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節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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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1、
  再慢個幾秒鐘,明仔今天大概就不用想要回到嘉義市了。
  雖說留在山上,小島和佐藤那裡也還是有得睡,但自從去年沼平駅竣工後,日本人從英國引進的兩輛新型列車,要從新竹頭崎通車已經不再是困難的事,加上トロエン駅下山大概也只要一個多小時,考慮之後,還是決定不讓在家裡的彌生今晚再一個人過夜。
  剛從東京念書回來時,在台北當醫師的父親就曾經要明仔待在北部,「馬鹿野郎!」在他離開前那一晚的飯桌上,父親用台灣話這樣罵他,「哩叫做去日本娶一個某返來,已經可以自己飛啊喔?」
「可是爸!」明仔說,「河合先生是孩兒的恩師,伊希望孩兒到南部去,為國家在林產方面盡一份力呀!」「我叫哩去日本,是要哩學做醫生,結果咧?」父親忿怒的將手中的筷子摔到地上,「哩險些給我跑到東北大學去,尾仔沒去成,又給我去讀什麼農學部!」父親的臉漲得通紅,嘴角不斷湧出些許白沫,「現在又擱娶一個查某返來,我也沒尬哩計較,要哩留在北部,哩卻也做不到,是不是存心要把我氣死?」
  大概怎樣也是講不通了吧!明仔心中是這樣認定的,父親的心中,什麼國家民族,什麼共和自由,通通都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只有那些看似安穩,但實際上茍且而自私的生活。
留在台北,雖然也有總督府的人來說過要設立一個農林專門學校,希望他能來任職,但這和他所希望一展長材的抱負,相去甚遠,現在內地中央既然有心對阿里山的林場開發,加上河合博士全權負責了這次的開發計劃,怎麼說明仔都不想要放棄這樣的機會。
「本当にいいですか?」彌生在為兩人打包行理的時候,用不安的語氣這樣問了明仔,「君の父さんが反対する……」她是橫濱人,夫婦是在港口旁的餐館裡認識的,他記得那家彌生父親所繼承的店裡,那幽微的燈光下,空氣中盡是天婦羅和清酒還有味噌湯的氣味。「安心しなさい!」明仔將長風衣披在彌生的身上,並將她摟在懷中,「どうか信じてくれ、私のなかには大志があることを。」雖說剛開始是有遇到了一點不小的反彈,但這樣一個傳統的日本家庭,竟然還是願意將女兒嫁給他這個臺灣人,並且飄洋過海來到這麼遠的小島上,到現在回想起來,明仔還是覺得有點幸運的太不真實了。
其實一開始下這樣的決定,自己也知道有那麼一點冒險,歲月的腳步很快,如同內地軍伐和商伐間緊湊的鬥爭一樣,但前幾次的地震,讓嘉義不但成了島上最先近的城市,也成立了自治政府,中央的投資不斷,的確是一塊可以去試試身手的地方。
如今,夫妻兩人到了南部,眼看也過了幾個年頭了,阿里山鐵路的建設情況,也遠比藤田組負責時來得順利許多,起碼資金上,國會總算是答應給下了一筆不小的數目,現在主線已經竣工,而其他支線也正加速進行,一切狀況看起來都非常良好;美中不足的,是在二萬里路段,進藤和另外一位工程師不幸殉職,在他們殉職的前兩天,明仔才同小島為特別從內陸過來探勘的他們接過風,一起喝過酒,沒想到他們卻再也沒辦法回到故鄉去了。
這樣說起來,還真是令人感到憂傷和恐懼呢!這件大事,明仔回家也沒跟彌生提起過,就怕她會擔心,要求他下山在嘉義市裡找一份安穩的工作。這並不是他所希望的事,但若彌生真的向他開口,明仔是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也不會拒絕這樣的要求,畢竟彌生肯委身下嫁他這個台灣人,又願意跟著他這樣吃苦,一路走到今天,明仔對她除了深愛之外,還有很多很多的不捨和愧疚,故而他才決定,這樣的事,絕對不能讓她知道。
真是委曲了她,這陣子往往要兩個月左右才能見一次面,雖然休假到山下一待也是一段時間,但讓她每每這樣等待,明仔心中卻也是說不盡的不捨。
