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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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茗园有七八年不收门票了,出入自由。
  尚良喻也有些年没来茗园了。今天进园,只觉得面目全非,与前大不相同了。当然,基本格局没变,但其局部景致全都换了嘴脸。要说比较,单从声音上来说,以前是“静”,现在是“闹”!过山车、摩天轮、火箭船、演战营、旋转马、栈道索桥……孩子耍的,大人玩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有的,什么智能这个,高科技那个,比比皆是,目不暇接。一句话,园子里嘈杂的声响震耳欲聋、呼啸连天。
  尚良喻诧异地张大眼睛,缺牙无须的嘴巴也张得老大,仿若迎面出现的一个山洞口。这座山洞依一道低矮的小山而建,洞首镌刻了四个大字,“鬼世魔界”,两侧是“鬼怪洞府妖来神往”、“魔幻境界隔世魍魉”,洞口的立式扩音器里传出恐怖的声音;票价是一人十元。
  尚良喻记得,此处原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而今竹林尚在,只是稀疏枯黄,形同他头上寥落的毛发,上面且还挂着红色的横幅:“新奇怪诞,俗眼少见”;“一次体验,终生无憾”。尚良喻愣怔了一会儿,撤步拐进一条林荫小道,走不远,踅身坐在一个双人靠背椅上。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吐纳之际,感到身心在塌陷,疲倦得像要晕厥过去。他害怕了,旋即睁开眼睛,引颈四顾,又一次证实,坐着的这个地方,可以算得上是一块静土,听得见喧嚣,但不逼迫,可喜的是耳畔还有轻柔的音乐,仿佛是古典名曲《春江花月夜》。
  一曲听完,心气平静了许多。尚良喻想,还是回去吧,出门时老伴说不能走远,谁知竟鬼使神差地来了茗园,这要让老伴知道,让儿子知道,少不得又是一番批评教导:你是病人,不是设计师,不能再东奔西跑了,你那病,没事可罢,有事了我们谁都受不了!
  今天是大年初七,儿子儿媳上班,孙子也被小伙伴叫着看电影去了,老伴洗洗涮涮打扫过年积攒的家务,忙得连和他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可好,这是个出行的机会,独自出行的机会。往常出门必得有人陪着,而且手里还得捏根拐棍,今天不同,只有拐棍没有人,算得上潇洒一回了。但是万万不能忘形,忘形就等于授人以柄,再以后就别想有单独行动的机会了。他站起来,伸直腰,这时就见有一个女人向他快步走来。近了,那女人微笑说,大爷,您给我两块钱就行了。
  什么?什么两块钱?尚良喻很奇怪,但马上他似乎就明白了。哦哦,可以可以,不过你这么年轻,干什么不好……
  大爷,您误会了!女人打断他的话,还是那么微笑着。您坐的这个椅子我收你一块钱,音乐费也是一块钱,我看你坐的时间短,收的是最低的,节假日坐十分钟是两块钱……
  等等,等等!尚良喻更奇怪了。公园的椅子,大家的,市民的,收费?你给谁收?哪规定的……
  收几年了大爷。女人仍在微笑,说话语气很和蔼。这儿我承包了,和公园签了合同了,卫生啊,凳子啊,还不都得钱,大爷您这是头回来啊,我也不敢多收,市里物价局有标准。
  尚良喻摇摇头,他不想说什么了。天上一日,世上百年啊。有病这些年,一瓶华法林钠片(3mg*100片)从五块八涨到了八十八,双香豆素片……唉什么不变,何止是园子?他的手慢慢地伸进衣兜,但是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烫金红本子,这是手伸进衣兜那一刻改变主意的。
  女人接过红本子一看,简直要笑出声来了:大爷,您这哪辈子的东西,早过时了!
  
  尚良喻不是“大爷”,他是园林设计师,他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事情,一直做到力不从心为止。
  他设计的园林屈指可数,但没有哪个不是名园。茗园即是其中之一。茗者茶也,名茶,好茶。“茗”字从草从名:意为“广为人知的茶”、“众口皆碑的茶”。
  茗园修竹翠林,曲径通幽;清雅是主题,静谧是精髓。涉足其间,鸟语茶香,溪泉潺湲,极尽“万点秋光上画屏,隔花环佩响东丁”之妙,最大的动静莫过于评书馆偶尔传出的醒木拍案的声音了。
  茗园建成后,游人如织,深受欢迎,尚良喻亦被授予终身园勋称号——游园免费。这个称号是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的。他的一生都和园林结合在一起,行旅——工作,工作——行旅。每一个园子的设计建成,他都会脱皮掉肉一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往返奔波;茗园自然不会例外,但他没有想到茗园会成为他的收山之作。
  好在茗园已经建成开园,这对他治疗康复很有帮助,常有一种欣慰的情愫萦回于胸。因为病,脑梗偏瘫,家人帮他办了病退手续。人就这样,心强,还得命强;他这是迫不得已。哪里料到,这个一生唯一由园林颁发的荣誉证,第一次使用,还是在自己设计的园子,竟就吃了闭门羹!
  
