮與群星閃爍，我一樣躺在地上仰望繁星點點，但溪床卵石遍佈，挪了好幾次身體才挪得平坦舒適，正當準備好好享受星光爍爍時，欽走過來，手裡拿著吉他。
「你來吧！」我有點錯愕，起身發現被許多雙眼睛盯著瞧，因為欽接過吉他時，大夥以為他要接手彈奏，沒想到卻是遞給我。「你不接手就是虛偽了，我知道你不是虛偽的人。」
雖然不喜歡欽把氣氛弄僵，但他說得沒錯，在當時氛境下過度推辭就是虛偽，何況大家都是年輕人，年輕人就應該乾脆並勇於表現自己，我當然對自己的吉他造詣有信心，心想把氣氛帶回活潑愉快，不辜負如此美夜也好，於是接過吉他。欽要我到坐在中間，我覺得沒必要，直接把吉他放在腿上，先彈「愛的羅曼史」，再彈「藍色多瑙河」，最後用巴哈的「抒情曲」結束，三首曲子彈完準備宣告完成任務，卻發現所有眼睛全都盯著我看。
「好好聽，繼續啊！」
說話的是卉，她坐在我旁邊。
其實一開始我就注意到她，因為她的外型很光耀照人，尤其那雙秀朗眉痕罩在含有詩意的雙目，更顯出超眾氣質與靈氣，如果真要形容，只能用偷下凡間的仙女比擬，這樣的女孩很難不引人注目，我雖然不習慣主動與人攀談，個性再怎麼孤僻也無法阻止好奇，所以早已多次被特殊氣質吸引。
卉要求繼續，眾人也鼓譟再彈一曲，我在餐廳和歌廳演奏那麼久當然不會怯場，而是忽然升起一股奇異感覺，彷彿接下來是為了特定人彈奏，但我也不想扭持破壞氣氛，向卉微笑後便彈起帕海貝爾「卡農」。
我無意獨領風騷，也不想舉行獨奏會，因此彈完「卡農」後就婉拒所有再來一首的要求，畢竟那是眾人的夜，誰都不能佔為己有。沒了音樂大家又三兩聊天，有些累了，提早回營帳休息。我走到溪畔，就著月光選塊乾石頭坐看粼粼波光，聽流水從左耳穿過右耳，從右耳穿過心臟。
「你吉他彈得真好，一定下過很多苦心。」
懂事以來第一次發現，一個人在月光下竟然可以如此美麗，宛如飛舞彩衣下凡的仙女，周遭空氣也被感染得彷如幻境，但是我驚訝的並非那股脫俗靈氣，而是怦然心動的感覺，並迅速回想自己多久未曾如此悸動，過往一幕幕從腦中倏過，每張臉龐每抹笑容，是夢嗎？菁嗎？最後我終於明白，怦然的感覺是和妹在梅花湖畔初吻的瞬間，那種全身毛細孔擴張，心跳加速，血液如江水奔騰的迷眩感。
「是下了些苦心。」
「我可以坐下嗎？」
剛開始沒有共同話題，所以我們只是靜看遠方山脈稜線，聽溪水沖擊石頭，而且盡避免注視對方，就算不經意交集也會用微笑化解尷尬，但夜的呼吸太均勻，月光柔的像霧，容易讓人迷醉，以為身在童話故事的幻境裡。
「好寧靜，靜得好像躺在雲朵上，空氣清新的像天堂。」
卉捲起褲管把腳伸進溪水裡，就著朦朧光線我看見白晰細緻的肌膚，以及黏在腿上的水珠，宛如一顆顆發亮的珍珠。
「你常參加這種活動？」
「最近才參加，以前幾乎躲在家裡。」
「那你很孤僻喔！」
卉有很美麗的側影，堪與水月爭靈，鬢角垂下的髮絲尤其飄逸可人，笑容俏皮不輕挑，而且我注意到她的牙齒很白很整齊，在豐飽唇間潤澤如白玉，彷彿經過藝術家特意雕刻塑造。
「妳的牙齒是我見過最白最美最整齊。」
「謝謝，但是我沒有戴過牙套喔！是天生一口好牙。」
於是我們從牙齒聊到皎潔的光，從月亮聊到天堂，從懷念的人聊到夢想，從漫無目標聊到彼此，也因此知道卉的家世不凡，父母都在大學任教，哥哥是管弦樂團指揮，姊姊在維也納修大提琴，一年內她也要去巴黎讀藝術和文學，本來應該專心準備，卻被同學拉來參加露營。我笑著說難怪氣質出眾，原來是受到藝文氣息和家庭薰陶。卉說她從小喜歡藝術與文學，多年前就計畫去巴黎，去羅浮宮看蒙娜麗莎和勝利女神像，在凱旋門下仰望蒼穹，漫步塞納河畔享受霧氣朦朧。說話時她的睫毛輕輕眨動，搧出未來的夢想，使人以為面前這條就是塞納河，耳邊吹的是阿爾卑斯山來的風，但我還是很快拉回現實，說自己只能坐在西子灣聽海浪輕拍堤岸，走在愛河呼吸有點鹹腥的風，我們活在不同世界，她是花叢裡震動小小翅膀的精靈，或許還拿著一根仙女棒，我比較像浪跡天涯的貓，每天為了食物慵懶孤僻遊蕩，在天神醉酒時，偶然邂逅在今晚，否則兩縷幽魂不可能牽繞在濛濛夜霧的溪畔。
記得老師父曾說，每個人的命不同，不需要欣羨別人，因為不同命有不同困擾，重要的是認命，認命後才能瞭解自己的優勢和劣勢，然後利用自己的優劣條件創造一次次奇蹟。話雖如此，我還是對卉說能完成夢想真好，很多人窮其一生可能連邊都摸不到，或只能在挫折與欣羨時欺騙自己。卉說每個人都有機會完成夢想，我也可以走在塞納河畔，只要我願意，我想，背後依然可以長出翅膀。她綻滿笑容，問我夢想是什麼，我竟然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從沒想過自己的夢想。
我的夢想是什麼呢？看著粼粼波光和已經降到山巔的月亮，不禁回想一路走過的路，想起蓮姊溫暖的胸脯，妹的溫柔手指，菁的嬌弱，夢的酒精，卻想不起來母親的淚水，父親的皺紋，只記得自己沒有童年，放學後有做不完的家事，為了當幫助家計被迫放棄學業，小小肩膀必須扛沉重鋼筋，受傷時躲在棉被裡哭，任何挫折痛苦要自己承擔，彷彿我沒有家，沒有港；或者說，我的家在遙遠山巒的那一端，那一端的那一端；所以我想，我的夢想應該是擁有屬於自己的家，這個家不需要金碧輝煌雕樑畫棟，也不用雲霧飄繞或七彩霓虹，只要有紮實的歸屬與安全感。
但我總不能向卉說些空靈飄渺的話，記得當時對她說，想自己當老闆，賺夠錢後在靠海的山邊蓋間小木屋，每天看山觀海望物換星移，終日彈琴寫書緬懷過往。卉詫異的盯著我，說那是老人才會有的夢想，我竟然那麼蒼老，成長過程一定很艱苦，嚐過許多挫折。卉嘆口氣，說自己的生活平淡，宛如無波瀾的潭，她承認自己是溫室裡的花朵，從小到大所有挫折都由父母承擔，未來三十年的命運已被安排，而且不會出現意外，但她很想知道溫室外的天空如何燦爛，人世種種如何精彩。這次換我瞪著她看，然後笑說，妳小說看太多，以為自己是塔裡的公主，塔外有會噴火的惡龍和神劍客，事實是，不管平淡或劇烈起伏，都有各自的痛苦和幸福，只要坦然面對就是精彩，妳不該對別人產生過度幻想，我很平凡，不是龍，也不是神劍客。
卉側歪著頭，露出懷疑眼神，然後過來和我擠同一塊石頭，並不斷要我說些自己的事，語調很輕柔，彷彿越過層疊山巒的嵐。我說，想點根菸，她說討厭菸味，但此時可以容許，因為我已經像蹲在堤防上看海的老人，必須藉由指間顫抖的菸灰才能說話。我差點剎笑而出，卻忽然聞到一縷香味在鼻前繚繞，那縷香味令我暈眩，並立即想起當年躲在棉被，攬在懷裡，穿透心肺，簌簌滾下淚水的味道；所以，我確實需要點根菸。
想聽什麼？或者說，該從何說起？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挖太深心跳會停止，頭皮底下的蛋白質會流失。卉說隨便，因為她已經誠實說出自己的種種，就算我不掏心掏肺至少也該輕描淡寫。我深深吸口菸，把煙霧吐向卉聞不到的方向；煙霧，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我沒有刻意提及哪個部份，每一段幾乎都是輕輕帶過，但是卉始終低頭不語，雖然扮演忠實聽眾角色，輕黏的肩膀卻傳來微微悸顫，我不知道也沒問她心裡的感想，只是一同看月亮降到山的那一邊，以及沈默，直到卉的同學催她回營帳睡覺。
那天後很多人說要跟我學吉他，馬子索性把三樓整理成教室讓我開班授課，再給我一副鑰匙，好在他們出團時可以進入，三樓房間也讓我休息住宿，所以那段時間我幾乎都住在那裡。
卉從小學鋼琴，吉他對她來說雖然並非難事，所以當她出現在教室時的確讓我相當詫異。她靜靜坐在最後排，抱著吉他學習不發問，抬頭時總是展現甜美笑容，讓我想起夢站在綠竹盆栽旁的情景，記得卉第一次坐在吉他班的那晚，我竟徹夜難眠，而且夢見夢單手撐在牆上催吐，隔天情緒墜到谷底，覺得冬天好長，彷彿永遠看不到春光。
「一趟車要四十分鐘吧？」
「不止，我還要轉兩次車。」
每次下課卉都急著離開，沒有打招呼或閒聊，直到第五還是第六天，我終於忍不住問她那麼急做什麼，她說要趕公車，我又一次詫異，每天到吉他班只是為了趕公車？
「下次如果想來，我去載妳。」
「真的？」卉笑得燦爛，宛如盛冬暖陽。「那……週二週四要去補習班，其他時間你都來載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很好奇，妳從小學鋼琴，吉他對妳來說不算什麼，幾乎每天來到底要做什麼？」
卉沒有說話，只是露出芙蓉笑顏，令我微微漾起漣漪，彷彿綠蔭深深處，有縷輕風在顫動。
「走吧，我載妳回家。」
向凱和其他人道別後，我和卉走出店外，街上已冷清，弦月掛在蔚藍一碧的蒼穹，幾點星芒，瞇著眼對人閃顫，風沁涼，昭告冬天即將來臨，我見卉衣衫單薄，問她冷不冷，卉搖搖頭，我還是脫下外套給她穿，那件外套並不厚，適合秋末冬初，不記得在哪購買，樣式中性，穿在卉身上別有一番風味。
第一次發現卉的手很溫柔，是跨上機車攬住腰時，而且她有獨特體香，像茉莉？醡醬草？七里香？一時間我無法分辨，只是嗅著淡淡香氣，感覺時間正在倒流，流過坪林到新店，看到菁趴在窗櫺，眼睛閃著夕陽，梨山上蘋果花鬧得猖狂，昆伯魚池裡落葉飄盪，蓮姊懷裡抱著幾顆蒲瓜，妹在涼亭裡撐著下頦眺望繽紛天空；我終於想起那是妹的味道，沒有腦漿沒有血，沒有悲傷沒有淚，純淨的，會勾引記憶，牽魂絆魄的氣味。
「還不走，發呆？」
「對不起！」
回神後我朝省道而去，一路月靜人稀，偶爾車燈呼嘯而過。卉偎在肩膀，聲音聽來特別輕柔。我問晚上常出門難道家人不擔心，卉說她有很多理由，而且家人已經不太管，不到一年就要去巴黎，這段期間是她唯一可以自由與放縱的時間。卉說，從小到大任何事都被安排，連呼吸也有一定規律，她不願日後回首發現青春留有空白的頁。我笑著說必須知足，優渥的生長條件是很多人夢寐以求。卉說，才不，當你每天面對學經豐富的父母兄姊，就會知道壓力有多重，好像自己稍稍脫韁就會愧對列祖列宗，還是我好，從小歷練人生，該哭就哭，該笑就笑，愉快時在山巔高崗唱歌，悲傷時在孤寂處演奏淒涼，人生不是公式，生命必須有挫折困頓和悲傷才顯得精彩。是這樣嗎？我說，挫折悲傷只在回首時才顯得精彩，身處其境時沒有人會覺得甜美，人可以有夢想，但終究離不開現實，自由的野獸，仍要為生存戰鬥，未來被規劃何嘗不好，從小浪跡飄盪很茫然，很辛苦。卉說，至少我愛過，很認真愛過，她也想有個人認真的愛，人生沒有真愛經驗很悲哀，好像一條蟲，沒有知覺的在泥裡蠕動。沒愛過？不會吧，條件這麼好，不知有多少人追。雖然風聲斧斧，仍可聽到輕微嘆息的心音，以及貼在腹部手指的溫度。卉說她沒有朋友只有同學，而且只能是女生，你都不知道有多恐怖，被看到和男生說話會被追問，逼得自己想變成為愛走天涯的俠女。那妳認為什麼是愛呢？我問。卉似乎在思考，耳邊只有風，以及月亮的冷。不知道，應該是無怨無悔，互相珍惜，老的時候牽手望遠山與蒼穹，卉說。無怨無悔，牽手望蒼穹，我在心裡默唸幾次，不想再說什麼，因為卉對愛的定義很平凡平淡，但很多人總要鬢白齒搖，驀然回首才知自己曾經擁有。
