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1月 07, 2014 1:03 am
茫茫浩宇中億萬群星啊，閃閃如好奇的眼睛，眨眼間流過無邊的歲月喲，執著地追問：什麼是生命？
地球人眼中的神啊，不朽不變的上帝，他們來自遙遠的外星喲，在那名叫“草漫”的世界，生命像青草一樣，在星光斑斕中漫溯。
來自草漫星的詩人啊，被流放到蠻荒蒙昧的地球，在轉瞬即逝的歷史中漫步喲，抬頭仰望，幾萬年前的星光終於落入他的眼底。
“母星，今昔您可依舊繁華？您的模樣卻是幾萬年前一樣，但我知道，這容顏只是幾萬年前的倒影！落入我眼底的星光要過多少年才跨過多少光年？來這渺遠的星球喲！我只見幾萬年前您放逐我時的模樣！”
流放的詩人啊！他被派遣到地球上服役、考察地球人的文明喲。如今，他已刑滿獲釋，母星的召喚在他遙望的星雲中綻放。
“永別了，地球！永別了，藍色的世界！只管載著我沉重的愛與恨啊，繼續不懈地追日、劃圈圈喲！別了，我最愛的人！別了，我最恨的人！你們將在明晨聽見一片枯葉劃破銀河，那是我的魂，已回歸天堂！”
流放的詩人啊，在青草漫爛的河畔，和地球上的智者一一道別。他們沒有眼淚喲，因為悠悠歲月，早已將人世的苦海艱辛流徹。
“等等，來自外星的神啊！您就要離開這顆齷齪的星球，我們不敢用肮髒的手拉住你明星般太白的衣袖，但且挽留您停留片刻，告訴混沌無知的我們：人是什麼東西？”
來自彼岸的詩人回頭看了一眼此岸好奇的人。提問的是彎腰作揖的孔丘，他已在古老的東方被風沙侵蝕了兩千年，不知道還要被侵蝕多少個世紀喲。
彼岸的詩人輕啟雙唇，只聞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太空傳來，回蕩在渺渺天地間：“人——不——是——仁——”
孔丘更加恭敬地拘禮，等待下文。
“人是個蛋！”
這一聲五雷轟頂，讓孔丘茫然摸不著頭腦。他身後爆出一陣哈哈大笑：前俯後仰的是老耳，滿地打滾的是莊周。
彼岸的詩人從懷裡掏出一個雞蛋，仁厚童真的目光照在脆弱的雞蛋上，就像陽光普照地球上脆弱的生命。
一直沉默不語的蘇格拉底忽然覺得恍然大悟，大聲說：“我在雅典常常聽見神語，在我禁不住誘惑時喊住我匆忙的腳步，讓我不誤入歧途，掉進為野獸準備的陷阱，讓獸欲玷污我的靈魂。最後，我在牢獄中自飲毒酒——肉體是靈魂的監獄喲！我在人間的監獄裡打碎脆弱的軀殼，好讓我的靈魂重新飛翔！”
說完，蘇格拉底拿起彼岸詩人的雞蛋，用手指輕輕捏碎蛋殼，放生裡面潔淨的蛋清。
原本躺在地上的莊周爬了起來，斜眼瞅瞅孔丘，孔丘雙手合抱胸前，低頭不語。
站在蘇格拉底身後的柏拉圖走上來對彼岸詩人說：“那年我老師被愚昧無知的雅典大眾公投處死，我們原本可以救他出牢獄，但他執意要喝下毒酒，說生命的本質是不朽不變的靈魂，而不是脆弱易變的肉體。來自理念世界的神啊，你說人是這樣的東西嗎？”
彼岸詩人沒有回答，只是拿過蘇格拉底手中的破雞蛋，說：“愛好智慧、純潔的人啊，你們看看這個滿是裂縫的雞蛋——這個不完滿的生命。當蛋清流盡時，還有什麼東西留在脆弱的軀殼裡？”說著，彼岸詩人將碎雞蛋舉到半空中。
眾人仰望彼岸詩人手中的雞蛋，只見：蛋清從蛋殼的裂縫裡流盡，蛋黃卻留在了殼裡。
第歐根尼趴在地上，把蛋清舔盡，嬉笑著說：“人就是這樣一點點死去的：絞盡腦汁地想‘人是什麼？’、‘人到底為什麼而活？’直到腦汁流盡也沒看到最核心的蛋黃。幹嗎想這麼多無聊的問題呢？還不如像狗一樣躺下來曬曬太陽——生命多美好！”說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亞裡士多德走過去狠狠踢了他一腳，第歐根尼毫不動彈。
智者們有些焦急了。這時，聖奧古斯丁雙手捧著一個抹金的復活節雞蛋，走到彼岸詩人跟前，虔誠地問：“人是上帝手中的一顆蛋嗎？至高的天使啊！請給我們一些福音！一些星光！好讓我們這些罪人在黑夜裡找到嚮導，讓我們遠離誘惑，做上帝恩寵的孩子！讓上帝常駐我們心中！就像堅實的蛋黃永遠留在脆弱的殼裡！”
彼岸詩人莞爾一笑：“地球人總想像上帝一樣！總想飛，總想不朽！你們已經用後腿站立了！站得高、望得遠，看到更多的光與影，卻比野獸欲望更大，更仁慈，也更殘忍。仁慈也是人的殘忍……”
“你是不是想說：人是追求上帝的動物？”打斷彼岸詩人的是牛頓，只有他有這樣的勇氣。他對聖奧古斯丁微笑、行基督禮。