月臺上的人並不是很多,回頭撇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現在已經快要九點了,這是最後一班可以下山的列車,明仔暗自慶幸著剛剛沒有被佐藤的酒給迷惑。
最近越來越冷,加上水氣重,總會起霧,天一黑,四周暗到除了車站的小燈泡和火車頭的前燈外,幾乎都是茫茫一片,任誰也看不清楚在往前,究竟是怎樣的世界那樣。
拿著票和簡易的行李,明仔慢慢的走上了車廂,最後的那一節,心想等會到了市內下了火車,如果沒有タクシー排班,再走到家裡,大概也快半夜了。但明仔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什麼未知的世界,什麼大東亞,對他來說,都沒有瀰生重要。現在,他心裡所想的,是這接下來大概半個月的假期,可以和彌生一起南下東港海邊,或到府城那裡去走走看看,聽說安平那裡的小吃,是很值得期待的。

2、
「要不,今夜再留下來吧!」泠這樣跟你說,並且將洗好的兩個水晶杯放到烘碗機裡,轉到了十五分鐘的刻度,「外頭溫度應該很低,而且也開始起霧了。」
你沒有回答。時間大概是十點多,農曆十月過後,天氣正慢慢的轉涼,今天下午從民雄吃過鵝肉後,你騎著車把泠載回到體育管旁邊,她租的小房間中,坐她的傢俱,聽她音響播的頌樂,並且喝她的酒。
小套房佈置很精緻,粉色系的壁紙,加上床套、電腦、窗簾,連書櫃都是粉色系的。泠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包括她身上的味道,都有一種類似細粉顆粒狀的感覺,有點像空氣中的懸浮微物那樣,但不是很粗糙的那種,感覺比較類似更細的痱子粉,滑而不膩,但還不到會讓你反感的那種風塵胭脂的程度,多年以來一直都是這樣。
「你這樣不說話,我會很困擾的。」泠走到你的身邊,在她粉色系的巧拼上坐下,用肩膀倚著床緣,讓長髮安穩而自然的垂下,偏過頭來看著你,「起碼,給我一點回應吧!」她說,並且將左手放上你的大腿。
看著她,你沒由地想起昨晚,一起去的那個充斥著油炸食物和廉價精油氣味的夜市,隔著一層鐵絲網的旁邊,還有一間知名的連鎖大賣場。
其實原本是要吃晚餐的,你幾天前就已經訂下了某間在巷子裡的餐廳,聽說泠喜歡法國菜和懷石料理,雖說價格上是有點讓你咋舌,但難得見一次面,這樣的錢你想你還能支撐得起;但就在要出門前的半個小時,泠把褪了色的大衣穿上的一剎那,突然的你們就決定了取消那家餐廳的訂位,賠了幾百塊的訂金,騎著泠大學時代的機車到了那個夜市的入口處。
到了吃飯的攤位,你叫了一碗吃起來不是很新鮮的土虱,喝了幾口滿是味素的湯汁,而泠除了臭豆腐和豬血湯之外,還回過頭去原本逛過的地方,買了一條好像是義賣的麵包之類的東西;然後你們還玩了棒球打擊場和幾次投籃機,順便在離開回家前,還抓了兩隻你叫不出名字的娃娃,但泠顯然很喜歡它們,「很可愛呢!」她白晰好看的瓜子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謝謝你。」
「……」回過神,你仍是沒有回應趴在你腳邊的泠。「你在生氣嗎?」泠的手摸上你的側臉,「難得下來南部一趟,別這樣嘛!」她說。
明天其實你跟指導教授在臺北的研究室還有約,記得應該是下午幾點左右吧!也不是什麼論文或是世界真理討論之類重要的事,可能不過是要整理一些資料或是之後要跑腿的行程吧!你想,爽約的話教授又能拿你怎麼樣?反正這個學位對你來說,也不是那樣重要的事。八點的連兩小時鄉土劇已經播完一段時間了,現在要回去,應該也沒有快車可以搭了吧!與其去擠客運的位置,倒不如多花點錢,明天一早到太保去搭高鐵還實際點,反正那頓高級的飯局沒吃成,你也就多出了許多的資金空間。
那就不要回去吧!你想,然後伸手放在泠那隻在你的臉上的手背上,「好吧!」你說,「那我們做愛。」泠對你笑,但不是很燦爛的那種。
床舖很柔軟,她一直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你起身抱泠,讓她安躺在粉色系的床單上,然後開始親吻她的嘴唇。