  尚良喻慢慢向前走,他不想回家了,他倒要看看,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游乐设施收费外,还有哪些是要收费的?进到茗园,他才“消费”了两块钱。那女人说,上趟厕所还三毛五毛呢,唉,这都是哪家的规矩?
  他继续往前走,只见一个庞大的飞龙列车旁边,有一座小竹林,竹林是他熟悉的,名字叫“听雨幽篁”。其实,园里的一切他都熟悉,那个有“魔鬼洞”的竹林叫“斑竹岗”,他估计名字没有变,因为眼前的这个竹林还是老名字,前面看到的几处游乐场,名字也不曾有变。他索性走进这座竹林;随之,耳边有丝弦颤动,若为细雨飘洒、溪泉淙淙,更兼水击石谭的叮咚魅惑视听,感觉就是雨触竹叶的景致;可是飞车总是不合时宜的发出令人惊惧的哐哐巨响,把好好一支曲子切割得支离破碎。竹林里辟有竹制桌椅,一顶硕大的彩色太阳伞罩在上面;这可真是听雨的好伞啊!他拣了一处二人桌坐下,继而又站了起来,依旧是慢悠悠地在竹林里走;绕来踅去,那音乐也是绕来踅去;竹林边上设有栏杆,上面赫然醒目挂着一个又一个长方形的牌子,“私自跨越,加倍罚款”!嗨,这还真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了!快出竹林的时候,一个青年男子叫住了他。
  大爷,您交两块钱!
  新鲜,又交两块钱!尚良喻装作不懂。交什么钱?我就走走路还交钱?
  男子不理尚良喻,冲着对讲机说,带鸭舌帽的大爷就是走了走是吗?对讲机里说,是,坐了一下,三十秒钟不到,等于没坐!
  男子冲对讲机说话,但眼睛一直盯着尚良喻。他说大爷,我没多收您钱,就这个价,不信了您打听打听,上剧场听音乐两三千呢,再便宜也得两百块!
  尚良喻不说话,他知道这就跟上了贼船一样,一脚进去,那就万事不由你了。他转过身,复又往里走去;他又拣了一处两人坐的听雨桌,刚刚坐好,老伴来了电话,成心啊你,啥时候了,还不往回走?
  就回,就回。他说。
  在哪呢你?
  公园。
  哪个公园?
  茗园。
  看你能的,十公里路呢!
  打车的,不怕。
  我怕!好我的先人呢,别动啊,儿子去接你!
  别别,这车很方便的。
  那……不急,啊,不急,买瓶水喝,啊,找地方坐坐,不急,慢慢的啊,不急,不急!
  尚良喻装好手机,站起来又往外走。复又走到那个出口处。
  大爷,您是七块。还是那个青年男子。
  怎么是七块?
  听音乐不变,就两块,座位是五块,两分钟至三十分钟是五块,三十分钟以后,每超过五分钟加两块,节假日加四块。
  尚良喻又掏出园勋证,这回是故意的。
  开玩笑大爷,我们不认这个。男子笑,眼神里全是嘲讽。要不大爷我给您发票,要吗?您找政府去报销!
  
  就要出茗园了,尚良喻停住脚步,站稳当,向后面看了看,又向左右两边看了看,心说,没收费的了吧。正要迈步再走,他又停住了,这茗园的空气该不会也承包了吧,也要收费吧?他这样想着,抬起头抽抽鼻子,又摇摇头,确信再没什么纠葛了,这才走出大门。可是走出不远,他又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大门久久凝望。原为素雅端庄的大门,现在全被热烈的广告牌淹没了,幸好“茗园”两个隶书大字还在,虽然需要寻找,但毕竟还在大门上方的中心位置。然而它也仅就是“茗园”两个字而已了。
  坐在车上,尚良喻的心还在茗园直转悠,本来他还想去评书馆领略一番茗园“新风”的,但又怕老伴着急。他知道,老伴嘴上说“不急,不急”,没准那心里都急得火上房了。出来的时间不短了,早上吃了点心到这会儿,太阳都偏西了,一口水没喝,肚子也没觉着饿,仿佛又回到从前工作的状态了。这人,有时候就是贱的,干起乐意的事,常常就得意忘形了。车子在行驶,街景繁华,他的脑子仍还在茗园翻腾着,园里那一男一女叫着“大爷”收费的声音又在耳旁响了起来。
  
  
  
在消耗世界裡
收費成為
唯一可以拉住什麼
其實也沒能留住任何的消極行為

問好
跳舞鯨魚
這是個幽默可愛的小故事。

「原為素雅端莊的大門,現在全被熱烈的廣告牌淹沒了……」
這情況諷刺而又活生生,
每天都發生在我們身邊似的。

在事事講求利益的社會裡,
本來清雅的茗園都變得庸俗;
而人們又怎樣在俗世中保存自己的單純呢?

ocoh說
跳舞鯨魚 寫:在消耗世界裡
收費成為
唯一可以拉住什麼
其實也沒能留住任何的消極行為

問好
跳舞鯨魚

谢跳舞鯨魚光临留评
祝福问好
笔健圖檔
ocoh 寫:這是個幽默可愛的小故事。

「原為素雅端莊的大門,現在全被熱烈的廣告牌淹沒了……」
這情況諷刺而又活生生,
每天都發生在我們身邊似的。

在事事講求利益的社會裡,
本來清雅的茗園都變得庸俗;
而人們又怎樣在俗世中保存自己的單純呢?
ocoh說
谢谢光顾赐评

祝福新春
文安吉祥
多谢友人指正
文尾已做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