達爾文擠開聖奧古斯丁，對牛頓說：“人就是動物！人和動物一樣脆弱，一樣貪戀食色！只不過人比動物更能滿足自己的欲望，所以他們有空閑時間去想，人是什麼？其實哪有什麼神？生命就像脆弱的雞蛋：塵歸塵，土歸土，無所留，無所憾。只管趁大好時光、傳種下蛋，好讓後代、征服四方！”說完，達爾文奪過聖奧古斯丁手中的金雞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下，金蛋立刻消失在塵土中。“看，這就叫適者生存！”他補充道，“如果人像雞蛋一樣脆弱，就不能在坎坷的人生路上顛簸前進，到達下蛋的終點，終點又會是起點！記住哦：趁大好時光、傳種下蛋！”說完，達爾文壞笑著對彼岸詩人暗送秋波，意指：走之前能不能做做功把您寶貴的基因留在地球上？
達爾文這種褻瀆神靈的行為激怒了一些智者，他們扯住達爾文的銀色大鬍子，要他向彼岸詩人道歉，甚至想群毆他，但另有一些人護著他。騷亂立起，只見河岸上騰起一團煙雲。孔丘站在一邊大罵他們不懂“仁智禮義信”，孟軻憤憤地說：“一群小人，一群自以為是的小人！”
一直在旁敲鑼打鼓、助陣加油的莊周聽見孟軻的話，停下來問：“你以為他們都‘自以為是’，是嗎？”
孟軻凜然點頭。莊周哈哈一笑：“那你也－自－以－為－是！你-自以為－他們自以為是－是吧？”
孟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屑理會。
“可是——可不是，”莊周哈哈一笑，“人－是－什麼－東西，可是—可不是！可東—可西！”
孟軻憤然道：“吾善養浩然之氣！不和你這流裡流氣的流氓同流！”
老耳雙手合攏，掌心向上，十指上曲，好像恭敬地捧著什麼。在一旁勸架的伊壁鳩魯以為老耳捧的是雞蛋，大聲對爭吵的人群說：“別吵啦！別吵啦！大家開心就好！何必為一個雞蛋爭得你死我活？你們看那小眼珠老頭手裡捧的不也是雞蛋嗎？不就是一個雞蛋嗎？天底下的雞蛋多的是！何必為了一個雞蛋引發一場血案！”
“小眼珠老頭”瞪大了眼睛，合攏雙手，捧著空氣“弄玄虛”，慢條斯理地說：“蛋可誕，非常蛋；人可仁，非常人……”
彼岸詩人揚了揚手，說：“好吧。既然你們一代代地球人都追問，那我就告訴你們人是什麼東西。但你們先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爭吵的人群立刻平靜下來，像沸騰的開水突然結冰。他們的目光聚焦到彼岸詩人身上，差點燃著他的白衣。
只聽他說：“地球人啊，世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一片失望、譁然，大家都摸不著頭腦。只有馬克思堅稱：先有絕對運動的雞，然後才有相對靜止的雞蛋。“不過，”馬克思咬著指頭，辯證矛盾地思考，“沒有靜止的雞蛋，也不能衡量一隻鳥是不是雞？”
達爾文說：“家雞是經過人工馴養，由它的鳥類祖先進化來的。當我們稱一種鳥為雞時，這種鳥就是基因變異的結果。靜止的鳥蛋，不容易變異成雞蛋；而運動的鳥，在外界環境的選擇作用下，受到種種天、地、人的影響，更容易進化成雞。所以我說，是鳥進化成雞，再由雞生出雞蛋。先有雞，後有雞蛋的可能性更大。”
“非也，非也！”公孫龍搖著羽扇說，“雞的一生非常短暫，能有多大變化？雞也有可能生不出蛋啊！比如說公雞，比如說不會下蛋的母雞……就算是會下蛋的母雞，它也有可能下一個孵不出小雞的蛋！甚至孵出——小鴨！”
一陣哄堂大笑。達爾文不屑地說：“這種變異發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馬克思插道：“那也還是有點可能的。所以說：運動是絕對的，相對靜止是衡量運動的標準。我們還是要用蛋來界定一種動物是不是雞：不會下雞蛋的鳥一定不是母雞！大家都別爭了，史上所有哲學家都不如我辯證唯物！”
貝克萊大主教很不滿，走到馬克思面前想要和他好好理論一番，只見他閉上眼不停念經：“我看不見馬克思，所以馬克思是空氣！我聽不見馬克思，所以剛才是有人放屁！……”
這時，彼地詩人發話了：“我被關在地球上這麼多年，發現：思考這個問題的人，只可能去兩個地方——哲學院、瘋人院。”（智者們頓時張口結舌、目瞪口呆）彼岸詩人不理會他們睜得像雞蛋一樣滾圓、快要掉下來的眼睛，自顧自地說，“你們都很可愛……當然，這個問題也很無聊……關鍵看你覺得什麼是雞：如果你覺得能下雞蛋的鳥是雞，那就是先有雞；如果你覺得能出雞的蛋是雞蛋，那就是先有雞蛋——”
“世上有無數雞、無數蛋。什麼是雞？什麼是蛋？”蘇格拉底從肚兜裡拿出一本被他翻黃的詞典：他最喜歡質疑時髦詞匯的真正含義。
彼岸詩人說：“什麼是人？什麼是神？世上有千萬人，我只能說那些最稱得上人的是什麼東西。”
“一千隻白天鵝也不能齊唱‘天鵝是白的’，只要有一隻黑天鵝的歌聲沒有被聽見。”經驗主義者洛克說，“一億個好人也不能讚美人性本善，只要有一個壞人還藏在黑暗中未被發現，人類就沒有歡呼人性解放的權利！經驗觀察永遠得不到百分百正確的答案。宇宙無邊無際，人生瞬息瞬變，真理永遠戴著面紗，我們又何苦追問人是什麼……”