和泠認識,已經有很多年的時間了,你沒有辦法明確的把那個數字記清楚,也因為沒有認真記過的緣故,一開始她也還是學生,在不是非常有名但起碼還能接受的大學裡唸書,你比她小三歲,唸的是完全不一樣的學院,雖然她有重考,但你們仍不是同一屆的同學,嚴格說起來,她還算是學妹。
褪去了泠緊身的上衣,你繞到她背後,伸手包覆尖挺的乳房,但沒有脫下她的胸罩,並且舔舐她的耳根,而泠配合著你,將手往下探索,碰觸著你勃起的陽具,熟稔的套弄著,這時你發覺,原來兩人對彼此的身體,竟已如此熟識且習慣。
激烈的完事後,你們赤裸的擁抱著彼此發燙的體溫,讓仍然跳動快速的心臟能漸趨緩和,剛剛泠在高潮時,要求你射精在她的體內不要抽出來,但你並沒有那樣做。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直不肯。」幾分鐘後,泠背對著你,這樣問著,「已經好多年了不是嗎?」「妳是說在裡面嗎?」你問,「不是。」泠掙脫你的手臂,轉過頭來面對著你,「是承諾。」她說,並用一種強烈而無以名狀的眼神看著你,「你知道我愛你,但為什麼呢?」
「……剛剛的氣氛不是不錯嗎?幹嘛問這麼討厭的問題?」你沉默了幾秒鐘,帶著無奈又輕微的莞爾,緩緩的對泠說,「我不是那麼值得妳等待的男人。」
「這麼多年了,我們都已經沒有青春可以再那樣揮霍了。」沉默了一陣後,泠轉過頭背對著你,聲音聽來和外頭的氣溫一樣冰冷,「你下決定吧……算我求你,下個肯定的決定吧。」她起身,穿了內褲並拿起了一旁寬鬆的T-shirt套上,站到了粉色系的窗簾旁,外頭已然都是霧氣,但泠沒有回頭看你。
「末班車還趕得上,」沉默了幾分鐘後,你打破了這討厭的氛圍,「妳載我到車站去吧。」說出更討人厭的話。

3、
看看錶,已經晚上十一點半多了。起霧的夜裡冷,冷到我開始後悔早上答應經理加班跑這趟嘉義的事,但為了能夠買下公司這台開沒幾年的豐田Corona,似乎除了巴結一點,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送疫苗這種貨物真是討厭到了一種程度,雖然不是很沉重的東西,但是價值高又脆弱,一不小心就要賠錢;加上每次到了動物醫院,交貨時又得要看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獸醫師或他們太太繳貨款時擺出一付欠揍的臉色,要不是衝著公司上下班比較自由,薪水也還可以接受,老闆又和父親有一點交情,加上我又不想回家顧醫院的話,還真是沒有繼續待下去的理由呢!
平常這個時候,早就該收工回家了,「小張!嘉義那裡跑一趟吧!」經理說的好像是叫我去的地方就在巷口似的,而且如果只是嘉義市也就算了,從高雄上來也不過一個多小時,轉兩圈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可是這趟要跑的是內埔、竹崎,那種在山裡面的鄉鎮耶!光是從嘉義市開到那幾家動物醫院的時間,就快要可以再開回高雄去了,這種加班等我買下這台車之後,打死我他媽的我也不幹。
最後一家動物醫院出來時,剛好遇到另外一家公司的業務玟姐,不過他們主要是銷保健食品和飼養一類的,和我們衝突不大,加上南部地區大家常遇到,都很熟悉,反正也沒事了,就相約一起去吃了頓羊肉爐。
「小張,你不是學校剛出來嗎?」玟姐一邊夾起一塊大骨,一邊轉過頭來問我,「幹嘛不先到你爸的醫院去待呀?」「整天待在那裡頭被罵誰受得了呀!」我說,並喝了一口湯,「我說我想要先考特約,但老頭說有牌沒牌不都一樣,叫我就直接先開始作業,執照之後再說。」
「現在是這樣沒錯呀!」玟姐將服務生端來的生肉片放在桌子中央,又跟他要了一手台啤,「他們那種受日本教育出來的老人家對現在的政府不滿意又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你唸書那幾年剛好解嚴,現在還是一團混亂,政府單位那些人不趁機多撈一點,下半輩子怎麼過呀?」她一邊說著,又撈起了一塊凍豆腐,「不過未來怎麼樣不知道啦!趁你年輕,出來見見世面也沒什麼不好呀。」
