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8月 05, 2014 1:48 am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過香積寺》
一，
是準備午飯的時候了。打開冰箱，往裡面探了探，只有幾個夾著母雞絨毛的雞蛋，半袋碎肉，和幾個面臨著發芽的土豆——綠色的皮上長出一些小小的褐色圓形斑紋。我拎出肉，聞，餿了，覺得有些浪費。這些菜是蕭房上一次帶來的，我記得那天她做了丸子湯，酸辣土豆絲，她吃過就走了，碗是我洗的。她常常都不肯多留，原因是我一直沒有用心找工作，而忙於復習從業資格證的考試，其實我想應該有第二個原因：這間屋子太小。一廚一衛一室，沒有客廳，總共三十平米，雖然是一個人住，但要把衣食住完全照料過來的話就顯得相當局促。蕭房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不準我進去，兩個人站進去根本轉不動身體，只可老老實實並排站著，手臂前後擺動的幅度超過三十度就有碰掉鍋盤以及菜刀的危險。通常我只依著廚房的門框抽煙，她切菜，當當當，銀白的刀面染上蔬菜的顏色，跳躍不止，菜板上蹦出水珠，或者炒菜，菜撥下鍋，橫著鍋鏟朝我臉上揮一下，“燙著你！”。蕭房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比起簡單的背題和繁雜的演算練習，和她吃頓飯就算是短暫而久違的假期，大多數時候我獨自漫步到小區外，在街口挑一家小吃店簡單而緊張地解決一餐，再散步回家，這過程沒有任何放松的作用，反倒由於長期深居而對和周圍居民近距離接觸產生了不適感。店裡的小吃種類繁多，不過大標題只有三個：面，粉，炒飯，長期在小吃店解決正餐的人很少，我吃飯又特別準時，所以每次我踩著中午十一點四十五，或者下午五點半的時段走進任何一家小吃店（一共是五家，以前是六家，最近最大的一家老板轉行，把店面租給了廣東來做促銷商品的商販），老板一律吊著一張瞌睡兮兮的臉，打著哈欠通知後廚起灶。肥腸粉，雞雜面，有時我看著老板娘左手蹭著灰黑相間的胖圍腰，右手給我遞來油膩膩的大紅色底的菜單，嗓子口就像卡著一塊剛從爐底鉗出的煤塊一樣難受。我想這是偶然打開冰箱的原始動力，應該是必然。
碎肉沒有辦法吃，被我扔進了垃圾桶，桶底傳來“噗”的聲響，有點像摩托車熄火的聲音，或是被緩慢放氣的氣球，桶沿的塑料袋提手被震得飄起來，像是鼓勵我再來一個，如果還有一袋的話。剩下的問題是怎麽用土豆，雞蛋做一頓勉強能吃的午飯，哦，缸裏還有米。上網查一查？蕭房對網上的菜譜極度不信任，她說，如果按網上的菜譜能做出正宗的菜，不如下樓去聽居委會大媽談做人。我想做人就不用了，聽聽怎麽做菜還是可以的。打開電腦，在瀏覽器裏亂翻，土豆肉松飯，土豆絲，蛋炒飯，蒸蛋羹，土豆雞蛋餅，一堆不明就裏的菜譜配一堆看起來就很熱的成品照片，本來低迷的食欲愈發不振了，我關了電腦，癱在椅子上。中午的太陽已經被藏了起來，巨大的濕氣籠罩著整個小區，這時空氣裏除了夏季裏特殊植物的味道，還不時傳來蔬菜下鍋時水分和熱油激烈互博的繽紛的熱鬧和鍋鏟翻炒時和鍋底愉悅的摩擦聲，這原本酷熱難耐的孤獨時刻仿佛變得有意義起來，我清楚得很。
