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亮从商场出来,天空西面一片玫红,他就不由想起了家里那两棵老槐树。老槐树有些年头了,父亲说是他小的时候爷爷栽的,两三年功夫就蹿过房檐了。老槐树一棵开红花,一棵开白花,年年开在大五月,一嘟噜一串,香津津亮闪闪,七家八户地汆。庄里人说那是夫妻树,红的是婆姨,白的是汉子,婆姨汉子香油罐子,看美逑子的,好树!
方亮打工,就是槐花开的时候出来的。这转眼年关跟前了,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八个多月了,天天盼着回家呢,可这要回了,又好像觉得过去的八个多月就在昨天。给葛玲答应买件好衣裳,买了就回,夜里十点的火车,再几个小时就走了,一天两夜,哈,到了。方亮想着,咽口唾沫,快意地笑。他从提袋里掏出刚买的那件玫红色呢子短大衣,两只手捏住肩角抖了抖,把头那么歪来歪去地看,再转身背对太阳,再抖,再看。他给店老板说好了,要在太阳底下看,如果不满意就再回去换。
衣裳颜色是葛玲事先选定的。
给你买个啥色的?方亮问葛玲。
葛玲毫不犹豫地用手一指老槐树,就那色儿。老槐树开花了,红的已经盛开,白的花嘴儿刚裂,半开半合。早晨的阳光里,红白相衬,愈见得娇妍万端。
方亮和葛玲结婚,方亮还没给葛玲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呢,为这事,方亮一直耿耿于怀。葛玲说,你尽想这没用的,有你不就啥都有了。话是这么说,方亮说,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舒坦的。好,葛玲抓住方亮的手,把个“好”字的声调拉得长长的,并还把水柳一样的腰身那么纤巧地一摇,随你吧,你乐意就好。
方亮想着分别时的情景,就又把衣服举着抖了抖,他的微笑的脸也就被衣服的颜色映得格外的喜庆了。这时,汽车一声呼啸,惊声四起,方亮只感到眼前玫红一闪,街屋猛的一个旋转,就啥也不知道了……太阳顿时苍白了脸。
1
鞭炮和唢呐一起响起来,方亮知道葛玲要出门了。葛玲没有嫁到别处,就嫁给庄里的张五福了。都一个庄子,没离多远,喊一嗓子能分得出谁是谁来。张五福恋上葛玲,就变得爱唱歌了,爱唱《北京人在纽约》那个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你不象是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前一句很有穿透力,唱得和刘欢不相上下,再后面就撤火了,嘴里打开了拌汤,越咕噜声气越低,就像他家的大黄狗,院子里趴得好好的,突然就仰起头莫名其妙地对着天空旺旺地叫开了,叫两声又再嗯啊嗯啊地趴下去。葛玲明白张五福为啥要唱,为啥就唱那一句,他是给她说话呢,她是他的唯一。这歌要是方亮对她唱,她会笑,张五福唱,她只能冲一下鼻子,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张五福家里地多。张五福上到初三,他爹让他回家开手扶,说念书就为睁个眼睛,眼睛睁开就行了,眼下这粮食这么值钱,不赶紧扒拉几个怕就迟了,等书念成了,政策怕也变了,有文凭没钱还不是干逑蛋!
张五福比葛玲大两岁。张五福说,他初中硬留两级,就是想跟葛玲同个学。葛玲和方亮是真正的同学,从小学同到高中。方亮是父亲病故,二姐出嫁,高二上完不得不回家种地的。葛玲是母亲风湿病大骨节,伸不得凉水干不得重活,高三没上完辍学的。方亮和葛玲是邻居。方亮家的槐树花,有一半是落在葛玲家的院子里的,夏天两家人乘凉,一墙两隔,这头吃面条吸溜,那头听得直咽哈喇子水。远亲不如近邻,农忙了少不得两家人相互帮忙,有时还吃一锅饭。葛玲方亮自小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打蒿子插秧,一起摘槐花蒸花玲玲吃……同庚同岁,但葛玲把方亮叫哥哥,哥哥也仅是大了妹妹六十来天。
葛玲家的地不多,十几亩,原来养的牲畜卖了给母亲看病了,播种收割的事就被张五福家给承揽下来了,从两家说明了儿女亲事那天起,欠付和使用农机的费用,就给全免了。张五福的父亲说,那都不提了,一家不说两家的话,我的四轮、收割机啥的,还不就跟你的一样。说是一样,可葛玲总还是别扭。每次张五福来干活,少则半晌,多则一两天,那是她最难熬的时刻。好在有小她十岁的弟弟葛文周旋其间,往地里送个吃喝,回家了端个洗脸水啥的,给她省了许多与张五福正面接触的不乐意。有一回张五福来家干活,给葛文带了个掌上学习机,给葛玲带了一身秋装套裙。葛文高兴,看动画听音乐,不时地向葛玲显摆,姐,听听,像电影院一样。葛玲先是不理,次数多了,她烦了,一把夺过来摔出门外,拿了衣服也往门外摔。
铃儿,你是不让妈活了。坐在炕上的母亲哭了。就这命了铃儿,妈每天吃药要花钱,文儿上学要花钱,咋办,妈就全靠你了。母亲用那骨节肿大的手搓着同样骨节肿大的膝盖骨,满脸忧伤。认了吧铃儿,五福那娃不差啥,家又在一个庄子上,你去了,妈还能得上你的济,你要是嫁到别处,妈只怕是就剩了等死的份了……
葛玲就哭,一句话不说。
前院方亮,妈也看出来了,不是人不好,是那日子……母亲抹把眼泪,唉声叹气地说,你看方亮穿的,汗褂子上都是补丁,唉,人是说不成啊!五福长得是不好,臧头臧脑的,可别家命好,啥叫心强命不强,这就是,铃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妈年轻的时候也不懂,日子过长了,新鲜劲过了,就知道啥叫日子,啥叫柴米花销了……
葛玲不哭了。再哭母亲就越发絮叨个没完了。母亲说得没错,她跟方亮这辈子不会走到一起了。方亮向来没说过娶她的话,她也向来没说过喜欢方亮的话,可是,二十年了,还用说吗?
结婚在即,方亮家的槐树先是一棵开了红花,接着另一棵开了白花,云蒸霞蔚地好一阵子热乎。葛玲一天天看着,从含苞看到盛放,风来雨去的,槐花瓣也就那么飘过来飘过去。葛玲的心也在飘着,红一时白一时。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甚至见了方亮都不敢抬头了。这个月份,是播种撒籽之后发芽生长的月份,相对农忙来说,算得上是个闲月,不炎不凉,万花竞放,真还就是结婚的好日子呢。
方亮一夜无眠,一大早就溜达到河坝上来了,坐在河沿上,看着黄河水翻着浪花向北流去。他不想干活,不想说话,心里懒懒的,身上懒懒的,气短乏力,倦怡疲惫。在这之前,方亮本想找两个姐姐,让她们把母亲接走,他独自出外谋生,但母亲说,到你姐家散心散心能行,长住我抹不下脸,有儿子跑女儿家住,让人笑话,再说,你爹走了,我咋着也要守着这个家,你往哪走都行,家不能不要。母亲说得有道理。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这个家还真是要守。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家里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不是一走了之能解决问题的。事实上,从学校回家那天起,自己就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牢牢实实地栓在家里了。方亮想着,不觉心里释然了好多: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鞭炮唢呐又一次响起来。方亮知道,葛玲从这一刻起,完完全全是张五福的媳妇、张家的人了。虽然心如明镜,虽然无可挽回,但他一直还是心存侥幸,想象着能会有奇迹发生,就像绑缚刑场的死囚犯梦想那一声“刀下留人”一样。他颓然向后一倒,两只手枕在脑袋下面,闭上眼睛,河水冲击堤岸的作用力,使他感到整个身体在微微颤抖。太阳照在脸上,只觉得眼前玫红一片,睁开眼睛,太阳是白的,闭上眼睛,眼前依然一片玫红。
2
哥,姐叫你呢,姐说来了个同学。
葛文来叫方亮时,方亮正在编一只柳条筐。堂屋的大梁上吊一个麻花状的节能灯,看着挺白,但屋里像蒙了一层雾。方亮坐在小板凳上,叉着腿挺着腰,手里是蜘蛛网一样的筐子底,身边的地上放着剪刀、斧头、竹板扦子和一抱脱了皮的柳树条。
编筐是方亮种田之外的一项重要工作,算得上是家传技艺。爷爷编,父亲编,方亮没想再干这个,一心想着好好上学,来个鲤鱼跳龙门,不料命运弄人,到了他这一辈,不得已又干了这差事。编筐进不得艺术品行列,成不得规模,只就是个小打小闹的家庭副业,至多挣个手头方便,呼拉个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啥的,到头了,也就搞搅个电灯碾米钱,头疼脑热了买个阿司匹林藿香正气水。方亮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地里的活干完了,家里总还得干点啥,总还得琢磨个来活钱的路路子。
编筐不要啥成本投入,又是打小就会的手艺,扔了也怪可惜的。超花子(讨饭人)捏泥鸡,饿出来的见识。一经决定,方亮下田上地,甚至赶集上街,自行车后面就滴沥吊蛋的挂了不少物件,但最常挂的也就三样:镰刀,绳子,破棉袄。前两样好理解,干啥的务劳啥,碰上合适的柳树条子、红柳棵子,顺手就割了下来,绳子一捆绑到车子后架上;可那件破棉袄就让人不好猜测了,按方亮自己的话说,肚子不好,歇缓的时候垫垫沟子(屁股),可是谁也没见他垫过一次。明显的,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方亮不说,谁也不知道。他母亲也不知道。但她隐约地记得,那是在方亮上高中后的某一天早晨发生的。方亮骑了自行车出去,葛玲家的大门也就跟着响了,这是方亮和葛玲约好的上学时间。以前上初中那会儿,不住校,一天往家跑几趟,上了县城的高中,只能一星期回来一次,两个人就商量共用一辆自行车,不论谁家的,骑一个就是了,你捎我或是我捎你,二十多里地,一哈腰就到了,省得俩车子闲耗在城里,家里没车子骑。母亲想着儿子走了,正生火烧水呢,方亮又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把他自己不穿的一件棉衣拿上走了。她当时还说,妈都忘了,这天阴不溜溜的,看不是要下雪吧,让铃儿也多拿上一件。这以后,那件棉袄就没再离开过方亮的自行车,他还把那件棉袄装在一个防水的塑料包里。上学的时候那样,不上学了还是那样,她都感到奇怪了:是干活累了,铺地上躺躺腰的吧?好像不是;是外头有女人了?给女人垫沟子(屁股)的?啊呀这个宰货,这可是羞了方家的先人了!转念一想,不会不会,儿子跟葛玲十几年出双入对的,也没亲热的抓哇过一回,这么个老实疙瘩……她自己一下脸都臊得红了:胡想啥呢,自家娃儿啥人还不知道!
