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8月 04, 2014 11:33 pm
1.
那天阿飛離開Pub，已經是凌晨一點半左右了。
我和傑仔已經勸了他好多次，但阿飛堅持一定要自己開車回去，怎麼說都沒有用，可能是最後點的那幾杯長島冰茶，突破了酒量的底限吧！
「真的！沒問題！我真的可以！」阿飛一邊踏著交叉步，一邊發著傻笑吐出酒氣，手中搖擺著他賓士轎車的鑰匙，對著我們說，「我真的可以！電線桿又不會長到路中央給我撞。」
島的南北兩端，執法的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在南部，原則上在臨檢的時候，警方是會留下活路，也就是會留下一些通道，可以讓住在附近熟悉地形的當地人，有路能迴避的意思。這也許就是下港人和警方之間的「情面」問題吧。
「你就真的這樣讓他開走喔？」阿飛車開走莫約五分鐘後，回到我的車上，傑仔這樣問我，「他醉的像灘泥似的，有沒有問題呀？」「幹！說得好像大家都沒喝或是我特別沒天良一樣，有本事剛剛你就該拿個酒瓶敲昏他。」我說，一邊打開車子的空調，「他回小港啦，那裡路那麼大條，你擔心個屁呀！倒是我們，今天得趕回新營，明天早上九點還要進公司，先擔心一下自己好不好呀？」
凌晨的中正路車少，雖然是島嶼南邊的大城，但和台北就是不一樣，台北就算到了夜裡，也沒辦法有這樣可以好好開車的自由，當然是少了一些討厭的禁止左右轉之類的限制，但高雄的路就是比較直，不用轉過來轉過去的，單純就是好開很多，我們也很快的上了中山高。
「媽的！業務真不是人幹的。」傑仔把外套脫下，丟到了滿是疫苗手冊、保溫袋和標示貼紙的後座，「聽說那幾間藥廠最近合併之後，要把經銷權拿回去自己做，這樣我們手上不就沒貨可以賣了嗎？」他拿起了外面貼有噁心的肺癌貼紙的香菸盒，還有一個金髮裸女照片的打火機，好像想抽，卻又沒有打開的意思，將他們放在手掌上，掌心則平貼在自己的大腿上。「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我說，一邊打了方向燈，超過一台開在內側卻開不到一百一的小客車，「反正客戶是跟我們跑，你賣什麼他們買什麼，現在的那些獸醫都很懶的啦。」
「別想得太樂觀了，不是每次都會像以前那樣順利的。」傑仔終於還是點起了一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又吐出來，看向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色，「你這樣的想法，總有一天會引火上身的。」我總沒辦法瞭解，為什麼在香菸的白煙吞吐之間，傑仔就彷彿有那種可以將世界置於身外的感覺，他只要點起菸，說起話來就和平常那種不正經的樣子，有很大的不同。
「要不然還能怎麼辦？」我試圖避開他的語氣，「跑了大半輩子業務、代理商，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反正通路和客戶都已經這麼熟了，就靜觀其變吧！了不起我們再接一些國外的東西進來做，或者賣一些寵物百貨、消耗品也可以呀。」「哼！有這麼簡單就好了，反正真正好的東西，在這座島上不見得能生存的下去呀。」傑仔撚熄了菸頭，將菸蒂扔出車外，「有槍沒有子彈，就算上了刺刀也只是一種困獸之鬥，我知道，你也都知道。」「……，沒有別的話題了嗎？」我和傑仔就此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一直到經過新市收費站，我才從鼾聲得知，他已經不顧一切的睡著了。
2.
傑仔跟我一起開公司已經有很多年的時間了，混得還算可以。民國八十六年的口蹄疫，正好為我們公司開出一個進入業界的切口，打那時起，我們就在動物藥品界討生活，無論是大動物、小動物疫苗、藥劑，甚至幾年前黑面琵鷺暴斃事件所用的外國血清，都多少跟我們有一點關係。
算一算，我們都已經四十多了。兩個沒有家室的男人，錢對我們而言，早就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了，但就是沒辦法找個對象穩定下來，家裡的長輩從不斷的催促、安排，到現在仍是不死心的「偶爾介紹」，卻仍然沒辦法使我和傑仔走出這可悲的單身日誌，或許就如同某個小說家所說的那樣，江湖打滾久了會怕事，到了某個年齡後，我們已經沒辦法，有年輕時那種可以將自己無限的自由和幸福一類的，全數許給一個人的勇氣，無論是女人或男人都是一樣。
阿飛和我們不一樣，雖然年齡只大我們一些，但他結婚的早，已經有了一個念五專的兒子了，老婆我們見過幾次面，叫過幾聲嫂子，幹什麼的不是很清楚，也沒有熟到需要知道的程度，但阿飛本人卻和我們不錯，可能是同行的關係，常常在工作場合、講座會，甚至尾牙桌上打照面，這麼多年下來，大家都已經熟到快爛掉了，「到了這個年紀還自己出來跑的，大概就剩下我們幾個了吧！」阿飛喝了酒後，常常跟說起這件事，「還是你們聰明，他媽的沒有把青春只糟蹋給一個女人。」每次他一開這個口，傑仔通常就會以笑得很燦爛來裝傻，把中年男子棘手的丟到我的手上，「別這樣說嘛，男人成家立業，我們是連成家都做不到的人，怎麼跟阿飛兄比呀？」然後再灌他一杯廉價、滲水的威士忌。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吧？還記得我大學畢業的那年，回到高中找我的導師，我們坐在下了課沒有學生的教室裡敘舊，回憶、青春……那些有的沒有的，突然她就對我提到了這個名詞，「我發現我面對到中年危機了。」她說，一邊遠眺著窗外，「我的事業已經到了某種高峰和瓶頸（她是教務主任），我的孩子已經大到一個月跟我要一萬多塊錢的生活費，我經歷過了很多很多的事……但我突然覺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生活下去，現在所有的事，都是那樣的討厭而乏味，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標。我發現，這應該就是人家說的中年危機了吧！」
事隔多年後，回頭想起這件事，當時和老師聊的怎樣，我已經不大記得了，但我仍無法忘記導師的語氣，也無法想像，究竟她是在怎樣的心理狀態下，向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青澀臉龐，又是自己以前教過的學生，提及這樣雖然也不是很不堪，卻又不是那麼光彩且高度隱私的問題；又或者該說，她究竟是面對了如何巨大的寂寞，讓她陷入無處訴苦的情況呢？
我一直沒有搞懂，也不想要搞懂，更不想去體會，但那種心情，又在這幾年，每次見到喝醉的阿飛時，從我的心底深處浮現上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憐憫或感到悲哀，「養孩子真的很辛苦！」阿飛一直這樣告訴我們，「什麼叛逆期、青春期經過之後，去外面唸了幾年書，回過頭就開始教訓起老子來了！」阿飛又一口灌掉了一杯剛剛送上來的自由古巴，「還有我媽跟我家那黃臉婆，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有什麼冤仇，只要一見面，我家那屋頂簡直就快給她們掀掉了。」說到這個地方，通常傑仔就會尿遁，跑到別桌、別檯去，或是躲到店外頭抽菸，而我則開始準備要把桌上還沒開瓶或還沒喝完的酒收好，省得等等阿飛醉到某個超越潛意識的程度後，又做出什麼跳到桌上脫褲子或是亂揮亂叫之類的驚人之舉，浪費了我們一桌酒、幫他墊酒錢、收拾殘局不說，老闆通常都還要跟我們加收清潔費。
3.