我決定做一次蕭房教給我的土豆泥，拌上一點蔥花，可能吃不飽，不過是最省事的方案了。說到做土豆泥，我還記得她削土豆的樣子，把新的垃圾袋攤開在菜板上——她是不願意蹲的，原因可能是廚房裏的垃圾桶很長時間才能裝滿，所以一直有臭味。土豆皮一塊一塊掉在袋裡，一些壞掉的深色部分也被小心翼翼地剜去，撤掉垃圾袋，土豆在菜板上被切成厚薄相當的土豆片，放入開得正滾的鍋裏煮熟。她總是隨身帶著幾個食品袋，土豆片煮熟後，她就取出一只袋子催促我去把土豆片做成泥：土豆片控幹水分晾涼了之後，統統裝進袋子裏，隔著袋子，用手，熱氣騰騰，捏，掐，揉，碾，直到十指感受不到塊狀的土豆的存在，袋裏金黃色的粘土抖落在盤子中央。她燒好熱油，把土豆泥煎得香氣四溢，灑上佐料和蔥花，我一大盤，她一小碟。這些步驟，我能做得漂亮的，也只有化片為泥的部分了。這時候要是王堯在就好，他會做不少好菜，就算是土豆絲，也會比別人炒得有趣，或者曹明在也好，他至少會一些簡單處理食物的“偏方”...我握了握手裏的削皮刀，蹲在垃圾桶前仔細地削著皮，壞了的部分不算少，我都一一地處理掉了。我聽說，擅長做飯的人不一定喜歡給自己做飯，比如蕭房，她的冰箱好像從來沒有囤菜的習慣，便飯也常常在外面吃，這點和我一樣，我一直覺得會做飯和在家吃飯沒有太大關係，和其他的技能一樣，建築師也不一定住在自己設計的單元裏。一想到這些，刀刃和土豆皮之間好像產生了一種不情願的和諧，即我註定現在，七月十八號中午十二點二十分，蹲在垃圾桶前削土豆。蕭房會不會和我一樣？小區裏的居民悄悄地進食，早已沒有先前炒菜時那些活躍的氛圍，回蕩在樓層間最大的聲音來自新聞三十分。“下面是一組體育簡訊......”
所有的土豆皮準確地落入垃圾桶，我站在水池前擦了一把汗，把土豆依次洗幹凈。之前被我驚走的蒼蠅們重新嗡嗡嗡地聚在一起，聚在垃圾桶的上方二十厘米處，盤旋，懶散地搓前肢（是前肢吧？不然應該叫什麽？）。平時我並不在意，偶爾從門縫或窗戶撞進來兩只，只像是求真經的僧侶闖進港口的廟會，不多時就找縫隙逃走，或者餓死熱死。今天，他們多得煩人，帶著明確的目的闖進來，我也開始緊張了，整個屋子和我親近起來，這是蕭房在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的：她脫鞋走進來，撥開窗簾，或者突然打開水龍頭，都在屋裏留下了證據。蒼蠅在垃圾桶上畫圈，這成了我不能容忍的另一種行為，在垃圾桶上畫圈，是啊，像在我好不容易從記事本裏翻出的空白的一頁上塗鴉，就算用另一種空白，填補原有的一種空白，也是不能原諒的。我取來蒼蠅拍靜靜站在廚房裡，他們旁若無人掠奪著新大陸，於是我放心地關上了兩扇門，把它們都困在廚房裏。這裏只有我，一扇窗戶，幾只蒼蠅，幾個土豆散亂地滾在水池中，幾尺濕氣積極地爬滿我的身體，我猛然往垃圾桶的邊沿拍了下去，他們全部靈巧地避開了，拍子打在桶上，像打散了一團黑氣，拼命地撞在門和窗上，好像他們再用力一點，就不用承擔責任。等他們靜下來，我選了一只並沒有飛得太遠的，停在垃圾桶背後的墻上緊張地打轉的蒼蠅，它好像被嚇傻了，不像同伴們趕著逃命，而期待著救命恩人。我毫不猶豫地拍了下去，它的身體碎了，碎得好像一盤裝點恰當的菜肴一樣。
到小區裏收破爛的老頭來了，帶著草帽，騎著三輪，“有啤酒瓶子賣嗎”，憤怒的吼聲回蕩在空蕩蕩的院子裏。這聲音消失得很快，隨著它消失的，還有掛在窗外案樹枝上幾片幸存了半年的枯葉，我再拉開窗簾的時候，它們都不見啦。
二，