「妳住哪？」
「圓山。」
我們轉往澄清湖方向，路上霓虹喧嚷人車繁忙，多家商店深夜不打烊，彰顯城市活力與時代進步。雖然來高雄許久，也逐漸習慣便捷生活，但我依舊不喜歡城市，總覺得城市太吵，自己太靜，像被熱鬧的繭殼封鎖於窄小空間，不想破繭，也不想被入侵，也許這樣很病態很孤僻，但我寧願自己失聰，寧願孤單地用心凝聽世界。
「沒想到妳住這裡。」
「我爸年輕時買的房子。」跨下機車後，卉隨即轉身向上指了指，表示住在十二樓。「有問題嗎？放心，以後我會在這裡等你。」
「沒，沒問題。」
「那……謝謝你載我回來。」卉的眼神忽然閃爍，語調也遲疑起來，彷彿在光束中迴旋打轉的塵粒，留戀風，不肯墜地。「明天下午有課嗎？」
「晚上才有。」
「要不要出去逛逛？」
「妳想去哪？」
「隨便，都可以。」
「好吧，明天下午一點，在這裡見。」
「好，明天下午見！」
卉做個滿足俏皮的表情，然後輕快地轉身走向高聳鐵門，我坐在機車上看她不時回頭張望，看她走過花園，消失在一棵高大柏樹後面。從小做鐵工黑手，當然知道那扇高大氣派，造價不斐的鍛鑄大鐵門代表什麼意義，就算是大樓房價也令人咋舌，絕非一般上班族或藍領階級可以入住，原本以為卉只是書香世家，父母兄姊各有專業地位，今晚才知道她的家境比想像好，對此雖然沒有多餘想法，腦中卻突然升起奇怪畫面，彷彿看到自己蹲在電桿旁，一鎚一鎚鍛造製作氣派大門，然後滿身大汗安裝在豪宅區門口，仰頭拭去斗大汗珠時，不輕易望見卉穿著高雅白紗洋裝，宛如城堡裡的公主，就著窗櫺看一群工人正在嘶聲吆喝。
一陣沁涼襲來，拂過不知名的樹，摩挲出殺殺聲。我回神笑了笑，捻斷奇怪想法，緩緩順著山路回家。
隔天我如期赴約，卉已等在門口，她穿了件白衫蓮蓬裙，胸前有荷葉領，領上有金黃絲線，紫裙下擺圓滾邊，宛如朝陽下的鬱金香。長長睫毛眨眨閃閃好像翅膀，輕盈盈，在笑意裡飛來飄去。
「對不起，忘了拿衣服下來還。」
「沒關係，送妳，如果不嫌它土，太中性。」
「怎會土，有你的味道，我喜歡。」
「不要嚇我，我每天洗澡，衣服也常洗。」
「不是那個意思啦！」卉笑得眼睛都瞇起來，聲如輕笭，在月桂樹上啼唱的鶯，讓我無可救藥的陷入流沙，沈浸於撲撲振翅的玄思中。「算是你第一件禮物，我會珍惜，捨不得穿。」卉忽然側頭，嘟嘴，皺眉，雙頰鼓得暈紅。「那——我該回送什麼呢？」
「幹嘛回送？不過一件舊衣。」
「不，一定要想個東西送你。」
「隨便，妳高興就好。」卉繼續咬著手指想，我不願在這話題打轉，拍拍後墊示意她上車。「請問，現在要去哪裡？」
「這個我已經想好了！」上車後卉立即攬住我的腰，並將臉頰貼在耳畔，我又聞到那縷芳馨，終於知道是大葉七里香。她將手臂靠在肩膀，手指纖細又嫩長，指著前方說：「那裡，朝海的方向前進！」
初冬的陽，驕傲地耀在眼眶，我們駕駒馳向廣裘天地，從山崕老松下到卵礪小徑，在幽僻寧靜的山谷呼嘯勁走，行過處，馬蹄掃過萬紫千綠，捲起一場有黃有紫有紅的碎花團。不止一次幻想自己是縱跡天涯的俠客，或許帶把劍，背把琴，攜著一身孤傲，踽向不知名又沈穩的鄉，這下可好，馬背上又多了願意為愛走天涯的俠女，感覺好像宣布退出武林的眷侶，從從容，朝歸隱僻靜地而去；可惜電子花車的擴音器很快就擊潰幻想，我們停在路口等紅燈，孝女白琴跪在電子花車上哀天告地，哭聲淒慄，會拖尾音，一聲拖一聲，一輛接一輛，白菊花接黃菊花，大花圈接照片，面容清秀姣好，沒有騎馬，躺在花簇裡緩緩流向殯儀館。
「好年輕，就這麼走了，希望她沒有後悔與錯過什麼。」
卉緊緊攬著我，語調有些遺憾，我木然望著送葬隊伍。人生不該後悔與錯過，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機會，而且永遠不能重來，可惜人們總要失去後才知道錯過什麼，並一次一次重複錯過。
黃白菊花在煙霧中消失，我們順著長路騎向海，卉貼在耳邊敘述童年種種，祖母過世時如何哭腫雙眼，父親如何咬著淚水跪在棺木旁，長官校長教授，樂團劇團藝文青壯，還有父母的學生全都擠在靈堂，送葬隊伍比剛才還長。轉彎後，話題進入學生生活，國中被父母壓著走，雄女功課很重，補習回家已是半夜，累的像頭牛，恨不得自己有雙翅膀，原來今生只有一次感動，在幼時的送葬隊伍中。
如果可以重來，你會不會選擇同樣經過？卉的問題其實早已想過，老師父說，人生終究逃不過三世因果，欠的還是要還，冤仇未解，來生了斷，所以人生不可能重來，繞一大圈最後還是會回到現在。喂！你聽不懂中文嗎？我是說如果，不可以如果嗎？卉有點氣急敗壞，輕輕咬住我的耳垂。如果可以重來，我不會選擇同樣經過，寧願生在平凡家庭，不用練琴學畫，家裡有笑聲，空氣清爽，可以輕鬆躺成大字形，不會被念沒有家教。如果可以重來，不想吃傭人煮的飯菜，而且是一個人吃，太多事情可以不一樣，只要可以重來。我嗎？你問我的選擇？廢話，我都已經透露這麼多心事，你怎麼可以一直隱藏，欺負小女子會遭天打雷劈。那麼嚴重？我好怕。卉咯咯笑，又咬一次耳朵。我望著車水馬龍，記憶中的每張臉孔，每場景象，走馬燈似的掠過。好啦！我說，不要一直咬我的耳朵。誰叫你考慮半天，活該被咬。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是會選擇同樣經過，因為我懷念那些人，也深愛那些人，雖然過程有喜有悲，卻是我的人生，就算重來也不願錯過任何一個。你果然跟我不一樣，我喜歡。卉冷不防在臉頰啜吻，很輕很快，然後將頭靠在背上。
行到轉彎處，卉說先去旗津，搭渡船，享受海風拂在臉龐，於是我在渡船頭附近找個地方停車。
假日人多，搭船的隊伍宛如人龍，不管老少臉上盡是笑容，卉在身邊繼續說她的生活種種，說了梵谷和米勒，提到莎樂美為何跳七紗舞，阿普洛迪為何要用鮮血染紅薔薇，這些人我都不認識，鴨子聽雷，決定要去圖書館弄清楚。卉說她想看巴黎鐵塔和羅浮宮，想看蒙娜麗莎和勝利女神像，想在冬霧籠罩時踱步巴黎街頭。我說愛河也很美，雖然沒有柳樹搖晃，故宮有很多令人讚嘆的典藏，風起時，西子灣也有雨霧飄漫。卉蜷住我的手臂笑得開懷，說那不一樣。是嗎？外國泥土比較香？不是，我對歐洲藝術有興趣，也是主修項目，如果沒有親身體驗，一切都是紙上談兵。
隊伍雖然很長，行進速度卻很快，沒多久我們就搭上渡船。上船後，卉拉著我走過座位區到船頭，然後將身體靠在欄杆，閉上眼睛吸氣，享受海風輕輕從臉上拂過，表情滿足又溫柔。
「去巴黎後，我一定會懷念這種感覺。」
我也倚在欄杆讓風在臉上搔癢，聽噗噗噗的引擎聲。開船後遇到大船入港，湧起浪，搖搖晃晃，嗚一聲氣笛劃破海洋，氣氛烙印腦海，讓人久久無法釋懷。一群學生在身邊嬉鬧，看起來應是附近大學的學生，能念大學真好，畢業後可以出國留學，朝目標和理想一步步構築自己的天堂，和卉一樣，去看羅浮宮與塞納河，聽冬霧如何在柳樹間穿梭。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唯一希望改變的是能有完整就學環境，但生命是否會因此改變？不用當學徒，不會遇到巧妹和蓮姊，不會認識老師父和菁，也不會在梨山上仰望蒼穹嘆生命無常；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不再是我，而是另一個我。
一艘小船噗噗地從渡船旁疾駛而過，我嘆口氣，再度告訴自己：「生命只有一次機會，而且不會重來。」
下渡船後，我們走在擁擠市集，一路大多是海產店，夾雜幾間手工藝品店，卉對貝殼飾品很感興趣，把玩了幾件，嫌價格太貴沒有買。走出店門，買了兩杯茉香綠，拿在手上慢慢踱向海邊。
沙灘上人很多，各自攗集，有的玩沙，有的玩浪，有的凝望遠方不語。海面平靜，光輝閃爍，浪潮平緩，懶懶地，趴在沙灘，再懶懶地，縮回海洋。卉脫下鞋拿在手上，說要感受雙腳踏在沙上的浮軟滋味，假假的，像踩在雲端，與肌膚接觸時卻又如此真實。我提議爬到右方礁岩避開人群，她立刻變成一隻蝴蝶，紫白相間的蝴蝶，在有風有浪有陽光的綺妮空間翩翩飛翔。
「你該脫掉鞋子，不要老是這麼正經嚴肅。」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笑她跑過來企圖脫我的鞋，笑她被我抓住，放肆得像恣意綻放的新娘花，花瓣上還有去夜遺留的露珠。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感覺軟軟的，嫩嫩的，彷彿握著棉花糖，溫度從手心向胸臆暈染，彼此雙頰微微發燙，那也是我第一次發現臉泛紅暈的卉像含苞的牡丹。
礁岩不高卻陡，稜角分明參差不齊，寸草不生，近水處滿是青苔，所以底部有些濕滑，卉有點遲疑，我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踏上礁岩，一步一步，一塊一塊，越爬越高，越攀越遠，一直爬到遠離沙灘，靠海最近的地方。
「以前就想爬到這裡，但是膽子小不敢，現在才知道坐在這裡好舒服，像坐在遠離塵囂的天堂靜看人間。」
我們坐在岩上看沙灘，指著騷動人群猜他們在做什麼，也猜靜坐不語的人在想什麼。卉說，肯定在想逝去的情，想過去和未來。妳又知道，不要亂猜，也許人家只是發呆，無意識的發呆。我不信，哪有人坐在沙灘望海而不想。是嗎？那妳又在想什麼？不告訴你！卉笑了笑，轉頭望向海的另一端。水平線上有很多船，宛若一座座漂浮的小島，航行萬千哩後，終於靜止於平靜的灣。卉問那是漁船還是商船，我說漁船太小，距離太遠看不清，所以應該是商船，也可能是郵輪，可以載她去巴黎的船。才不！我會搭飛機，透過窗戶鳥瞰，看故鄉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最後變成夢裡的記憶。說話的同時，卉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小到風都可以把她的唇語吹走。她默望遠方，髮絲輕輕顫動，眼眶裡有光。
「再不久我就要橫過那片海，完成學業是我的夢想，也是家人的期待，但隨著時間接近，卻感到茫然，甚至懷疑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
「拜託，有點方向感好不好，那是台灣海峽，對面是中國大陸，花東的太平洋才能通到巴黎。」
「喂！你很不浪漫耶，假裝一下可不可以，破壞氣氛。」