彼岸詩人掌心向上，托起一個懸浮的球形空間：那是一個立體的宇宙模型：千萬銀河流淌其中，億萬群星明明滅滅。彼岸詩人一個意念，模型上的一粒塵埃迅速膨脹，只見他掌上的宇宙儀變成了地球儀。
“宇宙是個蛋。星星也是沒有棱角的蛋。地球也一樣，有地殼、地幔、地核，就像地球人有理智、情感、欲望。渺小的地球人仰望繁星，只覺得自卑卻難舍自戀，他們總以為自己有個性，卻不喜歡和自己不一樣的想法、不一樣的人。其實，外星人看地球人就和地球人看地球豬一樣。在地球人眼裡：豬都長一個樣，只有豬自己才那麼在乎哪一頭更肥更帥……
萬有引力，相吸相斥，沒有自由。要在黑暗的時空中生存，就要承擔外界的拉力和自身向內的引力。在一個充滿競爭的世界上，我們總希望暴露在黑色真空中的部分少一些。所以最安全的形狀就是球形。同樣大小的外衣，只有球的內涵最大，最難散熱，也最難被加熱，它小心翼翼地保持自我，輕易不想讓別人改變；它執著地追求永恆，渴望永遠旋轉……”
弗洛伊德終於發話了：“人的所有心理活動說到底都是物理化學變化。人的行為都是對立統一的生本能、死本能的產物。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追求快樂嗎？怎樣才能快樂？就是滿足天生就有的食色欲望。一為自生，一為傳種。”
天主教教皇怒目圓睜，向弗洛伊德吼：“混蛋！照你這麼說，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別呢？活著就是為了吃，就是為了交配？”
弗洛伊德不屑地說：“你不要自以為清高，我早看穿了你們這些禁欲者的心理！人都有的欲望，你們故意克制，還不怕得病，這樣就讓你們感覺與眾不同？就讓你們覺得高人一等、超越世俗、接近上帝？荒謬！”
弗洛伊德走到達爾文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說：“我在四十幾歲時就完全沒有性生活了。人類文明本來就是壓抑本能的結果——伊甸園裡的人吃了智慧果，知道赤身裸體容易激起情欲，懂得害羞了，人才學會做衣服遮羞，節制性生活……後來我們又有了廁所。剛才外星來的客人說人的心靈像一個球體，我以前也說過：人的意識就像一束光，照亮的只是心靈的一角，心靈的大部分還藏身在黑暗中。”說完，弗洛伊德掏出手電筒，照向外星寄客掌上的地球儀，只見球面上出現一個光斑，剩下的都是陰影。
“那些陰影是什麼？”弗洛伊德轉身問教皇，“你不敢承認，那是被你自己壓抑的性衝動和暴力傾向。”
教皇用手杖狠狠地敲弗洛伊德的光頭，一邊仰望璀璨星空低聲祈禱：“主啊！原諒他們吧！他們是無知的！”
達爾文伸手抓住教皇的手杖，說：“閣下仁慈些。”
弗洛伊德冷冷地說：“最‘高尚’的人常常藏著最殘忍的心，你們活活燒死了信仰日心說的布魯諾。你們囚禁伽利略，囚禁真理！”說完他轉頭問達爾文：“哥白尼呢？”達爾文拍拍腦門，說：“唉呀！我忘記告訴他今天外星客人要走——他去地獄修牢門鎖了！”
弗洛伊德笑著說：“你記性一向不好。不過我記得，人類思想史上有三次革命：第一次就是哥白尼提出日心說，把人類從宇宙中心趕出；第二次是你提出進化說，把人類還原成動物；第三次就是我弗洛伊德嘍！讓人們認識到自己無意識中的欲望……人類的每一次進步都會打碎人的自戀，讓人相信自己並不是神的兒子。”
一直像機械鐘錶一樣木立的康德，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心理學永遠不能成為科學，人用自己的心理去觀察另一個人的心理時總會影響另一個人的心理，就像用光照亮黑暗去觀察黑暗。”
“就像你用任何方法觀察一個電子都會改變它原本的狀態，”海森伯格附和道：“弗洛伊德啊，你不過是個地球人，不要自戀地相信你自己能夠打破人類的自戀，因為你在這樣想時，自己已經很自戀了，人的智慧就像手電筒的微光，微光外是無邊的黑暗……”
彼岸詩人揚眉一笑，掌上的地球儀又變成了一個太陽系模型。地球繞著太陽旋轉，太陽光照亮了地球的一面。地球也在不停自轉，它的每一面都會被照亮：中國、俄國、法國、英國、美國、日本、然後又回到中國……依次前進，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離太陽最近的機會。