这个秘密,在几年以后的一个夏天,葛玲再一次要坐方亮的自行车时,一下大白天下了。
3
葛玲出嫁之后,张五福就给岳父母家里装了固定电话,这就方便得跟在自个家似的,不用葛玲有事没事两家跑趟子了,哪面需要她就呆在哪面,尤其怀孕生孩子那一年,这电话都比得上几个跑腿打杂的人了。
妈,天不好,让文儿烧烧炕。
铃儿,临月了要多活动,生娃娃才不受罪,别贪懒光是睡觉。
像这样类似的话想起来就说,一天指不定要说几遍呢。葛文打电话最多,作文,习题,考试,同学谁谁数学考了五十九不及格,谁谁的爸爸不当村主任了,谁给谁写了情书,让老师抓住在班上给念了……没他不说的话。再就是张五福,张五福有手机,前脚出门,后脚电话就来了,媳妇,喝牛奶没有,出来晒晒太阳……水湾子有一百亩麦子,钱给的还行,大哥说住下,收完了回去,我想歇晌了回去一趟,给你送俩大西瓜,你不知道,别介这西瓜,黄口大沙瓤,那个甜呀,都赶上你那大白馒头了……葛玲扔了电话,但隔不了两分钟,张五福嘻笑着又打来了,那书我藏起来了,在你鞋盒子里呢,看一会儿就起来转转,给黄狗添点水……葛玲都开始烦电话了,烦归烦,也有解烦的好处。
冯秉淑就是葛玲烦的时候用电话搜出来的。
冯秉淑和葛玲、方亮是高中的同班同学。高二时,来过葛玲和方亮家里,是来吃面蒸的槐花玲玲的。
冯秉淑一进葛玲家院子,就一声惊呼:哇——这么漂亮呀,这倒算谁家的树呀!她仰着头,歪着脑袋,两根黑长的辫子在腰间荡来荡去,又抽鼻子又咂嘴。看这棵,如火如荼,看这棵,白雪皑皑,这么好看,这么香气袭人。
作诗呢还是写作文呢?葛玲说,拉她一把。槐树也没见过?进屋吧,再好也是别介方亮家的。
昂那个庄子还真是没槐树,怪了,杨树一排一排的,“笔直的干,笔直的枝”,“一律向上”,“紧紧靠拢”,“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宽大的叶子片片向上,力争上游,“哪怕只有碗那样粗细”也“努力向上发展”,“在北方风雪的压迫下”,“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葛玲笑说,好了,跑这儿背书来了,昂们这儿也有白杨树。又说,《白杨礼赞》谁不会,要背就背背茅盾的《子夜》,那才叫本事呢。冯秉淑认真地说,真的,昂那儿咋都是白杨树,再就是柳树,槐树多好啊,又能看,又能吃,哟——屋里也这么香呢!冯秉淑嘴里说着话,眼睛就看到葛玲初中毕业的照上去了。照片上,方亮站在葛玲身后,同是半袖衫,一白一篮,方亮看着葛玲,葛玲看着前方,两个人微张着嘴,笑容满面。这是方亮吧,挨你那么近?笑得甜的,槐花似的。她压低声音,诡秘地看着葛玲,抿嘴挤眼地说,树是别介方亮家的,你是方亮的。
尽胡说!葛玲一巴掌打在冯秉淑胳膊上,懒得理你!
咋这么客气呀!冯秉淑大笑,随即又压低声音继续说。方亮哪不好?要啥是啥,我看毕业了上保送都没问题。说着又往葛玲耳朵跟前一凑。真不要啊,我要了你可别哭?
这你说的?葛玲忍不住笑了。我不给方亮说才怪!
敢,葛玲,我跟你拼了!这回该冯秉淑大打出手了。
屋子里叽叽咕咕,疯笑,开着随意不羁的玩笑;后来又是凄凄艾艾,哭泣,那是葛玲把张五福提亲的事说给冯秉淑了。冯秉淑说,看你囊的,拒绝不就行了?葛玲说,怕是不行!
谁都没有料到,她们这次的笑与哭,竟是预示了往后的一桩离奇婚姻。
4
冯秉淑和葛玲是班里公认的乡村美女。
二人相同的东西很多,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父母对她们的婚姻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都认为找一个经济富裕的家庭是女人一辈子的幸福,都认为隔山的金子(上大学)远远比不上到手的铜(殷实家庭),都反对和不支持女儿参加高考。
冯秉淑不甘心,一定要参加六月的角逐,争执的结果是:考上了就上;考不上就结婚。遗憾的是冯秉淑没有考上,她只好兑现诺言。春节前的腊月二十六结了婚,比葛玲早了几个月。本来在应考的那段时间应该尽可能的静心复习,备战临阵冲刺的,不承想,今天母亲叫着上街,明天对象家订了一桌酒席,后天校外来人送东西,大后天父亲住到了医院里……那些日子,小车都是当自行车使用的,啥时候走出校门,啥时候小车就在一个显眼的地方静静地候着。考试一开始,对象家的人又全面陪护跟进,天天守候接送,吃吗喝吗凉吗热吗,这样的待遇,她哪里享受过?倘若思想不乱,那是神仙,能考上大学,那是扯淡。这话是冯秉淑对葛玲说的。
冯秉淑的公公宋大明是县供销社的下岗工人,晃荡了两年,创办了一个道砖制品厂,起初是灰头土脸的单色砖,后来城市美化升温,彩色砖走俏,公园、小区、度假村、步行街风起云涌,县内供不应求,县外又来车蹲坑。这种局面再不扩大生产规模,用时下的话说,那是脑子瘸了。宋大明适时在市郊又开了一个道砖厂,原厂的一摊子事就几乎甩给了儿子宋小明。宋大明心大手大朋友大,生意做得山光水色的。老婆不再种地,进了县城只等着抱孙子,可是宋小明不急,说忙得人一天跟头麻花的,哪有哪个闲工夫!宋大明急,不是非要抱个孙子,是想让孙子把老婆拴住,省得她电话上烦,撵到厂里烦,那种烦,是真烦,烦死人的烦。电话上让他不要喝酒,少喝酒,早点回家。去厂里见着个女人,就说是妖精,不是好东西。宋大明对人说,没他妈比这个更烦人了,臭娘(nia)们,吃饱喝足事就来了,屁不懂,尽给我瞎咧咧!他烦得实在不行了,就给儿子下了一道命令,说这是最后一次,别让你妈闲逑褡胯地折腾我,半年时间,找不上婆姨结不了婚,你就别在这干逑了,回家种地嗑(去)!
宋小明文化低,上了个初中,可脑子不低,一喝酒就高,高了胆子就大。先前是给老子打下手,慢慢地经见得多了,做事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一旦独当一面,就潜质凸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比如请客吃饭,宋大明喜欢老一套,若要喝好,就地放倒。有时候为一件事情,放倒几次都不解决问题,被请的人还说,啊呀喝多了喝多了,啥事都忘了,喝了吗,哪天都谁啊,我咋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宋大明就气得背后骂,肏你个妈吧,老子好酒好肉喂狗了不成!宋小明说,爸,光吃喝不行,不时兴了,你尽花那冤枉钱,咱要少花钱,多办事,办大事!那些家伙,吃了白吃喝了白喝,不违纪不犯事,揣着聪明装糊涂,还以为咱头上肉厚得锹铲呢!
嗨你小子,还出息你了!宋大明并不自负,一副欣赏的口吻。
皇城湾古文化中心的所有彩砖就是宋小明供应的。宋小明得意地说,爸你还说甄局长清真得很,不吃荤,苦苦菜南瓜饼一吃,要办的事也一推六二五,其实那是不对胃口。凤凰茶楼新装修开业那天,我开车去接他,喝了杯茶,泡了个脚,花了还不到一千块钱,也是多亏那个小姐了,店老板从新疆弄来的,嘿,轻松搞定!三百万的合同,多少人上窜下跳、溜沟子(屁股)抹油,涎(han)水把腔板子都淌湿了,统统白忙,我就三五个小时,喝了两回茶……
宋大明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儿子的确是出息了,脑瓜子活泛,帐也算得不含糊。但他仍然说,再能,半年时间不能变,不结婚你就回家陪你妈耍逑嗑(去)!