說起單身，這又是一個奇妙的議題。
三十五歲，還是三十六歲那年，我買下這間位在新營市區的住宅大廈七樓，四十坪大的公寓，加上公設比、停車位和裝潢，大概花了我七百多萬，在新營這種小地方，這樣的價錢並不算便宜。
同樓的對面住著一對老夫婦，養了一條不識像的約克夏，每次只要我跨出玄關，就可以聽見牠歇斯底里而不友善的吠叫聲，搞得我常常想要拿球棒去打他們家的大門。其實是真的一直很想投訴管理員，或者乾脆付一筆錢讓老夫婦把那條笨狗的聲帶剪掉，甚至可以幫他們裝個隔音門之類的，但卻因為許多莫名其妙的理由和種種的陰錯陽差，我一直沒有那樣做。
而且，我也並不喜歡太複雜的事，或者該說，我有點懶的去處理那樣的問題，業務員本來就不是個能夠固定上下班的工作，除了排班的休假和年假外，幾乎是天天早出晚歸，甚至於有些時候會好幾天不在家；之前我曾經試圖養過一缸魚和幾盆六月雪之類的盆栽，最後也因為疏於照顧，全都死光了。
於是我思考過，連這種東西都可以養到掛掉、種到枯萎，那女人小孩就更不用說了，我根本就沒有那個精神和能耐，去為人父母或當個稱職的丈夫，我心想，這樣的每天不斷在島內奔波的我，這樣連一條狗的吵鬧都受不了的我，這樣連一缸魚、幾盆花都種不活的我，如果真的有了妻，有了孩子，除了金錢和無盡的等待之外，我還能給她們什麼？
「對啦！像你這種沒勇氣的人齁，就不要出去迫害國家的棟樑，浪費其他女人的青春啦！」幾年前在東岸，傑仔曾在某次生意場上和客戶喝到半醉的飯局間，這樣對我說，「之前公司那個年輕的小妹不是很喜歡你嗎？你是不是對人家怎麼樣了，怎麼之後就沒看到她啦？」「嘿啦！阿你是給人家怎麼樣是不是？我去過你們公司，看過一兩次，喔！是個小美人捏！」禿了頭、腰圍起碼四十吋的飼料場經理，露出日本電車癡漢系列裡那種中年怪叔叔的樣子，用台語腔對我笑著說，「有要承認捏！我去給你當證婚人啦！」然後那一桌喝的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們一起發出近乎淫穢的大笑聲。
我不喜歡那種氛圍，應該說打從心底感到厭惡，但幹了這麼多年，這一行的生態也早就習慣了，就當看到一坨屎剛好拉在你的正前方，想個辦法、陪一點不真實卻又看似忠厚的笑容，再用力將噁心的情緒壓抑到心底的最深處，小心的繞過去，別踩到也就是了。
那個女孩後來去了哪裡，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剛好還處在有最後一絲勇氣下賭注的年齡，而我卻早已經嚇破膽了。我沒有辦法放棄我自己，沒有辦法拋棄我既有的生活方式，無法放棄我擁有了自大學畢業後的二十多年的自由，選擇真正的愛上一個人，於是，她默默的離開了，如同好些年前的那些女孩那樣，將我硬是不肯放手的一切，再加上了好幾成重量的寂寞，一併留給了我。
「所以我說嘛！」飯局結束後，回到下榻的便宜旅社的房間裡，面對著有如青年旅社那種雙人的上下鋪時，傑仔突然這樣跟我說，「你就是這一點看不破啦！像我，多享受呀！」「對對對！不知道是誰每次只要和女人分手，就急著要我趕去幫他搬家的齁？」我將手上的藥品資料順手扔到旁邊的小桌子上，「每年都要來個兩三次，新營市都快被你搬到好像沒有地方可以住人了似的；還有，快把紗門關上，我可不想晚上讓自己餵蚊子。」「幹！我有什麼辦法？」傑仔打開落地窗，走到滿是月光的陽台上，拉上紗門，點起了一根菸，「人生在世都走到這個時候了，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靈魂可以有一個容器，或者歸屬。」隔著那層紗門，我看見他口中吐出的白霧，在空氣中緩緩散開，慢慢向著夜空飛升著，彷彿希望能乘載一點什麼似的，「那你靈魂的容器還真不少呀？」我將明天還要送到台東去的疫苗放入冷藏，將冰袋放到冷凍庫裡，「你搞過的女人已經多到可以編號陳列了吧！都這把年紀了，你對這種東西不會感到乏味嗎？」
「其實也還好，我只是不像你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罷了。」傑仔背靠著紗門，又抽了一口菸，「每個女人身上都會有一股屬於她自己的香味，我喜歡在床上抱著她們，一邊搞，一邊貪婪的嗅著她們的氣味，人畢竟是動物，是動物就有獸性，我只是遵從我身為雄性動物的本能罷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熄掉了菸，仰起頭看著黑夜。「我們早就過了可以靠著本能生存下去的年齡了。」我說，脫下外套和襯衫，準備進浴室洗澡，「或許我也已經忘記本能是什麼了吧！不過反正你的情史干我屁事，你自己爽就好了，我還是會繼續幫你搬家的。還有，我覺得那個紗門看起來不是很堅固……」砰！就在我開口的同時，傑仔跟著斷成兩半的紗門，一起倒進房內，發出巨大的撞擊聲，並伴隨著傑仔的哀叫，「……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走到事發現場旁邊蹲下，拍拍他的肩膀，「個人造業個人受，自己的屁股請自己擦，這筆帳我幫不了你，你就自己負責吧。」然後走進浴室，再慢慢關上門。
4.
早上九點半，我和傑仔背著要送到高屏地區的貨，走出公司門口。
「我這邊收到一個情報，」走到停車場旁邊時，我回過頭跟走在後面的傑仔說，「聽說阿飛最近手頭很緊。」「喔，我知道。」傑仔一邊微微的點著頭回答，一邊等我按下遙控器開車門鎖，將貨放進後座，「之前有個跑飼料的業務，四處跟同行還有好幾家動物醫院用七分利，每間都借了好幾十萬，還有獸醫是直接給整本支票的，加上他自己沒有上繳的貨款，光是他們公司自己的缺口大概有將近五百多萬，外面聽說加一加也六、七百萬跑不掉，結果一跳票，人早就跑路找不到了，聽說阿飛也貼了他不少。」「幹！不會吧，這麼衰！」坐上駕駛座，我發動引擎，「阿飛是借了多少出去呀？」傑仔皺起眉頭算了算，「聽說不會少於一百五十萬喔。」「靠！那不撇海了？」我說，將車子開出停車場，「一個字，『貪』啦。」傑仔說，並且點了根菸。
其實這樣的事情，我們在業界早就已經聽多了，業務嘛，就是這樣，跟客戶收完貨款後，手上常常會有一筆很大卻不屬於自己的「本錢」可以運用，聰明會玩的人，多多少少就可以在這些過程中小賺一些錢；而捲款潛逃這回事，也是每間公司最害怕自己的業務員會幹出來的事，一千多萬算是很大數目的了，但是也不是沒發生過，不知道阿飛到底是怎麼個鬼迷心竅，又不是剛剛出社會的肥羊，怎麼會借錢借這麼大出去呢？
「我看阿飛會嘔死。」「可能吧！數目真的不小，他老婆一定會扒掉他一層皮。」車開在高速公路上，我和傑仔把時間都花在討論這件事上，從之前彼此都知道的傳聞，一直講到一些小道消息，有哪幾家公司有被波及，哪幾個業務員也有問題一類的，突然發現自己開公司，自己出來跑，雖然比較辛苦，可是還是保險很多；「阿飛聽說最近也在借錢。」傑仔在我們經過岡山時跟我說，「他不會也想要來那套吧？」我笑著，減速通過ETC，「他不會為了一百五十萬就鋌而走險吧？」「誰知道呢？」傑仔點起了菸，「反正小心點就是了。」