“人要和別的人競爭地球上有限的生存資源，只有在競爭中才能讓自然選擇最適合的基因遺傳下去。人生而有自戀、自私的一面。儘管如此，人又比獅虎鷹隼脆弱，需要依靠集體的力量才能在殘酷的叢林法則下生存。和許多群居動物一樣，人以群體作為進化單位接受大自然的考驗，所以要為集體的利益適當犧牲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基因’能夠流傳下來，”一個年輕的生物學家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說，“就像我在《自私的基因》裡寫的，人身上的自私和互助的本能實質上都是為了讓種族的基因能夠流傳下去，越是和自己基因相似的人——親屬或同鄉、同族、同國……其實這也是人的自戀：愛戀別人身上自己的影子，愛戀和自己相似的基因。種族延續的關鍵是基因的保存，個人反而是不重要的。就像接力賽跑的人傳遞火種，不管倒下多少人，只要火種還在，這個種族就是成功的。”
“其實文化的傳承也是一樣的，”語言決定論者說，“很多時候，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的人民並沒有基因上的相似，只是因為享有同樣的文化而相互‘自戀’，這個時候，母語的流傳對一個國家的統一就非常重要……”
“我相信人類將不斷革命、打破現實的束縛、解放自己！”馬斯洛舉起拳頭說，“這一代人的實踐和努力雖然不能實現最初的夢想，但是他們的下一代依舊會和父輩年青時一樣對社會現實不滿，他們將繼續前進，繼續實踐！直到社會能夠讓每一個人的個性自由、全面發展。就像夜晚繁星，每一顆都是全面的球體。人格多面體的每一面都能在現實中體現。人可以按他生來就有的愛好去歌唱、畫畫、旅行——嗨，彼岸詩人！你們星球上的人是否都在追求自我實現？你看看我們這些可憐的地球人，大部分還在為食物、性、安全等等低級需求而奔波！”
小馬的話像電一樣在馬克思腦中閃過，使他也對草漫星球的社會產生了興趣，他舉起手問：“你們實現共產主義了嗎！？”
彼岸詩人正欲回答，突然，深藍的天幕中劃過數十顆流星。這些穿破大氣、火熱灼燒的隕石是來自真空的叩問，落入地球背面的大海。只有彼岸詩人能感覺到大地輕微的震顫。
就在眾人仰望流星雨時，彼岸詩人輕聲說：“天外有天！另一個太陽系的太陽已在超新星爆發中圓寂成白矮星——燦爛的太空煙火啊！那輝煌的恒星，一生好像只為這一次綻放！生命如此無常變幻、又總是九九歸一！我不能逗留太久，朋友們，原諒我！我該去了，回我的母星！”
陰險如深淵的敵人已把死亡的黑洞射向草漫星的心臟，他們嗅到了流亡到地球上的彼岸詩人。捕殺他的戰艦已整裝待發。
無根的草漫詩人啊！無能而在遙遠的地球羈留！無奈又無奈，他還想再道一聲珍重！
他想用最直白易懂的語言，不再用難懂又危險的隱喻。“隱喻”就像一個沒有破殼的蛋，你永遠測不准它將孕育什麼——是聖徒，還是壞蛋？
生命的種子隨意飄灑在宇宙的每個角落，一個偶然的因緣，落地生根、開花結果。那些在遙遠星系上更早發芽的智慧生命，也在孤獨中遙望，尋找同樣追問生命的精靈！
在那晚風中，彼岸詩人忽然回想起，多少年前，有一個草漫人曾向銀河系最高天庭控訴：“太陽系上那顆行星，貧乏有限的生活資料，各種生命無休止地競爭、殺戮，從中崛起的地球人，總想著改變環境。嚴寒的冰河時代，許多動物進化出厚厚的皮毛禦寒，而地球人卻學會了鑽木取火，並將它傳給後代——這就是他們的進化方式，不是本身的進化，而是工具的進化！上萬個地球年，地球人的身體、頭腦沒有多少變化。他們只是越來越工巧！用各種媒介：石頭、木塊、書本、電腦紀錄下他們的故事傳給下一代。他們的壽命如此短暫，地球繞太陽劃幾十個圈圈就GAME OVER！但他們的記憶代代相傳、連綿不絕，越來越工巧！遲早有一天，這群人會駕著宇宙飛船劫掠銀河系的有限資源！這是一群奇怪又可怕的種族，他們第一次使用核能，竟是為了殺戮！而不是為了遠航！這群人不知道什麼是蛋！他們就愛造原子蛋！還總想弄清楚自己是什麼蛋！我們要趁他們從地球破殼而出前將他們的地球捏碎！”
當年，彼岸詩人因為反對毀滅地球而獲罪流放；如今，他將帶著他在地球上收集到的珍貴資料重返母星，他清楚，這些資料將決定地球人的命運。
夜空中忽然裂出一個巨大的開口，像倒掛的火山口一樣湧動著火紅的熔岩，颶風驟起，彼岸詩人像幽靈一樣悄然飛升，在十二月嚴冬的風暴中，有千萬種撞擊和爆裂的聲音，那是無數碎片，在風中燃燒、旋轉。無數朝生暮死的螢火蟲，沒頭沒腦地尋找彼岸的光源，一頭撞在黑暗的冰河上，就像億萬星辰的流轉和湮滅……
智者們從那天空的熔岩中看到了巨大的災難和無邊的恐懼，他們禁不住切切私語，唯獨佛主如來一如既往地坐在河岸邊的菩提樹下參禪。
這些智者是詩人在地球的各個角落收集、製造的“活標本”，陪伴他度過了漫長、孤寂的歲月。在他走後，這些人很快就會枯萎、凋謝。不必太悲傷，這何嘗不是種解脫？草漫人是太過長壽的智慧生命，智慧已成煩惱，生命已成負累：所有人都在道別，全世界都在遠去，就像夜晚的繁星越來越分離，只留下無盡的虛空。
當彼岸詩人飛到天上的“火山口”時，颶風忽止，四野沉寂，他聆聽著宇宙深處的心跳，一場粒子風暴就要從遙遠的故鄉襲來。
