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魁胜推门进来,一股冷风也跟了进来。
王魁胜低低地喊了一声“叔、阿姨”,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是专门来说话的。他不能不说话。但柳歌爸妈看了他一眼,啥话都没说,复又低了头,勾腰塌背凝固在床沿上,如雕如塑。他想他们会说些啥的,可他们只就那么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淡的,一点热度也没有。屋里也没有热度。屋里很安静,听得见自己的鼻息声和屋外沙枣树一阵一阵的呜呜声。
窗玻璃有一块松动了,咣当咣当响。王魁胜走过去,用两个大拇指使劲按了按固定玻璃的铁钉子:怪不得响,腻子都掉完了,这都干啥吃的,天冷了也不收拾。他不是要说这个事,只是想这么自言自语地嘀咕。屋里太安静了。
王魁胜看看柳歌爸妈,两个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毫无表情,像极了秋后田地里刨出的粗皮土豆,糙乎巴拉的。于是心就一缩一缩地疼,眼里由不住有些酸楚,潮水四起。他急忙从兜里掏烟,递一支给柳歌爸,双手捧着,烟盒上有一枚鲜艳的“金黄叶”。柳歌爸直起腰,把手里拿着的烟袋伸了伸,意思是“我有”。
叔这烟袋可是有年头了?王魁胜终于找着了话题。
呵——是,柳歌爷爷的物件。柳歌爸说,并且缓慢地打开补过一角的烟荷包,黄亮的烟锅头探了进去,轻轻地在里面挖,暗红的烟杆隐约现出弯弯曲曲的黑色纹路,绿色的玛瑙嘴儿幽幽地放光。本来这烟袋有一尺多长,柳歌爷爷磕烟灰常在鞋底上磕,遇着要进门了就在门槛上磕,三岁的柳歌学爷爷,拿烟袋也在门槛上磕,只一下,烟杆磕成两节了,爷爷不生气,还说“好好,才多大啊,就这么有劲了”……柳歌爸眼睛望着窗外,语调低沉凄凉,老的我送走了,这小的……柳歌爸泣声哽噎。柳歌妈长长一声呜咽,双手捂住了脸。两头白发在王魁胜面前抖动起来。
冬天是提前来到油区的,下雪前就是连阴天,天空就像擦拭通井机的油抹布、棉纱头。开始下雪了,雪又不大,下着下着停了,停了又下,气温一天天变冷,满世界都白了,只有树干和墙壁是黑的。原野上,及膝的苦蒿丛托着一层薄雪,黑黢黢呆愣愣的,仿佛跪伏作揖的老者;偶尔有一丛红柳,难得一见的半人多高,光秃裸露的棕色枝条上裹着积雪,像包了银,一种尖嘴灰色的什么鸟,个头比麻雀稍大些,缩了脑袋不动声色地蹲在上面;仓鼠不怕冷,洁净的雪地上刨出鸡蛋大的洞,圆溜溜的,像一只深不可测的眼睛,这是肚子饿了,钻出来找吃的,雪上就留下一串纤细的脚趾印子,清晰如刻;兔子很少见,那是一种机警的动物,雪地上能够看得到它们的踪迹,是扁长的一个个小脚窝,还有更大的,很难说得明白是什么动物的蹄印子。这里是丘陵地带,视野很开阔,西面的天边那儿,有一座山,夏天是蓝色的,现在看去灰蒙蒙的,像小孩子涂鸦的衰荷叶子,上面一溜亮晶晶的白,想必也是雪。近处的一片洼地里,几架红色的抽油机不停地磕头,再往远一点的土包上是一个井架,看去像是钻井井架,但又有点像试油井架,隐隐地有柴油机传来的轰鸣声。