卉嘟起嘴裝生氣，並順勢在手臂捏一下，我抗議，說她有暴力傾向，不是咬耳朵就是又搥又捏，她說，那你可以不要跟我在一起啊！我語塞，不知如何反駁。其實卉的意思我懂，不管夢想構築多久，儘管未來按部就班安排，想到必須隻身在異鄉奮鬥總是茫然，尤其歸期未明，可能一年，可能十年，也可能故鄉從此變成驛站，而且再回首人事全非，只剩兩鬢灰白憶當年。但我能說什麼呢？
「想太多，很多人連跨出機場大門的條件沒有，妳出去後不愁吃穿只需要認真唸書，幾年後學成歸國又能得到萬般推崇，絕大多數人作夢也夢不到這種境遇，我就很羨慕妳，所以妳應該滿足，並好好為日後準備。」
「我並沒有不滿足，只是捨不得，尤其認識你後。」
儘管冬陽暖暖，海風仍是沁涼，加上礁岩上無遮蔽物，每陣風都能鑽入毛細孔，所以卉緊緊攬住我的手臂，兩片臉頰相貼，幾乎要蜷入胸膛，讓我再次聞到大葉七里香的味道，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只剩氣音在耳膜上繚繞。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什麼？」突來的問話讓我有點會意不過來，轉頭再問一次。
「雖然認識不是很久，但心中一直有種感覺，我們一定上輩子就認識，我是宮女你是守將，因為愛而犯天規，所以被打落凡塵輪迴，而且注定要輪迴好幾世，要不然今生怎會相守不到一年就要分手？這個處罰太重，情是所有美好事物的源頭，天神應該庇佑不是處罰。」
我開始懷疑女生特別喜歡把感情加上前世今生凸顯悲涼，用淒美填補憧憬，合理化某些遺憾。可惜我不是女生，不懂前世今生對女生隱含何種意義，也不明白前世今生對女生是否具有魔力。妹死後，我就不相信人世間有亙古不變的誓約，不渝的情盟，認為愛只是乍起的煙火，讓孤寂的夜絢麗又激情，事實卻是短暫與脆弱，禁不起環境變遷，也禁不起歲月推移，就算加上淒美故事，也只適合作夢和憂鬱時使用。
「我相信前生今生，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被打落凡塵，浪漫故事顯示妳內心深處的溫柔與渴望，很美，卻有點危險，會使人拒絕承認現實。」
「拒絕承認什麼現實？不，我不認為。」
卉轉頭望向遠洋，讓我能仔細欣賞她的側臉，美麗的鼻子，薄厚適中的唇，眼眶裡有水蕩漾，彷彿書中的希臘雕像，但溫柔美麗裡，卻有一雙深邃憂鬱的眼睛。
「如果真如妳所說，應該我是牛郎妳是織女，中間分隔的不只是銀河，還有懸殊的身份背景。」
「那又怎樣？身份背景很重要嗎？」卉的聲音固執，目光轉成銳利，宛如頑強抵抗狩獵者的弱獸。
「不重要嗎？」我苦笑，點燃一根菸，煙留不住，立刻被風帶走，灰燼特別亮。「如果我是妳，我也會說不重要，因為妳不是我，無法瞭解由下往上看的隔閡，那是陡峭的坡，爬上去很難，摔下來很痛。」
「我不認為難，我們可以在中間會合，總有雙方都能接受和容納的地方。」
「再說吧，或許真有中間地帶，但今天是來聽風看海，不需要為前世今生傷腦筋，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只要在意今天。」
「那好，我們不談未來，一起創造和珍惜每個今天。」
卉重新展開笑顏摟住我的手臂，我彈開煙蒂，看它拋物線離開手指，順著風斜入海裡，失去蹤跡。是啊，為什麼一定要談未來，尤其知道未來是短暫和不可期待，牽掛未來只會錯失現在，我曾失去很多現在，此時就算不把握，至少不應讓它輕易從指縫溜走，於是我們決定不考慮未來，好好珍惜眼前種種。
「到別處逛逛。」
「去哪？」
「不然你想在這裡坐到晚上？」
說的也是，總不能看海看到地老天荒，而且太陽逐漸被烏雲遮檔，風越來越涼，舞亂卉的頭髮，吹得她滿臉通紅。於是我們小心翼翼爬下礁岩，下坡不比上坡輕鬆，必須放下身段，亦步亦趨，才能避免受傷；我忽然想到，原來從每天去吉他班起，卉已開始走在下坡路段。
最後一步必須撐住她的腰，避免踩到青苔滑落海，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卉的輕盈，像風箏，一只才剛要順風而上的風箏，腹下牽連的臍線還不長，但我知道那條線會越來越長，越來越遠，一直橫越太平洋。
路上買了兩串烤花枝，本來以為女生食量小，沒想到卉竟爭著要較大尾那一串，並堅持我必須要有紳士風度，像十八世紀的爵士禮讓淑女。我還梁山伯要讓給祝英台咧！阿嘉師傅說吃飯皇帝大，手腳溫吞晚來無份。喔——親愛的，你忍心和這麼柔弱的小女子爭食嗎？卉把雙手抱在胸前，露出可憐樣，大大睫毛不斷眨晃，還企圖擠出幾點光。真是敗給妳了，拿去拿去！拿到較大尾那串後，卉開心得像長出翅膀，笑容比太陽還溫暖。其實我不想跟她爭，只想玩，想看燦爛無暇的臉龐。
回程渡輪上我們同樣站在船頭，只是卉不再閉眼享受風，而是緊貼在身邊；我想，她可能有點冷，或單純只想黏在一起，總之我喜歡，因為可以嗅到淡淡的大葉七里香。
離開渡船頭後我們轉向西子灣，卉說不去蘿蔔坑，要去神秘的地方。那裡，順著大學後的山路往上走！纖細手指又指向前方。我們迂迴山路，經過宿舍，停在廟門口，什麼廟沒注意看，因為視覺立刻被蔚藍海洋吸引，那開闊的水與無限延長的水平線，水平線上凝聚的雲，雲層裡斜射而出的光，景致美得讓人感動。寬廣廟庭旁有棵老榕，氣鬚在海風中搖晃，讓人聯想冉鬚微笑的土地公。廟庭邊緣有歪斜的不銹鋼欄杆，成雙成對的人倚在欄杆旁看海，交頭低語，或擺出到此一遊的姿勢。
「景致真美。」
「沒來過？」
「沒有。」
我搖搖頭，平時往來都有固定地方，這裡要走陌生山路，繞過大學校區，對缺乏冒險犯難精神的我來說不可能。
「謝謝我。」
「謝什麼？」
「謝我帶你來神秘幽靜的地方。」
「是喔，謝謝妳！」
卉露出滿足笑容，說了一聲乖，腳步輕盈的走到欄杆旁，風從廣裘無垠處拂來，讓人有隨風遨翔的幻想，左邊細長筆直的堤防向海延伸，白色燈塔孤立海中央，海與天的交接處雲層堆疊，底下船影點點，我猜那些應該都是過客，偶然邂逅在藍與藍。
「在想什麼？」
卉總是表現得活潑俏皮，但我知道那並非她的真實面貌，開朗活潑只佔一小部份，當她靜默不語時，宛如幽魂飄在秋意深濃的夜，身體透明得可以看到裡面空無一物，眼眶漾著夢的漣漪，給人隨時都會化入無聲世界的感覺。所以我想，她的心裡應該有一片葉，吊在細枝上顫動，將離未離。
「幾年後站在同樣地方看同樣景象，心中感觸不知道是什麼。」
「誰會知道呢？時間的寶盒裡，永遠放著未知，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無法得知裡面藏著什麼。」我將飲料遞給卉，她吸了一口，將目光投向蒼穹，我們發現，蒼穹是空的。「妳很容易進入傷感的心境，說和外表不符的話，學藝術的女孩都是這樣的嗎？」
卉沒有回答，只是嫣然微笑，然後將整個上半身傾出欄杆外，我了嚇一跳，連忙抓住她的手臂。
「那裡有條路可以下到漁港，這裡看不到。」情緒一如每次迅速變化，彷彿雲層突然射出光芒，並燦開清朗。卉反拉我的手，往老榕方向走。「走，帶你去。」
穿過廟庭，躲過蜘蛛網似的氣鬚，我隨卉繞過一家海產店，從店旁的階梯往下走，階距時寬時窄，而且又陡又長，心想，下去容易，等會往上爬肯定上氣不接下氣。卉像兔子一躍一躍往下跳，還不時回頭要我快點，我沒有懼高症，只是想慢慢欣賞風景，以及輕盈活躍的身影。
階梯末端是小漁港，大概只能容納幾艘船，漁港內有些漂流木，水質不是很清澈，看來很少有船停泊，兩條堤防也很短，走沒幾步就會到盡頭，堤防外放置許多消波塊，從階梯口延伸到堤防末端，海浪撲到消波塊後濺起漫天飛揚的水霧，宛如置身迷幻境界。我牽著卉爬上堤防，水霧立刻黏在我們身上和髮上，她的臉頰盡是晶瑩水珠，閃爍天與喜悅的光芒。
「平常我都爬到那裡。」卉指著堤防尾端的消波塊，靠海很近的地方。「坐在那裡聽濤聽風以及聽心。」
「我還是比較喜歡山林幽靜的氛境，海很美，但是太吵，會讓人驚覺自己的渺小，遠眺不是盡頭的盡頭，又總讓人覺得未來遙不可及。」
「怪人，望海可以心曠神怡，哪有人會覺得遙不可及。」
我不想辯駁，只是微笑望著海浪撲在消波塊上。梨山獨居雖然很孤單，但從早到晚呼吸芬多精，下午雲霧籠罩時，近山遠景皆朦朧，覺得自己像住森林的妖精，而且靜謐環境能讓思緒沈澱，釐清許多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問題。海太遼闊，遠得無法窺探哪裡是邊際，就算每天不停振翅飛翔，也到不了那麼遠的地方，而且汪洋無盡沒有休憩處，飛不到盡頭終會精疲力盡。
「又在想出國以後的事？」
卉又開始靜默，看著天與海交接的線不語，我猜她又望景生情，起了猶豫與不安情緒。
「不是，在想別的。」卉拉我爬到堤防末端的消波塊上，由於很靠海，感覺像坐在四周汪洋的船頭，雖然為了安全我選擇較高較遠的位置，海浪仍不時濺在腳上，身上更是佈滿水珠擦都擦不完。「我在想，其實你也可以去巴黎。」
「我？怎麼可能，別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是認真的。」
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乍聽下以為是幻覺，所以心情和表情都是最直接反應，但卉的眼神卻很堅毅，讓我想到野柳的女王石，仰著頭，凝望海洋。
「法國也靠海吧？如果沒記錯，有英吉利海峽，去法國妳同樣可以看海。」
我特意轉開話題，不想浪費時間討論不可能的事情，卉嘟噥幾句，我假裝沒聽見，轉頭看一艘大船正緩緩出港，船上堆滿貨櫃，那是一艘希望，航向任何成就希望的地方，我當然也有希望，但出不了港。
「看，下雨，好美。」
凝聚過多熱氣後，水平線上的雲變得厚又沈，像棄置多年沾滿灰塵的棉絮，雲底雨下如幕，垂在滾滾紅塵裡，天與海失去疆界，神用水與人間相連，幾響悶雷閃光，透露世路浩渺與詭譎。
「是很美，但也很危險，船上的人想必正在抵抗風雨。」
「你真的很不浪漫耶！不用什麼事都想得那麼清澈，總要保留一點模糊空間，否則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沒錯啊！船上的人現在可能笑不出來，只有遠觀的第三者才覺得浪漫。」
判斷和感受任何事只是角度問題，所以我不認為自己有錯，卉噘著嘴繼續凝望雨幕。後來回想，發現自己真的錯了，美麗背後或許藏著骯髒或醜陋，幸福美滿可能只是短暫的誤會一場，但凡事若只用生澀堅硬的現實去看待，這世間恐怕沒有美麗可言，浪漫也根本不存在，希望變成自欺欺人，人心只剩現實和自私。