曹明住在城區，那兒幾乎沒有收荒匠，蒼蠅也很少。我只去過兩次，因為那離我住的郊區有些遠，而且曹明也不常在家，我們碰面的地點一般是市區周邊的快餐店或臺球廳。自從辭去了工作，和曹明王堯相聚的時間就多了，第二次去曹明家的那天，正是我辭職之後的第很多天。那一陣我失眠，常常天蒙蒙亮時才由於疲勞而翻身入夢，也因為不健康的睡姿患上了頸椎病，有時候頭偏轉的幅度稍微大一點，一陣轟隆的雷鳴聲就從脊柱傳出，在腦腔產生共振，由於我獨居，所以往往不能判斷這是真正的雷聲還是骨頭和關節間不精確的咬合產生的摩擦。這天我和王堯約在張家巷口的“口口香”見面，今天趕場，午後正是散場的時候，街口很堵，放眼看來只有扁擔籮筐和人頭，在人群中發現他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偏著頭，向他挑了挑眉毛，他找到我，問我吃了沒，我說沒，還餓著，他問我為什麽偏著頭，我說睡覺睡的，他說我也睡覺，我怎麽沒有事，我讓他閉嘴。
回鍋肉蓋澆，番茄煎蛋湯，我們吃完飯，曹明還沒有到，王堯不耐煩了，打電話催他，曹明則表示家裡來了親戚，暫時沒有辦法脫身，王堯掛了電話，泄憤式地抽了根煙，抽得很猛，吐得更猛。六月底，天很陰，我們走出張家巷走進城區，避開工人們剛剛結束午休正幹得熱火朝天的拆遷工地，避開學校，避開醫院，避開縣委，避無可避地我們走進了臺球廳，決定三局斯諾克之後就去曹宅抄家。我不太會玩臺球，又因為戴著眼鏡，瞄準的時候一緊張就容易出汗，眼鏡順著鼻梁往下滑，當眼鏡和雙眼各自所在的平面不以目光為軸線平行的時候，準頭就無從談起了。王堯打得很好，打球的時候沿襲了他一如既往兇狠的常態，當我結束了失敗的一桿後（紅球瞄不準，白球打進洞，不沾球也不沾邊，都是我的好本領），他單手拄著球桿，叼著菸，任由煙把眼睛熏成一字，仔細研究球的分布和後續的走位，決定好了之後把香菸冒煙的一頭懸空，過濾嘴靠裡，擱在桌沿，俯身低頭狠狠地就是一桿子。我的低水平和他的太慎重結合起來，時間過得非常慢，打球的時候我們很少說話，一般是以對方上一桿為基調的調侃和謾罵。打完三局，我付了錢，走到街上，天陰得可怕，彩鋼瓦搭成的臺球廳裏悶熱的空氣和外面的陰涼的微風極不搭調，天灰色映著街對面質檢局的外墻，灰上加灰。曹明的電話一直沒人接。
我和王堯站在銀興小區五單元302號門前，按門鈴，“來了，來了，不要按了，要壞了壞了壞了”，我不管，重復按，反復按。鈴聲很脆，比昨天吃的梨還脆，隨著我抽搐的食指連成令人毛孔緊縮一個長音符——叮——。曹明慌張地打開門，只穿了一條內褲，頭發翹得很有意思，“在睡覺，還以為你們已經散了。”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解了親戚來了有多累，“心累，曉得不，心裡累。”套上衣服，從冰箱拿出兩聽啤酒扔給我們，我坐在沙發上抽菸，往菸灰缸裏彈菸灰，玻璃茶几，周圍是磨砂的表面，透明的部分有仙鶴戲龜的圖案，搽得一塵不染，茶幾上有白瓷盤放著車厘子和葡萄，幾個紙杯盛著茶水，早都涼了。“心累，心累，就是說...”他提著牛仔短褲，低頭細心調整著拉鏈，“就像褲子不合身，穿上的時候腿和屁股都不好受，又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脫下來。”我不喜歡這個話題，喝光了冰鎮啤酒，胃有些涼，裡面空空的，像被人用冰冷的鐵槍從外面刺進去，沒有破，只是探得空無一物，癟成一團。“打牌吧”王堯打斷了他，“鬥地主，你該出點血。”曹明笑嘻嘻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打吧，來”，伸手從茶幾底層的抽屜裡搜出一幅撲克。