下午上班,雪突然下得大了,飘飘洒洒漫天飞絮。班长说,雪大,队里也没安排干啥,大家各自把工具检查好,别一个紧急出动,趴窝误事!言下的意思是:可以休息,但哪都不能去!干通信的外线工,除了脚扣、胶布、手钳子,还能有啥?有人“嗷”一声“睡觉啰”,有人摆开了象棋,有人从工具箱里拿出扑克,佟星凑到班长跟前悄悄说,我去下二大队,有事打他们队部电话,班长眼一眯,摆一下头。佟星干活不含糊,又是党员,班长正积极要求进步呢,自然对他有绿灯不开红灯。
佟星有日子没见王魁胜了。王魁胜是佟星当兵时的战友,前年二人一起从部队转业。今年秋上,油田成立女子修井队,王魁胜从试油队被抽调到了修井队。先是统一集训,武装思想,新招的女工一到,他就被任命当了班长。
见面,佟星就挨了一拳:好小子,是时候!王魁胜收回拳头和佟星两只手握在一起,压低声音说,正难受呢,你就来了,救星啊佟星,你可是解放了我了!王魁胜孩子一样呵呵地笑。
咋回事?佟星不解地问。
王魁胜拉佟星走进另一个帐篷,指一下炉子旁边的一个小板凳,自己往一个马扎子上一坐,身子向佟星趄过来:从下雪到今天,就没咋正经上过班……王魁胜接过佟星递给他的烟,点上火,吸一口。
哪在干啥?佟星更不明白了。
学习!王魁胜说,懒懒地吸一口烟,吞进肚子,然后再随着一口长气吐出来。
哪还不简单?佟星松了一口气,笑了,你啥没见过,部队当班长,这又当班长,老班长了,还怕学习?!
学习——简单?王魁胜皱着眉头看一眼佟星,你来试试?!
王魁胜告诉佟星,修井队的女工,都是从农村和城市招来的未婚女青年,年龄在十六至二十岁,不学习上不了岗,干不了活。学习分两个内容:政治和技术。政治学习,主要是树立勇于吃苦,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大无畏精神,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充分发挥女子在各个领域的半边天作用;技术学习,主要是修井原理和操作,“战争中学习战争”,个人比,擂台赛……
王魁胜说,这班长难当,政治学习要带头发言,谈感想说体会,启发别人讨论,小队大队的动员会、批判会,得上台表决心、亮态度!技术学习班长得做示范,就连拧个螺丝钉,正扣、反扣、用几号扳手都得教,他把部队上那套兵练兵、一对红都给用上了。
那些个丫头片子,娇胳膊嫩腿的,王魁胜说,农村的好点,城市的没一个不哎哟打闪、溜腰拉胯,从没干过活,干活又是技术活,难啊兄弟!烟!王魁胜向佟星一伸手,佟星又掏给他一支烟。王魁胜接着说,你要来当这个班长,和我一样!
王魁胜说,班里配个副班长,是个新来的女工,要啥没啥,也就管个肚子疼沟子痒,考勤、填表、出个黑板报,统计个数字领个零用工具……哪一样事情班长不动手,别想能安生!
说你别不信,我就差和女人睡觉没做示范了。王魁胜说着又呵呵地笑。
这可是给了你机会了!佟星也笑,整天手把手的,那个,啊,多滋润啊?看美得你,别得了便宜卖乖,饱汉不知饿汉饥!
你是鸡架底下蹲着打盹,啥啥都是个不知道噢!王魁胜说着叹一口气,抽一下鼻子,我哪有哪心思!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我不以身作则、冲锋陷阵,班里的工作就走不到前头,评比就上不了名次!烟!王魁胜又向佟星要烟抽。
佟星一边拿烟一边笑说,到你这来还抽我的烟,那些小丫头,让你这么小气了?!