沿途送貨，還是有些討厭的獸醫，明明只要幫我們蓋個章或簽個名就可以解決的事，又不是真的客人多到沒有時間，就硬是要拖個幾十分鐘半個小時的，延誤我們後面的行程；又或者有些醫師娘，趾高氣揚的，感覺上根本就是用斜眼在看人，有時候真的很納悶她們是斜視還是頸椎僵直，沒辦法好好的正眼瞧人看，還有她們嘴裡說出來的那些話，比在廚房裡放了三天的廚餘還要臭酸，雖然已經習慣了，但打從心底那股不爽的感覺，卻是這麼多年來始終沒有消失過。
終於到了晚上七點快要八點的時候，今天的貨已經全部送完，只剩下最後一間高雄的動物醫院了。將車停好後，我和傑仔一起進到醫院，正好阿飛迎面走來，「嗨！阿飛兄！」我和傑仔打了招呼，但阿飛只是撇了我們一眼，露出一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笑臉，點了個頭，就匆匆的離開了。
「真不知道阿飛在想什麼。」點完貨、蓋完章後，那位已經上了點年紀的老獸醫請我和傑仔在櫃台的桌子旁坐下，「他剛剛跟我開口要用五分息借二十萬。」他拿出茶杯，倒了兩杯茶給我們，「你們跟他很熟吧？」喝了口茶，老獸醫問我們，我和傑仔點頭回應，「年輕人，我的後半輩子都關在這間動物醫院了，但在還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像你們這樣到處跑，接觸過不少業務人員，」老獸醫清了清喉嚨，「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不過他這樣是行不通的。」他又默默的替我們將茶倒滿，「現在的你們都還年輕。」
回到車上，我打開收音機，警廣高雄台正好播出卡本特兄妹的Yesterday ones more ，外頭下起了雨，將車內外隔成明確的兩個空間。「你要去勸阿飛嗎？」傑仔嘆了一口氣，看向正在開車的我，「我們現在不是自身難保嗎？」我說，「況且他要是也開口跟我們借錢呢？」「事情好像會搞的很複雜。」「性命要顧，卒仔罔做。」我把手上的一份日文簡介丟給傑仔，「這是剛剛前輩給的日本飼料品牌的簡介資料，你看看要不要接進來做吧。」「我考慮了好一段時間，決定要收山了。」傑仔將那份簡介又丟到了後座，用他那支豔麗的打火機，點起了菸，「雖然那老頭說我們還年輕，但你我都知道，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做了這麼多年，你現在說要放棄？」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這是一間公司耶！你說收就收，那我呢？」我發現自己有些語無倫次，「你不是一直也不喜歡這個圈子嗎？幹嘛不趁這個機會，一起脫離呢？」傑仔吐出了一口菸，「我已經賺夠了，那間小小的公司還有討人厭看起又很噁心的客戶，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我想帶個女人，到綠島或蘭嶼過我想過的日子。」「……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看他，語氣冷冷的問，「明天開始你自己送貨吧。反正經銷權已經被收回去了，再幾個星期之後，我們也沒有貨可以出了。」傑仔捻熄了菸，這一路車開回新營，我們都默默的不再說話。
5.
「再見了，兄弟。」這是那晚我在傑仔他家門口將他放下之後，他臨走前回頭對我說的話，也是這後來的幾個月，我們之間最後的一句話。
果然就如傑仔說的那樣，我們的貨很快的就斷源了，日本那邊要談合作遙遙無期，國內短時間也沒有東西是我想要接下來代理的。他說的對，不是每次我們都能安然渡過的。
我辦好了手續，花了一些錢資譴了會計小姐，退了公司的租房，把能夠變賣的東西，全部都處理好後，之後整整兩個星期都窩在我那四十坪大的小公寓，看電視、看書、喝酒，放任鏡子裡自己的鬍鬚如雜草叢生，而除了出了幾次門買食物之外，連想要去運動或是亂跑的心情都沒有；只有一次，我到家樂福出來後，順便繞到傑仔他家的門口，發現人去樓空，除了貼在門上大大的紅色紙條上寫著租字和房東的電話號碼外，什麼都沒有。
我開始真正的感覺到巨大的孤寂，尤其是睡不著又下著大雨的夜裡，寂寞和雨聲混雜在一起，就和拿著強光照著眼睛那樣，完全沒辦法闔眼。這樣的夜裡，也會令我想起很多很多，多年來被埋在心中的過去，每個女孩的臉、每一次悸動的親吻，父母親的背影，高中導師、大學同學，還有傑仔的香菸味……
記得是大學畢業一年後的夏天的晚上，我隻身到了台北，探望一個人到頂港打拼的女同學Ｓ，「適應的還好啦！」在夜市吃完東西，我們站在士林公車站牌下，Ｓ一邊看著車潮，一邊這樣跟我說，「台北嘛，其實也是習慣就好了。」看著記憶中那張樸素的臉龐，如今卻滿是化妝品和香水味，我其實還是有些不習慣，「……這樣很好呀。」答出了很沒有意義的句子，「你呢？不是有考上研究所嗎？」她回過頭笑著問我，「現在有沒有認真唸書呀？」「喔，那個呀！我……後來就沒有再唸下去了。」我搔搔頭，將視線移開。
「為什麼呢？」陪著Ｓ到了她住的老舊公寓的樓下，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為什麼你們這種比較聰明的人，總是很喜歡半途而廢呢？」「妳是說研究所嗎？」「不只，不只研究所，還包括我們。」她以很認真的眼光看著我，「你明明知道我從學生時代就很喜歡你，畢業之後，你在南部唸書，我到台北工作，還是保持平常的聯絡，你卻連研究所不唸了這麼大的事都沒有告訴我。」她的語氣沒有很強烈，反而透露出一股脆弱，「因為……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呀。」我試圖找語言塘塞，「如果我對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同學，如果你跟我只是一種普通朋友的關係，我們有可能現在一起站在這裡嗎？」Ｓ的眼中泛著淚水，語氣仍是淡淡的，「你為什麼要一直逃呢？」
那次，我搭夜車回到台南，已經是早上七八點多的事了。我知道在我轉身離開的瞬間，Ｓ啜泣的聲音，注定成為我這一生無法忘記的回憶，至於我是怎麼一個人去到台北車站，已經想不起來了。我逃避著、閃躲著，很多事實上早已經是定論的事情，包括研究所，包括導師說的中年危機，還有Ｓ，以及後來許多許多，例如退伍後選擇當了十多年業務員的這回事。
未來如何，又有誰能夠知道呢？如同一個左右划動獨木舟的人，做的一切的努力，只是想要讓自己在水面上保持一種可以被乘載的平衡，而所謂自我的前進，也不過就是用槳能划出的一段小小的距離，如果不順著河川、不順著海流，不順著這些載體的意志，硬是要逆向行駛，只會面臨到不斷翻船，被水波、浪濤和礁岩淹沒的命運。
這兩個星期中，類似的事，不斷不斷在我的腦中攪拌著，情緒的漲退潮已然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彷彿日月已經沒有了陰晴圓缺，我放任這樣的自己，用力且不顧一切的，折磨著自己。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某天，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了阿飛的死訊。
6.