“來吧”，我坐起身來，“兩塊的底。”“平時不都打一塊嗎？”“我窮，我窮瘋了，好不好？”打了幾把，曹明手氣爛得掉鍋底，當地主時缺什麽不來什麽，做農民的時候又老和我一夥。“不打了不打了，你們比我親戚還狠。”曹明把牌往茶幾上一扔，往後一仰靠在沙發上，轉過臉看那靜音的電視節目，欠領導高利貸的中年人正把被自己灌醉的老婆往領導預先開好的房間裡送，法制欄目聘的演員一向很專業，他們對角色的刻畫充滿了熱情，要不是王堯從沙發縫隙裏找出了遙控器調大了音量，我一定會固執地認為這看似簡單的“抵債”背後至少套著兩個大陰謀，誰叫他們不說話呢，不說話，就表示好多句子都繞過我的頭，飄向遠方。由於音量調大了，節目變得有趣起來，我們三人賴在沙發上看，打完的撲克隨手丟在桌上，像暫停的三國誌10。節目的後半部分類似太平歌詞《勸人方》，我聽得熟了，他兩人也覺得沒趣，曹明低頭玩手機，抿著嘴唇，王堯靠著沙發的扶手，躺下來盯住天花板，好像還仔細聽著節目預報。我望著窗外，想起蕭房，蕭房，蕭房。
時針指向七點，樓下的大姐大媽們已經集結完畢，動感的舞曲觸動了我饑餓的神經。曹明垂著頭，右手握著手機，吊在沙發的左側，王堯像患了癡呆癥，盯著電視，眼皮遮住一半眼球，我掏出菸，各自抽完一根，王堯提議做飯吃。“做嘛”曹明在冰箱前翻弄著，雙開門的冰箱門擋住了他蹲下的身體，像jack in the box，我期待他跳出來。“苦瓜，冬瓜，小白菜，吃素好不好。”他從冰箱清出一堆菜，看起來都不大新鮮，“吃。你去煮飯，張恒，去把冬瓜皮削了。”王堯可能比我還餓，這頓沒有肉，應該出乎他預料。我從曹明手裏接過一牙冬瓜，瓜肉很白，看不出來是本身的白還是由於低溫而凝結的白，白得讓人害怕，冰得令我手軟。我蹲在廚房的垃圾桶前仔細端詳它，真白，白，像人的手臂，某些人的手臂，外皮的顏色很深，這樣的色彩證明了它生長期的蓬勃和形體的粗壯，這是瓜頭還是瓜心呢，我想一定是瓜頭，這頭冬瓜至少有二十斤（像電影《十兄弟》裡的發育效果）。我把玩手中的冬瓜，王堯已經處理好小白菜和苦瓜，也對我表示了鄙視和不滿，曹明匆匆忙忙闖到廚房來，“沒米了！”“我們負責炒菜，沒飯吃就揍你解恨。”王堯遞給我兩瓣拍好的蒜，我剝好放在案板上。收拾完冬瓜，我在客廳坐下來，電視播放天氣預報，陰，晴，雨，這些概念在我腦中過了一遍，窗外雷聲響起，“這雨不會小”，王堯在廚房自言自語，我想起我房間裏的四扇窗戶，它們都關緊了嗎，雨水會不會滲透我放在窗臺的書，我的稿紙會不會被風吹散，蕭房會不會恰好在附近？她會不會到我家避雨？
我坐不安穩，起身到廚房看王堯炒菜，他炒得很好，苦瓜已經炒好乘在盤裡，灑著幾粒蔥花，小白菜還在鍋裡，伴隨火舌和他巧妙的顛鍋在空氣中舞蹈，綠色和白色相間，好看極了。窗外雨點越來越大，不急，只是大，像貝斯手，一次只狠狠撥響一根琴弦，很大，我全部的目光只能集中在一個雨滴上。
“有蒼蠅！”王堯持著鍋鏟，大吼了一聲，左腳退了一步，左手關掉燃氣。它是從廚房門口飛進來的，我盯著墻角的蒼蠅拍，一面指揮王堯把廚房的門關上。他拿著鍋鏟，慢慢向門口挪動，我空著手，慢慢向蒼蠅拍挪動，蒼蠅停在爐竈前的窗戶上，搓著前肢（是前肢吧，不然應該叫什麽）。我抓住了蒼蠅拍，王堯也抓住了門把手。
曹明突然從客廳裏沖進來，“米！有米啦！”它受了驚，從窗戶上飛起來，在廚房裡亂轉，不作任何停留，我和王堯失望之極，丟掉手中的兵器。“等飯吃吧？”曹明不明就裏地問道，“蒼蠅嘛，打開窗子，就好啦。”他打開窗子，像處子一樣打開窗子，我不相信有人會這樣做。