２００８年秋 始作於濟南
２０１４年秋 複修於多倫多
地球人眼中的神啊，不朽不變的上帝，他們來自遙遠的外星喲，在那名叫“草漫”的世界，生命像青草一樣，在星光斑斕中漫溯。
來自草漫星的詩人啊，被流放到蠻荒蒙昧的地球，在轉瞬即逝的歷史中漫步喲，抬頭仰望，幾萬年前的星光終於落入他的眼底。
“母星，今昔您可依舊繁華？您的模樣卻是幾萬年前一樣，但我知道，這容顏只是幾萬年前的倒影！落入我眼底的星光要過多少年才跨過多少光年？來這渺遠的星球喲！我只見幾萬年前您放逐我時的模樣！”
流放的詩人啊！他被派遣到地球上服役、考察地球人的文明喲。如今，他已刑滿獲釋，母星的召喚在他遙望的星雲中綻放。
“永別了，地球！永別了，藍色的世界！只管載著我沉重的愛與恨啊，繼續不懈地追日、劃圈圈喲！別了，我最愛的人！別了，我最恨的人！你們將在明晨聽見一片枯葉劃破銀河，那是我的魂，已回歸天堂！”
流放的詩人啊，在青草漫爛的河畔，和地球上的智者一一道別。他們沒有眼淚喲，因為悠悠歲月，早已將人世的苦海艱辛流徹。
“等等，來自外星的神啊！您就要離開這顆齷齪的星球，我們不敢用肮髒的手拉住你明星般太白的衣袖，但且挽留您停留片刻，告訴混沌無知的我們：人是什麼東西？”
來自彼岸的詩人回頭看了一眼此岸好奇的人。提問的是彎腰作揖的孔丘，他已在古老的東方被風沙侵蝕了兩千年，不知道還要被侵蝕多少個世紀喲。
彼岸的詩人輕啟雙唇，只聞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太空傳來，回蕩在渺渺天地間：“人——不——是——仁——”
孔丘更加恭敬地拘禮，等待下文。
“人是個蛋！”
這一聲五雷轟頂，讓孔丘茫然摸不著頭腦。他身後爆出一陣哈哈大笑：前俯後仰的是老耳，滿地打滾的是莊周。
彼岸的詩人從懷裡掏出一個雞蛋，仁厚童真的目光照在脆弱的雞蛋上，就像陽光普照地球上脆弱的生命。
一直沉默不語的蘇格拉底忽然覺得恍然大悟，大聲說：“我在雅典常常聽見神語，在我禁不住誘惑時喊住我匆忙的腳步，讓我不誤入歧途，掉進為野獸準備的陷阱，讓獸欲玷污我的靈魂。最後，我在牢獄中自飲毒酒——肉體是靈魂的監獄喲！我在人間的監獄裡打碎脆弱的軀殼，好讓我的靈魂重新飛翔！”
說完，蘇格拉底拿起彼岸詩人的雞蛋，用手指輕輕捏碎蛋殼，放生裡面潔淨的蛋清。
原本躺在地上的莊周爬了起來，斜眼瞅瞅孔丘，孔丘雙手合抱胸前，低頭不語。
站在蘇格拉底身後的柏拉圖走上來對彼岸詩人說：“那年我老師被愚昧無知的雅典大眾公投處死，我們原本可以救他出牢獄，但他執意要喝下毒酒，說生命的本質是不朽不變的靈魂，而不是脆弱易變的肉體。來自理念世界的神啊，你說人是這樣的東西嗎？”
彼岸詩人沒有回答，只是拿過蘇格拉底手中的破雞蛋，說：“愛好智慧、純潔的人啊，你們看看這個滿是裂縫的雞蛋——這個不完滿的生命。當蛋清流盡時，還有什麼東西留在脆弱的軀殼裡？”說著，彼岸詩人將碎雞蛋舉到半空中。
眾人仰望彼岸詩人手中的雞蛋，只見：蛋清從蛋殼的裂縫裡流盡，蛋黃卻留在了殼裡。
第歐根尼趴在地上，把蛋清舔盡，嬉笑著說：“人就是這樣一點點死去的：絞盡腦汁地想‘人是什麼？’、‘人到底為什麼而活？’直到腦汁流盡也沒看到最核心的蛋黃。幹嗎想這麼多無聊的問題呢？還不如像狗一樣躺下來曬曬太陽——生命多美好！”說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亞裡士多德走過去狠狠踢了他一腳，第歐根尼毫不動彈。
智者們有些焦急了。這時，聖奧古斯丁雙手捧著一個抹金的復活節雞蛋，走到彼岸詩人跟前，虔誠地問：“人是上帝手中的一顆蛋嗎？至高的天使啊！請給我們一些福音！一些星光！好讓我們這些罪人在黑夜裡找到嚮導，讓我們遠離誘惑，做上帝恩寵的孩子！讓上帝常駐我們心中！就像堅實的蛋黃永遠留在脆弱的殼裡！”
彼岸詩人莞爾一笑：“地球人總想像上帝一樣！總想飛，總想不朽！你們已經用後腿站立了！站得高、望得遠，看到更多的光與影，卻比野獸欲望更大，更仁慈，也更殘忍。仁慈也是人的殘忍……”
“你是不是想說：人是追求上帝的動物？”打斷彼岸詩人的是牛頓，只有他有這樣的勇氣。他對聖奧古斯丁微笑、行基督禮。
達爾文擠開聖奧古斯丁，對牛頓說：“人就是動物！人和動物一樣脆弱，一樣貪戀食色！只不過人比動物更能滿足自己的欲望，所以他們有空閑時間去想，人是什麼？其實哪有什麼神？生命就像脆弱的雞蛋：塵歸塵，土歸土，無所留，無所憾。只管趁大好時光、傳種下蛋，好讓後代、征服四方！”說完，達爾文奪過聖奧古斯丁手中的金雞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下，金蛋立刻消失在塵土中。“看，這就叫適者生存！”他補充道，“如果人像雞蛋一樣脆弱，就不能在坎坷的人生路上顛簸前進，到達下蛋的終點，終點又會是起點！記住哦：趁大好時光、傳種下蛋！”說完，達爾文壞笑著對彼岸詩人暗送秋波，意指：走之前能不能做做功把您寶貴的基因留在地球上？