阿飛死了。
喪禮辦在小港，我去他靈堂的那天，天空沒有下雨，但是從新營沿途一直開到中山高的末端，都見不到一絲陽光。
那天電視的報導上是說，阿飛駕著他的賓士，酒後逆向在國道十號路肩上跑了二十多公里後，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大貨車，還波及了旁邊的幾台自小客。「除了賓士駕駛當場死亡之外，所幸其他所有的司機和乘客，除了輕傷、驚嚇之外都沒有大礙。」新聞記者是這樣播出這則報導的，沒錯，所幸只有死了一個酒後逆向的阿飛。
猶豫了很久，我決定不上前觀禮，將車子停在遠遠的小七旁邊，剛好可以看到葬儀社架起的遮雨篷，和那些不知道是誰送來的花圈的位置上，默默看著治喪儀式進行著，感覺這一切是那樣的不真實。
我開始想像自己站在阿飛的靈前，不熟識的他的老婆，還有他說會教訓自己老子那個唸五專的兒子，就跪在旁邊，也許有他的父母或是其他的人，但我都不認識；司儀喊著：「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屬答禮……」我默默的跟著口令做了動作，在最後一鞠躬結束後，猛一抬頭，就看到阿飛竟然站在入口的旁邊向我招手。
「你真的這樣輕易的相信我死啦？」我走到了阿飛旁邊，他開口對我說，並點起了和傑仔平常抽的同一牌菸，「我欠你的酒錢打算怎麼辦呀？」「你還好意思問呀？」我斜眼瞪著他，「場面搞這麼大，你現在卻打算出現在自己的喪禮上，告訴我你沒死這樣嗎？這樣比較的結果才比較讓人無法接受吧？」我越說越大聲，但旁邊所有的家屬、工作人員和來賓，卻沒有彷彿聽不見一樣，沒半個人注意到就站在出入口的我和阿飛。
「也對。」阿飛貌似沒發生什麼事的樣子說著，並吐出一口白霧，杳然升空，「一切都很不真實吧？」「真實的起來不才奇怪！」我對他大吼，「你以為自己的生死是可以像我們業務在搞數字那樣嗎？這種遊戲玩了一輩子，你他媽的還玩不膩呀！」「數字？生死？兄弟，你把這些東西看得太高貴也太廉價了吧？」阿飛的語氣中，除了不以為意外，來挾帶著一種冰冷的感覺，「現在我的死對他們來說，和數據有什麼不同？」他說著，捻熄了菸，但嘴裡仍不斷的吐出一樣的白霧，「領不到的保險金、剩下七年的房屋貸款、賠償費、醫藥費，連棺材都是數據統合出的結果，你說，這和我們業務的手法有什麼不一樣？」
「幹！這是生死耶！這是你的生死耶！」我莫名的火到一種無法抑制的程度，一拳朝著阿飛的臉打去，但卻揮了個空；一回神我卻發現自己正坐在阿飛滿是酒味的賓士的副駕駛座，逆向高速行駛在國道十號的路肩上，而阿飛正滿臉笑容的坐在自己的駕駛座上看著我，「很棒吧，兄弟！我們現在正進行一件從來沒有人幹過的偉大的事呀！」阿飛的情緒很高昂，「我們都還青春呀！」
「幹你媽的！你快把車停下來！」我抓緊了手把，另一手用力的拉起了手煞車，卻把手煞車的手把給整個拔了起來，而賓士的速度則越加越快，「哈哈！」阿飛大笑著，繼續看著一臉窘困的我，「很棒吧！現在我們在這裡，沒有女人、沒有貸款，沒有昨日也沒有未來，我們有的只有無盡的青春呀！看到了沒有，兄弟？是屬於我們的，永遠無止盡的青春呀！」「幹他媽的！你瘋了！」我企圖扳開車門，但門就是鎖得緊緊的，連車窗都搖不下來，我回頭看向方向盤，發現阿飛根本沒有握住它，阿飛的手在空中胡亂的舞動，腳也亂踢亂踹，根本沒有在操縱這一台車。
霎時，我感到深刻的絕望，我發現這台車是有意識的自己在加速逆向行駛，比一匹脫韁的野馬還要恐怖，這是一台不要命的賓士，載著我和阿飛在國道上，不，應該是在歲月中，向死亡高速逼近，「這真是太完美了！」阿飛根本已經醉到沒有意識了，「Oh，my love，my darling ……」他打開收音機，和電臺一起唱著毫不急迫唱著英文老歌，高速的景色不斷從窗外經過，我已分不出究竟這是現實，還是一場虛驚的惡夢，「and time goes by so slowly，and time can do so much，are you still mine？」阿飛的高假音迴盪在賓士內的空間中，我的緊張感和恐懼已然完全消失了，接著襲來的，是生命已到了盡頭時，一種瞭然於心的滄桑，「wait for me,，wait for me，I'll be coming home wait for me ……」我想起了公司裡的小妹，想起了S，想起曾與某個女孩在水庫的壩上牽著手並肩走著，說著我們的愛將會如何真摯且誠實，想起傑仔說的島和他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過著他想要的日子了？
你們都將在歲月中的某個地方，等著我的歸來嗎？「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a long lonely time ……」回神，阿飛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他的聲音，和我一個人坐在車子的駕駛座上，車子仍是逆向不斷在加速中，而大貨車就在前方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不按喇叭、不閃大燈，也毫不減速的朝著我撞過來，我閉上了眼，張開了手，面對著所有排山倒海的撕裂似的撞擊過來，而隨著音樂的尾聲，阿飛的聲音也飆到了最高的地方，如同包覆了所有感觀的高分貝嗓音這樣唱著，「Godspeed your love to me ……」
7.
我進了吧檯，要了杯自由古巴，看著調酒師讓手中的可樂侵蝕杯中上好的萊姆酒，看著美國的自由入侵卡斯楚的甘蔗田，加上一片檸檬之後，一切卻又荒謬的如此美好。
今晚店裡沒什麼客人，我想，參加了朋友的喪禮之後來到這種地方，究竟是一種沉痛的緬懷，還是一種可悲的戲謔？阿飛、傑仔，還有我，以及那些生意上往來的誰誰誰，曾經一起在這裡淪喪我們的歲月，並一同跨入中年，而且到了最後，儘管方式不同，我們還是面臨到了各自完美的中年危機。
看過一部紀錄片，我記得，有許多的鮭魚都有迴游的習性，牠們一輩子活在海中，活在廣無邊際又深不見底的大洋中，如此的自由自適，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到了最後，所有的母魚都會逆流而上，回到出生的那條淺溪的上游，產下自己的下一代，並將身體回歸給自己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
不斷的叫著不同的調酒，我思考著，這是連科學家、生物學家們到現在仍是無法給出解釋的現象，除了這種不要命的行為之外，連牠們是怎麼找到那條溪的入海口，都沒能給個清楚的交待。所有的科學家和哲學家們，也只能一再對我們提醒，時間是不可逆的，逆著轉的時間是不符合我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邏輯的。
簡單的說，可以統合出一個答案，在我自己喝完不知道第幾杯螺絲起子後，作出的簡單的結論：逆向而行，就是死路一條。
「再給我一杯冰茶。」我對調酒師說，「你這傢伙身上有帶錢吧？」調酒師問我，「之前和你們來的那傢伙聽說掛了，那他在我這還賒了不少帳。所以我決定不再給人賒帳了。」他一邊說，一邊奉上長島冰茶，「你應該有帶錢吧！」「有啦！王八蛋，我哪次來這地方給你賒過帳啦？」我一邊說，一邊掏出身上所有的千元紙鈔，大概有七、八張，「拿去吧！幹！多的算我幫他還的啦！」出了酒吧，我已經醉得剩下沒多少意識了；高雄仍舊是這樣，到了晚上都是大條大條的直線道路，就連紅綠燈也閃爍得完全不令人害怕。
回家吧！我想，沒有誰有權利可以審判任何人的靈魂，就算這世界早已無他容身之地也是一樣的，但自己的靈魂禁不禁得起審判，卻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開了車門，我的眼前一片暈眩，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喝的這麼醉了，是呀，自從傑仔走了之後，自從我不再跑業務之後，一直到阿飛死了之後，我已經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這樣喝醉，卻又這樣清醒過了。