窗子打開了，外面的光一點也沒有照進來。
——《過香積寺》
一，
是準備午飯的時候了。打開冰箱，往裡面探了探，只有幾個夾著母雞絨毛的雞蛋，半袋碎肉，和幾個面臨著發芽的土豆——綠色的皮上長出一些小小的褐色圓形斑紋。我拎出肉，聞，餿了，覺得有些浪費。這些菜是蕭房上一次帶來的，我記得那天她做了丸子湯，酸辣土豆絲，她吃過就走了，碗是我洗的。她常常都不肯多留，原因是我一直沒有用心找工作，而忙於復習從業資格證的考試，其實我想應該有第二個原因：這間屋子太小。一廚一衛一室，沒有客廳，總共三十平米，雖然是一個人住，但要把衣食住完全照料過來的話就顯得相當局促。蕭房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不準我進去，兩個人站進去根本轉不動身體，只可老老實實並排站著，手臂前後擺動的幅度超過三十度就有碰掉鍋盤以及菜刀的危險。通常我只依著廚房的門框抽煙，她切菜，當當當，銀白的刀面染上蔬菜的顏色，跳躍不止，菜板上蹦出水珠，或者炒菜，菜撥下鍋，橫著鍋鏟朝我臉上揮一下，“燙著你！”。蕭房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比起簡單的背題和繁雜的演算練習，和她吃頓飯就算是短暫而久違的假期，大多數時候我獨自漫步到小區外，在街口挑一家小吃店簡單而緊張地解決一餐，再散步回家，這過程沒有任何放松的作用，反倒由於長期深居而對和周圍居民近距離接觸產生了不適感。店裡的小吃種類繁多，不過大標題只有三個：面，粉，炒飯，長期在小吃店解決正餐的人很少，我吃飯又特別準時，所以每次我踩著中午十一點四十五，或者下午五點半的時段走進任何一家小吃店（一共是五家，以前是六家，最近最大的一家老板轉行，把店面租給了廣東來做促銷商品的商販），老板一律吊著一張瞌睡兮兮的臉，打著哈欠通知後廚起灶。肥腸粉，雞雜面，有時我看著老板娘左手蹭著灰黑相間的胖圍腰，右手給我遞來油膩膩的大紅色底的菜單，嗓子口就像卡著一塊剛從爐底鉗出的煤塊一樣難受。我想這是偶然打開冰箱的原始動力，應該是必然。
碎肉沒有辦法吃，被我扔進了垃圾桶，桶底傳來“噗”的聲響，有點像摩托車熄火的聲音，或是被緩慢放氣的氣球，桶沿的塑料袋提手被震得飄起來，像是鼓勵我再來一個，如果還有一袋的話。剩下的問題是怎麽用土豆，雞蛋做一頓勉強能吃的午飯，哦，缸裏還有米。上網查一查？蕭房對網上的菜譜極度不信任，她說，如果按網上的菜譜能做出正宗的菜，不如下樓去聽居委會大媽談做人。我想做人就不用了，聽聽怎麽做菜還是可以的。打開電腦，在瀏覽器裏亂翻，土豆肉松飯，土豆絲，蛋炒飯，蒸蛋羹，土豆雞蛋餅，一堆不明就裏的菜譜配一堆看起來就很熱的成品照片，本來低迷的食欲愈發不振了，我關了電腦，癱在椅子上。中午的太陽已經被藏了起來，巨大的濕氣籠罩著整個小區，這時空氣裏除了夏季裏特殊植物的味道，還不時傳來蔬菜下鍋時水分和熱油激烈互博的繽紛的熱鬧和鍋鏟翻炒時和鍋底愉悅的摩擦聲，這原本酷熱難耐的孤獨時刻仿佛變得有意義起來，我清楚得很。