達爾文這種褻瀆神靈的行為激怒了一些智者，他們扯住達爾文的銀色大鬍子，要他向彼岸詩人道歉，甚至想群毆他，但另有一些人護著他。騷亂立起，只見河岸上騰起一團煙雲。孔丘站在一邊大罵他們不懂“仁智禮義信”，孟軻憤憤地說：“一群小人，一群自以為是的小人！”
一直在旁敲鑼打鼓、助陣加油的莊周聽見孟軻的話，停下來問：“你以為他們都‘自以為是’，是嗎？”
孟軻凜然點頭。莊周哈哈一笑：“那你也－自－以－為－是！你-自以為－他們自以為是－是吧？”
孟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屑理會。
“可是——可不是，”莊周哈哈一笑，“人－是－什麼－東西，可是—可不是！可東—可西！”
孟軻憤然道：“吾善養浩然之氣！不和你這流裡流氣的流氓同流！”
老耳雙手合攏，掌心向上，十指上曲，好像恭敬地捧著什麼。在一旁勸架的伊壁鳩魯以為老耳捧的是雞蛋，大聲對爭吵的人群說：“別吵啦！別吵啦！大家開心就好！何必為一個雞蛋爭得你死我活？你們看那小眼珠老頭手裡捧的不也是雞蛋嗎？不就是一個雞蛋嗎？天底下的雞蛋多的是！何必為了一個雞蛋引發一場血案！”
“小眼珠老頭”瞪大了眼睛，合攏雙手，捧著空氣“弄玄虛”，慢條斯理地說：“蛋可誕，非常蛋；人可仁，非常人……”
彼岸詩人揚了揚手，說：“好吧。既然你們一代代地球人都追問，那我就告訴你們人是什麼東西。但你們先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爭吵的人群立刻平靜下來，像沸騰的開水突然結冰。他們的目光聚焦到彼岸詩人身上，差點燃著他的白衣。
只聽他說：“地球人啊，世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一片失望、譁然，大家都摸不著頭腦。只有馬克思堅稱：先有絕對運動的雞，然後才有相對靜止的雞蛋。“不過，”馬克思咬著指頭，辯證矛盾地思考，“沒有靜止的雞蛋，也不能衡量一隻鳥是不是雞？”
達爾文說：“家雞是經過人工馴養，由它的鳥類祖先進化來的。當我們稱一種鳥為雞時，這種鳥就是基因變異的結果。靜止的鳥蛋，不容易變異成雞蛋；而運動的鳥，在外界環境的選擇作用下，受到種種天、地、人的影響，更容易進化成雞。所以我說，是鳥進化成雞，再由雞生出雞蛋。先有雞，後有雞蛋的可能性更大。”
“非也，非也！”公孫龍搖著羽扇說，“雞的一生非常短暫，能有多大變化？雞也有可能生不出蛋啊！比如說公雞，比如說不會下蛋的母雞……就算是會下蛋的母雞，它也有可能下一個孵不出小雞的蛋！甚至孵出——小鴨！”
一陣哄堂大笑。達爾文不屑地說：“這種變異發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馬克思插道：“那也還是有點可能的。所以說：運動是絕對的，相對靜止是衡量運動的標準。我們還是要用蛋來界定一種動物是不是雞：不會下雞蛋的鳥一定不是母雞！大家都別爭了，史上所有哲學家都不如我辯證唯物！”
貝克萊大主教很不滿，走到馬克思面前想要和他好好理論一番，只見他閉上眼不停念經：“我看不見馬克思，所以馬克思是空氣！我聽不見馬克思，所以剛才是有人放屁！……”
這時，彼地詩人發話了：“我被關在地球上這麼多年，發現：思考這個問題的人，只可能去兩個地方——哲學院、瘋人院。”（智者們頓時張口結舌、目瞪口呆）彼岸詩人不理會他們睜得像雞蛋一樣滾圓、快要掉下來的眼睛，自顧自地說，“你們都很可愛……當然，這個問題也很無聊……關鍵看你覺得什麼是雞：如果你覺得能下雞蛋的鳥是雞，那就是先有雞；如果你覺得能出雞的蛋是雞蛋，那就是先有雞蛋——”
“世上有無數雞、無數蛋。什麼是雞？什麼是蛋？”蘇格拉底從肚兜裡拿出一本被他翻黃的詞典：他最喜歡質疑時髦詞匯的真正含義。
彼岸詩人說：“什麼是人？什麼是神？世上有千萬人，我只能說那些最稱得上人的是什麼東西。”
“一千隻白天鵝也不能齊唱‘天鵝是白的’，只要有一隻黑天鵝的歌聲沒有被聽見。”經驗主義者洛克說，“一億個好人也不能讚美人性本善，只要有一個壞人還藏在黑暗中未被發現，人類就沒有歡呼人性解放的權利！經驗觀察永遠得不到百分百正確的答案。宇宙無邊無際，人生瞬息瞬變，真理永遠戴著面紗，我們又何苦追問人是什麼……”
彼岸詩人掌心向上，托起一個懸浮的球形空間：那是一個立體的宇宙模型：千萬銀河流淌其中，億萬群星明明滅滅。彼岸詩人一個意念，模型上的一粒塵埃迅速膨脹，只見他掌上的宇宙儀變成了地球儀。
