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迥空》
第七章:一天
印象
一個夜,十一點正,熟睡的男人清醒過來,沒意識的摸了手環一下,他發現家裡沒人,臉上蓋著一層不安。這不奇怪,因為他是獨居的,除了姓霍的朋友外,也不見得有人會登門拜訪。
換上外出的衣服,把髮型整理了一下,男人對鏡子裡的自己感到陌生,愕視著鏡子已有十五分鐘之久。其實他的五官跟皮膚都很妥當,小平頭看起來很清爽,除了表情略帶憔悴外,身上不見任何異樣。他誇張的瞪大雙眼,露出緊張的表情,臉上的都扭曲起來,然後他急急的離開浴室,到睡房找回所有的隨身物品,包括一張非常重要的照片,是他念念不忘的妻子。
在外出前,男人查看了手機,包括通話跟短訊記錄,一邊看一邊搖頭,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樣子,他發了一個短訊:「霍啟迪,我覺得有些不妥當,我的手機很不對勁!」他沒有說得太明白。
這夜天氣不錯,溫度是攝氏20度上下,男人穿上簡單的T恤、牛仔褲走到街上,雖然他居住的地區不屬於市中心,但十分熱鬧,這幾年開了不少食店和夜店。到了午夜時分,店裡都坐滿了客人,誰都不愁寂寞。男人的舉動有些奇怪,來來回回的、漫無目的似的,他進出了好幾家酒吧,看他焦急的樣子,似乎打算到店裡找人,他看得非常、非常的仔細,不可能錯過任何一張臉,不可能遺留那些陌生人臉上的一切細節,直到他身體累透了,直到他敵不過雙眼的疲憊為止。
「哈路啊,你到了那裡去?我正打算駕車到你家,你千萬不要亂走。」姓霍的朋友發來了一個短訊。
男人回覆:「不用擔心,我到了外面散步。」這一句繼續反映他內心的懷疑,他不敢說得太明白。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男人到了一家叫Bonsoir的小酒吧落腳,他不記得這家店,甚至沒有印象,吸引他坐下來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親切感。
他懷疑:「這位置不是西餐廳嗎?什麼時候換成了酒吧?」
開門前,男人抬頭望了招牌很久,拼命去想這個地方的關於,除了名字,除了虛無的親切感,眼睛見到的都很陌生。他在陰暗的角落坐下,身旁都是空位,不會有人打擾,他含蓄的微笑,自然流暢的用法語點了一杯酒,然後又尷尬的苦笑了一下,他禁不住取笑自己的大腦,他知道酒名,味道跟類型竟然完全想不起來,這真個教人莫名其妙。
調酒師是個年輕、高大的傢伙,也束著有型的小平頭,膚色黝黑,特別之處是他架上了墨鏡,隱瞞了懂說話的眼神,但沒有一分實用價值。不管是長相、髮型、衣服、笑容、談吐,男人沒錯過每一項細節。良久過後,他認定調酒師是第二個他要找的人。
他試著打開話匣子:「Bonsoir,我姓唐,該怎樣稱呼你?」
「唐先生,叫我阿森好了。」
「這家店開了很久嗎?」男人稍作試探。
「嗄?這裡嘛,剛好開了一個月,你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嗎?」
「難怪……因為工作,我到了外國兩個月,所以對這家……Bonsoir沒有印象。哈哈,剛才還以為弄錯了回家的路。」他懂得寫故事,任何時候都可以編出一小段,合情合理的混過去。
「不要緊……這杯酒啊,我看你嘗了兩口,覺得味道怎麼樣?」調酒師趁機換個話題,關於酒的,他當然在行。
「重了一點,霸道了一點,帶著礦物風味,有濃郁厚重的陳皮味,是使人回味的香檳,卻不像香檳。」男人很直覺的回答。
「嗯,你把酒名的發音唸得比我還要標準,是有人教過你嗎?」他提出了當初的好奇。
男人說得模稜兩可:「不瞞你,沒記憶,但有印象。」
「不好意思,我很笨,你可以說清楚記憶跟印象的分別嗎?」他似乎陷入了更深層次的困惑。
「我這樣認為,記憶是畫面的中央,是眼前最在意的事情,所以會努力記住;印象就是畫面的兩旁,甚至是第一身視點的後方,你不能夠清楚說出來,但那些事情會在某一刻突然浮現在腦海裡。」
「真的、真的不好意思,你的解釋很詳細、很厲害,不過我太笨,所以還是聽不懂……」調酒師感到難堪,這怪不了誰,對方是個思維複雜的作家,他是個頭腦簡單的小伙子,除了調酒跟運動,他在其他方面的學問都不高。
「沒關係,我要聊的是別的事情,我想知道你對另一個客人的印象。」男人把握機會進入正題。