我決定做一次蕭房教給我的土豆泥，拌上一點蔥花，可能吃不飽，不過是最省事的方案了。說到做土豆泥，我還記得她削土豆的樣子，把新的垃圾袋攤開在菜板上——她是不願意蹲的，原因可能是廚房裏的垃圾桶很長時間才能裝滿，所以一直有臭味。土豆皮一塊一塊掉在袋裡，一些壞掉的深色部分也被小心翼翼地剜去，撤掉垃圾袋，土豆在菜板上被切成厚薄相當的土豆片，放入開得正滾的鍋裏煮熟。她總是隨身帶著幾個食品袋，土豆片煮熟後，她就取出一只袋子催促我去把土豆片做成泥：土豆片控幹水分晾涼了之後，統統裝進袋子裏，隔著袋子，用手，熱氣騰騰，捏，掐，揉，碾，直到十指感受不到塊狀的土豆的存在，袋裏金黃色的粘土抖落在盤子中央。她燒好熱油，把土豆泥煎得香氣四溢，灑上佐料和蔥花，我一大盤，她一小碟。這些步驟，我能做得漂亮的，也只有化片為泥的部分了。這時候要是王堯在就好，他會做不少好菜，就算是土豆絲，也會比別人炒得有趣，或者曹明在也好，他至少會一些簡單處理食物的“偏方”...我握了握手裏的削皮刀，蹲在垃圾桶前仔細地削著皮，壞了的部分不算少，我都一一地處理掉了。我聽說，擅長做飯的人不一定喜歡給自己做飯，比如蕭房，她的冰箱好像從來沒有囤菜的習慣，便飯也常常在外面吃，這點和我一樣，我一直覺得會做飯和在家吃飯沒有太大關係，和其他的技能一樣，建築師也不一定住在自己設計的單元裏。一想到這些，刀刃和土豆皮之間好像產生了一種不情願的和諧，即我註定現在，七月十八號中午十二點二十分，蹲在垃圾桶前削土豆。蕭房會不會和我一樣？小區裏的居民悄悄地進食，早已沒有先前炒菜時那些活躍的氛圍，回蕩在樓層間最大的聲音來自新聞三十分。“下面是一組體育簡訊......”
所有的土豆皮準確地落入垃圾桶，我站在水池前擦了一把汗，把土豆依次洗幹凈。之前被我驚走的蒼蠅們重新嗡嗡嗡地聚在一起，聚在垃圾桶的上方二十厘米處，盤旋，懶散地搓前肢（是前肢吧？不然應該叫什麽？）。平時我並不在意，偶爾從門縫或窗戶撞進來兩只，只像是求真經的僧侶闖進港口的廟會，不多時就找縫隙逃走，或者餓死熱死。今天，他們多得煩人，帶著明確的目的闖進來，我也開始緊張了，整個屋子和我親近起來，這是蕭房在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的：她脫鞋走進來，撥開窗簾，或者突然打開水龍頭，都在屋裏留下了證據。蒼蠅在垃圾桶上畫圈，這成了我不能容忍的另一種行為，在垃圾桶上畫圈，是啊，像在我好不容易從記事本裏翻出的空白的一頁上塗鴉，就算用另一種空白，填補原有的一種空白，也是不能原諒的。我取來蒼蠅拍靜靜站在廚房裡，他們旁若無人掠奪著新大陸，於是我放心地關上了兩扇門，把它們都困在廚房裏。這裏只有我，一扇窗戶，幾只蒼蠅，幾個土豆散亂地滾在水池中，幾尺濕氣積極地爬滿我的身體，我猛然往垃圾桶的邊沿拍了下去，他們全部靈巧地避開了，拍子打在桶上，像打散了一團黑氣，拼命地撞在門和窗上，好像他們再用力一點，就不用承擔責任。等他們靜下來，我選了一只並沒有飛得太遠的，停在垃圾桶背後的墻上緊張地打轉的蒼蠅，它好像被嚇傻了，不像同伴們趕著逃命，而期待著救命恩人。我毫不猶豫地拍了下去，它的身體碎了，碎得好像一盤裝點恰當的菜肴一樣。
到小區裏收破爛的老頭來了，帶著草帽，騎著三輪，“有啤酒瓶子賣嗎”，憤怒的吼聲回蕩在空蕩蕩的院子裏。這聲音消失得很快，隨著它消失的，還有掛在窗外案樹枝上幾片幸存了半年的枯葉，我再拉開窗簾的時候，它們都不見啦。
二，