車開到交流道前的麥當勞旁，我有點不勝酒力，卻不知哪來的堅持，就是不肯在這該死的地方多待上一秒鐘。突然，我看到了阿飛的賓士車就出現在我的前方，彷彿要我跟著他走似的，而Ｓ也出現在後座，從後照鏡對我露出靦腆的笑容，傑仔也在副駕駛座上點起了煙，「你還猶豫些什麼？」他說，「去吧！用逆向的方式，去要回那些曾經屬於我們的年少歲月吧！」
「媽的，王八蛋，那還有什麼問題呢？」我說，打入檔速，阿飛的賓士如同一隻不時回顧的牧羊犬一般，而現在，我是跟隨著他的牧羊人，「去把屬於我們的東西通通要回來吧！」我們高聲的喊著、吼著，尾隨著阿飛的賓士，帶著傑仔吐出的白霧、Ｓ的笑臉，還有自己一身的酒氣，逆向衝上中山高南下的閘道入口，一路狂飆。
那天阿飛離開Pub，已經是凌晨一點半左右了。
我和傑仔已經勸了他好多次，但阿飛堅持一定要自己開車回去，怎麼說都沒有用，可能是最後點的那幾杯長島冰茶，突破了酒量的底限吧！
「真的！沒問題！我真的可以！」阿飛一邊踏著交叉步，一邊發著傻笑吐出酒氣，手中搖擺著他賓士轎車的鑰匙，對著我們說，「我真的可以！電線桿又不會長到路中央給我撞。」
島的南北兩端，執法的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在南部，原則上在臨檢的時候，警方是會留下活路，也就是會留下一些通道，可以讓住在附近熟悉地形的當地人，有路能迴避的意思。這也許就是下港人和警方之間的「情面」問題吧。
「你就真的這樣讓他開走喔？」阿飛車開走莫約五分鐘後，回到我的車上，傑仔這樣問我，「他醉的像灘泥似的，有沒有問題呀？」「幹！說得好像大家都沒喝或是我特別沒天良一樣，有本事剛剛你就該拿個酒瓶敲昏他。」我說，一邊打開車子的空調，「他回小港啦，那裡路那麼大條，你擔心個屁呀！倒是我們，今天得趕回新營，明天早上九點還要進公司，先擔心一下自己好不好呀？」
凌晨的中正路車少，雖然是島嶼南邊的大城，但和台北就是不一樣，台北就算到了夜裡，也沒辦法有這樣可以好好開車的自由，當然是少了一些討厭的禁止左右轉之類的限制，但高雄的路就是比較直，不用轉過來轉過去的，單純就是好開很多，我們也很快的上了中山高。
「媽的！業務真不是人幹的。」傑仔把外套脫下，丟到了滿是疫苗手冊、保溫袋和標示貼紙的後座，「聽說那幾間藥廠最近合併之後，要把經銷權拿回去自己做，這樣我們手上不就沒貨可以賣了嗎？」他拿起了外面貼有噁心的肺癌貼紙的香菸盒，還有一個金髮裸女照片的打火機，好像想抽，卻又沒有打開的意思，將他們放在手掌上，掌心則平貼在自己的大腿上。「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我說，一邊打了方向燈，超過一台開在內側卻開不到一百一的小客車，「反正客戶是跟我們跑，你賣什麼他們買什麼，現在的那些獸醫都很懶的啦。」
「別想得太樂觀了，不是每次都會像以前那樣順利的。」傑仔終於還是點起了一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又吐出來，看向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色，「你這樣的想法，總有一天會引火上身的。」我總沒辦法瞭解，為什麼在香菸的白煙吞吐之間，傑仔就彷彿有那種可以將世界置於身外的感覺，他只要點起菸，說起話來就和平常那種不正經的樣子，有很大的不同。
「要不然還能怎麼辦？」我試圖避開他的語氣，「跑了大半輩子業務、代理商，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反正通路和客戶都已經這麼熟了，就靜觀其變吧！了不起我們再接一些國外的東西進來做，或者賣一些寵物百貨、消耗品也可以呀。」「哼！有這麼簡單就好了，反正真正好的東西，在這座島上不見得能生存的下去呀。」傑仔撚熄了菸頭，將菸蒂扔出車外，「有槍沒有子彈，就算上了刺刀也只是一種困獸之鬥，我知道，你也都知道。」「……，沒有別的話題了嗎？」我和傑仔就此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一直到經過新市收費站，我才從鼾聲得知，他已經不顧一切的睡著了。
2.
傑仔跟我一起開公司已經有很多年的時間了，混得還算可以。民國八十六年的口蹄疫，正好為我們公司開出一個進入業界的切口，打那時起，我們就在動物藥品界討生活，無論是大動物、小動物疫苗、藥劑，甚至幾年前黑面琵鷺暴斃事件所用的外國血清，都多少跟我們有一點關係。
算一算，我們都已經四十多了。兩個沒有家室的男人，錢對我們而言，早就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了，但就是沒辦法找個對象穩定下來，家裡的長輩從不斷的催促、安排，到現在仍是不死心的「偶爾介紹」，卻仍然沒辦法使我和傑仔走出這可悲的單身日誌，或許就如同某個小說家所說的那樣，江湖打滾久了會怕事，到了某個年齡後，我們已經沒辦法，有年輕時那種可以將自己無限的自由和幸福一類的，全數許給一個人的勇氣，無論是女人或男人都是一樣。
阿飛和我們不一樣，雖然年齡只大我們一些，但他結婚的早，已經有了一個念五專的兒子了，老婆我們見過幾次面，叫過幾聲嫂子，幹什麼的不是很清楚，也沒有熟到需要知道的程度，但阿飛本人卻和我們不錯，可能是同行的關係，常常在工作場合、講座會，甚至尾牙桌上打照面，這麼多年下來，大家都已經熟到快爛掉了，「到了這個年紀還自己出來跑的，大概就剩下我們幾個了吧！」阿飛喝了酒後，常常跟說起這件事，「還是你們聰明，他媽的沒有把青春只糟蹋給一個女人。」每次他一開這個口，傑仔通常就會以笑得很燦爛來裝傻，把中年男子棘手的丟到我的手上，「別這樣說嘛，男人成家立業，我們是連成家都做不到的人，怎麼跟阿飛兄比呀？」然後再灌他一杯廉價、滲水的威士忌。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吧？還記得我大學畢業的那年，回到高中找我的導師，我們坐在下了課沒有學生的教室裡敘舊，回憶、青春……那些有的沒有的，突然她就對我提到了這個名詞，「我發現我面對到中年危機了。」她說，一邊遠眺著窗外，「我的事業已經到了某種高峰和瓶頸（她是教務主任），我的孩子已經大到一個月跟我要一萬多塊錢的生活費，我經歷過了很多很多的事……但我突然覺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生活下去，現在所有的事，都是那樣的討厭而乏味，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標。我發現，這應該就是人家說的中年危機了吧！」
事隔多年後，回頭想起這件事，當時和老師聊的怎樣，我已經不大記得了，但我仍無法忘記導師的語氣，也無法想像，究竟她是在怎樣的心理狀態下，向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青澀臉龐，又是自己以前教過的學生，提及這樣雖然也不是很不堪，卻又不是那麼光彩且高度隱私的問題；又或者該說，她究竟是面對了如何巨大的寂寞，讓她陷入無處訴苦的情況呢？
我一直沒有搞懂，也不想要搞懂，更不想去體會，但那種心情，又在這幾年，每次見到喝醉的阿飛時，從我的心底深處浮現上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憐憫或感到悲哀，「養孩子真的很辛苦！」阿飛一直這樣告訴我們，「什麼叛逆期、青春期經過之後，去外面唸了幾年書，回過頭就開始教訓起老子來了！」阿飛又一口灌掉了一杯剛剛送上來的自由古巴，「還有我媽跟我家那黃臉婆，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有什麼冤仇，只要一見面，我家那屋頂簡直就快給她們掀掉了。」說到這個地方，通常傑仔就會尿遁，跑到別桌、別檯去，或是躲到店外頭抽菸，而我則開始準備要把桌上還沒開瓶或還沒喝完的酒收好，省得等等阿飛醉到某個超越潛意識的程度後，又做出什麼跳到桌上脫褲子或是亂揮亂叫之類的驚人之舉，浪費了我們一桌酒、幫他墊酒錢、收拾殘局不說，老闆通常都還要跟我們加收清潔費。
3.