宋小明原来是想找个大学生的,这也是他爸妈的意思,但社会上跑得多了,想法也就大变了,他说学历超过高中的他绝对不找。宋大明不解,说我们又不是缺钱。宋小明说,爸你不知道啊,大学出来的有几个是整装货,我总不能一谈对象先就带个绿帽子吧,咱又不是要她进驻国务院,是养娃看家带孩子,要那个名头有啥用!
冯秉淑走进宋小明的视野,是在一次上学路上自行车爆了车胎,她正心急火燎呢,宋小明开车过来了。认识了,上眼了,宋小明就全方位出击。他也真是喜欢冯秉淑,冯秉淑跟他在应酬场合接触到的女孩子大不相同,眉眼清亮,姿态娴雅,按他的说法是,那丫头不赖,水灵得嫩闪闪的,嗳呀,真他妈的,鲜!
合该有这份姻缘,宋小明和冯秉淑结婚了。
新婚初年,两个人亲热有加,不长时间,冯秉淑有了身孕,宋小明逐渐回家少了,夜不归宿已是司空见惯。家里婆婆媳妇两个女人,常常是你问我我问你。秉淑,小明没说回来不回来,他爸电话也打不通。妈,爸爸今天回来吗,小明说是去上海,不知走了没有?
以前,宋小明没完没了地回答母亲的问话,让宋小明应接不暇。
你爸“黄总黄总”喊的那个女人多大了?嘴红得像是吃了死狗肉了!
你爸销售上那个皮裙子走了没有?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你爸去歌舞厅能干啥,不会跳不会唱的……
桑副县长蒸个澡还要你爸陪呀,男人没一个要脸的!
宋小明听得急了,少不得抢白母亲几句,妈你说啥呢,你儿子不是男人呀?闲得你?操那么多心?你当钱是好挣的!
女儿娇娇两岁的时候,冯秉淑提出到厂里去工作,宋小明说,我们又不缺钱花,你的任务就是养娃娃,养不出男娃,我爸妈都不依我。
计划生育你不懂啊,只能生一个。
扯屄蛋呢,我们家单传,不养个男娃那不绝后了?
超计划那不黑户啦?还要受罚!
看你这傻屄,国家搞计划生育那是国家穷,我们怕啥,有没有户口,那还不是鸡坐月子——蛋事!
有几个臭钱你?养不养娃也不是你一个说了算!冯秉淑生气了。
娶你就是养娃的,要不要你干啥?宋小明气更大。
冯秉淑气不过,女儿扔给婆婆,一溜空就往商场转悠,看上啥买啥,付账就给宋小明打电话,次数多了,宋小明受不了了,说你有完没有?
咋?花你多少钱?心疼啦?冯秉淑寸步不让,你知道那么多,知不知道电视说的,养个丫头六万,养个儿子十二万?
那是外人,你是我老婆懂吗?
对啊,那是给外人,给老婆就等于是给家里,不翻倍也得多几万吧,我给你养了丫头,你给过一分钱没有?冯秉淑有意气他。
也是活该事发,就在一次逛商场时,冯秉淑碰见了自己一个在百乐门做洁工的初中同学,这一见难免聊东聊西、聊天聊地,聊到最后,冯秉淑几乎就要精神崩溃了。当天晚上,她没有吃饭,胸口堵得吃不下去。她连续走了四家娱乐场所,终于在朝酒晚舞看到了她不敢相信,任何人也无法辩驳的一幕。
一间灯光晦暗的舞池里,有三五对男女相拥而舞,影幕前唱歌的正是宋小明,倜傥的身姿高挑挺拔,嗓子在尾音处有不可改变的沙哑,那是她最为熟悉的,她曾戏谑地说,这哑公鸡嗓子,一天怎么在人前说话?宋小明说,这你岔了行道了,我这嗓子别说说话,就是唱歌,也是顶一流水平,不光好,还有磁性,就人家说逑的那个苍凉的味味子,归总一句话,好,天生的胎里带,求之不得呢!
一曲终了,宋小明放下麦克风,搂了一个丰胸女子跳慢四,两个人紧贴着,四眼相对,不知宋小明说了啥话,只见那女子脑袋直往宋小明颌下拱,仰着下巴,微张着嘴唇,舞曲还没结束,她又快步走向一个拉了帘子的小隔断,不一会儿,挽着一个潇洒男子出来,这时舞曲终了,新的曲子是《敖包相会》,二人唱得缠缠绵绵、深情款款。宋小明和一个穿着背带的女子进了休息间,拉住帘子再没有出现。冯秉淑喝着冰茶,心里却怒火中烧,就在她假意冷眼旁观的时候,不禁又吃了一惊,唱歌的男子原来竟是自己的公公宋大明。她一阵眩晕,紧紧地闭住眼睛,手拄着玻璃几案,心跳似乎就要失去控制了。曲尽平静的那一刻,公公与那女子复又进了小隔断,从拉住的帘子看过去,只见一支昏黄的蜡烛散着暧昧的光亮,其余的一切朦胧得令人很费猜测。
冯秉淑离婚了,是净身出户,她什么也不要,包括女儿娇娇。后来只要有谁提起这件事,她准会怒不可遏地说,谁愿在那个畜生窝子多呆一分钟就他妈不是人养的,脏,越快离开越好!女儿?那个贱种变的我不稀罕。
宋小明的母亲也要离婚,骂丈夫驴日的,骂儿子烂怂变的,一连几天,哭得昏天黑地、碰头撒死的,两个女儿从婆家回来,母女抱成疙瘩,眼泪一滩鼻子一把:这宋家该绝户了,爷父老子抱一个婊子耍,老天有眼,不天打五雷轰才怪!
方亮见到冯秉淑时,冯秉淑已是孑然一身。
看来你俩有缘。葛玲恳切地说,同学,又都了解。
前一句是对冯秉淑说的,后一句是对方亮说的。
5
方亮和冯秉淑结婚了。郑重其事的领了结婚证,郑重其事地办了酒席,只是酒席的规模类同于家庭聚餐,几个本家至亲,几个要好的同学。这样做都是冯秉淑的主意,她说,不论从方亮的家境还是从她个人,简单诚实地办了事就行,宋小明倒是办得排场,但那猪狗不如的货色根本就不是人,最多是个衣冠禽兽!
结婚是在槐花盛开的五月。次年槐花盛开,儿子方槐出生了。在这一年当中,冯秉淑时常落泪,她不肯说出原因,方亮母亲说,秉淑这是想娃娃呢,娃娃是妈身上的一块肉,说不想是假的。方亮劝她去城里的幼儿园看女儿,自己也尽可能地找借口陪她一起去。隔着栅栏墙,看着那个一本正经做广播操的小人儿,冯秉淑就笑,就淌眼泪,粉白的脸就成了两片雨中的海棠花瓣。方亮说,秉淑,见了孩子该高兴的,看你这样还不如不见呢。冯秉淑瞅一眼方亮,有些不好意思:走吧,我挺高兴的,你别笑我啊。
一个下雨天,方亮和冯秉淑出不了门干活,就逗着方槐玩,蹲下,起来,弯腰马趴地折腾。冯秉淑有过体验,说这带娃娃可是苦差事,下雨也好,我们带槐槐,让妈好好缓一缓。
方槐一岁了,正摇摇摆摆学走路,抱起来要下地走,跌跌撞撞,走两步又要爸爸妈妈抱,横着竖着地闹。屋子里一惊一乍,喊声笑声此起彼伏。
好快啊,槐槐都这么大了!方亮说。我还说我这辈子……唉,谁说得来呢,这槐花一开一落的功夫,儿子都在地上跑开了!方亮看着冯秉淑,笑着捏了捏她的手。
冯秉淑拉过儿子,用胳膊与方亮围成一个圈,儿子就在这个圈里左碰碰右转转,很自我地陶醉在自己的快乐当中。冯秉淑突然就说,她想出去打工,娃娃一天一个样,长得快着呢,干啥都得用钱,守到家里不行。
方亮说,要打工也是我去,我想了多少回了,就那么几亩地,种得再好也没个大出场,不趁着年轻挣点钱,到时候儿子又跟我一样了。
冯秉淑说,田地上的活我做不来,打工还是我出去,女人比男人好找活,洗个盘子刷个碗,领个娃娃捡个菜,啥都能干,槐槐由妈带着我也放心。
你个女人家外头跑,我不放心,你嫁了我没个好日子,再在外头受气受累的……方亮说着,沉默了。
冯秉淑笑说,我怕脏,不怕苦,再苦,我乐意。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依了冯秉淑。冯秉淑走了。这一走,使原本平静贫乏的生活在以后的岁月里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6
冯秉淑在家的时候,葛玲常来,每次来都不是空手:瓜果奶粉,香油肥皂,还有娃娃的衣帽鞋袜。娃娃的东西大部分是女儿甜甜用过的,也有新的,那是方槐满月、百天、周岁时她给买的。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笑了哭了,一阵晴一阵阴的,赶得上亲姊妹了。亲姊妹能说的话她们说,不能说的她们也说。葛玲说,张五福睡觉从来不穿裤衩子,睡醒就猴上来了,精神头子大得很,人可温柔了,就是外头野,不让人,发狠、燥脾气,家里绵得很,骂上还笑呢,也能疼人,大人娃娃的吃穿不让我操心。冯秉淑说,宋小明那是个驴种,结婚头天就捣腾了我一晚上,他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呢……方亮是老实人,怕我这怕我那的,我都不是姑娘了,他还那么把人疼相的……
冯秉淑打工走了,葛玲还是照常来,她来是带着甜甜来的,来了就忙方槐的事,洗换衣服,认字学话。方槐见了葛玲,扑上翻下,亲热得不得了,嘴里妈妈妈妈地喊,葛玲走不开,就领到她妈家,睡着了再抱过来,有时候还领到自己家去,反正她也不用下地干活,主要任务就是带孩子,甜甜有个小弟弟陪她,玩得更有兴趣了,背诗、唱歌,还学着大人的口吻给方槐说话,弟弟真乖,真是好孩子,什么是好孩子呢,听话就是好孩子;地上的东西不能吃,吃了肚肚会疼的,肚肚疼,好孩子也不好了。有一次正巧冯秉淑打了电话过来,方槐依依呀呀的声音,使冯秉淑激动地又喊又笑,眼泪好一阵稀里哗啦淌。不久,方槐会喊甜甜姐姐了,甜甜高兴地拉着妈妈直往方亮家跑,有时候葛玲碰上方亮在家,双方就打个招呼。
来啦?