拿来你!王魁胜一把夺过佟星手里的烟,抽出一支往嘴里一塞,回手又将烟盒扔给佟星,点烟的时候,腾出嘴说,我那儿学习呢,有烟。
佟星听王魁胜这样说,这才注意打量了一下帐篷。六张板铺,有四张上面搭着蚊帐一样的塑料薄膜棚子,被子叠得很整齐,四四方方的,上面压着枕头,红黄的枕巾,小花布手绢;床下面每人都是两个搪瓷盆子,其中一个放着牙具缸子;帐篷架子上挂着圆的、长方的镜子,镜子旁边的铁丝钩子上,挂着头绳、橡皮筋、毛巾、梳子……之类的小东西。帐篷里子是白色的毛毡,绿色的木质窗框上镶着玻璃,地当间放着一个中号油桶当炉子,炉盖边上的搪瓷缸子微微地冒着热气……一看,确不是男工宿舍。
你是猪八戒掉到盘丝洞了!佟星戏谑地感叹。
有啥办法。王魁胜吞云吐雾应了一句。中午在这吃饭。
说话间,帐篷门开了,几个女工带着风雪,嘻哈叽溜地涌进来,一个个棉工衣大头鞋,脖子上围着颜色各异的棉毛围巾。
散了你们?王魁胜大声问。
没,休息会儿!有人回答。
哎柳歌!王魁胜招手叫一个桃核眼的女工,你老家是哪儿?
陇东。柳歌回答,看一眼佟星。
我说嘛,王魁胜手指着柳歌转过脸对佟星说,柳歌是你老乡,你甘肃哪的?
我也陇东的。佟星说,笑着站起来。
老乡见老乡啊——注意!咱可是革命队伍!王魁胜说着,大笑,也站了起来,扭头招呼一声,走了,学习了,柳歌留下!
喝水的放下杯子,打毛线的停住手,踢离踏拉一嗵响,其中一个说,柳歌,班长可说了,别两眼泪汪汪啊!
去你的,走你的好!柳歌瞪眼佯嗔。
我跟你班长是战友,我在机关通信队上班……佟星向柳歌作自我介绍。
那么好的工作呀!柳歌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眸子清澈透亮。就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我不知道往哪插?小姐们都昏过去了”那个,头上戴个耳机子,穿得干干净净的……
不是,那是接线员,话务班的!佟星说,女娃干的,男人能干哪个?我们是外线班,拉线、架杆子、维护线路,也是野外工。
那也比我们强,不粘油不住帐篷的,看我们……柳歌用手指了指周围,平时吧,床上一层沙土,刮个风,沙土能把人给埋了,那回刮大风帐篷倒了,顶子烧个大洞,铺盖也烧了,幸好没烧人!柳歌从炉子上拿起一个杯子,涮了涮,倒上水,喝吧,我的,别嫌弃!
油田就近招工,招的还是女工,这让村里人想不通:男人是耙,就该在外面搂钱,闯天下,女人是匣,天生养娃守家,这招了女娃当工人,难不成以后娶个汉子生娃做针线?咋逑地都倒着来了?
听说招工,谁心里不是一团火旺旺地烧着,这下好了,没完没了地直冒闷烟。招女工就招女工,还要上了学的,上了中学的优先。这下,又让不少跃跃欲试的人摸不着头脑了。乡下人,供男娃上学是给自个家光宗耀祖,女娃好歹都是别人家的,睁个眼、识个数就不错了,上中学?哼!谁钱多得遭浸还再白搭上功夫!
招工的人有主意,一条毛主席语录,就把所有的嘴都给堵住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明白没有?我们油田是军事化单位,拿枪打仗,开机器打井,没文化那是蛮干,蛮干斗不过帝、修、反!