冬夜來得快，稍不留神天已陰灰，一副即將傾盆大雨模樣，我不想在堤防上承受寒冷夜風和不可預期的危險，更不想摸黑爬陡峭階梯，所以趁尚有微光催促離開，然後牽著她的手步下堤防，階梯陡峭有些濕滑，我叮嚀腳步要小心，卉笑了笑抬頭仰望，倒吸一口氣後快步爬上樓梯，我跟在後面保護，她腳步穩健一路直奔頂端，雖然氣喘吁吁，臉上盡是愉悅和驕傲。
離開西子灣後我們去逛二手書店，架上和地上堆滿各式書籍，有些看起來很老舊，蒙一層厚厚灰塵，雖然大部份是參考書和過期雜誌，仍有很多值得閱讀和收藏。卉流連在藝術相關書架前，專注的翻閱大綱內容。聽說認真的人最有魅力，看到那雙眼睛覺得果然不差，炯炯中透露堅毅與自信，光芒不比學者專家弱。我也挑了幾本歐洲文學，希臘神話和藝術方面書籍，不是企圖藉此拉近與卉的距離，填補學識背景不平等的自卑，單純只想補足過去甚少涉獵的領域，也因為如此，爾後我閱讀了很多西歐方面的文學叢書，可惜只侷限在翻譯書籍。
逛完二手書店時間已不早，路上簡單用餐後便轉往吉他班上課。卉同樣默默坐在最後面，直到結束才一起離開，離開前凱曖昧的把我拉到一旁，問我是不是和卉在交往，聽說家境不錯，眼光恐怕很高，重點是能相處的時間不多，不能比翼雙飛就要有心理準備。是喔，門當戶對才能得到祝福？能不能天長地久很重要？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好意提醒，站在朋友立場。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只是朋友而已，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凱的神情讓我有點內疚，連忙向他道謝化解尷尬，但儘管如此，他的話還是留下陰影。
後來幾個月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每天晚上和假日變成最期待的時光，我們玩遍高雄風景區和夜市，還曾遠征到旗山和屏東，但最喜歡的還是坐在西子灣看海，以及夜晚愛河上的粼粼波光。我們很有默契的不談未來，共同珍惜短暫的現在，送她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從剛開始的十點半延後到十一點多，再拖延到將近凌晨一點，分手時依依不捨互道晚安，看她踩著輕快腳步走進氣派大門，直到有次卉的母親站在門口。
她是位氣質優雅的女人，披件外套在警衛室前的昏黃燈光下，表情冷俊嚴肅的默默望著我們，而且用力盯著我看，好像要看穿我的心肝脾肺臟，讓我心中升起尷尬與不安。卉也不敢吻別，下車後立即走入大門，然後跟著母親消失在柏樹後面。幾次後我向卉說，太晚回家妳媽好像不高興，應該收斂一點。卉一臉任性，反對受到第三者影響，堅持倆人空間要充分自由掌握。我和媽溝通過，必須面對我已長大的事實，怎麼管？能管多久？羽翼豐滿的小鳥終會升起飛翔的慾望，因為天空如此廣闊和湛藍，就算烏雲密佈也是另一種享受。卉的話我不想反駁，因為我不夠老，無法體會子女羽翼豐滿後該用什麼態度面對，所以繼續耗到將近凌晨一點，但她母親的眼神總讓我很心虛，覺得自己像小偷，覬覦高不可攀的珍品。
就算特意不提不談，時間也不會因此停頓，卉出國前一個多月，彼此感情已經到濃稠不化階段，我們眷戀每分每秒，焦慮更在每分每秒中蒸騰而上，有時著急的像要從毛細孔爆開，但我們只能盡量抑制情緒，希望將最短暫的時光變成最美的記憶。
「我媽說要請你去家裡吃飯。」
那天傍晚才剛上車卉就開心的說有件事要告訴我，還故作神秘表示到西子灣才說，完全不理會我的威逼利誘和苦苦哀求，雖然路上模擬過幾十種假設，宣布結果時還是令我意外與吃驚。
「妳媽怎麼會想到請我吃飯？」
其實這是廢話，任何人都知道卉的母親想認識我，瞭解彼此關係到何種程度，但那時我壓根未從意外甦醒，只能反射性的詢問，果然卉的答案如所預料。
「我媽想瞭解你，這是好消息不是嗎？」
「是想瞭解我們的關係吧？」
坦白說，那時我根本無法判斷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只覺得腦細胞被幾千幾萬種想法打亂，宛如一團勾纏不清的綿球。
「不，她很認真想瞭解你，說瞭解後才能評估。」
「評估什麼？」
「現在不告訴你，反正星期天我爸和我姐他們會在家裡等你，你敢遲到就試看看。」
「這麼大陣仗，要嚴刑逼供？」
「你怕？」
「很怕，非常怕，怕死了！」
「乖，不要怕，我不會害你，到時會幫你應對，等下先透露他們的個性讓你有心理準備。」
「完蛋，我開始煩惱那天要穿什麼衣服，雙手要放在什麼地方。」
「平常穿著就好，幹嘛虛偽做作，緊張的時候可以握我的手，我想他們不會介意。」
卉一直愉快的叮嚀告誡，神情彷彿面臨人生重大轉折，而且轉折處陽光燦爛鳥語花香，我雖然故作鎮定的記下所有叮嚀，卻無法按耐內心的踽躅不安，不是擔心當天應對失態，而是感覺有塊大石壓在胸口，無法舒懷展眉，像卉那麼樂觀。
週日晚上我比約定時間稍早到達，才剛停好機車警衛就跑出來說門口不能停車，山路幽暗怕隨便停被人撞上，只好繞回人口稠密處停放，走回時卉已等在門口，她穿了件白色短毛衣，淡紫色連身吊裙，縷深紫花的夾腳鞋，頭髮整齊流瀉，可能化了點妝，雙頰微暈滿是笑容，昏黃燈光下宛如紫色鬱金香。她立刻挽住我的手，帶我走入氣派鍛鑄大鐵門，雖然曾製作類似鐵門，親臨穿越仍有一種跨入皇宮的感覺，以及內心那股，些許的卑微。警衛很客氣的和卉點頭打招呼，完全沒有剛才斥喝不準把車停在門口的凌人盛氣。我特意看幾眼轉角那棵柏樹，那棵每次都會遮掩卉離去身影的樹，它大約有一層樓高，枝葉修剪整齊，外型很像聖誕樹，只是沒有掛鈴鐺和禮物，也沒有閃亮亮的小燈泡。柏樹後面是花園，園裡有許多不知名的低矮花叢，有些正綻放鮮豔花朵，大部份只是綠葉反射月亮的光。最深處有座四角亭，綠藤從四根柱子往上攀爬，白色橫木滿是藤蔓與紫色花朵，亭旁有塘水池，水從假山上傾瀉而下，像極了小瀑布，有淙淙流水聲，讓我想起昆伯屋後的花園，想起阿櫻在涼亭內唱歌等情郎。
「緊張嗎？」
我沒有看水池上是否有落葉搖晃，池裡是否有錦鯉悠游，才到花園一半卉就帶我轉入另一座不銹鋼門，並用鑰匙串上的磁卡刷卡開門，進去後是電梯間，四面牆壁用石片堆砌，土黃色，有紋理，而且光耀奪人，一看就知道很高級。等電梯時我稍微度量，發現光是電梯間的造價可能足夠讓我家翻修成皇宮。走入電梯後卉按了十二樓，然後蜷在手臂問我緊不緊張。我搖搖頭，盯著數字由一變二往上跳。其實說不緊張是騙人，總覺得樓層數字跳得好快，讓人懷疑會不會直接升到天堂。幸好卉很貼心，不斷說些安撫情緒的話，要我平常表現即可不用太彆扭，希望讓她父母認識原來的我，她有把握能給父母最佳印象。我喔了一聲，嗅聞大葉七里香，還是覺得空氣有點稀薄。
走出電梯是短廊，四面牆壁和樓下一樣，牆上有造型典雅別緻的燈，石片被照得更為光燦，盡頭有扇窗，溫柔月光貼在窗櫺，彷彿有幾顆星。從大門可以知道每個樓層只有一戶，那又是一座造價不斐的鑄鐵鍛造玻璃門，古銅色澤相當耀眼，感覺非常厚實，由間隙可看出裡面還有一道密閉銅門。其實這種門我不知製作過幾扇，但製作和使用是兩回事，也代表兩者間的階級差距。
「我回來了！」
入屋後是玄關，有耀著鵝黃光芒的小燈，造型讓人聯想歐洲宮廷，右邊有座相當大的鞋櫃，卉拿出一雙拖鞋讓我換上，毛茸茸又軟綿綿，穿起來很舒服，彷彿踩在雲端，卻無法抑制逐漸加速的心跳，甚至讓我躑躅，猶豫該不該隨卉走進客廳，但卉已拉著我的手，興高采烈的往裡面走。
該怎麼形容屋裡擺設？其實並沒有華麗裝潢，而是漂浮樸素淡雅氣息。客廳很大，差不多是我的房間加上廚房和客廳的空間，家具簡單，一組米黃色皮製沙發，但比我以前看過的都還要大，而且看起來厚沈軟綿。茶几上有盆花，我只認得斜伸的薰衣草，沙發對面是大尺寸電視，正在播放樂團演奏，剛好演奏到輕柔溫暖的樂章，我想應該是放映錄影帶，因為我從未看過有這種節目。牆上掛了些未曾看過的飾品，後來才知道是卉的父母從各國買回的收藏，有的掛在牆上，有的放在窗邊不算大的木製玻璃櫃，窗戶倒是很大，可以看到遠方夜景，雖然我分不清是哪裡，卻能感受萬家燈火的氛圍，兩旁垂立米黃色印花窗簾和縷空白紗簾，給那扇窗增添典雅味道。
卉的姊姊朝我笑，雖然年紀稍大，同樣有美麗姣好容顏，皮膚白晰透嫩，盤在腿上的手指纖長，笑容溫柔，全身透露無法言喻的靈氣。我也對她微笑，並轉頭看卉的母親，以前遠看只覺得她氣質高雅，現在近看發現還真是保養有術，臉上幾乎看不出皺紋，目光卻很犀利，隱隱透出冷峻。
「伯母妳好。」雖然她正盯著電視畫面，我還是禮貌性的向她打招呼。
「隨便坐，不要客氣，當自己家。」
卉的母親轉頭看我一眼，發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要不是卉叮嚀過她母親比較嚴肅，常繃著臉孔不苟言笑，還真會以為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爸呢？」
「在書房，等下出來。」
卉拉我坐在沙發，坐下後整個人下沈，但感覺非常舒服，彷彿被人擁抱。卉的母親繼續看電視，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跟著看電視。
「那是我姐的樂團錄影，你看，左邊第三個，拉大提琴的就是我姐，過去了，等下畫面回來就可以看到。」
卉附在耳邊說明，我終於確定不是一般電視節目，並轉頭看一眼卉的姊姊，她也正看著我，雖然同樣是一副要看穿心肝脾肺臟的眼睛，光芒卻溫和很多，應該純粹只是打量，但我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雙手不知往哪裡擺，卉可能察覺我的尷尬，悄悄握住我的手。
眾人就這樣坐著看電視，除了卉不時附在耳邊叮嚀說明，她母親和姊姊完全沒有與我交談，但兩人卻常討論演奏內容和她姊姊的表現，其實那種場面非常尷尬，雖然音樂術語我懂，但大部分話題根本無法切入，自己又無法找出引人興趣話題，讓我深深體認相愛是兩個人的事，相處卻必須牽連兩家子的人。到底電視看了多久？坦白說不記得了，只記得一首演奏完又一首，看完第一片換第二片，連卉和我說過什麼也沒有印象，直到一位皮膚稍黑的女人走過來打破僵局。
「太太，可以吃飯了。」
「好，去請先生吃飯。」
卉的母親終於關上電視起身，轉頭對我微笑，表示可以到餐廳用餐，我才發現她的笑容也是很可掬，能將嚴肅神色驅離，只要她願意常掛臉龐。我當然不可能馬上起身自動走去用餐，而是由卉帶領走向餐廳，到了餐廳又不知道該坐什麼位置，結果還是需要卉示意坐在她旁邊，這就是爾後不喜歡去別人家裡作客的原因，很多細節禮儀不懂，也為凡俗禮節感到煩厭，尤其這種場合很怕自己失禮做錯，還是浪跡天涯的俠客好，席地而坐，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偶爾勾肩搭背唱快意的歌。