「也是啦!」我開了一瓶啤酒,替玟姐倒滿,然後也幫自己斟上,「不過我不大想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待在這樣的小地方,能有什麼發展?」冬天喝冰啤酒,我真他媽的瘋了「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這樣想過,」玟姐把筷子放下,拿請我剛剛幫她倒滿的酒杯啜了一口,「但有很多問題沒有那麼簡單唷!那種用水泥塊搭起來的地方,很多人的夢想也就這樣葬送在看似花花世界的都市叢林裡呢!」,「我老頭也是這樣跟我說,」我吃了一片高麗菜葉,「他是那種一輩子都死守在南部平原的男人,所以要我怎樣相信他那套說辭,還真有點困難。」
「年輕人的確是有作夢的權力呀!」玟姐看著我,微微一笑,「如果早個幾年,我也會很喜歡你這種不信邪的小伙子唷!」這時玟姐喝得有點酒意了,泛紅而只有薄妝的臉顯得動人,突然心想如果有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伴,那該有多好?「反正就先這樣吧!之後走一步算一步。倒是玟姐妳呢?怎麼感覺沒有要定下來呀?」我試探性的這樣問了她。
「真沒禮貌!」玟姐一口將酒喝完,再自己添滿一杯,「你的輩份還不到你來問我這種事啦!」
「對不起啦!不過我真的很好奇嘛!」我是真的很好奇,玟姐人長得標緻,追求者應該不少,印象中聽人家說她已經二十八、二十九了,現在看起來卻也才二十初的樣子,而且在我們這個業務圈裡北、中、南也都走跳很久了,應該也有一點身價,我實在不大能瞭解為什麼這樣的女孩子一直沒辦法有穩定的對象。
「緣份啦!」玟姐嘆了口氣說,一邊在鍋中找出一片肉放進我的碗裡,「有些事不是我們自己能決定的,就像蔣總統也不是自願退到台灣來是一樣的道理啦!」「拜託!」我扒了一口飯,「不要用這種國小課本裡面的東西來敷衍我好不好?」「誰敷衍你呀!」玟姐白了我一眼,小小的啜了一口熱湯,「我也不是不想定下來,在之前,也是有過一兩個覺得可能可以就這樣跟著一輩子的男人,但總有很多的插曲會進入我們的人生,如果真的可以如想像中那麼容易,這樣的話世界早就太平了!東西德也就不會還有圍牆了。」
「已經倒了啦!」我說,然後叫了一瓶溫過的清酒「上個星期被瘋狂的德國民眾推倒了啦!」「誰跟你認真說這種事情了呀!」玟姐又從鍋中夾起一塊肉放到我的碗中,「我是說如果可以,誰想要像我現在這樣,孤苦零仃,還要被一個不識像的小弟弟問說為什麼不找男人。」「對不起嘛!來來!玟姐我敬妳一杯,別再酸我了嘛!」一邊說著,我將酒杯中的清酒喝光。
「真的是這樣的唷!我真的曾經以為過可以和他過一輩子呢!一直到那天我發現他的衣櫃裡有幾件女人的胸罩為止,還是那季新款的呢!」玟姐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帶著朦朧的眼神看著我,「在都市裡的很多事都是不能相信的呢!包括愛情在內。」她那眼神如同剛剛蓋好的核電場一般,對我強力的發出電流,或許是故意,又或許只是她對我根本沒有防備吧。「所以妳才會回來南部嗎?」雖然心跳不斷不斷的加速,但我還是故作鎮定,緩緩的又喝了一口清酒,「小鬼你臉紅了。」玟姐說,「年輕的男人都是這樣的,微微的逗你一下,或者根本也不用挑逗,就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我……我沒有啦!」「哈哈!腦羞成怒了呢!」「不是這樣的吧!玟姐妳不要說笑了!」「哈哈!年輕人,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經歷呢!現在你太嫩了,就是我也不忍心咬下去,等到哪一天,你真的成熟了,或許你心中對這種事,就會有答案了。」
或許和玟姐說的一樣吧!不過我還不大想去理會這一些問題,畢竟現在連自己我都還沒辦法處理好了,要怎樣給一個女孩承諾呢?