来了,下地呢?看你胡子长的!
五福该能闲几天了,忙了一春了……
修机子呢,保养啥的……
冯秉淑在一家宾馆做服务员,月薪一千五,管吃住。她很满意,安顿好自己,当天晚上就给方亮打了电话过来。那天,方亮做完地里的活儿,就骑着自行车到河沿边去割柳条,太阳落山回的家,吃过饭草草洗了洗就早早睡了,刚要迷糊呢,葛文隔墙喊开了,哥、哥——嫂子的电话!哥——杭州的长途!电话里,冯秉淑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方亮,我说得不错吧,女人找个事还是容易,挺不错的,风不吹雨不淋的,哪有这好事啊,我在这熟悉了,你也来,找个好干头,干得好了,以后方槐上学都不愁了,咱不种地了,租给别人算了!方亮啊啊地答应着:秉淑,小心照顾好自己,别惦记家里,别惦记孩子,别惦记恁多事,有我呢,啊?!
自此,冯秉淑一星期打一回电话,月中工资也打回来了,一千三百块,方亮让她多留点,她说我两百足够了,又不买衣服,上班穿的是工作服。她还交待方亮,抽时间给方槐做做体检,找个好点的医院,看身体缺啥就补啥,我以后干不动就指望他了,说着就笑开了。有几次约好了时间要和方槐说话,听儿子喊妈妈,方亮清晰地听见她在电话里说,槐槐乖,听爸爸听奶奶的话,妈妈春节就回去看槐槐了,说话的尾音里伴着哭泣抽鼻子的声音,方槐笑,拿着话筒摇,妈妈妈妈,只当是一个奇怪的玩具。冯秉淑也时常给葛玲打电话,说些体己话,葛玲说我给你打,冯秉淑说,你打来我不一定在跟前,白花你的长途费,等我买了手机就方便了。
就这样一根电话线,牵住了人心。庄里有人也在打听冯秉淑,也想像冯秉淑那样给家里找几个活钱回来。方亮说给冯秉淑,冯秉淑说,有个近处的人自然是好,她留心只要有合适的工作,就打电话回来。
转眼秋尽了,想出外务工的人又想,还是等冯秉淑春节回来,好好问道问道,过了年,好歹和她一起走。就连葛玲也说,我都想出去呢,呆在家里闷死人了。
可是,两个星期没有冯秉淑的电话了,方亮有点着急,坐立不安。又等了半月天气,方亮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过去,宾馆说冯秉淑请了假,说母亲病危,走了一个多月了,至今没个消息。方亮闻听,直奔岳母家里,岳母从地里回来正在做饭,他就试探着问,妈,这一向还好吧?岳母冷冷地说,好,眼睛还没闭上呢。
冯秉淑当初离婚,岳母一家人发对,尤其岳母,说秉淑你是个女人,有吃有喝有福享,领好娃娃就行了,现当今的男人,只要顾家,钱给你拿回来,就是好男人,你还操那么多心干啥?就不说现当今了,过去还不是一样,好男占九妻,日囊怂吃狗食!你是书念得成了半吊子了,傻了!
方亮一看,冯秉淑肯定没有回来,心里轰隆一响:秉淑出事了!
方亮又给宾馆打了一个电话,回答说仍然没有消息。他便带了冯秉淑的照片匆匆上了南下的火车。走前,葛玲塞给他八百块钱,说路上当心,钱不够给我打电话。到了杭州,方亮首先赶赴宾馆。结果可想而知。出来一连走了两个地方,一是打印部,一是粥饼店,然后啃着饼子走街串巷,凡是能贴广告的地方,他都毫不犹豫地贴了寻人启事。杭州的腊月天寒气肃杀,方亮走了一夜,身上冷得冰凉,嘴上却生了一圈燎泡。走到一家银行门口,正巧是营业开门,他便走了进去,保安说,这边坐,请稍等,他恍惚地点头,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他,先生,醒醒,您要办什么业务?他茫然地睁开眼一看,是一个保安,他也记不得是不是他进门时招呼他的那一个。走出银行,只见太阳已经斜挂在对面一家保险公司的楼顶上,向左走两步,立定,又向右走了两步,又立定。他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他是来找秉淑的,可秉淑在哪里?踟蹰街头,漫无目标。
溜达到一处既像公园又像别墅区的地方,一伙人在植树运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手里提着瓦刀嘟囔着,他妈还干不干了,人呢?听口音不像是当地人,方亮不吭声,抱起一块灰白的条石递过去,那男子还是嘟囔,他妈真是邪门了,都抢着栽树呢,哪逑这活还咋干?这男子毛扎胡子黑黄脸,他在砌一座小石桥。小石桥的确很小,小到就像孩子玩的溜溜板,一米多宽,半圆的桥洞。方亮就跟着忙活开了,和砂浆,搬石头,拉线,垫土。毛扎胡子干得顺手,嘴里不再嘟囔了,下班了,方亮没处去,索性就躺倒在新砌的桥面上,想着晚上找个住处呆些日子,找不着秉淑,回去也是不得安然。
嗨你这个小伙子,闹半天是白干活呀!毛扎胡子站在方亮跟前,大着嗓门说话。走走,活白干了,饭不能不吃啊!
在一个红蓝道道的塑料帐篷里,方亮吃了出门以来的头顿热乎饭。饭吃完了,毛扎胡子也知道他是干啥的了。
你是黑天捡芝麻呢,那哪有个准啊?毛扎胡子坚定地说。杭州这么大,贴寻人启示?嘁,你就是电视广播也白搭!该死的娃娃逑朝天,该回的咋都回去了,还用你找啊?
帐篷里的其他人也都说,找人?啥叫找人?那就一个瞎碰,看你能碰上那就是找着了,可能今年,可能明年,有钱了到处转悠转悠,就当是旅游,哈,自己个哄自己个也不错的!
我说啊,小伙子,一来趄(靠)饱,二来趄(靠)早,回去吧,该干啥干啥!毛扎胡子往地铺上一躺,歪过脑袋,瞪着方亮,神情有些不屑:啥年代了?唉,别恁么当回事!他扔给方亮一支烟,方亮刚想说我不抽烟,可是打火机已经燃着了火。毛扎胡子继续说,女人出来不回家的多了去了,没听说哪个是找回去的!
方亮不说话。直矗矗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吐出的烟雾纠缠着他,致使他时不时地猛咳几声,一张蜡黄的脸便被呛出青紫的颜色来。毛扎胡子上班时,喊了一声,嗨我说,回去吧,你家那儿怕是要开耧种麦子了。方亮站起来,闷着头往外走,还是和毛扎胡子一起来到了工地上。
不回啊?那就干吧,我这儿还真是缺人手呢!
一连二十多天,方亮一边干活一边找冯秉淑,晚上,下雨天,他都出去找,跑车站、宾馆、家政公司、娱乐城、餐饮店……能想到的适合冯秉淑做事的场所他都去找了,拿着照片,见人就问,还以宾馆的名义在晨报登了“找人”消息。母亲电话上说,要不就先回来吧,别家的地都打抹了,就要下种呢。葛玲说,你心尽到了,别再把自个闹倒了那就麻烦了。
7
院里的槐花红了白了,冯秉淑还是杳无音讯。方亮三天两头给杭州那面的宾馆和毛扎胡子打电话,还有几家劳动力介荐所,打哪里哪里都是两个字,没有。方亮的情绪低落到了无语,驼着腰耷拉着脑袋,葛玲来家他也不说话,那副样子就跟中午太阳底下的槐树叶子一样,蔫得都要打卷了。
方亮二次赴杭,是在麦子满浆那个月。去了又是住在毛扎胡子的工棚里,上回是一个小伙子因爷爷亡故回家奔丧,他顶了缺,这回没他的事做,他就给人家厨房帮忙,好在天热,有个睡的地方,肚子上褡件衣裳就能过夜。晚上睡下,毛扎胡子说,像你这样实心眼子的年轻人,少了,没了,但是像你媳妇那样的,唉,这话咋地说呢,不好说,就你这个实诚劲,谁把你卖了,你还乍(竖)大拇哥呢!毛扎胡子投过一个眼神,还是他惯常的不屑的摸样。我再劝你一句,别指望啥了,另搭台子重唱戏吧!