不久，卉的父親走進餐廳，我猜不出他的年齡，但與卉所描述大致相同，外型給人學識淵源印象，卻非食古不化的老學者模樣，中等偏瘦身材，頭髮全白，法令紋很深，目光和藹，皮膚有點黑，接近古銅色，鼻子有點大，嘴角微揚，給人不時在笑的感覺。他笑著說歡迎來家裡作客，同樣要我不用拘束，當自己的家；每個人都這麼說，但誰敢真的放肆？餐廳連接廚房，中間隔著吧台，上面另有一座懸空玻璃櫃，櫃下倒吊幾只酒杯。長形餐桌很漂亮，鋪了塊印有花紋的米黃色桌布，每個人都有一塊白色餐巾，卉暗示放在腿上，我學她攤開平放，發現餐巾很大一條，慶幸的是吃飯用碗筷不是刀叉，否則真不知是左手拿刀還是右手拿刀。
有什麼菜色呢？開什麼玩笑，哪記得那麼多，只記得不太敢挾菜扒飯，動作要放輕避免發出聲音，每一口都要細嚼慢嚥，像個有教養的紳士，很痛苦，而且吃不飽。氣氛倒是比預期輕鬆，大夥邊吃邊聊，可惜我同樣插不上嘴，鴨子再度被雷擊中。這個很好吃，那個不錯，瑪麗亞很會煮湯喔！飯夠不夠？再來一碗？夠了，謝謝！這是唯一能點頭應答的話，其餘只能假裝聽懂並偶爾跟笑，笑的很奇怪。平常吃飯速度很快，往往三兩下就能全部倒進胃裡，那天已經盡最大努力細嚼慢嚥，結果還是第一個吃完，其實沒有吃飽，而是覺得那頓飯很痛苦，想盡早結束離開，卻想起卉叮嚀我是客人，吃飽後不能先行離座，只好坐在原處聽她們聊天，心中也因此升起疑惑，不是說要藉此互相瞭解，怎麼盡說些與自己無關的話題，難道是要我先瞭解她們的生活習慣和背景？房子很大，裝潢儉樸大方，有傭人，沒有聽到是非八卦，談論藝術音樂相關話題，生活有步調，感覺家教很嚴，其他呢？
終於所有人都用完餐，卉的母親問我有沒有吃飽，我當然回答有，另外再加一聲謝謝，然後由卉領我走回客廳，說瑪麗亞有準備水果。進門後卉已經好幾次主動牽我的手，她的家人竟然視若無睹，反倒自己覺得有些彆扭。
坐回原來位置，茶几上已經放了一盤水果，蘋果還是梨子？柳丁還是鳳梨？忘了，只記得禮貌性的吃了幾片，而且是卉硬塞給我。眾人各自就坐，卉的父親和母親各坐獨立沙發，卉坐中間，左邊是她姊姊，右邊是我，靠近她母親。這次沒有開電視，所以起初氣氛有點僵，好像大夥都想找個話題卻又語塞，幾分鐘後才由她父親說了些學校的事，我照舊只能跟著傻笑。
「聽說你在做鐵工，哪方面的？我不太瞭解。」
卉的母親突然發問，讓我有點錯愕，雖然不至於支吾不清，卻也回答的稀稀落落，但還是有將工作內容清楚說明，包括曾經製作過樓下氣派大門，入口雕花鍛造大門，以及各式鐵窗鐵厝。
「這麼說你已經做很久了？」
「十三歲就開始當學徒。」
「十三歲，那不就是小學畢業？」
「是。」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竟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而且交叉握拳的雙手不停蠕動，但我很快就瞭解，這就是自卑，癩蝦蟆和天鵝的自卑，凡人攀不起仙女的自卑，所以那句略顯高昂的話頃刻變成一把刀，突兀地，用力地刺入我胸口，那麼深，而且鮮血直流。
「為什麼沒有繼續升學？不喜歡唸書，還是有其他原因？」
「因為家裡經濟不好，需要幫忙。」我盯著自己的手，依舊不敢抬頭。
「小孩子能賺幾個錢？何況出國唸書前，國內教育花不了多少錢。」
「是，伯母說的是。」
記得還是小學徒時，常聽人說：「真可憐，年紀還這麼小就做粗活，弟弟，你要加油！」當時總會為自己的年幼與無用哭泣，並希望能盡量長大有更多力量，但今晚卻第一次為自己的學歷感到自卑，非常嚴重的自卑。記得老師父曾說，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不偷不搶都是正當且值得尊重，本來一直很相信老師父的話，但此時非但感到懷疑，而且覺得自尊遭受非常嚴重打擊，因為這些話全都出自於卉的母親，讓我受創得完全抬不起頭，只能盯著雙手用力撐起笑容，非常用力的讓自己看起來像在笑。
卉靠過來，握住我的手。
「一技在身就是了不起的事情，以後你可以自己創業，賺更多錢，所謂行行出狀元不是嗎？不需要為自己的學歷難過。」
「是，伯父說的是。」
卉的父親話說得很委婉漂亮，我感謝他將話題止住。卉仍握住我的手，她姊姊表情雖然淡然，眼神確實傳來溫暖，她母親繼續看著我僵硬笑容，我知道自己撐得很虛很假，因為我更瞭解，卉的父親一席話只是客套安慰，無法拔出戮在胸口的那把刀。
「你待過樂團，在餐廳彈唱，也有開班授課，這麼說來是自己找老師學，並非受正規養成？」卉的母親問。
「是。」
「拿手的是什麼呢？」卉的父親問。
「西班牙古典吉他。」
「他已經學了一段時間鋼琴。」卉插話為我補充。
「不容易，下很多苦心吧？」
「是。」
什麼叫做正規養成？有幾個人從小到大一路受系統培養，絕大多數不也是像我一樣自行找老師學習，有了一定程度後才報考相關科系和學校？但我不敢提出質疑，因為我知道，音樂學校裡有鋼琴，大小提琴等科系，就是沒有吉他課，當音樂廳裡眾人起身鼓掌，感謝聽到一場大型且偉大演奏時，沒有人會看到幾十人組成的管弦樂團裡有吉他手。這是第二個自卑，為我的吉他不能立在地上拉。
「不要拘束，我們只是想多瞭解你，你雖然出身不好，但看得出來是個好孩子，而且為了自己的未來下過很多苦心，我有很多學生都沒有你這種毅力，這是你最大和最強的優點，明白嗎？把頭抬起來，展現原來的你。」
「是啊，我就覺得你很了不起，我很多朋友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是實踐家人的安排。」
曾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抬頭感謝卉的父親和姊姊，因為這番激勵言詞代表他們肯定我自學的辛苦和堅持，但在抬起頭前還是想到，這番話同樣只是安慰之詞，不忍看我在他們面前自相形穢，也希望能藉此抒解卉的不安，我受創嚴重的自尊並未復原，胸口那把刀依舊深深刺在心臟，而且一直在流血。
「能自學到這種程度，代表你有天賦，接下來有作什麼計畫嗎？」
「計畫？」我確實不懂卉父親的語意，不明白他指的是事業或其他。
「你應該知道，我們一家都在音樂相關領域，卉也馬上要去巴黎，所以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計畫繼續朝音樂發展，例如出國深造等等。」
「怎麼可能，他只有小學畢業，有哪間學校會收？」
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反應是什麼？用力咬著下唇，用力睜大眼睛，還要用力撐出笑容，避免淚水瞬間失控崩落，因為卉的母親如此鐵口直斷，讓躲在草叢奄奄一息的幼獸再度遭遇千萬支箭射中，讓我覺得自己像隻刺蝟，身上插滿箭與刀。
卉用力握住我的手，很用力，我卻感到自己全身都在流血，不停，不停的流。
「不一定要學校，找個名師同樣可以系出名門。」
四雙眼睛同時看著我，我很想說，沒錯，是有這個打算，但我不能說謊，畢業典禮那天教導主任說，我的先天條件已經注定，老師父說很多事冥冥之中已有安排，如果先天條件和後天注定會在音樂領域發展現在就不會是黑手，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
「抱歉，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有很多限制因素，例如經濟。」
這是最現實的問題，姑且不論爾後能否發光發亮，出國找個名師花幾年時間學習，那要準備多少錢？小學徒出身的我怎能負擔？我開始覺得沮喪，並想起身離開，因為我終於徹底瞭解，我和卉的確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而且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拉近距離。但卉依舊緊緊握住我的手，傳遞她的支持與期待，壓抑我的衝動。
「其實今天我爸是想告訴你，他願意資助你，只要你有很好的計畫。」
雖然卉的父親向我點頭，但是我知道，這應該是卉遊說很久的結果，甚至可能經過無數次激辯，把我描述成完美無瑕，積極進取，前途無可限量的人。但是我能因此展開歡顏欣然接受，表示只要經濟不成問題，就能規劃出完美的深造計畫，並會努力學習報答他們知遇之恩與再造之情嗎？不，因為我更清楚，所謂願意資助只是安撫卉的權宜之計，過了今晚未來肯定有更多問題，我是不會變成王子的青蛙，卉是不會變成凡人的仙女，我是漂泊多年無根的浮萍，卉是備受呵護的公主，除了中文其他國家語言我一句也聽不懂，卉精通三國語言，他們的親戚朋友都像宮廷裡的紳士淑女，住在高級住宅區裡的豪宅，我是幫豪宅製作大門側門甚至廁所門的黑手，這是我們的距離，問題的根本所在，橫隔織女與牛郎的不僅僅只是銀河，還有倆人之間的階級，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我明白，我懂。
「當我還是小學徒時，認識了一位出家師父，他教我很多人生與生命的道理，讓我瞭解除了必須腳踏實地，更要認清自己的能力與條件，這些年來我很清楚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什麼事可能實現，什麼事對我而言永遠只會是夢，所以很感謝伯父的好意，但是我不能畫一個不存在，不可能實現的美麗圖騰欺騙你們和自己。」
「你可以，我相信你的能力，只要你願意。」卉開始急了，雙眼瞬間泛出光芒，手指也更為用力。
「謝謝妳的信任和支持，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份情，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欺騙任何人，尤其是妳。」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難過，很想哭，彷彿回到十三歲那年，知道沒有一間學校辦理夜間部，然後蹲在路邊痛哭和踢腳踏車，瘋狂的在涼亭裡捶胸頓足與吶喊，但此時我必須緊咬嘴唇壓抑淚水，用卑微的心接受事實，降低對卉的傷害，因為她的幻想和希望已經破滅，我無法想像她將承受何等衝擊。