我們喝酒的速度很快,記得之後好像又再叫了一手啤酒,等到酒喝完,就已經是這個時候了,玟姐說她在這裡有認識的人,晚上說要到他那裡去過夜,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雖然有那麼一點動心,但我仍拒絕了,於是我們就此別過。
現在想想,有點酒意開車果然不是什麼好的選擇,加上霧越來越濃,能見度大概只剩不到一百公尺,我覺得再這樣開下去,不要說回不回得了高雄,就是要開下山溝,大概也只是遲早的事;玟姐的臉龐一直出現在我的眼前,那種青春已經腐爛,中年又尚未完成到來的女人的氣味,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抽離。我看倒不如先找個地方休息一陣的好。
但說是這樣說,這地方我並不是那麼熟悉,加上正好駛在橋上,路邊停車也不行,真是令人困擾的情況;不過運氣不錯,一過橋,對向那裡就有一個牌子,寫著「河濱公園」,就在這裡休息一陣好了,反正明天放假,現在怎樣也不會趕時間,一邊想著我打了方向燈轉了進去。
轉進公園之後,馬上就發現了停車位,我於是把車停進了停車格中,正準備拉倒椅背躺下休息時,突然,我發現停車格的旁邊,是一部廢棄拿來展示的火車頭,後面還連有一截車廂,在霧氣的籠罩之下,有一股阿里山中森林小火車的感覺,似乎還環繞著芬多精那樣,不知哪裡湧出的好奇心,我放棄了躺下的念頭,並打開了車門,向那展示的火車廂內走去。

4、
每次坐上火車,就是一趟旅行,無論目的地,無論遠近。
這條鐵道上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沒辦法用任何的語言或是畫面來全部說清楚,無論是停著的,交錯的,延伸的,或是行駛中的。
長長的列車的最後一節的車廂裡,兩排對面而設的坐位上,只剩下三個男人,緊閉的窗子外,因為霧氣太重,已經不知道到底行駛到什麼地方了,只聽到車輪、鐵軌和前邊車廂相互碰撞的聲音;試圖尋找是不是有時鐘或是電子螢幕之類,可以告知時間的裝置,但起碼在這個車廂中,包括三個人的身上,是完全找不到這樣的東西,或者該說,那也只是停止著的裝飾品,不指向任何真理。
於是放棄了確定自己到底現在是身處何處,也放棄了知道現在是在什麼時代下的企圖,簡單陳述的話,就是拋棄了時空的概念,反正只要不發生出軌事件,我們一定會在某個確定的時段中,這島上環狀鐵路的某一段路線上。
所以選擇了前排比較接近門的位置,安排了現在這個敘述角度,大概是右上角的地方吧!這只是一個大概,也不是那麼重要必須被追究的事情。
三個男人相對的都在我們的背後,都是一臉倦容並輕微的發出鼾聲,應該都已經睡著了。由於感到可能會有興趣的緣故,決定將敘事角度向靠最近的,坐在後面一點左邊位置,那個穿著西裝風衣,帶著帽子和領巾的男人移過去,目的是要看清楚他的臉。
很奇怪的,當靠近之後,發現他的臉是一片模糊,就像是被雨水打濕的筆記本中的墨水字跡那樣,但並不是很恐怖的扭曲在一起的那種,只是淡淡的什麼都看不清楚那樣,稍稍還可以看到原本的樣子,可以知道的是,這男人應該還很年輕,大概才不到三十吧?手上提著感覺已經用了很久的公事包,不過應該是還不錯的獸皮作成的,米色的風衣和西裝配上一條乳白色的領巾,給人的感覺很紳士,但不是那樣有趣就是了。
應該是很普通的上班族吧?不對!大概是有一點地位的上班族吧!在這邊做這樣的猜測應該沒有人會覺得過份,但既然已經這樣猜測了,對這個男人的內心我們也就沒有那麼大的興趣了。
再過去一點,第二個男人坐在靠近中間一點右邊的位置,短短的頭髮向上整理成同一方向,線織衫的深藍毛衣,搭著淺灰色的襯衫,穿著也是藍色但沒有那麼深的牛仔褲,身邊擺了一個看請來是一般人在用的那種旅行的背包,綠色的艾迪達,但臉也是一樣看不清楚,感覺上應該還是在學校唸書的學生或是剛出來教書的小伙子吧!暫時性可以容忍這樣的想法,因為這樣才會讓他心理的景色對這場敘事來說,有那麼一點想要陳述的興趣。
但就在決定要以視角穿入這個男人的時候,我們發現原來緊閉的窗戶,現在卻開始微微的滲入一些霧氣,而滲入的霧氣也一點都沒有消散的跡象,所以又可以推測,等一下車廂中大概也會像外邊那樣,伸手不見五指吧!