方亮回到家,地里的麦子黄了。
这个季节,张五福出事了。麦收素来是火上房、虎口夺食的事,白天黑夜,一刻都不敢耽误。弄不好一场雨,一年的收成就算是泡汤了。这些年镰刀闲了,收割机吃香了,说是抢收,那不过是人都守在地头等收割机。张五福是在一个晚上驾着收割机转场时,人和车同时栽到沟里去的。他太累了,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睡觉也就是吃过饭眯个猫上树的功夫。车栽了人摔了也倒是没啥大事,收割机当时不能用了,得修,人好好的,就脑门子蹭脱了核桃大一片皮,大腿根哪儿有点不得劲儿。张五福从驾驶室爬出来,月亮明晃晃的望着他,他哥要送他上医院,他说玄逑死了,啥大不了的事,没事!
说没事,偏偏就有事了。十天过去了,张五福裆里那个东西一直没有动弹过,咋逑了这是?累的?熬夜熬得了?他胡乱地想,忙了也就又忘到一边去了。麦子收完后,收割机保养入库,那东西还是没动弹。先是葛玲纳闷了,这是咋了,往常驴公子似的,多累多晚,饭不吃都行,哪回还能少了他往身上爬。前天夜里,张五福试探性地想弄一回,可那东西软得像个橡皮泥,咋都进不去,睡到天亮又试了一次,反倒缩得像个长把枣子一样了。张五福长叹了一口气,接着睡,睡到天黑了起床,不吃不喝,骑摩托车出门走了。
小半夜,张五福回来了,又是不吃不喝,拉着葛玲又一番折腾,仍是无济于事。
葛玲终于忍不住问:咋了?
张五福说:怪了,吃了药了,咋逑搞的还这样?妈的,骗老子呢!穿了衣裳,骑摩托车又走了。
再回来时,张五福兜里装着大的小的药丸子,一边吃一边说,逑的,我还不信了!接着又试,还是不行。又换一种药吃,一次比一次失败。张五福完全灰心了。
葛玲说:上医院看看吧。
张五福沉默不语,窝在家里,茶饭不思,整天只做一件事,隔一会儿,拿梳子给大黄狗梳一回毛,从头到脚,再到尾巴。家里人不知所以然,问他他不说,问葛玲,葛玲不好说,只说,谁知道咋了。一家人关注张五福,葛玲也一遍一遍地反复催,眼看水田的稻子又要开镰了,张五福终于答应,那就出去看看吧。
8
冯秉淑的母亲带着儿子、侄儿、女儿、侄女一大帮人,到方亮家闹事,说你方家不给我说个路路道道,我就死在你门上!我好好一个女儿让你拐跑,给你方家传了后接了代,你们倒好,恩将仇报,这么谢待我呢?不还我女儿,我让你一家子人头滚地进地狱!
岳母来一次闹一次,方亮磕头作揖打发一次,邻里也过来劝解。好端端一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谁都会心里难过。方亮瘦成一个骨头架子了,方槐多亏有奶奶照看,倒是无忧无虑,他还是把葛玲叫妈妈,葛玲还像以前那样拿来吃的用的,有时也还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去。张五福看方槐的眼神很特别,也很复杂,看着看着就把方槐揽在怀里,闭了眼睛在方槐身上抚摸,看这小狗日的,福份大啊,一个妈不逑见了,还有一个妈疼着,唉,人啊,挣吧个啥呀,该是个啥就是个啥!
槐槐,给叔叔说,这是啥?张五福用手拨拉着方槐的小鸡鸡,说了叔叔给你好吃的。
牛牛!方槐说。
哦——牛牛呀!张五福就笑,是小牛牛还是大牛牛呀?
小牛牛。
那大牛牛呢?
方槐看看张五福,小眼睛亮亮地一转:爸爸有大牛牛。
张五福大笑:真聪明,槐槐真的聪明!
看你那德性!葛玲挖一眼张五福,跟孩子就不兴说个正经的?槐槐,来,来吃西瓜,好甜的西瓜哟!
唉——我是绝后啰!张五福一声长叹,颓丧地往地上一躺。
看你躺哪了?孩子看着呢!葛玲说着,过来拉他起来。你猪呀,走哪拱哪,放着床不挺潢(睡,躺)!
张五福从地上跳起来,走到方槐跟前蹲下:槐槐,西瓜甜吗?
甜。方槐吃得高兴,瓜汁流得满世界都是,背心短裤一绺一道的红印子。
槐槐好好吃,啊,叔叔给你买好吃的嗑(去),叔叔可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张五福有力地看一眼葛玲,显然这后一句话不是对方槐说的。他起身出门。摩托车在院里突突地响了。
甜甜被吵醒了。方槐陪着甜甜继续吃西瓜,小肚子已经鼓鼓的了。
葛玲还没给两个孩子收拾停当,张五福又突突地回来了。
方槐一愣,小手指着门外:突突,摩托!
换上,给槐槐换上。张五福一扬手,扔给葛玲一个塑料袋。葛玲打开一看,是一身孩子衣服,蓝白相间,半袖衫胸前印着一只火箭。
9
方亮这年没种水稻,麦子收了之后种了秋玉米,这时玉米正在扬花,赭色的穗头上缀满了黄米粒般的花星星,整个玉米地被一种浓郁的谷香所弥漫。午后无风,多希望下一场雨,可是玉米正在扬花,又害怕真的下雨那玉米就全瞎了。方亮勾腰马趴地在垄沟里拔猪草,身上的衬衫腿上的短裤无一处干的,看不出是白的还是灰的,脸上的汗往下淌,淌到眉毛那儿,他就使劲甩一下头,汗珠子就向左右射了出去。
方亮!方亮!张五福站在地头大声喊,摩托车停在田埂上。
方亮垴着头钻出来,怀里抱着翠绿的草。
啥事?
跑家嗑(去)了,大妈说你在地里,我就来了。张五福说着,塞一支烟给方亮。
方亮用手一挡。
还不抽啊?可是省了钱了。张五福给自己点上火,喷一口烟出来,扫一眼玉米地。
方亮不解地瞅着张五福。张五福又喷出一口烟,又扫一眼玉米地。
有个事想跟你说。张五福耷下眼皮,连着吸了几口烟,烟来不及散开,一时把两个人笼在了里面。
啥事你说,我能做的,莫麻达(没问题),不能做的……
哪逑是做啥,没啥!张五福笑了,用手抹一把方亮头上的玉米花,回,回吧你!走走走!前面走了。
没啥你就忙嗑(去),我还要拔草呢,看这草,长得疯的。方亮说着,又要钻进玉米地。
哎哎方亮!张五福回转身,笑嘻嘻地说,送你个人,要不?
冯秉淑?方亮一愣,惊问:在哪?脸上一下亮了。
不是。张五福倒又严肃了。冯秉淑要在,这个人我还不送给你呢!走吧,咱哥俩喝上两杯,算是个喜酒!他又笑了。
喜酒?方亮又是一愣,睁大了眼睛。
呃,喜酒,你和葛玲的喜酒!张五福说,郑重其事的样子。
方亮完全愣了。接着扑过去,手指张五福的鼻子大骂开了:你个驴日的张五福,我方亮穷,但我是人,堂堂正正,我要是碰一下葛玲,都他妈不是人养的!方亮嘴眼歪斜了,胸脯剧烈地起伏,就像野炊用的牛皮囊风箱,呼哧呼哧地响。
张五福轻松地笑,并且慢慢地说,看你,有达两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
滚你妈远,驴日的狗东西!我还真是错看你了!
我就看你方亮是个汉子,不然我还不管逑你呢!张五福慢条斯理地说,满脸是笑容。走,喝两杯!
滚!方亮大吼一声,转身拿了镰刀回来。再不走老子今天砍了你!
方亮,我话没说完你就急了。张五福不笑了,口气很诚恳。我不是说着玩的,是真话,天地良心,你要生气我也没办法,那就让事实说话。
啥事实?方亮怒不可遏。你个畜生!
走吧走吧,就当是我求你,就当是你可怜葛玲,这总该行了吧?张五福拉一把方亮,声气里透着重重的伤感。骂吧,骂吧,我他妈都是个废人了,还怕骂吗?想砍你就砍,我要还手,他妈我就是龟孙子变的!张五福突然提高了嗓门,挺挺胸,显得凛然的样子。
方亮怔怔地看着张五福,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方亮你不听我说,不和我喝两杯酒,那你才是个畜生呢!你以为我乐意啊,是你驴日的命好!张五福说得有些悲凉,声音里带着哭腔,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扭身低头,匆忙燃着一支烟,猛抽几口,吭吭咔咔地咳嗽。
方亮怔住了,不知所措,直愣愣地看着张五福。
走!张五福反倒吼了起来。回嗑(去)换身衣裳。声音突然又柔和下来。
摩托车启动了。张五福走在前面,方亮骑自行车木然跟在后面。
10
冯秉淑的母亲又来闹了一回,闹够了,吃饱喝足了,刚走,葛玲来了。
葛玲领着甜甜。甜甜马上要上学了,穿得花蝴蝶似的,进了院子门就扯嗓子喊方槐。方槐睡午觉醒来,赖在炕上不穿衣服,奶奶撵到这面,他跑到那面,撵到那面,他跑到这面,听甜甜喊他,他几步扑向窗户,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扁了,像一块面片。姐姐!他喊了一声,转回头给奶奶说,姐姐来呢(了)。奶奶说,那还不快穿裤裤,羞不羞呀?