“宇宙是個蛋。星星也是沒有棱角的蛋。地球也一樣，有地殼、地幔、地核，就像地球人有理智、情感、欲望。渺小的地球人仰望繁星，只覺得自卑卻難舍自戀，他們總以為自己有個性，卻不喜歡和自己不一樣的想法、不一樣的人。其實，外星人看地球人就和地球人看地球豬一樣。在地球人眼裡：豬都長一個樣，只有豬自己才那麼在乎哪一頭更肥更帥……
萬有引力，相吸相斥，沒有自由。要在黑暗的時空中生存，就要承擔外界的拉力和自身向內的引力。在一個充滿競爭的世界上，我們總希望暴露在黑色真空中的部分少一些。所以最安全的形狀就是球形。同樣大小的外衣，只有球的內涵最大，最難散熱，也最難被加熱，它小心翼翼地保持自我，輕易不想讓別人改變；它執著地追求永恆，渴望永遠旋轉……”
弗洛伊德終於發話了：“人的所有心理活動說到底都是物理化學變化。人的行為都是對立統一的生本能、死本能的產物。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追求快樂嗎？怎樣才能快樂？就是滿足天生就有的食色欲望。一為自生，一為傳種。”
天主教教皇怒目圓睜，向弗洛伊德吼：“混蛋！照你這麼說，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別呢？活著就是為了吃，就是為了交配？”
弗洛伊德不屑地說：“你不要自以為清高，我早看穿了你們這些禁欲者的心理！人都有的欲望，你們故意克制，還不怕得病，這樣就讓你們感覺與眾不同？就讓你們覺得高人一等、超越世俗、接近上帝？荒謬！”
弗洛伊德走到達爾文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說：“我在四十幾歲時就完全沒有性生活了。人類文明本來就是壓抑本能的結果——伊甸園裡的人吃了智慧果，知道赤身裸體容易激起情欲，懂得害羞了，人才學會做衣服遮羞，節制性生活……後來我們又有了廁所。剛才外星來的客人說人的心靈像一個球體，我以前也說過：人的意識就像一束光，照亮的只是心靈的一角，心靈的大部分還藏身在黑暗中。”說完，弗洛伊德掏出手電筒，照向外星寄客掌上的地球儀，只見球面上出現一個光斑，剩下的都是陰影。
“那些陰影是什麼？”弗洛伊德轉身問教皇，“你不敢承認，那是被你自己壓抑的性衝動和暴力傾向。”
教皇用手杖狠狠地敲弗洛伊德的光頭，一邊仰望璀璨星空低聲祈禱：“主啊！原諒他們吧！他們是無知的！”
達爾文伸手抓住教皇的手杖，說：“閣下仁慈些。”
弗洛伊德冷冷地說：“最‘高尚’的人常常藏著最殘忍的心，你們活活燒死了信仰日心說的布魯諾。你們囚禁伽利略，囚禁真理！”說完他轉頭問達爾文：“哥白尼呢？”達爾文拍拍腦門，說：“唉呀！我忘記告訴他今天外星客人要走——他去地獄修牢門鎖了！”
弗洛伊德笑著說：“你記性一向不好。不過我記得，人類思想史上有三次革命：第一次就是哥白尼提出日心說，把人類從宇宙中心趕出；第二次是你提出進化說，把人類還原成動物；第三次就是我弗洛伊德嘍！讓人們認識到自己無意識中的欲望……人類的每一次進步都會打碎人的自戀，讓人相信自己並不是神的兒子。”
一直像機械鐘錶一樣木立的康德，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心理學永遠不能成為科學，人用自己的心理去觀察另一個人的心理時總會影響另一個人的心理，就像用光照亮黑暗去觀察黑暗。”
“就像你用任何方法觀察一個電子都會改變它原本的狀態，”海森伯格附和道：“弗洛伊德啊，你不過是個地球人，不要自戀地相信你自己能夠打破人類的自戀，因為你在這樣想時，自己已經很自戀了，人的智慧就像手電筒的微光，微光外是無邊的黑暗……”
彼岸詩人揚眉一笑，掌上的地球儀又變成了一個太陽系模型。地球繞著太陽旋轉，太陽光照亮了地球的一面。地球也在不停自轉，它的每一面都會被照亮：中國、俄國、法國、英國、美國、日本、然後又回到中國……依次前進，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離太陽最近的機會。
“人要和別的人競爭地球上有限的生存資源，只有在競爭中才能讓自然選擇最適合的基因遺傳下去。人生而有自戀、自私的一面。儘管如此，人又比獅虎鷹隼脆弱，需要依靠集體的力量才能在殘酷的叢林法則下生存。和許多群居動物一樣，人以群體作為進化單位接受大自然的考驗，所以要為集體的利益適當犧牲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基因’能夠流傳下來，”一個年輕的生物學家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說，“就像我在《自私的基因》裡寫的，人身上的自私和互助的本能實質上都是為了讓種族的基因能夠流傳下去，越是和自己基因相似的人——親屬或同鄉、同族、同國……其實這也是人的自戀：愛戀別人身上自己的影子，愛戀和自己相似的基因。種族延續的關鍵是基因的保存，個人反而是不重要的。就像接力賽跑的人傳遞火種，不管倒下多少人，只要火種還在，這個種族就是成功的。”