「好的,請說。」
「那是個年輕人,五官標致,眼睛有點韓國人的特色,膚色比女生還要白,有一頭長曲髮,身高跟你差不多,最有趣的是他跟我一樣喜歡用『Bonsoir』作為開場白,你在這裡見過他嗎?」男人儘可能詳細一點去形容。
調酒師沒有立刻回答,他低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唐先生,我認真的想過了,我對你所形容的人沒記憶、沒印象,得跟你說聲抱歉了。」
男人聽後笑個不停,使調酒師困惑不已,甚至擱下了手上的工作來關注這位初次見面的客人,等待對方冷靜下來。
男人收起笑容說:「有趣啊,有人跟我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
「嗄?我沒有,我真的……真的沒有啊!」調酒師被嚇得瞠目結舌。
「放心,我知道你沒有。阿森,去忙你的工作,我想安靜一下,好好的享受這杯酒,謝謝你。」男人看著調酒師的背影,同時注意到一幅掛在牆壁上的抽象畫。
跟一聲Bonsoir相比,這幅畫更能挑動他的記憶,畫家利用線條和顏料在畫面上作曲,一眼望去的暖色是代表大調的色彩,這不單是一幅畫,還是用想象力去欣賞的一首歌。男人用力地思想,他曾經跟少年在某一家小酒吧度過許多平淡的午夜,他們認識不久,有聊不完的話題;少年老是喜歡喝那味道稍重的白酒,少年教他用另一個角度去欣賞那幅不起眼的抽象畫,少年所了解的比他自己還要清楚深入,原來少年已經影響了他身上的一些。
男人喝完一杯又一杯,都是一樣的白酒,調酒師一直猜不透他的心事,只是應對方要求默默的調酒。男人喝完最後一杯,在轉身離開時放下一句「我失去了十八年沒見的好朋友」,調酒師不覺得奇怪,這句話使他憶起一個從小認識的朋友,他們失去了聯絡,有十幾年沒見面。
離開酒吧不代表酒已經喝完,男人腳步緩緩的到便利店買了一些啤酒,然後到夜靜無人的足球場,他繼續喝酒,大量湧入的酒精沒有使他昏睡過去,停不了的思考維持著意識的清晰,當啤酒也全數喝完,他甚至用壓平了的啤酒罐當作足球,把一個個懷疑踢進球門裡,然後諷刺的把它們逐一帶回身邊,他最想不明白的是那個少年怎麼消失了。
在男人外出期間,姓霍的朋友一直給他發短訊,也藉著先進的通訊科技,循著在漆黑中不起眼的點點藍光,掌握了男人的地理位置,最後在足球場找到熟睡的人,背著他回家。霍不打算弄醒他,看著他喝得亂七八糟的樣子,霍欣慰的微笑,他相信這草草的結束最適合這個稍微不一樣的午夜。
「哇,方先生他喝得這麼醉啊?要你這樣背他回來,辛苦了你啊!」兩人順利回到男人的住所,大廈的管理員見狀,急忙替他們開門,這是最後一個工作的晚上,記憶力衰退使他必須退下來。
霍說得坦然:「沒所謂,我們是兄弟嘛。」
假期
少年就像平日一樣在大清早出發,騎著機動車前去遠方的快餐店,今天有一個不同的地方,車上多了一個長髮女生,假如有人每天目睹他騎車的過程,一定會被這個異象嚇倒,因為這是少年第一次載人。
在剛過去的午夜時分,在少年那十八年沒見的朋友離開酒吧後,他走到長髮女生身邊,直接叫她離開那班朋友,他需要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
「白曖妮,上一次我不理你,還記得嗎?」
「什麼?你是怎樣知道我的名字?我在夜店都用假名,你是怎樣知道的?你跟蹤我回家?找人調查我?到底是怎樣?」女生瞪著眼,顯得非常震驚。
「不解釋,不要浪費時間,我們的時間非常寶貴,我要跟你去約會,最單純的那種,大概是一天,去還是不去?」少年單刀直入。
「好像挺好玩的……」她仍在猶豫。
「好,我告訴你,我叫李夢基。」
「哈哈,你超有趣,又超恐怖,你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女生掩口而笑,眼前這個美少年比她以為的有趣得多。
「爽快,你已經答應了。」
在車程裡,女生得知少年比她小四歲,但成熟的談吐很有中年人的感覺。這是女生第一次坐在機動車的後座上,平日恐懼於速度感的她開始害怕,嘗試在少年身上尋找安全感,她得到的反饋竟然是遙遠的距離感,為了他,她甚至不爭氣的哭起來,她深深的感受到他身上獨有的孤寂,比速度感、離心力、旋轉力恐怖得多。