葛玲没进屋,径直向院里的猪圈走去。方亮正在起猪粪。
来啦?方亮打个招呼。你先坐那儿,喝茶,先头泡的。
方亮是让葛玲坐到槐树下的石桌子那儿。那儿架着一块长方形的水泥板,它既是饭桌,也是夏天乘凉聊天的茶桌。这些年,这个桌子清净了,但衣袖擦磨的痕迹还在,槐树花期过后掉落在上面的蜜油也在。石桌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了,只有边沿处依稀可见它固有的灰白本色,其余尽都是黑褐色,幽暗得像是涂了一层猪血。现在看上去一如曾经的过去,不很光亮,可也绝不粗糙。自从有了方槐这地方就不再冷寂了,尤其是方槐会爬会走以后,奶奶一天能擦他十八遍。葛玲只就那么随意地瞟了一眼,心里就呼啦涌上一股温热。这里除了方亮,还能有谁比她更加熟悉呢?当年她和方亮放学回来就是趴在那个石桌上习课写作业的,从小学到中学,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午,做完作业一起挖猪草,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谁家的饭先做好就在谁家吃,在他们两个心里,仿佛就没有真正区分过,这是他的家,那是我的家。两家大人说,看这俩娃娃亲的,昂木(我们)还不如把这院墙拆了呢!话没说过多久,方亮的父亲死了,死于稻田薅草时的肚子疼,时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坐吧!方亮又说,我就好了。
方亮从猪圈跳出来,拍打身上的灰土。葛玲赶忙舀了一盆水给他。水是从水缸舀的,水缸就在手压机井旁边,离石桌四五米远,水缸上盖一个红柳筢子,早晚太阳晒着,水不森手(不冰手),用完了就再压上一缸。
葛玲看方亮洗了坐定,倒茶给他,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低着头说,张五福给你说了?
说了。方亮喝一口茶,也低了头说,我没答应,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说啥呢,又不是你的过!葛玲抢过话头。
真的假的?方亮抬头看着葛玲的眼睛,我还直嘀咕呢。
那还有假。葛玲低了头,平静地说,查了几处了,省里的医院都去了,都说是伤了神经了……
没治了?
能治?张五福做那事?还不丢死人呀!
他说就我们三个人知道……
就是。葛玲说,她给方亮往杯子里添满茶。他说一辈子就我们三个知道。
真是怪了,偏偏是……方亮说,五福他……真那么想的?
真的。葛玲说得很肯定,依然低着头。
会不会五福、外、外头有人了,才、才故意……方亮怀疑地不敢确定地说。
不会!我还不知道他,再说,那也瞒不过我。葛玲的口气不容置疑。她仰头看着槐树茂盛的枝叶,然后把目光落在方亮脸上。手续都办了。
办啦?方亮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哪、哪他家里咋说?同意你们离?
没给家里说,我俩的事。葛玲幽幽的声调,他提出来的,我还劝他呢,他咋都不听,说是为了我……离了,昨天离的,他哭了一夜。
那甜甜呢?说到孩子,方亮的心不禁揪了一下,身子往前凑了凑。
随孩子愿意,哪都行,又不远,两头跑也没啥,他说他养活。
哪你……秉淑咋办?
你不要我,我就娘家呆着,一个人咋都好活。葛玲苦笑,神色黯淡下来。
11
又一年槐花开了,春忙的日子渐行渐远。
为了寻找冯秉淑,方亮想尽了办法,除了自己寻找、报警立案,光报纸电台登发寻人启示,就花了四千多块。整整三年了,这三年,方槐喊了葛玲三年妈妈,葛玲也全然把方槐当做是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在她与张五福离婚回到娘家的这几个月里,方槐几乎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她是春节过了才回到娘家的。本来春节前要回来,方亮说,也不在乎这几天,你就陪陪五福吧,说不定秉淑春节就回来了呢,春节不回来,我就和你去登记。
过了春节,方亮又说,还是等到槐花开了吧,她就是槐花开的时候走了的。葛玲说随你,我这辈子是认命了,说着就哭了。方槐说,爸爸你坏,拿手拍一把方亮的腿,拽着葛玲的手,眼巴巴地喊妈妈,葛玲抱起方槐,方槐把自己的小脸贴在葛玲脸上,一个劲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风雷大作,一场夏雨,槐花散落了一院子,红红白白,星星点点,尽都蜷缩在泥污当中,不是香消玉殒,也是堕入风尘,看着还真有点心酸和不忍。
方亮终于决定要和葛玲去登记了。
葛玲的脸粉白粉白的,让人一下就能联想到槐花盛开的样子。而这时,槐花全都脱尽了。
方亮推出自行车,擦干净,充了气,又拿出那个曾经一直带在自行车上但又自己向来不用的旧棉袄。他问葛玲,还记不记得它?
记得。葛玲用手摸砂着绑在车坐上的旧棉袄,一脸幸福。我都结婚了,我看你还走走站站地带在车子上。
我傻,我总想着碰上你了,你还会坐。方亮淡淡地笑着,也碰上过,但你都是坐五福的摩托车。
你以为我好过的?
我希望你好过。
到了镇上,才知道登记结婚不是那么容易。方亮和冯秉淑还没有解除夫妻关系,按照法律程序,申报对方失踪,那要在报纸上登个“死亡通知”,如果一年没有消息,那就可以确认是死亡了,那原配偶就可以重新结婚了。
两个人怏怏返回,本是按计划要买点东西的,也都没了心思,只在一个桥头的地摊上给方槐买了一个上发条摇尾巴的小老鼠,给甜甜买了一对漂亮的红豆发卡。
快到家的路上,碰见了张五福。张五福说,看别介这夫妻,悠悠哉哉的样儿,啊呀啧啧。张五福骑摩托车慢腾腾地和自行车并列前行,但嘴不慢腾腾,又说:非得拘个形式呀?喝你们一杯子喜酒就那么难肠啊!
看你这德行!葛玲说。跟你家黄狗一个模(mu)式,懒身子不懒嘴,人都像你啊?
没登成。方亮说。方亮又把没登成的原因说了一遍。
嗨——你们这俩,遇得神神的,真是墨水喝多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河湾的柳三娃,知道不?娃都上中学了,还不是没登记,谁能咋的!那都是个样样子,还当回事了,真是!
这法律的事还是别马虎的好,再说……
张五福打断方亮的话:方亮不是我说你,还咋,还再说啥?张五福直脖子红脸喊着说,冯秉淑死了就不说了,要是她还活着,天王老子都不容她!噢,你是谁呀,总得有个说法吧,一声不吭,抛家舍口地溜了?张五福说着话,又扭过脸不满意地瞅了一眼葛玲,冯秉淑她这是人啊?昂家黄狗都比她强,三天不喂食,也没个跑的。
怕是人不在了,也怕是有别的啥原因吧?方亮像是自言自语,语气犹豫且又充满了疑虑。噢五福,啥都不说了,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
当然是真的。方亮说,咱俩有一阵子没喝了。
不了,忙呢!摩托车“突”地一声飞了,随风飘来一句话:这俩呆瓜!
12
又一年槐花盛开时,冯秉淑依然杳无音讯。方亮彻底死心了。葛玲离婚也已经一年多了。庄里人都很纳闷:这方亮捡了个婆姨,说不见就不见了,还真是奇了怪了;更奇的是张五福这小子,没吵没闹的,把个婚离掉了,秃子头上抹香油,福蜇的吧?那么好个婆姨,咋说都是个人尖尖子!现在这年轻人,云里雾里的,看不透了!说是方亮要和葛玲结婚,可那哪像啊,各把各守得紧巴巴的,比坐牢还周正呢,天黑了谁也不出门,一个编筐筐子,一个哄娃娃念书——阿a、喔o、鹅e、依i、乌u、迂ü……
可是,方亮和葛玲还是结婚了。结婚酒席和那年方亮冯秉淑结婚时一样,家里操置的,请了几个至亲好友,似乎也就是做个见证的意思,悄悄静静的,即是猜拳行令,也决没有那种喜庆放浪的痛快感觉。兴许是张五福也来贺喜的缘故吧。张五福喝了几杯酒就哭了,那是在方亮和葛玲敬酒之后。敬酒的时候,张五福说,我喝六杯,就六杯,顺顺当当的,啊!六杯酒还没喝完,眼泪就下来了,抹了眼泪就又一直是笑,只喝酒,不说话,让人莫名地又起了许多猜忌:张五福这是咋了,别人离婚跟八辈子仇人一样,他倒好,跟葛玲客客气气,跟方亮称兄道弟,送的贺礼还是一辆永丰牌的摩托车,这十里八乡的,哪有这么重的礼?!