「看得出來你是聰明的人，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什麼事情應該努力追求，什麼事情應該成為回憶。」
說來好笑，卉母親的笑容第一次讓我覺得沒有壓力，不咄咄逼人，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的笑容非常清楚表示，事情已到春事闌珊時候，夜鶯不該再眷念殘枝，回憶才是最美麗的結局。
「說句良心話，今天以前確實對你抱有懷疑，但經過今晚對談和觀察後，我承認確實誤解過你，並開始欣賞你的個性，我相信有一天你會成功。」
「爸，媽，你們現在說的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卉，妳不要誤解伯父和伯母，是我自願放棄，因為我沒有把握未來能還伯父的恩情，妳不應該懷疑伯父伯母對妳的愛。」
「不，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可以，是他們在暗示你，我不要，你答應過和我一起去巴黎，你答應陪我到天涯海角，愛我一輩子，一輩子用生命保護我，你不可以違背諾言，不可以……」
卉已經瀕臨失控邊緣，淚水不停滾落，她不停跺腳，抓住我的手要我實現諾言，並對父母射出怨懟眼光，我能將她攬在懷裡安撫，保證一定實踐諾言嗎？不，我不能，此時任何言語或動作只會讓她更失望，增加更多不可能的希望與怨懟，所以我不能，什麼都不能做。
「很晚了，我該走了，謝謝今晚的招待。」
「不要，你不要走，我知道你走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你不可以這麼狠，不可以這樣對我……」
卉失控的抱著我痛哭，我很想緊緊將她摟在懷裡，仔細吻去每一滴淚，甚至挖出自己的心給她看，但是我不能，甚至必須狠心推開她的身體，那張讓我魂縈夢繫的臉龐，然後毅然決然的站起身，向卉的父母鞠躬道別，用力咬住嘴唇忍住淚水，用最無情最冷漠，最快的速度走向門口。
「不要，你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儘管卉瘋狂且用力掙扎，依舊無法掙脫父母的掌控，她淒慄吶喊，哀哀呼喚，聲聲刺入我胸口，弄痛我的靈魂，我所有知覺感官，但我不能回頭，片刻也不能停留，我必須是不守承諾的人。
「說真的，我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等，我會盡力幫你和卉。」
「謝謝！」
「放開我，我恨你們，一輩子都恨你們……」
關門前卉的姊姊對我許下諾言，我只是對她輕輕點頭致意，一句誓言也無法承諾，然後故做瀟灑的按住往下按鍵，儘管不斷傳來放開我，恨你們的聲音，我依舊不敢回頭，直到噹一聲響起時，電梯門打開又關上的剎那，我終於忍不住流下淚水，並且蹲在地上痛哭失聲，感覺胸口痛得幾乎要窒息，全身傷痕累累血流不止，虛弱得差點融化在地上，直到電梯門打開，又關上，打開，有個人愣在門口，又關上，又打開，我才閃過驚訝畏懼的眼睛，走出那扇氣派豪華大門。
爾後幾天我像一縷幽魂，每天不是縮在教室後面房間，就是無目的飄盪，對所有事情失去興趣，作息無法正常，思緒混亂，想很多人，想很多事，卻都沒有一幅清晰完整圖騰。馬子和凱不知詳細情形，但心裡明白幾分，他們沒有打擾或安慰，為我保留更大空間和時間。我抽了很多菸，喝了很多酒，瘦了幾公斤，血管裡流的是酒精，肺裡只有尼古丁，時常昏昏沈沈，迷迷濛濛，有時不自主的去到豪宅底下，馬上驚醒迅速離開，卻又不知道該去哪裡，到處都是擁擠吵雜的人，方方正正的房子，瘦瘦矮矮的樹，直直的路，不禁懷念起梨山苗圃，懷念沒有煩惱苦悶的山林，但最後還是縮回教室，坐在最後一排發呆。
一個月後，腳踏車店剛打烊，和凱道別後，順手關掉招牌霓虹，拉下鐵門，關掉店裡的燈，獨自坐在黝暗中發呆，沒多久響起敲門聲，以為是凱忘了拿東西，鐵門推開的剎那，看到一團黑影朝我撲來，並立刻用柔軟又濕潤的唇封住我的唇。
「我想你，好想好想……」
路燈照在卉的臉龐，耀出臉上的珠串，她緊緊摟著我，瘋狂的吻，我也回以更瘋狂的吻與擁抱，倉皇關上鐵門後，我們挨挨擠擠踉踉蹌蹌進入店裡，上樓時也不忍分開，幾乎是抱著她爬樓梯，經過好幾次停下來擁吻，走進三樓房間後才終於讓四片嘴唇分開。
「明天就要去機場，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見你。」
卉的雙眼腫得厲害，人也消瘦很多，我不敢想像這段期間她如何渡過，更不敢問來到這裡花了多少心思與努力，只是抱著她撫摸清瞿臉龐，心裡有很多話，卻不知如何說出口。
「妳瘦了，令人心疼。」
「你也瘦了。」
卉撫摸我的臉龐，露出心疼心酸的表情，完全沒有喜悅和滿足，淚水依舊滾滾簌落，我再也無法壓抑情緒，撐起她的下頦讓四片嘴唇重新相黏，正式將累積一個月的思念，離別前的心痛，現實面的殘酷完全釋放。無法遏止的慾望使人失控，並不顧一切的蹂躪理智，盡情吸吮對方靈魂，只願暫時擺脫束縛馳蕩於九霄雲外，讓慾望完全掌控雙手。我們為對方脫去衣服，扯掉最後一道屏障，讓無處宣洩的情感恣意奔放。我含著淚水用力揉搓吸吮卉的胸部，她不斷喘氣呻吟，在淚光閃閃中一次一次說愛我，卉說她已經準備好了，在離去前的一晚獻上她的情感，她的不捨，以及最純淨的靈魂，然後緊緊抱住我，用力將身體往上弓，讓我們深深地，深深地結合在一起，瘋狂又肆無忌憚的結合在一起。
卉是處女，床上有血，她說不後悔，我有罪惡感，靜靜躺在床上撫摸彼此身體，讓情緒慢慢平緩。
「那天不應該是那種結果，跟說好的不一樣，你要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妳，也說過是我自願放棄，伯父伯母很好，對我也很有心，妳不應該牽怪他們。」
「你為什麼拒絕？為什麼不願跟我在一起？」
「我很希望跟妳去巴黎，去全世界，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妳明白嗎？」
「我留下來，只要你開口我會不顧一切留下來，求你跟我說一聲不要走！」
「妳認為我會這樣說嗎？」
其實卉很清楚，我不可能說出挽留的話，她也非常清楚事情已成定局，不可能出現奇蹟，要求和希望只是最後掙扎，不會改變任何事實。
「那你等我，幾年後我就回來。」
我該許下承諾嗎？學浪漫淒美的愛情故事許下不渝諾言，然後橫隔太平洋兩端各自守候，用各種方式傳遞彼此思念，期待她學成歸國後長廂斯守？不，我不應該，也不會，因為長距離長時間的戀情是實質距離，誰也無法保證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不希望她的學習之路受此羈絆與影響，更重要的是，就算她學成歸國又怎樣？我和她的距離和隔閡會因此消失？不，不會消失，而且會越來越大，我還是會住在凡間，她會昇華到更天外天，彼此之間的隔閡會越來越多重。
「今晚還能見面，而且融為一體，已經是上天賜給我們最美的回憶，妳不覺得應該滿足嗎？」
「你不願等我？」
「當然願意，但我不希望妳把這件事掛在心中，進而影響學業，這樣對妳對我對誰都沒有好處，順其自然懂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未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遇到任何人，誰都無法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而且我會一直堅持下去。」
這個承諾太沉重，重得我無法立即反應，當年和巧妹立下永恆不渝的誓言後，八天後她就香消玉殞，卉連一天都不到就馬上要離開，如此沉重的諾言教我如何承受？
卉說要記住我，要我閉上眼睛，然後用手指指腹開始撫摸我的臉，額頭撫到眉毛，撫過眉心，在我的眼睫毛上來回摩挲，然後滑到鼻尖，滑到人中，在雙唇上左右撫弄，再用指背輕輕柔柔的在左右臉頰上撫動，我除了感覺她的溫柔與情意，更是顫了一個抖，不是因為搔癢，而是想起當年也是如此將巧妹的臉龐印在腦海，時至今日，每當閉上眼睛，巧妹的臉龐輪廓依舊如此清晰，此時我的輪廓將永遠印在卉的腦裡。
「我已經記住你了，永遠永遠不會忘。」
我不知道這是美麗還是悲哀，無法表達心中感想，只是靜靜看著窗外似乎在飄雨，沒有月光沒有星辰，只有路燈微微的光，光暈中有很多細微亮點東飄西晃，除此之外盡是一片黝暗。
本想送卉回家，免得她父母擔心，她說有留下字條，強烈表示不放棄自己最後一天的自由。她很堅持，我沒有再反對。不浪費時間睡覺成為共識後，我們整夜聊天，撫摸親吻對方，又做了幾次愛，將彼此的脈搏相連，浸身在短暫又酸澀情境裡，假裝灰撲撲的天空將因此變為蔚藍，縱橫阡陌上不會有任何阻攔，直到窗外露出曙光，天空越來越亮，樓下傳來鐵門開啟的聲音。
下樓時凱看到我和卉很錯愕，但隨即露出笑容，卉說下午就要搭機離開，會永遠記住這群朋友，也要凱不可以忘記她，凱說無論如何都要請我們吃早餐，獻出最後一次溫暖和友情，卉又開心得變成蝴蝶，在我身上採蜜，連喝豆漿時也不願放手。凱說他真心誠意祝福我們，並答應好好看住我，不准過份花心把她忘記。我看得出來卉很開心，出國前最輕鬆最燦爛的笑顏，不談希望不談未來，翩翩飛舞在短暫時光裡。
沿途卉都緊緊抱住我，彷彿怕我或自己被風吹走，並不時咬我的耳朵，說最好能嚥下一塊肉，這樣我就永遠不會把她忘記。怎麼忘得了，人生最痛的是生離死別以及輕放手的蒼茫，這些我都經歷過，而且每段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刻在骨頭，今生忘不了，來生也難割捨。
到達家門口時，卉的父母已經站在警衛室前等候，本來卉的母親要走過來，被卉的父親攔住，卉不理會他們，跨下機車後緊緊抱住我，吻我，說愛我，要我等候，不可以忘記她的種種，但再怎麼眷戀不捨，終究要離開訣別的七里亭，我提醒卉不要讓父母等太久，然後將她輕輕推離，她仍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淚水已經淹沒臉龐，我知道不能心軟，所以咬著下唇將手抽回。
「愛你，永遠，永遠……」
「我也愛妳……」
這是我第一次對卉說我愛妳，說完後我咬著下唇看她慢慢轉身離開，與父母一起消失在那棵大柏樹後面。
當天下午我沒有去機場，獨自坐在小漁港的堤防，看貨船一艘艘出港，飛機一艘艘飛過海洋，然後醉倒在消波塊上，醉在卉的臂灣。
爾後，不管住在哪裡，我一定會種一株大葉七里香。