那這樣就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可以把後面那個坐在最靠近後車門的男人也觀察完了,但就在我們正猶豫的當下,霧氣進入車廂的速度又越來越快了,感覺很像許多綜藝節目中,緩緩噴入乾冰那樣的速度,已經有一部分的車廂快要看不清楚了。於是趕緊又把視角往後拉,拉到那個穿著休閒土綠色長褲,紅色Polo衫上還印著「百盛行」,旁分的西裝頭似乎抹了點髮油,身邊除了手上一串鑰匙外,什麼都沒有,坐在最後面的男人的身邊,當然,他的臉也和前面兩位一樣,幾乎看不清楚。
從前頭這樣走過來,三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第一個男人散發著一種不是很有趣的穩重,第二個男人感覺上有一股揮不去的酸苦味,而眼前第三個男人雖然感覺已經出了社會,但就是掩不住青澀感。
三個人都發出穩定的鼾聲,彷彿三個人都沒有察覺彼此的存在那樣。敘事角度又開始猶豫,是不是應該要讓他們三人醒來,相互見見面,或者,也應該把三個人的內心都探索一遍呢?
或者應該這樣說,我們可以發現他們隱約藏著一點什麼,一些被自己的時代或者什麼所困擾著的一些夢想和希望之類的,這或許有部分是可以大書特書,或者是找到一點趣味性的地方,但不知為什麼,情節引入了這樣的一場霧氣,阻止我們透過這樣的敘事角度來探索三個無臉男人的內心。
車廂裡的霧氣越來越濃,已經快要和外面的景色一樣,茫茫然不知道到底自己是在什麼時空了,這時候彷彿什麼都不重要,而什麼也都消失無蹤,三個男人的鼾聲雖然還是迴盪在這個車廂中,但沒有辦法確定究竟是不是還在同一個車廂內,必須要存疑的,除了這一切的荒謬性之外,甚至包括了我們,也就是現在這個敘事角度的存在。
就在這一剎那,車廂內的廣播享起,「嘉義,嘉義站到了。」「いま,嘉義駅であります。」「We are now at Chaiyi station .」三種語言在空氣中震盪,霧氣也就瞬間消散無蹤,三個男人分別醒來,但並沒有看見彼此,我們也藉機看準三個時空之間,彼此定位的縫隙,再度躲到其中,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樣。

5、
「ただいま。」屋裡燈沒有關上,明仔拿出鑰匙開鎖,推開平房的木門,發現彌生趴在客廳的桌上睡著了。
大概是等累了吧!看看掛在牆上的時鐘,已經十二點過去了,明仔心想,有人等待的感覺總是好的,那種守在一個能夠回去的地方,忠厚而誠懇的樣子。她穿著樸素的和服,將長髮盤起,跪坐的姿勢,身上披著一件明仔留在家中的深色夾克,發出微微的鼾聲。
外面的霧氣在下車時已然全部散去了,夜裡的嘉義由於新建設的關係,光害有一點強,雖然天氣很晴朗,但能看到的星星並不是很多。
這麼晚了,果然連運轉手都休息了呢!明仔心想,也好,自己也沒有好好的瞭解過夜裡的嘉義究竟是什麼樣子,從車站一路走下來,他心想或許夜裡的城市,才是原本它最真實的面貌也不一定呢!