张五福这天没有恋酒,他是走得最早的一个。这天晚上,张五福又开始唱他那支曾经喜欢的、唱了无数次的歌——《千万次的问》,虽然仍然嘴里搅拌汤唱得含混不清,但那歌词是大家熟悉的: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你不像是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Refrain)Timeandtimeagainyouaskme\问我到底爱不爱你\TimeandtimeagainIaskmyself\问自己到底是否离开的你\我今生看来注定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我已经变的不再是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Timeandtimeagainyouaskme问我到底爱不爱你\TimeandtimeagainIaskmyslef\问自己是否离开的你\Timeandtimeagainyouaskme\问我到底恨不恨你\TimeandtimeagainIaskmyself\问自己你到底好在哪里\好在那里?
张五福就那么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颠三倒四,一遍遍地支离破碎。以前是“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唱得激情满怀,现在是反反复复“问自己到底是否离开的你\我今生看来注定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我已经变的不再是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那种愁肠百结的情绪,可谓忧伤之极。
方亮和葛玲都不想在结婚的时候看到张五福,可是张五福很执着,他说,你们结婚我难受,但是我乐意,喜酒我这辈子就喝你俩的,再就是以后我女儿的,你俩信不信?!
这一夜,方亮和葛玲相拥而眠,但谁都没有睡意,哭了,笑了,为自己的人生前程,为自己的家庭孩子,为自己的多舛命运,自然也为张五福。方亮说,就怕老了,凉了热了的没个人在跟前。葛玲说,甜甜懂事,有个啥好吃的都惦着别爸爸呢,长大了我看不会差,放你的心吧。
但愿吧。方亮说。
但愿。葛玲说。
五福人不赖。方亮说,往紧抱了抱葛玲。
还好,没啥坏心眼子。葛玲说,头在方亮怀里蹭了蹭。
以后咱能帮个啥忙就帮个啥忙。
嗯。
唉,能帮个啥?方亮又说,咱这条件,怕是他要倒帮咱们呢。
帮就帮,帮也是应该的,他女儿咱还给他养着呢。
也是我女儿。
美得你。
是你美,老婆美。方亮胳膊一使劲,翻起身来……
第二天早上,喜鹊早早地醒了,房檐树头轮着班地跳,戛戛的鸣声清亮亢奋。喜鹊叫,客人到。方亮首先想到的是,冯秉淑是否要回来?葛玲也想到了冯秉淑,但一转念,不会这么巧吧?两个人都这么想,但两个人都没说出来,只缄声静气地对了一下眼神,一切就全都明白了。心有灵犀,这才叫夫妻,夫妻才是这个样子,一时又想起张五福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来!
这时,方槐和甜甜来了。
人没进门,声先到了——
妈妈!
爸爸!
平时方亮和葛玲在一起,方槐首先喊的肯定是“妈妈”,今天也不例外。但方亮清楚地听到,“爸爸”是甜甜喊的。方亮抱起甜甜,亲亲她的小脸蛋:爸爸今天啥都不干,就陪你玩儿!
我也玩!方槐冲着方亮喊。
13
啥事都没发生。
不知喜鹊那天咋的了,不会也是喝酒了吧,喊得把人心慌得惶惶的。这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葛玲躺在方亮怀里说的。方亮也说,就是,这两天我才心里踏实了。说过这句话,他又觉得哪里不合适,停了停又说,秉淑也是命运多舛,让人都有了两世为人的感觉了。葛玲点头:你对得起她了,为她你都快把自个搭进去了。方亮叹一口气:好歹夫妻一场,应该的。他紧紧地抱着葛玲,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仿佛她会突然从自己手臂间滑脱溜走。
平静的日子里,有关冯秉淑的话题时有提起,但冯秉淑毕竟从这个家庭的生活中走了出去,以至于彻底消失了。时间能抹平一切,同样地也抹平了冯秉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方亮和葛玲结婚后,方亮大多在县城打工,早出晚归,只要不是天气捣蛋,极少不回家过夜。这份工作还是张五福介绍的,是在新建的县政府工地上做材料员,不算是体力活,但就是腿脚不停,要四处跑,好在有张五福送的永丰摩托车,跑就跑,反正有老板掏油钱。这个材料员的差事,兴许是张五福早就筹划打点好了的,要不他怎么就送了个摩托车?兴许也是为了让葛玲不再坐自行车吧?这都不好说,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张五福在方亮和葛玲身上确实是很有诚意的。至少方亮是这么认为的。
甜甜是判定给张五福的,但甜甜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葛玲。这可能是因为两家距离太近,抑或是遵从了甜甜的意愿的原因。哪家生活,只要有利于孩子成长,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就行,张五福不干涉,葛玲不推辞,方亮不反对,三家的老人不固执,尤其是张五福的父母,当有人问起,他们就说,儿大不由娘,咋做那是儿子的事,甜甜谁管谁养都姓张,都是我的孙女,我张家的人!
方亮和葛玲曾想过要生一个孩子的,他们有资格再生一个,但是就要决定要生,葛玲去取避孕环的手术床上,她变卦了,犹疑地说,还是不生了吧,槐槐一岁喊我妈妈,这都这么大了,我怕我真地再生一个,会不会就真地变成一个后妈?方亮扑哧笑了,咋会呢,看你也不像,槐槐离了我能行,离了你能行?你决定吧,我听你的。葛玲不说话,闷闷地往外走。摩托车启动了,葛玲都坐在后座上要走了,方亮又说,一个娃总觉得单单的,农村不比城市,娃多了还是有它的优越性,别家钻头觅缝的没条件,我们是有条件没主意。
葛玲在方亮脊背上捶了一下,笑说,你有主意那你生一个。
我不是责怪你,方亮说,是说你菩萨心肠。
知——道。葛玲又用拳头捶一下方亮的脊背,走吧!
你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欠你太多……
走——跟谁说话呢,我谁呀?葛玲又在方亮背上捶一下。超市去吧,看有啥给槐槐买的没有。
想好啦?
好了。
那就走?
走!
到了超市,方亮说,槐槐平时没少吃五福买的东西,我看给甜甜买个书包吧,甜甜那个旧了,拉锁有点不好使了。
14
冯秉淑的母亲又来闹事,依然是哭鼻子打欠,不依不饶。庄里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出面了,说回嗑(去)吧,昂木(我们)都是养儿养女的人,你也有把子年纪了,给自个、给儿孙积点子徳吧!来的年轻人说,你要是我丈母娘,早扔你河里喂鱼了!这次闹的结果是,秉淑妈一口水没喝,一碗饭没吃,抹着眼泪走了的。方亮葛玲过意不去,随后买了果奶和面包去送,老人们说,方亮这娃,仁义啊,跟他爹一个模(mu)式!
这庄里的人家,从过去老的到现在小的,哪家没受过方家的好处?簸篮、簸萁、背篼、筐子……屋里用的,肩上背的,手里提的……过去是方亮的爷爷父亲,现在是方亮本人,谁家拿来柳树条子红柳枝子,过不了十天半月,就都成了能用的器物了,可没有哪个人说得出,收过他们一分钱。过去熬夜得点煤油灯,后来用电灯,不论用啥灯,都得把自己的灯、体力、精气神搭进去。方亮的父亲说过,乡里乡亲一辈子呢,谁不帮个谁呀!这不,方家有了事了,讲公道帮腔的,拉架帮手的,还真是哪一次都没少过。上几次秉淑妈来闹,方亮不是劝丈母娘,而是劝庄里人:秉淑失踪,她也是伤心,你们回去吧,闹就让闹吧,不咋!
时光匆匆,不舍昼夜。村庄为一件淡忘的事,重又掀起了波澜。方亮家门庭若市,这个来了那个去了。曾经方亮两次结婚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下午,方槐从学校回来,一进门,葛玲就喊,槐槐,来!方槐应声到了堂屋,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红红的眼睛泪汪汪的像两颗熟透的杏子。她看到方槐,稍一打量,就一把揽到怀里,捏捏肩膀,瞅瞅手,捧住脸:槐槐,槐槐,放学啦?渴吗?饿吗?方槐惊恐地从她怀里挣出来,一把抱住葛玲的腿。葛玲说,槐槐,叫妈妈,妈妈回来了,并用手往前推,这反倒使方槐纯粹躲到她身后去了。葛玲又说,槐槐,这就是妈妈给你讲过的那个妈妈,妈妈回来了,乖,叫妈妈!方槐不吭气,两只手更用力抱住葛玲的腿。葛玲说,槐槐认生,秉淑你别往心里去。回答她的是一声悲怆的呜咽。秉淑身边的两个孩子也哭了,一人抓住秉淑一条胳膊,左摇右晃,不迭声的“妈妈妈妈”直叫唤。秉淑终于停住哭泣,指着方槐对一个男孩子说,槐儿,这是哥哥,又对一个女孩子说,花儿,叫哥哥!