說起單身，這又是一個奇妙的議題。
三十五歲，還是三十六歲那年，我買下這間位在新營市區的住宅大廈七樓，四十坪大的公寓，加上公設比、停車位和裝潢，大概花了我七百多萬，在新營這種小地方，這樣的價錢並不算便宜。
同樓的對面住著一對老夫婦，養了一條不識像的約克夏，每次只要我跨出玄關，就可以聽見牠歇斯底里而不友善的吠叫聲，搞得我常常想要拿球棒去打他們家的大門。其實是真的一直很想投訴管理員，或者乾脆付一筆錢讓老夫婦把那條笨狗的聲帶剪掉，甚至可以幫他們裝個隔音門之類的，但卻因為許多莫名其妙的理由和種種的陰錯陽差，我一直沒有那樣做。
而且，我也並不喜歡太複雜的事，或者該說，我有點懶的去處理那樣的問題，業務員本來就不是個能夠固定上下班的工作，除了排班的休假和年假外，幾乎是天天早出晚歸，甚至於有些時候會好幾天不在家；之前我曾經試圖養過一缸魚和幾盆六月雪之類的盆栽，最後也因為疏於照顧，全都死光了。
於是我思考過，連這種東西都可以養到掛掉、種到枯萎，那女人小孩就更不用說了，我根本就沒有那個精神和能耐，去為人父母或當個稱職的丈夫，我心想，這樣的每天不斷在島內奔波的我，這樣連一條狗的吵鬧都受不了的我，這樣連一缸魚、幾盆花都種不活的我，如果真的有了妻，有了孩子，除了金錢和無盡的等待之外，我還能給她們什麼？
「對啦！像你這種沒勇氣的人齁，就不要出去迫害國家的棟樑，浪費其他女人的青春啦！」幾年前在東岸，傑仔曾在某次生意場上和客戶喝到半醉的飯局間，這樣對我說，「之前公司那個年輕的小妹不是很喜歡你嗎？你是不是對人家怎麼樣了，怎麼之後就沒看到她啦？」「嘿啦！阿你是給人家怎麼樣是不是？我去過你們公司，看過一兩次，喔！是個小美人捏！」禿了頭、腰圍起碼四十吋的飼料場經理，露出日本電車癡漢系列裡那種中年怪叔叔的樣子，用台語腔對我笑著說，「有要承認捏！我去給你當證婚人啦！」然後那一桌喝的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們一起發出近乎淫穢的大笑聲。
我不喜歡那種氛圍，應該說打從心底感到厭惡，但幹了這麼多年，這一行的生態也早就習慣了，就當看到一坨屎剛好拉在你的正前方，想個辦法、陪一點不真實卻又看似忠厚的笑容，再用力將噁心的情緒壓抑到心底的最深處，小心的繞過去，別踩到也就是了。
那個女孩後來去了哪裡，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剛好還處在有最後一絲勇氣下賭注的年齡，而我卻早已經嚇破膽了。我沒有辦法放棄我自己，沒有辦法拋棄我既有的生活方式，無法放棄我擁有了自大學畢業後的二十多年的自由，選擇真正的愛上一個人，於是，她默默的離開了，如同好些年前的那些女孩那樣，將我硬是不肯放手的一切，再加上了好幾成重量的寂寞，一併留給了我。
「所以我說嘛！」飯局結束後，回到下榻的便宜旅社的房間裡，面對著有如青年旅社那種雙人的上下鋪時，傑仔突然這樣跟我說，「你就是這一點看不破啦！像我，多享受呀！」「對對對！不知道是誰每次只要和女人分手，就急著要我趕去幫他搬家的齁？」我將手上的藥品資料順手扔到旁邊的小桌子上，「每年都要來個兩三次，新營市都快被你搬到好像沒有地方可以住人了似的；還有，快把紗門關上，我可不想晚上讓自己餵蚊子。」「幹！我有什麼辦法？」傑仔打開落地窗，走到滿是月光的陽台上，拉上紗門，點起了一根菸，「人生在世都走到這個時候了，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靈魂可以有一個容器，或者歸屬。」隔著那層紗門，我看見他口中吐出的白霧，在空氣中緩緩散開，慢慢向著夜空飛升著，彷彿希望能乘載一點什麼似的，「那你靈魂的容器還真不少呀？」我將明天還要送到台東去的疫苗放入冷藏，將冰袋放到冷凍庫裡，「你搞過的女人已經多到可以編號陳列了吧！都這把年紀了，你對這種東西不會感到乏味嗎？」
「其實也還好，我只是不像你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罷了。」傑仔背靠著紗門，又抽了一口菸，「每個女人身上都會有一股屬於她自己的香味，我喜歡在床上抱著她們，一邊搞，一邊貪婪的嗅著她們的氣味，人畢竟是動物，是動物就有獸性，我只是遵從我身為雄性動物的本能罷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熄掉了菸，仰起頭看著黑夜。「我們早就過了可以靠著本能生存下去的年齡了。」我說，脫下外套和襯衫，準備進浴室洗澡，「或許我也已經忘記本能是什麼了吧！不過反正你的情史干我屁事，你自己爽就好了，我還是會繼續幫你搬家的。還有，我覺得那個紗門看起來不是很堅固……」砰！就在我開口的同時，傑仔跟著斷成兩半的紗門，一起倒進房內，發出巨大的撞擊聲，並伴隨著傑仔的哀叫，「……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走到事發現場旁邊蹲下，拍拍他的肩膀，「個人造業個人受，自己的屁股請自己擦，這筆帳我幫不了你，你就自己負責吧。」然後走進浴室，再慢慢關上門。
4.