“其實文化的傳承也是一樣的，”語言決定論者說，“很多時候，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的人民並沒有基因上的相似，只是因為享有同樣的文化而相互‘自戀’，這個時候，母語的流傳對一個國家的統一就非常重要……”
“我相信人類將不斷革命、打破現實的束縛、解放自己！”馬斯洛舉起拳頭說，“這一代人的實踐和努力雖然不能實現最初的夢想，但是他們的下一代依舊會和父輩年青時一樣對社會現實不滿，他們將繼續前進，繼續實踐！直到社會能夠讓每一個人的個性自由、全面發展。就像夜晚繁星，每一顆都是全面的球體。人格多面體的每一面都能在現實中體現。人可以按他生來就有的愛好去歌唱、畫畫、旅行——嗨，彼岸詩人！你們星球上的人是否都在追求自我實現？你看看我們這些可憐的地球人，大部分還在為食物、性、安全等等低級需求而奔波！”
小馬的話像電一樣在馬克思腦中閃過，使他也對草漫星球的社會產生了興趣，他舉起手問：“你們實現共產主義了嗎！？”
彼岸詩人正欲回答，突然，深藍的天幕中劃過數十顆流星。這些穿破大氣、火熱灼燒的隕石是來自真空的叩問，落入地球背面的大海。只有彼岸詩人能感覺到大地輕微的震顫。
就在眾人仰望流星雨時，彼岸詩人輕聲說：“天外有天！另一個太陽系的太陽已在超新星爆發中圓寂成白矮星——燦爛的太空煙火啊！那輝煌的恒星，一生好像只為這一次綻放！生命如此無常變幻、又總是九九歸一！我不能逗留太久，朋友們，原諒我！我該去了，回我的母星！”
陰險如深淵的敵人已把死亡的黑洞射向草漫星的心臟，他們嗅到了流亡到地球上的彼岸詩人。捕殺他的戰艦已整裝待發。
無根的草漫詩人啊！無能而在遙遠的地球羈留！無奈又無奈，他還想再道一聲珍重！
他想用最直白易懂的語言，不再用難懂又危險的隱喻。“隱喻”就像一個沒有破殼的蛋，你永遠測不准它將孕育什麼——是聖徒，還是壞蛋？
生命的種子隨意飄灑在宇宙的每個角落，一個偶然的因緣，落地生根、開花結果。那些在遙遠星系上更早發芽的智慧生命，也在孤獨中遙望，尋找同樣追問生命的精靈！
在那晚風中，彼岸詩人忽然回想起，多少年前，有一個草漫人曾向銀河系最高天庭控訴：“太陽系上那顆行星，貧乏有限的生活資料，各種生命無休止地競爭、殺戮，從中崛起的地球人，總想著改變環境。嚴寒的冰河時代，許多動物進化出厚厚的皮毛禦寒，而地球人卻學會了鑽木取火，並將它傳給後代——這就是他們的進化方式，不是本身的進化，而是工具的進化！上萬個地球年，地球人的身體、頭腦沒有多少變化。他們只是越來越工巧！用各種媒介：石頭、木塊、書本、電腦紀錄下他們的故事傳給下一代。他們的壽命如此短暫，地球繞太陽劃幾十個圈圈就GAME OVER！但他們的記憶代代相傳、連綿不絕，越來越工巧！遲早有一天，這群人會駕著宇宙飛船劫掠銀河系的有限資源！這是一群奇怪又可怕的種族，他們第一次使用核能，竟是為了殺戮！而不是為了遠航！這群人不知道什麼是蛋！他們就愛造原子蛋！還總想弄清楚自己是什麼蛋！我們要趁他們從地球破殼而出前將他們的地球捏碎！”
當年，彼岸詩人因為反對毀滅地球而獲罪流放；如今，他將帶著他在地球上收集到的珍貴資料重返母星，他清楚，這些資料將決定地球人的命運。
夜空中忽然裂出一個巨大的開口，像倒掛的火山口一樣湧動著火紅的熔岩，颶風驟起，彼岸詩人像幽靈一樣悄然飛升，在十二月嚴冬的風暴中，有千萬種撞擊和爆裂的聲音，那是無數碎片，在風中燃燒、旋轉。無數朝生暮死的螢火蟲，沒頭沒腦地尋找彼岸的光源，一頭撞在黑暗的冰河上，就像億萬星辰的流轉和湮滅……
智者們從那天空的熔岩中看到了巨大的災難和無邊的恐懼，他們禁不住切切私語，唯獨佛主如來一如既往地坐在河岸邊的菩提樹下參禪。
這些智者是詩人在地球的各個角落收集、製造的“活標本”，陪伴他度過了漫長、孤寂的歲月。在他走後，這些人很快就會枯萎、凋謝。不必太悲傷，這何嘗不是種解脫？草漫人是太過長壽的智慧生命，智慧已成煩惱，生命已成負累：所有人都在道別，全世界都在遠去，就像夜晚的繁星越來越分離，只留下無盡的虛空。
當彼岸詩人飛到天上的“火山口”時，颶風忽止，四野沉寂，他聆聽著宇宙深處的心跳，一場粒子風暴就要從遙遠的故鄉襲來。
２００８年秋 始作於濟南
２０１４年秋 複修於多倫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