後來我和卉還有沒有再見面或聯絡？有，十七年，非常漫長的十七年。
十七年後某天接到陌生電話，不熟悉的聲音相約見面，我依約站在西子灣蘿蔔坑前，看到一輛寶藍色BMW轎車停在不遠處，然後走下一名女人。十七年來看過幾篇報導，知道卉在學術界的成就，也看過報紙上的模糊照片，所以當她走近時我便已認出。
「你都沒變，幾乎和當年一模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來。」
「妳也和以前一樣美麗，而且更有女人味。」
卉穿了件象牙白絲質襯衫，荷葉領和袖口有縷空綴花，雖然已不再是羞澀年齡，還是很能襯托保養有術的白晰皮膚，尤其搭配淡紫色長裙，更顯依舊曼妙的身材，也由於穿的是長裙，所以爬上蘿蔔坑時必須伸手搭住我的肩膀，讓我看到那雙修長手指依然細緻，而且溫柔依舊。
「如果沒記錯，我們應該有十七年沒見了。」
「是啊，十七年，好漫長的歲月。」
久別重逢使人喜悅又意外，卻也容易陷於歲月如梭的感喟，而闊別十七年後，當年那份情感還在不在？不知道，因為十七年是段很漫長的時間，足夠讓倆人之間產生疏離感，所以短暫感喟後，我們竟同時陷入不知如何開口的困境，或許有太多話想說，有太多問題想問，卻在四目相接那一秒，同時選擇微笑。
「一個人回國嗎？先生呢？」
「我沒有結婚，一直沒有。」
這句話的確讓平靜心湖激起漣漪，並讓我瞬間啞口，馬上想到當年許下的守候承諾，但我還是不願承認，並數次說服自己，卉的不婚是另有其他原因，可能是工作太忙，或者沒遇到合適對象，人世間沒有不渝的情盟，守候十七年的美麗傳說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呢？夫妻感情很恩愛吧？你是個會全心全意愛對方的人。」
「早就離婚了，我還是比較適合一個人。」
儘管試圖找出話題接續，但疏離感一再讓我們沈默，各自望著海浪閃爍的光芒，不同的是卉已經不再俏皮的晃動雙腳，而是靜靜坐著，靜看粼粼波光微笑，但也因為如此，讓我終於能再聞到熟悉的味道，大葉七里香。
「我們各自在生命繞了一大圈，結果竟然又回到這裡看海，人生真奇妙。」
「其實我最常去的是小漁港，這裡人太多，那裡才有我想保留的記憶。」
「小漁港？大學後面那裡，真懷念。」
我們同時轉頭望向小漁港方向，可惜被長堤防與巨石礁岩阻擋，看不到海浪拍打消波塊時激起的漫天水霧，如同青春已被歲月橫隔，再也看不到當年青澀與甜蜜的感動。
「告訴妳一個秘密，妳搭機離開時我沒有去機場，而是醉倒在小漁港。」
「我知道。」
「誰告訴妳的？」
「沒有人告訴我，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在那裡。」
我笑了笑，不是因為秘密原來不是秘密，而是發現我們相處時間雖然不算很長，對彼此的瞭解卻比想像深。我告訴卉，當年如何坐在消波塊上喝酒，數了幾艘出港的商船，假設她在哪一艘飛機上，全身被海浪打濕，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追著飛機跑，醒來發現四周一片黑暗，既定的事實無法扭轉。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記得最後那晚發生的事嗎？」
「記得。」
怎能可能不記得？那晚剛打烊拉下鐵門，隨即聽到急促敲門聲，開門後卉立刻迎身撲來，我們開始擁吻不放，從一樓吻到三樓，從教室吻到房間，並在那裡卸下所有阻隔，讓倆人真真實實的融為一體，並纏綿到天亮，那是我們最淒涼，最美麗的回憶，怎麼可能忘。
「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真的？小孩呢？有跟妳回來嗎？」我無比震驚，詫異的瞪大眼睛。
「不用那麼震驚，當時就拿掉了。」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是我自願讓它發生，希望把你留在我的身體裡，而且當年一度想生下來，但是我媽嚇死了，連夜飛去巴黎帶我去處理。」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因為思緒出現不小衝擊，如果當年生下小孩，不知後來會如何演變，是她立刻終止學業回來，或是我應他父親要求飛去，還是十七年後的今天上演大團圓？人生的轉彎處做了不同選擇，結果會有如天壤，雖然選擇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未來好壞，但人們總會認為被放棄的選項才是最好。我不知道是否如此，因為我和卉的距離，很難想像轉個彎是否真會更好。
「記得我們第一次出遊的行程嗎？」
「記得。」
「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和男孩子出遊，過程比原先預期愉快，感覺非常輕鬆，無憂無慮，對你完全信任，所以很難忘，常令我回想起當日種種，謝謝你給我那麼美好的回憶，包括那件薄外套。」
「薄外套？」什麼薄外套？我忘了，想不起來。
「就是你為我披上的薄外套，也是你送我的唯一禮物，我很珍惜它，不管到哪裡都會帶著，它陪我去巴黎，去很多國家，也陪我度過很多挫折，分享許多榮耀，至今還在，是我的幸運物。」
想起來了，但想到的不僅是薄外套，而是卉述說這段時所代表的意義。她依舊面帶笑容睇著大海，陽光照在靈靈閃閃的睫毛，我的心逐漸由冬蟄裡甦醒，開始沿著十七年的路程匍匐爬行，宛如虔誠教徒朝聖地膜拜，渴望獲得真正與完整的救贖，可惜我知道必須壓抑這股架空的情感，因為歷經十七年的顛沛後，夢早已變得不單純，當年的感動與淒美，如今已宛若浮雲，縱然重新採擷，耳畔輕啼的已不再是當初敏感踅音，何況我們的距離已經更為遙遠。
「還騎機車嗎？」
「嗯。」
「我們再走一次當年路程好嗎？」
跳動的光耀在彼此眼裡，勾起曾經美好的情緒，那段路程的確令人難以忘懷，而且宛若磅礡的夏蟬，時時嘹鳴於每個帳然若失的夜晚，如今能與相同的人重溫相同的路，有何不可？有何理由拒絕？
「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可以咬我的耳朵。」
卉笑得很燦爛，完全重現當年青澀時光，釀滿記憶的酒甕再度被掀起，溢出醉人氣息。我牽著她的手躍下蘿蔔坑，走到十八王公底下停車場，但她卻拒絕戴安全帽，說要完整重現當年情景，我同意不需要為了五百元破壞美麗記憶，至少值得用十七年光陰換取短暫永恆。
跨上機車後，卉立即伸頸輕輕咬住我的耳垂，我的心立刻因此潮騷不已，思緒陷入當年情境泅泳，一時間竟無法鎮靜。
「你知道嗎？最後那天，真的很想咬下你的耳垂吞到肚裡。」
「現在呢？」
卉沒有回答，只是笑著將我環抱，把頭靠在肩上，在耳邊吹呼呼的風。
我們回到鼓山渡船頭，吃了一碗大大的水果冰，爭執誰該吃最後一顆草莓，在長長人龍裡排隊，擠到渡船最前面吹風，在旗津熱鬧街上買了兩串烤花枝，但這次小女子沒有要求較大尾的那一串，而是維持典雅靈氣的姿態細嚼慢嚥，行走沙灘時卉拎著高跟鞋，說好幾次終於重溫浮浮假假的滋味，甚至坐在礁岩時，還要求我必須點燃一根香菸，使我驚訝她對過程竟然記得如此清楚。繞過大學校區後，我們倚在廟庭歪斜欄杆前看海，在廣裘無垠視界裡緬懷過往，眺望未來，然後穿越老榕氣鬚，踩碎幾片枯葉，走下長長階梯，站在小漁港的堤防。海風斧斧，頻頻撩動輕柔髮絲，風中有淡淡鹹味，浪潮拍擊堤防激起陣陣水霧飛漫，不知是玩心再起，還是怕海浪弄濕衣服，卉好幾次露出驚嚇表情，並躲到我身後，但也因為靠得那麼近，我才能聞到大葉七里香。
「每一處的海看起來都一樣，但心境就是會不同。」
「就算是舊地重遊心情也會不同。」
我們坐在最靠海的位置，任海水侵濕雙腳。水霧凝在身上形成珍珠，每一顆都晶晶亮亮。我不時偷覬微暈臉頰，看時間一滴滴回流，大而明亮的眼睛如酒醺般閃爍，在堅毅表情上露出寂淳顏色，並不經意洩漏於不安雙手。我知道此時的卉已不再飄逸灑脫，情緒正泅泳於記憶，並試圖游過渺無際涯的遺落，所以此時需要的不是多餘言語，而是讓沈默解開彼此心中的懸結。
太陽很快就頂在海平面上，金黃光輝在晃蕩不止中閃閃爍爍，嗚一聲，商船牽繫許多人的夢想，叫喚遙遠的希望。白色燈塔在岸邊挺立，猶如孤傲的老松，在雲霧穿繞裡蹀踱過往蒼穹，並把新傷舊痕送給路過的風。
「明天下午就要回法國了。」
「這次應該去送妳。」
「不要，我希望你一樣醉倒在小漁港，可以嗎？」
「為什麼？」
「當年我在飛機上想像你坐在小漁港想我，這次也要一樣。」
「年輕時不懂事，現在會覺得丟臉，再說吧！」
「不行，你一定要答應我！」
這分明是強人所難，但卉的態度卻很堅定，彷彿沒答應會破壞彼此間的浪漫默契，所以只好隨口敷衍，她倒是開心的露出笑容，說我一旦答應就會做到，她相信。是嗎？再醉一次堤防，再心碎一次海岸？我笑著望向海面厚重烏雲。
「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會重新選擇。」
「記得。」
「現在我的想法已經改變，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會選擇同樣的路，因為這條路上有你，雖然只是年輕時的青澀情感，還是要謝謝你給我這麼美好的記憶。」
葡萄色的幕終於罩滿天空，星星也出來閃爍，我們回到西子灣蘿蔔坑，卉給了我一個熱情的西式吻別，然後關上轎車門，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轉彎處，我則呆立在停車場上久久不能自己，因為我的臉頰濕漉漉一片，那不是我的淚，是卉留下的最後痕跡。
隔天我有沒有在小漁港？有。有沒有醉倒？沒有。我坐在消波塊上望著海洋，看每艘從頭頂和眼前穿越的飛機，想像卉在飛機上向下望，或許臉上掛著微笑，也許眼角閃著淚光，直到黃昏後大雨滂沱才離開小堤防。
多少人有機會在十七年後與情人再相會？我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能再重逢意義重大，儘管只是舊地重遊，感情也不似當年放縱黏膩，卻代表舊日情愫的了結或延續，雖然我們都沒有吐露重逢後的心情和感想，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幸在十七年後再見面。
爾後我去過小漁港幾次，但都只是短暫停留，像隻海鷗蹲在小堤防上看飛機望海洋，想像塞納河畔的人正努力建構自己的城堡，我則繼續廝守西子灣，青澀歲月已逝，再相遇可能白髮已蒼蒼，或兩縷形態破碎的幽魂，偶然邂逅在今生來世的交界點，但這何嘗不是最接近夢境的一種美？