柳歌的爸早年出门帮人赶驮子,平凉到定西,定西到平凉,风餐露宿,沐风饮雪,同村的一个伙伴上过私塾,跑了两趟,就被掌柜家看准当了二帐房,整天摆弄算盘、捉笔舞墨,进出门长袍马褂吱吱溜溜刮盖碗茶。就这当间,驮队半路遭劫,丢了驴骡驮子、死了人,柳歌爸不想为几个血汗钱瞎了性命,就工钱都没要跑回了家。这事对柳歌爸刺激很大,他说我娃一定要上学!后来孩子的名字都是请学校老师起的,儿子叫柳风,女儿叫柳鸽——文革开始了,一切革命化,又将“鸽”改成“歌”,取“高歌奋进”的意思。柳风有癫痫,初中住校老犯病,上不下去了。柳歌上到初三,正巧学校“停课闹革命”,正巧油田招工。柳歌填了表。柳歌妈哭开了:荒山野岭的,要是长短不凑有个不四正,哪可就没了招数了!柳歌爸很坚决:再咋是吃国家饭的人,月月有个麦子黄,总比打斤煤油点灯还指望鸡沟子掏蛋强吧?再说了,柳歌上中学是国家供养(助学金)上的,现在国家要人,你挡住不让走,这理也说不过去!柳歌妈还哭,柳歌爸就瞪开了眼睛,十七还小啊,你十六结的婚,忘了!柳歌十分乐观:妈还是老脑筋,该破破你的“四旧”才是!革命青年,哪能守家里不出门的?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柳歌临走,父亲悄悄对她说,丫头,干啥机灵着点儿,多长个心眼,你哥娶媳妇就靠你了,啊?!母亲撩衣襟擦眼泪,拉住女儿的手叮嘱,看不行了就回来,瞥一眼丈夫,又说,爷俩犟得牛似的……妈,放假我就回来,柳歌爽朗地说笑,捏捏母亲皴糙得玉米芯子一样的手,一时眼里涌满了泪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先工作后生活,是油田一贯的行事风格。铁人王进喜“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豪言壮语,是石油人战天斗地的时代最强音。
修井队驻扎在靠近油井的一处平坦的荒地上,十几顶草绿色帐篷围成一个U字形院落。帐篷的门墙上贴着红纸黄字的大幅标语:热烈欢迎新战友!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一不怕苦,而不怕死!院子两侧的两个黑板上,“欢迎辞”作了美化,“新工须知”是漂亮的仿宋体粉笔字。柳歌和同伴们是晚上到达驻地的。下车放好行李,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就听外面有人喊着说“开饭了”。柳歌走出帐篷,只见一根高高的木杆子头上,挑着一个发散着黄白光亮的电灯泡,发电机哒哒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不依不饶地,直入耳朵。食堂是地窝子,一半地上,一半地下,掀开一个帆布面的毡门帘子,雾一样的热气瞬时围在了头上……大白碗,臊子面,柳歌吃出一头汗。
出门在外,老乡半个亲,佟星认识了柳歌,心也就系在柳歌身上了。家里来信催他回去相亲,他也回信说要回去的,可是见了柳歌,主意变了,上班下班,柳歌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高挑结实的身材,小嘴贝牙,粉白的瓜子脸,开口说话,眼睛先就笑了,眼角一弯,眉头一扬,美滋滋很甜和的模样。
修井我知道,脏不说,还累,你没哭爹喊妈要溜号吧?佟星玩笑地也是认真地问柳歌。
我妈哭了,我没哭!柳歌捋一把头上的短发,调皮地说,苦我也认了,怨不得谁,是我要来,队上有受不下苦跑了的。
别说你们,我们转业来油田,还不是不少人不想干,走的走,溜的溜,说哪受苦也比在这强!佟星说,习惯了就好了,我的想法是,在哪都是干、都是受苦,还不如扎根油田!
党员吧?柳歌往前探一下头,眼光亮晶晶地注在佟星脸上,轻声问,然后又仰头笑,接着用手一指,你肯定是党员!
你咋知道的?佟星问。
我们班长就这么说的,跟你一字不差!
柳歌说不上多漂亮,但生得喜庆,性情开朗,说到不好的事情,也没见她唉声叹气过,总给人阳光明媚的感觉。
照惯例,星期天不是洗衣服就是逛老乡、看战友,要不就是几个人聚在一起打扑克,往脸上贴纸条子,也有不辞辛苦走出二三十里地,到老乡家或是羊圈踅摸一只鸡或者一块肉——羊腰子、羊蹄子——改善伙食的。一月三十来斤口粮,百分之九十五是窝头、发糕、钢丝面,吃得人鞋都带不住了。一个白菜豆腐一毛,一勺红烧肉三毛五、四毛,可这也不是天天顿顿有,即是有,三四十块钱的工资也架不住由嘴出溜。佟星本想去看柳歌的,一想还不如去给她弄点吃的,那小脸白得就剩嘴唇上那点红了,那天吃饭她要给他买,王魁胜说,我还不知道你有多少细粮票,走走走,留自个吃去!但吃饭的时候,柳歌还是过来了,端来一碗鸡蛋汤,她难为情地说,怕你不爱吃土豆,没买。
之后,佟星和柳歌又见过一次面。是一个休息日,王魁胜带柳歌来了,柳歌的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佟星惊问,咋了这是?