曹明住在城區，那兒幾乎沒有收荒匠，蒼蠅也很少。我只去過兩次，因為那離我住的郊區有些遠，而且曹明也不常在家，我們碰面的地點一般是市區周邊的快餐店或臺球廳。自從辭去了工作，和曹明王堯相聚的時間就多了，第二次去曹明家的那天，正是我辭職之後的第很多天。那一陣我失眠，常常天蒙蒙亮時才由於疲勞而翻身入夢，也因為不健康的睡姿患上了頸椎病，有時候頭偏轉的幅度稍微大一點，一陣轟隆的雷鳴聲就從脊柱傳出，在腦腔產生共振，由於我獨居，所以往往不能判斷這是真正的雷聲還是骨頭和關節間不精確的咬合產生的摩擦。這天我和王堯約在張家巷口的“口口香”見面，今天趕場，午後正是散場的時候，街口很堵，放眼看來只有扁擔籮筐和人頭，在人群中發現他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偏著頭，向他挑了挑眉毛，他找到我，問我吃了沒，我說沒，還餓著，他問我為什麽偏著頭，我說睡覺睡的，他說我也睡覺，我怎麽沒有事，我讓他閉嘴。
回鍋肉蓋澆，番茄煎蛋湯，我們吃完飯，曹明還沒有到，王堯不耐煩了，打電話催他，曹明則表示家裡來了親戚，暫時沒有辦法脫身，王堯掛了電話，泄憤式地抽了根煙，抽得很猛，吐得更猛。六月底，天很陰，我們走出張家巷走進城區，避開工人們剛剛結束午休正幹得熱火朝天的拆遷工地，避開學校，避開醫院，避開縣委，避無可避地我們走進了臺球廳，決定三局斯諾克之後就去曹宅抄家。我不太會玩臺球，又因為戴著眼鏡，瞄準的時候一緊張就容易出汗，眼鏡順著鼻梁往下滑，當眼鏡和雙眼各自所在的平面不以目光為軸線平行的時候，準頭就無從談起了。王堯打得很好，打球的時候沿襲了他一如既往兇狠的常態，當我結束了失敗的一桿後（紅球瞄不準，白球打進洞，不沾球也不沾邊，都是我的好本領），他單手拄著球桿，叼著菸，任由煙把眼睛熏成一字，仔細研究球的分布和後續的走位，決定好了之後把香菸冒煙的一頭懸空，過濾嘴靠裡，擱在桌沿，俯身低頭狠狠地就是一桿子。我的低水平和他的太慎重結合起來，時間過得非常慢，打球的時候我們很少說話，一般是以對方上一桿為基調的調侃和謾罵。打完三局，我付了錢，走到街上，天陰得可怕，彩鋼瓦搭成的臺球廳裏悶熱的空氣和外面的陰涼的微風極不搭調，天灰色映著街對面質檢局的外墻，灰上加灰。曹明的電話一直沒人接。
我和王堯站在銀興小區五單元302號門前，按門鈴，“來了，來了，不要按了，要壞了壞了壞了”，我不管，重復按，反復按。鈴聲很脆，比昨天吃的梨還脆，隨著我抽搐的食指連成令人毛孔緊縮一個長音符——叮——。曹明慌張地打開門，只穿了一條內褲，頭發翹得很有意思，“在睡覺，還以為你們已經散了。”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解了親戚來了有多累，“心累，曉得不，心裡累。”套上衣服，從冰箱拿出兩聽啤酒扔給我們，我坐在沙發上抽菸，往菸灰缸裏彈菸灰，玻璃茶几，周圍是磨砂的表面，透明的部分有仙鶴戲龜的圖案，搽得一塵不染，茶幾上有白瓷盤放著車厘子和葡萄，幾個紙杯盛著茶水，早都涼了。“心累，心累，就是說...”他提著牛仔短褲，低頭細心調整著拉鏈，“就像褲子不合身，穿上的時候腿和屁股都不好受，又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脫下來。”我不喜歡這個話題，喝光了冰鎮啤酒，胃有些涼，裡面空空的，像被人用冰冷的鐵槍從外面刺進去，沒有破，只是探得空無一物，癟成一團。“打牌吧”王堯打斷了他，“鬥地主，你該出點血。”曹明笑嘻嘻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打吧，來”，伸手從茶幾底層的抽屜裡搜出一幅撲克。“來吧”，我坐起身來，“兩塊的底。”“平時不都打一塊嗎？”“我窮，我窮瘋了，好不好？”打了幾把，曹明手氣爛得掉鍋底，當地主時缺什麽不來什麽，做農民的時候又老和我一夥。