這時,明仔又回想起剛剛在火車上的情景,他似睡非睡的,朦朧間,看見了車廂中的樣子,好像完全不是記憶中小火車內的模樣,又或者該說,連外邊的景色也不像是嘉義,嘉義市裡和周邊都沒有那麼多、那麼高的樓仔厝,也沒有那麼多七彩的燈光;就連車上的人們穿著也不大一樣,穿著怪鮮艷顏色的衣服,手上拿著不知道什麼其怪的東西,不斷在對它講話,而且有說有笑的。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到了一個未知的國度一樣,雖說明仔覺得自己的裝扮並不顯得特別唐突,但卻怎樣也不自在。
應該只是睡糊塗了吧?明仔抬起頭,望著天花版,等到被廣播驚醒,睜開眼一看,歲月依舊、河山無改,究竟夢中的世界該是什麼樣子,他現在不是很有興趣去思考這些。
但世界將要變成什麼樣子?遠處的戰爭什麼時候才要結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自己還可以和彌生一起回內陸去探望岳父母?島嶼北方的父親是不是終能瞭解自己的想法?還是這一切,就如同方才在車廂上的夢中所見一般,虛幻不實、隨生隨滅?
「おかえりなさい,」可能是呼吸的震動,讓彌生醒了過來,揉揉眼,帶著溫暖而由衷的笑容,「お疲れ様でした。」
明仔回頭看著彌生的臉,突然,覺得這世界怎樣也都不重要了,手一鬆,小牛皮製的公事包掉在榻榻米上,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響,他低下身,抱住了她。
「え?どしだよ?明さん?」她有些驚訝,但也馬上抱住了這個屬於她的男人,用一種輕柔的語調詢問他,「なでもない,これでいい。」明仔回答,並親吻了彌生的唇,他想,這輩子就這樣,或許也不是太差的選項。

6、
你從列車上最後一節車廂走下月台,回頭看看,列車上就如同以往的記憶那樣,除了旅客的臉孔不同外,沒有什麼改變。
剛剛在坐回來的路上,雖然只有短短大約不到半小時的車程,你卻似乎是莫名的睡著了一陣。半夢半醒之間,你感覺自己好像被丟到了一個廢棄的、展覽中的車廂裡頭,破損的彈簧座椅和生鏽的鐵架,被丟棄在一個好像是公園或是哪個荒郊野外的地方。是這樣吧?自己害怕的其實也就是這樣吧?潛意識中越是抗拒的陰影,最後卻往往會浮現在最不該浮現的時候,打亂一切的步調。
你以為自己孤寂慣了,而這樣的自己又慣了這樣的孤寂,但在你的心裡,卻害怕孤寂、害怕別離等等的事,到了一種歇斯底里的程度,所以不要在一起,就不會有事了,沒有相聚,也就不會有別離嘛!這樣處理就簡單啦!
但心中所期望的,實際上根本不是這樣。在你的心靈深處,有一股聲音不停不停的向你呼喚,不停不停的展示著你真正的渴望。
已經凌晨一點多,看看架在月台上的鐘,底下還印著SEIKO的標誌。
為什麼現在自己還站在嘉義車站的月台上,其實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不過今晚,從下了泠的車,看了她最後一眼那瞬間,你便同時開始強烈而無法控制的思念她。這是你一直不願意看見,也最害怕的感覺。
你知道你是愛她的,那個被粉色系的氣味、房間和記憶包圍的女孩,無論怎麼躲藏怎麼掩飾,心中那份對失去的害怕和泠的臉龐,卻不但揮之不去,還不斷不斷的增長。最重要的東西,在平時往往是最不容易看見的,不只是親吻或是做愛那樣簡單的事,而是打從心底深處,一直一直湧出的,深沉的愛意。
彷彿知道你的心意一樣,這平原上的霧氣,在你下決定後沒多久,竟漸漸的散開,現在抬頭還能望見天上的星辰。
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泠會怎麼想?剛剛在斗六從北上復興號的第二號車廂跳下,衝上南下電聯車的最後一節車廂時,有種「自己是不是瘋了」的感覺?但不這麼做,卻又覺得可能是會後悔一輩子的事。
「泠!我是這樣一個不值得被等待,又如此沒有決斷力的男人。我害怕每一次內心不斷不斷愛妳,愛到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感覺,我也害怕每一次見面,妳那溫柔又包容我的笑臉。
那只是讓我更加感到我的脆弱,讓我覺得我無法支撐住『愛妳』這樣沉重的承諾,我愛妳,但我更害怕失去妳,如果可以,妳願意就這樣留在我的身邊,就如同拍打沙灘的潮汐永不消失那樣嗎?