「不要哭,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誰的錯,這是必然發生的。」少年突然說。
「我不要知道,我還未知道已經覺得很可怕了。」女生臉上擠不出任何笑容。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不要想太多,好好去享受好了。我現在帶你去見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至於你,你已經是第二重要了。」
「去見你媽媽?還是爸爸?」她繼續嗚咽說著,楚楚可憐,像個小孩子似的。
少年笑而不語,而她看到的是一個默不作聲的背後。
今天的天氣預報出錯了,暴雨未有出現,天空一直放晴。少年的駕駛非常順利,在路上暢行無阻,他跟她說了很多故事,大部分是在外國旅行的所見所聞,包括歐洲、東南亞、中國各個地方,他把所有的經歷都形容得非常生動,對沒有單獨旅行經驗的她來說,他所說的一切都是新奇有趣的,她發現少年的吸引力不是他的俊朗外表,而是需要在心靈裡默默發掘的內涵,她有點不相信在喝酒的地方可以遇上一個這麼特別的人,更奇怪的是這個人在當初對她不瞅不睬。
「白曖妮,以後不要再喝這麼多酒,對身體沒有好處。」
「李夢基,你只有十八歲,不要說話說得像個老頭子好嗎?」
「這是我的風格,改不了。」
「你勸我不要喝酒,可是你呢?你每個晚上都跟那個男人一起喝酒,這又是什麼意思?」女生故意賭氣,他們的互動就像一般的年輕情侶。
「他是方先生,一直喝酒的人是他,我很少喝酒,是陪他聊天而已。」
「真、的、嗎?」女生用上懷疑的語氣。
「你不要相信,我沒所謂。」
「哼,你什麼都沒所謂!」她又在淘氣了。
少年逗笑她的方法很簡單,不是什麼甜言蜜語,只是叫她抬頭看看藍天白雲,閉上眼尋找活著多好的感覺。他說了聲Bonjour,她好奇追問,怎麼在大清早也說Bonjour,他這樣解釋:「在法國,不管是清早、午間、午後,他們都用Bonjour來打招呼;到了下午六點後,他們說Bonsoir,就是Good Evening的意思。」她喜歡他有點裝模作樣的法語,一個裝成專家的樣子,她在後面偷偷猜想他的表情,實在氣不下去,愛情總會使人變得不可理喻。
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少年按照當初的想法把女生帶到快餐店,此行的目的不單是吃早餐,更重要的是再見一面。這是奇怪的一天,少年負責到櫃檯付帳,收銀員卻不斷出錯,花了很多時間才完成找錢;然後他們點的飲品也出了問題,熱奶茶變成了熱咖啡,他們覺得沒所謂,所以沒有提出更換的要求;另外,女生在吃早餐期間不斷收到陌生人的電話,他們同時要找一個叫姓余的女人,有著說不出的古怪;還有,懸吊在天花板的老舊風扇停止轉動,這是個少年從沒見過的畫面。
這一天,怪事連連。
幸好那個親切的阿姨如常上班,少年要見的人就是她,要女生來見的人也是她。阿姨搶先一步,用Bonjour來跟他們打招呼,更笑說少年終於帶漂亮的女朋友來見她。他笑容靦腆,隱藏著內心的喜悅,女生不知所以,在他身旁傻笑,因為她根本不了解少年跟阿姨的關係。
女生悄聲說:「李夢基,她是你媽媽?還是有血緣關係的阿姨?還是……朋友?」
「她跟我什麼都不是,只是她碰巧長得像我媽媽,她的樣子給我很大的親切感。」少年語氣平淡。
「對不起……」女生害怕自己已經誤觸了他傷心的神經。
人類的情感影響著少年的冷靜,怪事連連的一天對他來說是難得的休假,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帶女生來見阿姨的目的,迷糊的他陷入了混亂,他不打算把這個意外上報。由於是假期的關係,他賺得了珍貴的自由,他不會忘記這個從大清早展開的一天約會,是完整的,是接近完美的。
儘管自由停留在短短的一天,後來的白曖妮也忘了這些曾經。在酒吧裡,她遠遠的偷看他,記憶停留在那個被拒絕的晚上。少年早就預知這個未來,老練的他不可能為這種事傷心,反過來,他藉著短暫的愉快去嘗試活得更好。經過了幾個午夜的觀察,見她大大減少了喝酒的分量,他心裡非常安慰。
「方以翔先生,你可知道記憶跟印象的分別?」少年提著長腳杯,回到那個他屬於的時空,跟他同坐的人自然是那個不簡單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