早上九點半，我和傑仔背著要送到高屏地區的貨，走出公司門口。
「我這邊收到一個情報，」走到停車場旁邊時，我回過頭跟走在後面的傑仔說，「聽說阿飛最近手頭很緊。」「喔，我知道。」傑仔一邊微微的點著頭回答，一邊等我按下遙控器開車門鎖，將貨放進後座，「之前有個跑飼料的業務，四處跟同行還有好幾家動物醫院用七分利，每間都借了好幾十萬，還有獸醫是直接給整本支票的，加上他自己沒有上繳的貨款，光是他們公司自己的缺口大概有將近五百多萬，外面聽說加一加也六、七百萬跑不掉，結果一跳票，人早就跑路找不到了，聽說阿飛也貼了他不少。」「幹！不會吧，這麼衰！」坐上駕駛座，我發動引擎，「阿飛是借了多少出去呀？」傑仔皺起眉頭算了算，「聽說不會少於一百五十萬喔。」「靠！那不撇海了？」我說，將車子開出停車場，「一個字，『貪』啦。」傑仔說，並且點了根菸。
其實這樣的事情，我們在業界早就已經聽多了，業務嘛，就是這樣，跟客戶收完貨款後，手上常常會有一筆很大卻不屬於自己的「本錢」可以運用，聰明會玩的人，多多少少就可以在這些過程中小賺一些錢；而捲款潛逃這回事，也是每間公司最害怕自己的業務員會幹出來的事，一千多萬算是很大數目的了，但是也不是沒發生過，不知道阿飛到底是怎麼個鬼迷心竅，又不是剛剛出社會的肥羊，怎麼會借錢借這麼大出去呢？
「我看阿飛會嘔死。」「可能吧！數目真的不小，他老婆一定會扒掉他一層皮。」車開在高速公路上，我和傑仔把時間都花在討論這件事上，從之前彼此都知道的傳聞，一直講到一些小道消息，有哪幾家公司有被波及，哪幾個業務員也有問題一類的，突然發現自己開公司，自己出來跑，雖然比較辛苦，可是還是保險很多；「阿飛聽說最近也在借錢。」傑仔在我們經過岡山時跟我說，「他不會也想要來那套吧？」我笑著，減速通過ETC，「他不會為了一百五十萬就鋌而走險吧？」「誰知道呢？」傑仔點起了菸，「反正小心點就是了。」
沿途送貨，還是有些討厭的獸醫，明明只要幫我們蓋個章或簽個名就可以解決的事，又不是真的客人多到沒有時間，就硬是要拖個幾十分鐘半個小時的，延誤我們後面的行程；又或者有些醫師娘，趾高氣揚的，感覺上根本就是用斜眼在看人，有時候真的很納悶她們是斜視還是頸椎僵直，沒辦法好好的正眼瞧人看，還有她們嘴裡說出來的那些話，比在廚房裡放了三天的廚餘還要臭酸，雖然已經習慣了，但打從心底那股不爽的感覺，卻是這麼多年來始終沒有消失過。
終於到了晚上七點快要八點的時候，今天的貨已經全部送完，只剩下最後一間高雄的動物醫院了。將車停好後，我和傑仔一起進到醫院，正好阿飛迎面走來，「嗨！阿飛兄！」我和傑仔打了招呼，但阿飛只是撇了我們一眼，露出一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笑臉，點了個頭，就匆匆的離開了。
「真不知道阿飛在想什麼。」點完貨、蓋完章後，那位已經上了點年紀的老獸醫請我和傑仔在櫃台的桌子旁坐下，「他剛剛跟我開口要用五分息借二十萬。」他拿出茶杯，倒了兩杯茶給我們，「你們跟他很熟吧？」喝了口茶，老獸醫問我們，我和傑仔點頭回應，「年輕人，我的後半輩子都關在這間動物醫院了，但在還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像你們這樣到處跑，接觸過不少業務人員，」老獸醫清了清喉嚨，「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不過他這樣是行不通的。」他又默默的替我們將茶倒滿，「現在的你們都還年輕。」
回到車上，我打開收音機，警廣高雄台正好播出卡本特兄妹的Yesterday ones more ，外頭下起了雨，將車內外隔成明確的兩個空間。「你要去勸阿飛嗎？」傑仔嘆了一口氣，看向正在開車的我，「我們現在不是自身難保嗎？」我說，「況且他要是也開口跟我們借錢呢？」「事情好像會搞的很複雜。」「性命要顧，卒仔罔做。」我把手上的一份日文簡介丟給傑仔，「這是剛剛前輩給的日本飼料品牌的簡介資料，你看看要不要接進來做吧。」「我考慮了好一段時間，決定要收山了。」傑仔將那份簡介又丟到了後座，用他那支豔麗的打火機，點起了菸，「雖然那老頭說我們還年輕，但你我都知道，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做了這麼多年，你現在說要放棄？」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這是一間公司耶！你說收就收，那我呢？」我發現自己有些語無倫次，「你不是一直也不喜歡這個圈子嗎？幹嘛不趁這個機會，一起脫離呢？」傑仔吐出了一口菸，「我已經賺夠了，那間小小的公司還有討人厭看起又很噁心的客戶，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我想帶個女人，到綠島或蘭嶼過我想過的日子。」「……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看他，語氣冷冷的問，「明天開始你自己送貨吧。反正經銷權已經被收回去了，再幾個星期之後，我們也沒有貨可以出了。」傑仔捻熄了菸，這一路車開回新營，我們都默默的不再說話。
5.
「再見了，兄弟。」這是那晚我在傑仔他家門口將他放下之後，他臨走前回頭對我說的話，也是這後來的幾個月，我們之間最後的一句話。
果然就如傑仔說的那樣，我們的貨很快的就斷源了，日本那邊要談合作遙遙無期，國內短時間也沒有東西是我想要接下來代理的。他說的對，不是每次我們都能安然渡過的。
我辦好了手續，花了一些錢資譴了會計小姐，退了公司的租房，把能夠變賣的東西，全部都處理好後，之後整整兩個星期都窩在我那四十坪大的小公寓，看電視、看書、喝酒，放任鏡子裡自己的鬍鬚如雜草叢生，而除了出了幾次門買食物之外，連想要去運動或是亂跑的心情都沒有；只有一次，我到家樂福出來後，順便繞到傑仔他家的門口，發現人去樓空，除了貼在門上大大的紅色紙條上寫著租字和房東的電話號碼外，什麼都沒有。
我開始真正的感覺到巨大的孤寂，尤其是睡不著又下著大雨的夜裡，寂寞和雨聲混雜在一起，就和拿著強光照著眼睛那樣，完全沒辦法闔眼。這樣的夜裡，也會令我想起很多很多，多年來被埋在心中的過去，每個女孩的臉、每一次悸動的親吻，父母親的背影，高中導師、大學同學，還有傑仔的香菸味……
記得是大學畢業一年後的夏天的晚上，我隻身到了台北，探望一個人到頂港打拼的女同學Ｓ，「適應的還好啦！」在夜市吃完東西，我們站在士林公車站牌下，Ｓ一邊看著車潮，一邊這樣跟我說，「台北嘛，其實也是習慣就好了。」看著記憶中那張樸素的臉龐，如今卻滿是化妝品和香水味，我其實還是有些不習慣，「……這樣很好呀。」答出了很沒有意義的句子，「你呢？不是有考上研究所嗎？」她回過頭笑著問我，「現在有沒有認真唸書呀？」「喔，那個呀！我……後來就沒有再唸下去了。」我搔搔頭，將視線移開。
「為什麼呢？」陪著Ｓ到了她住的老舊公寓的樓下，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為什麼你們這種比較聰明的人，總是很喜歡半途而廢呢？」「妳是說研究所嗎？」「不只，不只研究所，還包括我們。」她以很認真的眼光看著我，「你明明知道我從學生時代就很喜歡你，畢業之後，你在南部唸書，我到台北工作，還是保持平常的聯絡，你卻連研究所不唸了這麼大的事都沒有告訴我。」她的語氣沒有很強烈，反而透露出一股脆弱，「因為……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呀。」我試圖找語言塘塞，「如果我對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同學，如果你跟我只是一種普通朋友的關係，我們有可能現在一起站在這裡嗎？」Ｓ的眼中泛著淚水，語氣仍是淡淡的，「你為什麼要一直逃呢？」
那次，我搭夜車回到台南，已經是早上七八點多的事了。我知道在我轉身離開的瞬間，Ｓ啜泣的聲音，注定成為我這一生無法忘記的回憶，至於我是怎麼一個人去到台北車站，已經想不起來了。我逃避著、閃躲著，很多事實上早已經是定論的事情，包括研究所，包括導師說的中年危機，還有Ｓ，以及後來許多許多，例如退伍後選擇當了十多年業務員的這回事。
未來如何，又有誰能夠知道呢？如同一個左右划動獨木舟的人，做的一切的努力，只是想要讓自己在水面上保持一種可以被乘載的平衡，而所謂自我的前進，也不過就是用槳能划出的一段小小的距離，如果不順著河川、不順著海流，不順著這些載體的意志，硬是要逆向行駛，只會面臨到不斷翻船，被水波、浪濤和礁岩淹沒的命運。
這兩個星期中，類似的事，不斷不斷在我的腦中攪拌著，情緒的漲退潮已然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彷彿日月已經沒有了陰晴圓缺，我放任這樣的自己，用力且不顧一切的，折磨著自己。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某天，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了阿飛的死訊。
6.