半年後某天，接到一通電話，最不可能聯絡的人，卉的母親。她沒有寒暄客套，直接問有沒有時間，能否去一趟長庚。我問為何相約在醫院，她說你來了就知道。我帶著疑惑前往，路上不免模擬種種假設，但全都被自己推翻。
到達約定病房樓層後，我看到卉的母親坐在走廊，半垂著頭，像在思索。我慢慢靠近，喚了聲伯母，她抬頭凝視我的臉，表情沒有激動，像在搜索記憶，或從某種情緒乍醒，雖然依舊散發高貴典雅氣息，卻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而且整個人看起來卻如此憔悴，彷彿一根斜插的朽木。
「半年前卉和你見過面，這件事我知道。」
「我們只是普通見面，沒有……」
「你不用解釋，我沒有怪你。」她繼續凝視我的臉，感覺不像要看穿我的靈魂，而是審慎在思酌著什麼，考慮某項重大決定，我沒有打斷她的思縷，耐心等待相約見面的理由，過一會她才緩緩地說：「今天找你來，是想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十七年來從卉的同學口中，其他側面間接方式，知道卉很辛苦的完成學位，取得兩個博士學位，在大學任教與研究歐洲藝術，在學術界享有一定地位，取得法國公民身份後長年定居，幾乎不曾回國，半年前見面時，知道這些年來她一直未婚，把當年不經意送的外套當成幸運物，懷過我們的小孩，被母親強迫帶去墮胎，其他事情雖然無從得知，但對照當年處境與彼此懸殊身份，我認為這些已經足夠讓自己欣慰，也是對卉和她家人最好的結果，過去如此，未來也是如此，所以我認為卉的母親縱然說了什麼，也無法改變十七年前就奠定的事實。
「知道半年前卉為什麼回來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
「因為她被驗出卵巢癌，所以回國治療。」
晴天霹靂？不，這四個字並不足以形容心裡震撼的程度，因為這句話出現得太突兀，完全令人無法置信，甚至認為卉的母親是基於某種理由欺騙，為的是完全斷絕我和卉的聯繫，所以我錯愕又狐疑的凝視她，希望她只是在開玩笑，撒一個小小的謊。
「伯母，妳不要開玩笑，當時卉各方面都很好，看不出來她有……」
「我有什麼理由騙你？半年前證實罹患卵巢癌後，我立刻將她接回來治療，剛開始情況時好時壞，但最近兩三個月每況愈下，最後癌細胞終於擴散到全身，醫生已經要我做好心理準備，我有必要拿自己女兒的生命跟你開玩笑嗎？」
話沒聽完我已如五雷轟頂，雙膝立刻無力癱跪在卉的母親跟前，腦中一片混亂，怎樣也無法相信她說的每句話，但她的話卻重重刺戮胸口，在身體裡澎湃出強烈衝擊。當時以為卉只是尋常回國探親，順便與初戀情人重溫舊夢，隔天也重演十七年前情景搭機離開，讓我在小漁港為她祈禱，沒想到卉再也沒有離開，而且背後隱藏了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難怪拒絕我去送機，而且不斷要求重複十七年前過程，原來一切都是卉特意安排，而我竟幼稚的緊抱青澀浪漫與重逢美夢，一點也不知道死神鐮刀已悄悄來臨，準備在我們之間劃下永遠無法挽回的一刀。想到自己的無知，突然一陣痛楚湧上，不但痛徹心扉，而且痛入骨髓，若非緊咬雙唇控制情緒，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她——現在還好嗎？」
「末期了，不會好了，這幾天常會陷入彌留，常會失去意識，醫生已經停止治療，我不知道什麼力量在支撐她，但我知道她隨時可能……」
「她在哪裡？我要見她……」
我激動得不能自己，幾乎無法把話說完整，情緒瞬間失控崩潰，淚水一顆一顆流下，滴在顫抖不止的雙手，一心裡只想馬上見到卉，瞭解她的情況。
「你恨我嗎？」
我根本沒有辦法回答，只能不停搖頭和流淚，卉的母親握住我的手，臉上也已泛滿淚水，並用哀怨眼神說：
「你不恨我，但是卉恨我，而且一直到現在還不肯原諒我，十七年來她拒絕我幫她安排的任何對象，就是在報復我，懲罰我，甚至這幾天昏迷時只會叫你的名字，從來沒有喊過一聲媽，我知道她還在恨我，我知道……」
「讓我見她，請妳讓我見她……」
「我對不起你們，但是我多希望能彌補，你知道嗎？」
「求妳，讓我見她，求求妳……」
「她在裡面，你要有心理準備。」
掙脫卉的母親後快速站身，她仍扯住我的手，再度要求原諒，我只能無意識的點頭，無法說出任何承諾，因為當年誰對誰錯，需不需要被原諒已經不重要，甚至一點意義也沒有，此時我只想盡快看到卉，將她攬入懷裡，緊緊抱著。
走到病房門口時，我用雙手和衣袖拭去淚水，並用力吸了好幾口氣，因為我不想讓卉看到自己的悲傷，也不想在見到她時情緒失控，所以我用一分鐘時間讓自己平穩，然後才伸手，慢慢推開那扇厚實的門。
房裡只有一張床，小燈掛在壁上，燈光很孤單，床頭有束紫羅蘭，花瓣掉在枕畔，點滴的管子連到手腕，脖子上是幾乎認不出來的臉龐，這一幕讓原已控制的情緒再度失控，激動得雙腳不停顫抖，短短距離猶如天涯海角，好不容易走到床邊，淚水卻已無法控制的傾盆而下。
是她，是卉沒錯，我幾乎認不出來，心痛得宛如刀割，曾經讓我愛不釋手的秀髮因為化療已經掉光，充滿靈氣的眼睛完全塌陷，下巴削尖臉頰無肉，臉色彷彿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嘴唇幾乎沒有血色，白得令人心疼又酸，雙手痀褸只剩皮包骨，完全不成人形，全身幾乎只剩骨架，若非形象深植腦海，根本無法接受她就是卉，我的愛。
「卉，是我，我來了。」
我顫著手指撫摸她的臉頰，低頭親吻尚有餘溫的額頭與唇，握住痀瘦的手，然後貼在耳邊輕聲呼喚。卉慢慢睜開眼睛，神情虛弱，茫然，幾秒後才擠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眼角盈出的淚使我心酸。
「你終於來了，我等好久，好久，等到頭髮都掉光。」
「對不起，我剛剛才知道，妳不應該隱瞞，不應該讓我一直活在過去。」
「我不想讓你看到變醜的樣子。」
「不醜，妳還是和十七年前一樣純潔美麗。」
我再度親吻她的臉頰，將真誠情感印在她心上，卉終於綻出笑容，儘管笑容很輕很輕，還是讓我看到當年的阿普洛迪。
「對不起，我要死了，不能陪你到天長地久，你會怪我嗎？」
「沒關係，我會陪妳到生生世世，永遠永遠。」
「謝謝！」
卉試圖反握我的手，但我卻感覺不到生命的力量，彷彿手中握的是一團如煙似霧的靈魂，而且虛無的快要滑走。
「我不敢奢求你永遠記得我，也不敢要求你為我守候，但是我想讓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仍深愛你，而且想念你。」
「我知道，我也想妳，我也愛妳。」
「如果有來生，你不可以忘記我，不可以讓我找不到你，好嗎？」
「好，我答應妳，而且我會先找到妳。」
「可以再抱抱我嗎？我好懷念你的味道，好想，好想咬你的耳朵——」
我涕泗縱橫的彎下身，伸手將卉輕輕撐起，然後將她攬入懷裡，緊緊攬住，想起十七年前也曾如此擁抱，但當時激情卻已完全消失，此時懷裡攬的是海綿一樣的軟弱身體，不禁讓我淚水瘋狂滾落，多希望她能咬下我的耳朵，咬下一塊肉，可是她幾乎無法回抱我，只能用氣音在耳邊呢喃，說著讓人酸楚不堪的話。
「我愛你，好愛好愛，下輩子不可以再拒絕，好嗎？」
「對不起，我錯了，下輩子我要纏住妳，不讓妳離開，再也不要讓妳離開我……」
我根本無法克制情緒，發瘋的抱她吻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唇，親吻每個部位，恨不得將癌細胞全部吸入自己體內，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而且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抱著孱弱軟綿身體流淚，不停流淚。
後來幾天我都守在病房，但卉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臉色越來越蒼白，醫生只能維持她的生命，好幾次提醒隨時要有心理準備，我知道她很快就會離開，不是去巴黎，是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所以在卉的家人表示要將最後時間留給我們後，我一步也不願離開，一眼也不肯離開卉的臉龐。
大多數時間她都在睡覺，或進入無意識彌留狀態，偶爾清醒時會說幾句話，要我答應她死時不可以哭，否則她的靈魂會痛，會不捨。她說自己已當不成我生命裡的薔薇，卻希望我能在每個七夕，站在小漁港想念七里香。我告訴她，不止每個七夕，不管幾年幾個世紀，她永遠都是我的阿普洛迪，然後不止一次將她攬在懷裡，並親吻她的臉與唇，可惜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甚至認不出我，只有在夢囈時才會輕聲且模糊的叫喚我的名字，每次都讓我心痛難耐，除了哭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第八天晚上，她的心電圖終於變成一條直線，再也沒有醒來。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抱著卉痛哭失聲，不停叫喚她的名字，不停用我的臉摩挲她的臉，用我的唇親吻她的唇，但她連抽搐一下也沒有，彷彿回到十七歲那年，倉皇無助的跪坐路上，抱著巧妹血淋淋的身體，不斷摩挲血肉模糊的頭，壓扁破爛分不清五官的臉，一直哭一直哭，一直，一直哭……
我沒有參加卉的喪禮，而是拎著一瓶酒坐在小漁港的消波塊上，靜看浪潮拍打堤防，看飛機在很遠的天空飛翔，然後一口喝光600CC的威士忌，讓自己很快進入醺然迷濛狀態，因為那樣我才能牽著卉的手走過黃泉路，越過奈何橋，一起去酆都城門口，在那裡相約來生再續今世緣。
我知道有一天會將自己與卉的故事寫成小說，裡面會有滿滿的年少輕狂，青澀的情感與浪漫，還有輕放手後的蒼茫，也會有無盡的思念與祈禱，以及說不完的心痛與酸，當故事寫完後，我想，我會選一個陽光斑斕的午後帶到墳前焚燒，寄到天堂給卉，告訴她，我想她，真的好想好想……
今晚我又醉了，醉在小漁港，並在那裡看到卉對我微笑，那抹二十歲的青春臉龐。
李文義 2015/01 忘不了的冬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