“不打了不打了，你們比我親戚還狠。”曹明把牌往茶幾上一扔，往後一仰靠在沙發上，轉過臉看那靜音的電視節目，欠領導高利貸的中年人正把被自己灌醉的老婆往領導預先開好的房間裡送，法制欄目聘的演員一向很專業，他們對角色的刻畫充滿了熱情，要不是王堯從沙發縫隙裏找出了遙控器調大了音量，我一定會固執地認為這看似簡單的“抵債”背後至少套著兩個大陰謀，誰叫他們不說話呢，不說話，就表示好多句子都繞過我的頭，飄向遠方。由於音量調大了，節目變得有趣起來，我們三人賴在沙發上看，打完的撲克隨手丟在桌上，像暫停的三國誌10。節目的後半部分類似太平歌詞《勸人方》，我聽得熟了，他兩人也覺得沒趣，曹明低頭玩手機，抿著嘴唇，王堯靠著沙發的扶手，躺下來盯住天花板，好像還仔細聽著節目預報。我望著窗外，想起蕭房，蕭房，蕭房。
時針指向七點，樓下的大姐大媽們已經集結完畢，動感的舞曲觸動了我饑餓的神經。曹明垂著頭，右手握著手機，吊在沙發的左側，王堯像患了癡呆癥，盯著電視，眼皮遮住一半眼球，我掏出菸，各自抽完一根，王堯提議做飯吃。“做嘛”曹明在冰箱前翻弄著，雙開門的冰箱門擋住了他蹲下的身體，像jack in the box，我期待他跳出來。“苦瓜，冬瓜，小白菜，吃素好不好。”他從冰箱清出一堆菜，看起來都不大新鮮，“吃。你去煮飯，張恒，去把冬瓜皮削了。”王堯可能比我還餓，這頓沒有肉，應該出乎他預料。我從曹明手裏接過一牙冬瓜，瓜肉很白，看不出來是本身的白還是由於低溫而凝結的白，白得讓人害怕，冰得令我手軟。我蹲在廚房的垃圾桶前仔細端詳它，真白，白，像人的手臂，某些人的手臂，外皮的顏色很深，這樣的色彩證明了它生長期的蓬勃和形體的粗壯，這是瓜頭還是瓜心呢，我想一定是瓜頭，這頭冬瓜至少有二十斤（像電影《十兄弟》裡的發育效果）。我把玩手中的冬瓜，王堯已經處理好小白菜和苦瓜，也對我表示了鄙視和不滿，曹明匆匆忙忙闖到廚房來，“沒米了！”“我們負責炒菜，沒飯吃就揍你解恨。”王堯遞給我兩瓣拍好的蒜，我剝好放在案板上。收拾完冬瓜，我在客廳坐下來，電視播放天氣預報，陰，晴，雨，這些概念在我腦中過了一遍，窗外雷聲響起，“這雨不會小”，王堯在廚房自言自語，我想起我房間裏的四扇窗戶，它們都關緊了嗎，雨水會不會滲透我放在窗臺的書，我的稿紙會不會被風吹散，蕭房會不會恰好在附近？她會不會到我家避雨？
我坐不安穩，起身到廚房看王堯炒菜，他炒得很好，苦瓜已經炒好乘在盤裡，灑著幾粒蔥花，小白菜還在鍋裡，伴隨火舌和他巧妙的顛鍋在空氣中舞蹈，綠色和白色相間，好看極了。窗外雨點越來越大，不急，只是大，像貝斯手，一次只狠狠撥響一根琴弦，很大，我全部的目光只能集中在一個雨滴上。
“有蒼蠅！”王堯持著鍋鏟，大吼了一聲，左腳退了一步，左手關掉燃氣。它是從廚房門口飛進來的，我盯著墻角的蒼蠅拍，一面指揮王堯把廚房的門關上。他拿著鍋鏟，慢慢向門口挪動，我空著手，慢慢向蒼蠅拍挪動，蒼蠅停在爐竈前的窗戶上，搓著前肢（是前肢吧，不然應該叫什麽）。我抓住了蒼蠅拍，王堯也抓住了門把手。
曹明突然從客廳裏沖進來，“米！有米啦！”它受了驚，從窗戶上飛起來，在廚房裡亂轉，不作任何停留，我和王堯失望之極，丟掉手中的兵器。“等飯吃吧？”曹明不明就裏地問道，“蒼蠅嘛，打開窗子，就好啦。”他打開窗子，像處子一樣打開窗子，我不相信有人會這樣做。
窗子打開了，外面的光一點也沒有照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