槐花的香气一阵阵袭来。屋子里洋溢着一种特有的味道。巧的是这天正好蒸了槐花铃铃,槐儿和花儿不曾吃过,入口觉得新鲜,每人吃了两半碗,就连碗底的葱蒜末子都吃干净了。
冯秉淑那年是被一个住宾馆的客人带走的。那个客人说,三江是个新兴城市,城不大,但前途大,就像当年的深圳,不就一个小渔村吗,现在怎么样?世界级的大都市了!有眼光的人都很看好三江,三江三面临水,客货码头,以后是个大港口。同样是宾馆,像你这样有文化有貌相的女子,去了工资能翻几个翻,翻两翻我还是有绝对把握的……
冯秉淑动心了。对啊,我不图多,能翻两翻我就知足了,翻多了更好,搞得好,再给方亮找个贴实赚钱的干头,能定居到那里更好,省得再碰上那畜生宋小明,伤心地,伤心人,离得越远越好……
冯秉淑为此请了一周假,想着去看一趟,不行就马上返回来,不显山不露水,该干啥干啥。哪里料到,三江一下火车,她就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以至成为一个四十五岁男人的老婆,并连续为其生了两个孩子。她是趁孩子的父亲在县医院做盲肠手术回来的,她给他说她要回来看看……
冯秉淑地诉说伴着泣不成声地哽咽。她的情绪一次次失控。她在看方槐的作文本时,禁不住又一场痛哭。方槐在一篇作文里这样写道:我的妈妈叫葛玲,她可爱我了,每天都给我做香香的饭吃,我脏了她就烧热水给我洗澡……
槐槐写得真好,冯秉淑说,三年级就写这么好了呀!她笑着,在方槐头上身上一遍遍地抚摸,泪如泉涌,长流不断。
熟悉冯秉淑的乡邻们也都陪着流泪,给她讲述方亮如何找她,葛玲如何自己不要孩子,把方槐视为己出……第二天,冯秉淑要走,方亮葛玲苦留不下,只得依她。她说她还要回家看看母亲,尽管她做事讨人厌恶,但她毕竟养我一趟。她说她回家打一头就走;这个地方还会回来,只要还活着……说着,眼泪又溪水一样流淌下来。
15
孩子一天天长大,花销开支不断增加。方亮不在县城打工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和葛玲盘算着无论如何得另外找个事情做,家门口做事也行,就是收入低,两个人说来说去就想到了杭州的毛扎胡子。这么多年,为了寻找冯秉淑,方亮一直没有中断和毛扎胡子的联系。两三年前,毛扎胡子邀他东下,说自己拉了个队伍在二固河搞施工,景观街、滨河路……干不完的活,看你仁义厚道,做事踏实,来我这里就算是散心,好歹我亏不了你,别闷在家里不出窝,人那,男人是草上飞,女人是趴地虎,有老婆了就让老婆守家!
前几天,方亮和毛扎胡子联系了一次,如果不是冯秉淑突然归来,他也许已经动身二固河了。
送走冯秉淑,方亮重又打点行装。
那天是个晴好天气,走出屋门,阳光亮得晃眼,两棵槐树高耸出屋顶两三杆子高,红白的花还是一嘟噜一串地陶醉在自己的繁盛当中,自顾自地蓬蓬勃勃,星星点点地亮着眼睛,地上满是落花,方亮有些不忍踩在脚下。出了院门,他又回过头对母亲和葛玲说,有事就给五福打电话,我也给他交代了。走了两步,回头又说,放心吧,毛扎胡子人不错,一到安顿好,我就往家打电话。葛玲坚持要送,方亮不让:五福送就行了,甜甜槐槐够你操心了,还有妈!
二固河的冬天够冷了,其实那里最冷也就零下五六度。但方亮受不了。西北方十月末就生炉子烧火炕了,这里进入腊月了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穿了棉衣,盖了八斤重的厚被子。白天太阳出来,外面比屋里暖和,干活的时候往往还得脱了棉衣,进了屋子就特别地冻,睡觉都不敢脱衣服。下了一场薄薄的雪,在家乡不过就是一层霜,可是他耳朵和手脚却起了冻疮,开始有点痒痒,感到疼时才知道是皮肤烂了。这时,想家的念头就成倍地强烈了好多。毛扎胡子大笑:你这西北人,五大三粗的,还抵不过这儿的毛头囡囡呢,这周干完,都就歇了,回家!
方亮不是惦着要给家里人买点东西,昨天就上了火车了。他想着一进家门方槐和甜甜的笑脸,想着母亲瞅他的那张慈祥的脸,想着葛玲一定会先给他做一碗羊肉揪面片……家,多让他牵挂啊,要不,这会儿了还楼上楼下地串商店。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沉醉在那片玫红的幸福当中时,恰恰是那片玫红断送了他来之不易的幸福。那一刻,他没有伤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依然流淌着幸福的笑意,很快,鲜红的血就将这些彻底淹没了……
16
葛玲得到方亮出事的消息,是在和婆婆、父母亲用炭炉烙年馍的上午。堂屋炕上放了两个大案板,上面是发面和正在揉捏的动物形面箕子,有鸡、鸭、兔、蛇,有猪、羊、寿桃……屋角架着一盘铸铁平底炉,葛玲的父亲提炉、装炉、启炉,葛玲点红、抹油……毛扎胡子的电话,打破了这充满希望祥和的一切。
葛玲当即决定启程二固河。葛文嘴长,没几分钟,张五福骑摩托车来了。
夜行车风驰电掣,钢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敲击着葛玲的心脏,窗外一片漆黑,偶有一两处昏黄的灯火瑟缩着闪过。张五福坐在葛玲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没事,没啥玄乎的,哪个男人还不受点伤,睡会儿吧?
张五福陪护葛玲是方亮的母亲提议的,葛玲的父母一致赞同,说多个人也好遇事有个商量,葛玲没出过远门,有五福一路照看着昂木(我们)就放心了,就看五福……
去,我去!张五福一口答应了。甜甜一直是葛玲方亮操心的,这点子事,应该的应该的!
方亮是被一个失恋醉驾的年轻人辗倒在人行道上的。这起车祸的受害者一共是六个人,轻伤一人,死亡两人,重伤三人。方亮属于后者。方亮的小腿和胯骨骨折,头部严重挫伤。方亮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说,植物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不排除奇迹发生;苏醒除了医疗手段,还要有一个有利于伤者疗治休养的生活环境,那就是时刻和亲人在一起……
17
葛玲接方亮回到家,恰巧是端午节,母亲打一眼方亮,长嚎一声,即刻背过气去了。葛玲父亲紧忙掐人中、拍脸、凉水喷面,其他人大呼小叫,好是一团忙乱。
儿啊,你这无义贼啊!母亲醒过来又一声长嚎,声泪俱下,你死不是死活不是活,这一家人还咋个过啊……她转过身抱住葛玲还是哭,娃啊,我苦命的娃啊——
一屋子人,没个不落泪的,方槐摸着方亮的脸,嘴里不停地喊爸爸,甜甜抓着方亮的一只手,饮泣不语,默默地轻抚他硬梆梆的手指。
闰月润一月,闰年润一天。六月天气,院里的两棵老槐树花事正浓,红花如火,也极像西天玫红的晚霞;白花如云,跟田地里的棉花差不多。两树槐花旁若无人的竞放,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散漫样子。
槐花的香气仍是馥郁,但葛玲无动于衷,一盏七支光的节能灯通宵亮着。她睡不着,也不能睡,她要给方亮一小时翻一次身;婆婆也睡不着,一夜就那么给她当下手,坐在方亮身边,白发凌乱地披挂在憔悴晦暗的脸上。
这天以后,葛玲和婆婆不再有一时一刻的空闲时间了。每天天光刚一放亮,婆婆就把方亮的饭(汤汁)做好了;葛玲用纱布过滤后,和上米粉,调成流质状,再通过鼻饲管,用针管注射到方亮胃里。汤汁是新鲜蔬菜、鸡肉、鲫鱼等烹制的,好在这些东西都不稀罕,鲫鱼要买,其它都是自家地里种院里养的。
婆媳相携,伺候方亮,给方亮喝水、吃饭、擦洗、排便、量体温、量血压、洗尿垫子、查看呼吸是否顺畅,定时扶他坐起来,跟他说话、按摩(防止肌肉萎缩)、进行腹腔和胸腔按压(增进心肺功能)、放音乐、读书、听新闻……进行各种各样的病理刺激,这些都是为了尽快让方亮苏醒过来。葛玲按照医生的嘱咐,亲历亲为,她还教给方槐和甜甜如何做。两个孩子放学回来,就围着方亮转,讲故事,唱歌,说自己学习上的事,同学的事,学校的事……这俩孩子也很少出去玩耍了。
葛玲多希望方亮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手臂和腿上的肌肉鼓凸出结实的活泼的力量,能笑,能说话,能下地,能编筐,能骑着那辆永丰摩托在路上跑,她的长发在他背后快活地飘……但是方亮总是静静地躺着,悄无声息,矜持沉默,连皱皱眉头、动下手指的迹象都没有。葛玲常常久久地端详方亮,凝视他眉宇间的那份安详,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叨念:方亮,醒来吧,看看我,看看妈妈,看看槐槐,看看甜甜,你要咋嘛方亮,方亮,我多想……多想……
18
早晨,东边的天空朝霞瑰丽,这是昨晚的一场雨绘制的,院里满地都是槐花的香魂,但树头的槐花并不见少,反倒比往常更为媚艳多姿了,像是待嫁的新娘,娇羞中透出一种成熟、潋滟的大方。
葛玲不再欣赏这些了。她甚或就是厌恶,唾弃,以至是再也无法容忍了。方家有了它,家道不富,人丁不安,这还是人都羡赞的“夫妻树”、“好树”吗?不想则罢,想着就愤怒起来。她打开摩托车油箱的放油阀,一股清亮的液体从透明的胶管中流入脸盆……她在槐树下堆上干柴,蘸了汽油的几件破衣服也被扔到干柴上……
火焰“轰”地烧了起来,很快窜上树顶。
躺在炕上的方亮,在母亲地惊叫声中打了个激灵,只感到眼前玫红一闪,再一闪,继而也惊叫:火!葛玲!
方亮翻身下地,扑向燃成火炬的两棵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