泠!請再等我,再多等我幾分鐘就好了!現在,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見到妳。」
心中這樣吶喊著,也顧不得明天的教授或是論文,又或者她是不是還要早起上班什麼的了,直直往車站外頭奔去,雖然已經這麼晚了,但應該還是有計程車可以搭的吧,你想。

7、
凌晨兩點,他媽的又是惡夢。
我坐起身,揉柔眼,撥了撥抹過髮油的頭髮,雖然沒有頭痛,但卻聞到自己身上的一股酒臭。
為什麼我老是要做惡夢?之前是奇怪的老婆婆對我一直露出詭異的笑容,要不然就是火燒車跑不出來之類的;然而這次感覺卻更真實,好像我真的就坐在那種要燃煤才能動的阿里山小火車上,欽鏘欽鏘的不斷向前進,到現在鼻孔中彷彿都還是那種燒煤的焦味。
幹!也怪自己幹嘛好好的車子不躺,要跑到這種展示用的的車廂中來,結果莫名其妙就睡著了。回想起剛剛的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敘述才好,怎麼說呢?好像不是在我的年代該有的東西,車廂內除了我和鐵架、座椅外,什麼人都沒有,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個夢……
難不成是這輛車是事故車?所以我剛剛躺著的破掉的彈簧椅上,搞不好是哪個沒辦法回家的亡魂坐的位置囉?祂的屁股搞不好還壓在我的頭上咧!靠盃!越想越毛!我看我還是趕緊逃離這節車廂吧!
離開車廂後,發現剛剛的濃霧竟已完全散開了,山裡沒什麼光害,抬頭幾乎就可以看到一整條銀河,還真是難得呢!
退了幾步後,我又回頭望了望剛剛的車廂和火車頭,1921年英國出廠,退役想來已經很多年的火車頭,仍是拖著一節同樣也退役了的車廂。
所以說,如果車廂中真有魂魄,那他們應該可以算是這班列車最後的旅客了吧?或者該說他們就在時光的洪流中停止了腳步,在也無法回到最原來的地方,所以也只好就這樣流浪了嗎?
那再照這樣說,等待他們的人們,可能是父母、子女,也可能是長髮的戀人,他們的等待,是不是也圍繞著這列只有一個車廂的列車呢?這應該可以算是名符其實,真正的「最後一節車廂」吧!
突然我想到玟姐的臉,那喝的有點透紅的臉龐,是如此的嬌媚……天呀!為什麼感覺自己很像是色狼或變態一類的人呀!是不是因為我這個人總是過於太無聊,又不務正業,才會在這裡想這些無聊的事呢?
但或許也不能說是無聊吧!玟姐說我不懂,老爸也說我不懂,但終究誰又能告訴我,他們懂了這世界,或是這一整個人間的什麼了呢?不也就是一個片面的看法嗎?我回過頭走到了車子旁邊,開鎖,坐進了駕駛座,發動引擎,打開音響,正很配合情節的播放著「我的未來不是夢」。
是這樣吧!有些走入歷史,或者我們都將走入歷史的命運,是誰都無法阻止的,但就算要成為歷史,我也想要成為那種可以讓人傳頌,讓人能記得很久很久的那種,起碼要讓我們這一代變成爺爺時,對孫子們講古必須提到的那樣。
這是一種堵氣嗎?企圖躲開剛剛意亂情迷的窘態嗎?或許是吧!不過雖然他們說我什麼也不懂,但我也什麼都不怕!反正就走嘛!雖然是回高雄啦!雖然還是要窩在那個嬲地方一段時間啦!不過我相信自己,不會像這這火車頭一樣停擺在原地,「因為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從來沒有忘記我,對自己的承諾,對愛的執著。」張雨生的歌聲唱中,打入D檔,我向自己相信的未來駛去。
列車夢幻似的存在,
最後一節車廂有如情緒載體,
負載著不同年代、不同人物、不一樣的情緒。
踏進車廂前,對未來各有各的懷疑,
經過了某道神祕河流的洗滌,
豁然開朗,敞開心靈走上新路。
感謝作者的用心營造,
特別是多角度、隱喻式的敘事手法,
使我一直浸泡在夢幻氣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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