柳歌说,碰了一下,好了。
王魁胜说,从二层平台摔下来了。
啊?!佟星惊得张大了眼睛。
倒也万幸,只是伤了胳膊,医院拍了个片子,没啥大碍。王魁胜皱着眉,说得忧心忡忡。
佟星松了口气,叹了口气。
柳歌笑而不语,摇头晃脑看佟星的宿舍,四张板铺,一张空着,上面放着小锅大碗、油盐瓶子。佟星说,有时间了开个小灶,省钱,吃得顺口,今天别急走,我给你们做揪面片!柳歌高兴地跳起来,我有一年没吃家乡饭了,下回我来做!说着她摸摸伤了的胳膊,凑过去看一个煤油炉子。
本来想,下雪了就停几天,学习,休息,让她们缓缓劲。王魁胜说,但队里开了个会,说要迎风斗雪,火线练兵!起下油管是个累活,男工干都吃力,管钳扳不动,就套上加力管子扳,再扳不动,就用榔头砸。她们,王魁胜看一眼柳歌,那天是起油管,夜里,又是风又是雪,视线不好,钻台上油水雪水,脚底下滑得厉害,我还招呼给垫了两块毡子。王魁胜再看一眼柳歌,嗨,她们,毕竟力气小,两个人扳不动管钳,就三个四个扳,柳歌就从那栽下来了。王魁胜猛吸一口烟,低了头不再说话了。
柳歌说,也怪啊,我从地上爬起来胳膊还不疼,想爬梯子再上去,胳膊咋也使不上劲了,但不疼。
冻的!王魁胜赌气似地说,那是冻麻木了,没知觉了!
柳歌说,不过我还是上去了,但就是胳膊抬不起来。
王魁胜说,把我吓坏了,要是通井机那会儿不待机,卷到钢丝绳里头,哪是啥后果?王魁胜脸色变了,嘴里徐徐吐出的烟缕笼罩在黝黑的脸上。大事故!王魁胜突然提高声音,第二天,三班出了同样一个事故,而且还是白天,可苦了那个兰州娃了,大腿骨折也就罢了,脚筋还断了,搞不好就残废了!
柳歌说,我就当是瓷碗碰了锅沿子,往后多小心就是了。
哼!王魁胜鼻孔喷出两股烟,说得轻巧!
佟星听过这样那样的事故,但事故人现身说事故这还是头一回,他说,柳歌,安全第一啊,受伤了就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休息?王魁胜说,你问她,让她住医院观察几天,人家倒好,拿了药回来了,井场、伙房、发电房哪忙往哪跑,我这个班长都管不了了!
柳歌说,闲得不自在的,能干个啥就干个啥,看都忙得,不是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她笑,端起水杯子作掩饰。
对啊,工作就要这样干,可是你是在养伤。王魁胜说,你们不是说“我们不做温室的花朵,我们要用革命的红心战胜风雪”吗,这会儿咋不说了?一直板着脸的王魁胜也笑了。
王魁胜和柳歌是吃了晚饭才走的。吃饭时,王魁胜说,柳歌,放开了吃,佟星这儿我吃几回了,不过哪回也没这回好,炒鸡蛋,还油泼辣子,看这汪得……是吧柳歌?我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就你话多。佟星递一支烟给王魁胜,顺便在他胸上捅了一拳。
临走,王魁胜说,别心疼啊佟星,柳歌有我给你照护呢!
柳歌抿嘴一笑,看看佟星,先一步跨出屋门。
王魁胜走了两步,站住又说,佟星,犯个自由主义,柳歌的工作可能有变动,我的工作也有变动,保密啊!
天终于放晴了,原野上一片白净,阳光下雪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草棵子支离枯干、东倒西歪,仿佛谁胡乱插了些柴棍子。起伏圆润的丘陵,像一个个大白馒头,向远处炭笔素描般的暗影延伸过去。苦蒿依然头顶雪盔,睁着空茫乌黑的眼睛;苦蒿籽是个好东西,大小类同于罂粟籽,秋霜季节收起来磨成粉,擀面时加上一点,面条既柔韧又劲道,当地人吃长寿面,“蒿面子”是必当的添加剂。雪地上有自行车推行的印痕,看脚踪明显是两个人。佟星想,出去“找生活”的人,八成是有经验、愿走远路的“油狗”。油区外越远东西越便宜,近处都被“扫荡”得油尽捻子干了,哪里还轮得上下不得气力的人。班里有辆自行车,那是厂区维修电话线路用的,别处一般用不上,路不好走。佟星私用过几回,多数是去二大队。佟星盲目地走在雪野上,四处张望,只见一片白亮的地方,有个小黑点在蠕动,旁边是一溜黑线,他猜测那是一个羊圈。
一辆牛车装着锅碗行程和些嘎逑麻吊子的破烂家什。牧羊人说,雪厚,羊都饿垮了,收拾了回家,再往下熬,羊就保不住了。佟星递烟,瞅着圈墙边上的一滩血迹,说婆姨做月子,买个鸡蛋都没有,单位的生活车出不去进不来,这雪可是把人坑大发了。牧羊人说,宰了个乏羊,有副肚子,同志要不嫌弃就拿上,给婆姨补补,不过你得记着明年给我弄双翻毛皮鞋穿,你们工人那鞋——耐实,经磨。佟星答应“尽量、尽量”,掏了三块钱给牧羊人。
佟星是唱着歌回来的,先是《我是一个兵》,接着是《下定决心》、《中华儿女多奇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佟星忙了一下午,洗了,煮了,然后是切碎,放足了姜葱蒜和辣椒面炒成臊子,装到两个敞口的玻璃瓶里,柳歌王魁胜一人一瓶,自己的那一份放在饭盒里。这能好好吃上几顿的,食堂的菜打回来挖上一勺,下了挂面了调上一点,那味道绝对不一样,关键是有营养!
紧着忙,天就擦黑了。佟星出门,直奔二大队。他想,去了正赶上他们吃饭,王魁胜不说了,柳歌一吃还不知道咋夸我呢……月亮照着,雪映得路上亮堂堂的,前面灰黑的地方,井架上亮着灯,像清晨天幕上的启明星。发电机不知疲倦地“哒哒”叫着,仿佛就是一种召唤的象征,金属撞击的声音时有传来,激越一下,继而将沉闷送给迷离的雪野。毛皮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想骑自行车来,又怕摔倒磕烂了瓶子。怕摔倒,还是摔倒了,是在看到那个高挑着电灯的U形院落的那一刻。其实佟星早有准备,装了东西的挎包不是背在身上,是提在手里的,一旦跌跤,绝对不至于直接触地。果然,当刹那间一个前仆来临之际,一只手一撑,侧倒在雪堆上。爬起来一看,路边有好多雪堆,这是把院里的雪清扫到这儿来了,他只顾看仨俩一伙敲着饭盒走向食堂的女工中哪个是柳歌,却疏忽了脚下的路——希望越大、越切近,让人越容易大意。佟星快步走向柳歌居住的帐篷,不由得又伸手到挎包摸了摸瓶子,还有鸡蛋——鸡蛋就剩三个了,这是单给柳歌的……
也就一个月没见,这期间还下过一场小雪,女子修井队打了一次靶,飒爽英姿,五尺钢枪,一人五发子弹。柳歌打了三十二环,一发脱靶。王魁胜说,成绩不错,这娃灵性,学啥聪明有钻劲,这不,来才一年,当班长了!
啊哟我的瓜三,这进步——啧啧!佟星一声呼叫,入党没有?
王魁胜说,快了,也就三两天的事,支部马上开会呢。
佟星连说“好好”,那你呢?柳歌当了班长,你到哪拾狼粪去了?
他我们指导员!柳歌说,刚才让人队部去喊指导员的,你糊涂了?
我没反应过来,真是糊涂了!佟星的眼睛更亮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末了长“唉”一声,就我蒙眼驴拉磨原地转圈呢!
你把柳歌操心好,就是大进步,功劳一件!王魁胜说。烟呢?他伸手戳戳佟星的上衣兜,装烟了吗?拿来!我那有莫合烟叶子,新疆带来的,给你分点儿!
佟星一边掏烟,一边说,你可是火箭干部,啊,排长都没当就窜到连首长了,这么腾云驾雾的,谁撵得上啊!
代理的,哪天新指导员来了,我上哪拾狼粪还不知道呢!
先前那个,当真就给撸掉了?佟星问。
看着就不顺眼,整天念“语录”说大话,不做正事!柳歌忿忿地说,这种人撸了都便宜他了!
当初成立女子修井队时,抽调人员都是挑了又挑、捋了又捋,思想觉悟高的,一专多能、技术过硬的,不然哪个能放心,哪个敢把六七十个小姑娘交给他们去管理?指导员就是红色娘子军连的洪常青,其他行政、技术管理人员就是雷锋王杰欧阳海。可是偏偏,越注意哪哪就越出问题。指导员把一个女工的肚子搞大了,事发后,被撤职调离,党籍也给开除了。
此后(一九七二年春节前夕),油田召开新一年的会战誓师大会,会址是在打出喷井的狼皮塬,喷井口上接着一个几十米高的油管,熊熊火焰昼夜不停地在空中燃烧,这是石油人转战荒原的希望,是一次又一次会战勘探的光辉成果。没有融化的雪,遍铺原野,白天耀眼净洁,夜晚,火焰随风舞动,雪色闪着殷红的光泽。发电机隐在一个山坳里,“哒哒”的声响不光是呼唤,仿佛还有不尽地提醒。佟星到这里是配合宣传部门立杆拉线、布置会场的,连续十多天,吃住在工作现场。
开会那天,红旗招展,雪色潋滟,高音喇叭山摇地动,动员报告,决心战表,声浪滚滚,口号连天!柳歌代表女子修井队发言,按惯例,毛主席语录打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得到!”她说,我们坚决发扬铁人精神,人人争当“女铁人”,敢打硬拼,为早日拿下大油田奉献力量!会上,还表彰了一批先进单位和模范个人,柳歌所在的班被授予“戈壁红花”的称号。王魁胜说,柳歌的党员批了,还是新增补的党支部委员。佟星本想找柳歌见个面的,转念又对王魁胜说,替我问好!王魁胜说,看不看没关系,下回见面你就能穿上柳歌给你织得毛线背心了。
王魁胜两年没有回家探亲了,孩子该有一岁多了。如果不是女子修井队,至少媳妇生孩子是要回去一趟的。誓师大会开完,他获准探亲,不料前脚到家后脚电报跟着也到了:队里有事,速归!正准备返程,又接到一封电报:大事,火速归队!
王魁胜回来了。不要说他是指导员,就是一般工人,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革命是每个人义不容辞的事情。
昨天和柳歌爸妈会过一次面,要害的问题没有谈妥。
叔、阿姨,柳歌是光荣的,她是为革命……他“啪啪”地按着打火机,火苗跳起来,灭掉,再跳起来,又灭掉。他有意这样做,想以此分散柳歌爸妈的注意力,也想以此驱赶自己心理上的痛苦和无奈。这些话在这种场合说,他觉得很冷酷、很虚伪。可是这些话又必须他来说。他是指导员,说话是他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对两个正被痛苦折磨的老人说这些话。
他将打火机头朝下使劲地甩了几甩,然后再打,“啪”!火头蹿起一寸来高。这回他不让它熄灭了,他把它双手端到柳歌爸的烟锅跟前:来——叔,给你点上!柳歌爸对着火“吧、吧”咂两下,烟雾中王魁胜看见柳歌爸的眼睛是红的。柳歌爸咳嗽了一声,用大拇指按按烟锅里的烟火,肩头重重地起伏了一下,胳膊肘抵在大腿上,手擎着烟袋一口一口地抽,烟雾漫上颧骨、耳朵和鬓发,在头发里钻来绕去,然后消散在空气里。柳歌妈咳嗽着,吸溜一下鼻子,用手一抹,搓搓手,接着又一动不动了。
王魁胜觉得这话再难出口也不能不说了。他郑重地往柳歌爸对面的床上坐好,先是试探性地说,叔这天冷了,地里也没啥活能干了吧,来了就在这多住些日子。也忙呢,柳歌爸说,在砖地上磕了烟灰,又把烟锅头探进烟荷包。柳歌很优秀,二老教育得好,这次的事,党委都做了决定了,号召全油田向柳歌学习,柳歌是我们的榜样,二老有这样的女儿真是了不起……王魁胜说着话,给柳歌爸点上火。
啥了不起,苦命,短命哦。柳歌爸吐一口烟,淡淡地说,我四十岁、她妈三十八岁才有的她,这娃,这娃……有啥你说吧,指导员,没用了,现如今了,说哈都不顶了。柳歌爸长叹了一口气。
知道叔和阿姨是明理人。王魁胜说,拿一支烟接在烟把子上,屁股往前蹭了蹭:叔和阿姨不愿火化柳歌,心情组织上是理解的,就不火化了,但也不能拉回家土葬,叔、阿姨,你二老想想,这就像过去打仗一样,在哪牺牲就在哪歇下了……革命者四海为家,革命者以解放天下为己任,现在和平了,我们这打井找石油还跟过去打仗一个样,是搞革命,我们现在还是半个军人,一手拿枪一手拿管钳,我们油田是部队编制,归军区管,师、团、营主要领导都是现役军人……
柳歌爸妈一声不吭,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只有烟雾晃来晃去浮在头顶上,窗玻璃灰蒙蒙的,苍白得像失血多时的脸。
王魁胜继续说,叔和阿姨回的时候,我帮你们去领抚恤金,柳歌是烈士,组织上还给二老每年四百元的抚恤金,我给柳歌又领了新工衣,一套单的一套棉的,还有鞋……
柳歌爸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二老要是没意见,我们明天就给柳歌看个地方。指导员说,入土为安,冷冻寒天的还在太平间呢。王魁胜站起来,又说,叔、阿姨,我就先走,好多事要我做呢,我去跟招待所商量,让给你们换个大炉子。就在他出门的时候,柳歌妈叫住了他。他站在地中间,可是柳歌妈只又望着老伴不说话,老伴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只好自己说,说柳歌有个哥哥,原指着柳歌给娶个媳妇呢……王魁胜听明白了:是想来油田工作对吗?这个油田以前有先例,婆姨顶汉子的,子女顶父亲的,哥哥顶妹妹也行吧?我马上向组织汇报。
柳歌爸眼睛嗗碌一转,依旧面无表情,柳歌妈浑浊的眼眸闪出一丝微光复又暗淡了。但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从床上溜下来,半张着嘴,一起看着王魁胜。
王魁胜眼前映现出一幅画面:管钳滑开油管,油管在通井机的轰响声中脱扣,然而却出人意料地偏离了习惯走向,疾速向一个女工撞去,柳歌跨过一步抱住油管,脚下失控,被油管甩带着扑到一根角钢上……太阳穴流出的血覆盖了二层平台上污浊的油水,四朵“红花”惊恐地哭喊,大声呼救……调查事故时一个女工说,柳歌是下了班的,她又来了,这个月任务紧,搬家都要夜里搬……
放心、放心,王魁胜点着头,一叠声地承诺,我会尽力的,尽力争取,一定争取,油田正缺人手呢!拉门时,正巧有人推门。
进门的人是佟星,手里提着几瓶罐头。他移步关门,脚下显出两个白色的雪印子。天又下雪了。佟星头上、肩上都是雪,白而圣洁。王魁胜再次拉门时,目光在佟星脸上一停,说了声“等我”,就匆匆投身在风雪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