阿飛死了。
喪禮辦在小港，我去他靈堂的那天，天空沒有下雨，但是從新營沿途一直開到中山高的末端，都見不到一絲陽光。
那天電視的報導上是說，阿飛駕著他的賓士，酒後逆向在國道十號路肩上跑了二十多公里後，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大貨車，還波及了旁邊的幾台自小客。「除了賓士駕駛當場死亡之外，所幸其他所有的司機和乘客，除了輕傷、驚嚇之外都沒有大礙。」新聞記者是這樣播出這則報導的，沒錯，所幸只有死了一個酒後逆向的阿飛。
猶豫了很久，我決定不上前觀禮，將車子停在遠遠的小七旁邊，剛好可以看到葬儀社架起的遮雨篷，和那些不知道是誰送來的花圈的位置上，默默看著治喪儀式進行著，感覺這一切是那樣的不真實。
我開始想像自己站在阿飛的靈前，不熟識的他的老婆，還有他說會教訓自己老子那個唸五專的兒子，就跪在旁邊，也許有他的父母或是其他的人，但我都不認識；司儀喊著：「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屬答禮……」我默默的跟著口令做了動作，在最後一鞠躬結束後，猛一抬頭，就看到阿飛竟然站在入口的旁邊向我招手。
「你真的這樣輕易的相信我死啦？」我走到了阿飛旁邊，他開口對我說，並點起了和傑仔平常抽的同一牌菸，「我欠你的酒錢打算怎麼辦呀？」「你還好意思問呀？」我斜眼瞪著他，「場面搞這麼大，你現在卻打算出現在自己的喪禮上，告訴我你沒死這樣嗎？這樣比較的結果才比較讓人無法接受吧？」我越說越大聲，但旁邊所有的家屬、工作人員和來賓，卻沒有彷彿聽不見一樣，沒半個人注意到就站在出入口的我和阿飛。
「也對。」阿飛貌似沒發生什麼事的樣子說著，並吐出一口白霧，杳然升空，「一切都很不真實吧？」「真實的起來不才奇怪！」我對他大吼，「你以為自己的生死是可以像我們業務在搞數字那樣嗎？這種遊戲玩了一輩子，你他媽的還玩不膩呀！」「數字？生死？兄弟，你把這些東西看得太高貴也太廉價了吧？」阿飛的語氣中，除了不以為意外，來挾帶著一種冰冷的感覺，「現在我的死對他們來說，和數據有什麼不同？」他說著，捻熄了菸，但嘴裡仍不斷的吐出一樣的白霧，「領不到的保險金、剩下七年的房屋貸款、賠償費、醫藥費，連棺材都是數據統合出的結果，你說，這和我們業務的手法有什麼不一樣？」
「幹！這是生死耶！這是你的生死耶！」我莫名的火到一種無法抑制的程度，一拳朝著阿飛的臉打去，但卻揮了個空；一回神我卻發現自己正坐在阿飛滿是酒味的賓士的副駕駛座，逆向高速行駛在國道十號的路肩上，而阿飛正滿臉笑容的坐在自己的駕駛座上看著我，「很棒吧，兄弟！我們現在正進行一件從來沒有人幹過的偉大的事呀！」阿飛的情緒很高昂，「我們都還青春呀！」
「幹你媽的！你快把車停下來！」我抓緊了手把，另一手用力的拉起了手煞車，卻把手煞車的手把給整個拔了起來，而賓士的速度則越加越快，「哈哈！」阿飛大笑著，繼續看著一臉窘困的我，「很棒吧！現在我們在這裡，沒有女人、沒有貸款，沒有昨日也沒有未來，我們有的只有無盡的青春呀！看到了沒有，兄弟？是屬於我們的，永遠無止盡的青春呀！」「幹他媽的！你瘋了！」我企圖扳開車門，但門就是鎖得緊緊的，連車窗都搖不下來，我回頭看向方向盤，發現阿飛根本沒有握住它，阿飛的手在空中胡亂的舞動，腳也亂踢亂踹，根本沒有在操縱這一台車。
霎時，我感到深刻的絕望，我發現這台車是有意識的自己在加速逆向行駛，比一匹脫韁的野馬還要恐怖，這是一台不要命的賓士，載著我和阿飛在國道上，不，應該是在歲月中，向死亡高速逼近，「這真是太完美了！」阿飛根本已經醉到沒有意識了，「Oh，my love，my darling ……」他打開收音機，和電臺一起唱著毫不急迫唱著英文老歌，高速的景色不斷從窗外經過，我已分不出究竟這是現實，還是一場虛驚的惡夢，「and time goes by so slowly，and time can do so much，are you still mine？」阿飛的高假音迴盪在賓士內的空間中，我的緊張感和恐懼已然完全消失了，接著襲來的，是生命已到了盡頭時，一種瞭然於心的滄桑，「wait for me,，wait for me，I'll be coming home wait for me ……」我想起了公司裡的小妹，想起了S，想起曾與某個女孩在水庫的壩上牽著手並肩走著，說著我們的愛將會如何真摯且誠實，想起傑仔說的島和他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過著他想要的日子了？
你們都將在歲月中的某個地方，等著我的歸來嗎？「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a long lonely time ……」回神，阿飛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他的聲音，和我一個人坐在車子的駕駛座上，車子仍是逆向不斷在加速中，而大貨車就在前方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不按喇叭、不閃大燈，也毫不減速的朝著我撞過來，我閉上了眼，張開了手，面對著所有排山倒海的撕裂似的撞擊過來，而隨著音樂的尾聲，阿飛的聲音也飆到了最高的地方，如同包覆了所有感觀的高分貝嗓音這樣唱著，「Godspeed your love to me ……」
7.
我進了吧檯，要了杯自由古巴，看著調酒師讓手中的可樂侵蝕杯中上好的萊姆酒，看著美國的自由入侵卡斯楚的甘蔗田，加上一片檸檬之後，一切卻又荒謬的如此美好。
今晚店裡沒什麼客人，我想，參加了朋友的喪禮之後來到這種地方，究竟是一種沉痛的緬懷，還是一種可悲的戲謔？阿飛、傑仔，還有我，以及那些生意上往來的誰誰誰，曾經一起在這裡淪喪我們的歲月，並一同跨入中年，而且到了最後，儘管方式不同，我們還是面臨到了各自完美的中年危機。
看過一部紀錄片，我記得，有許多的鮭魚都有迴游的習性，牠們一輩子活在海中，活在廣無邊際又深不見底的大洋中，如此的自由自適，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到了最後，所有的母魚都會逆流而上，回到出生的那條淺溪的上游，產下自己的下一代，並將身體回歸給自己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
不斷的叫著不同的調酒，我思考著，這是連科學家、生物學家們到現在仍是無法給出解釋的現象，除了這種不要命的行為之外，連牠們是怎麼找到那條溪的入海口，都沒能給個清楚的交待。所有的科學家和哲學家們，也只能一再對我們提醒，時間是不可逆的，逆著轉的時間是不符合我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邏輯的。
簡單的說，可以統合出一個答案，在我自己喝完不知道第幾杯螺絲起子後，作出的簡單的結論：逆向而行，就是死路一條。
「再給我一杯冰茶。」我對調酒師說，「你這傢伙身上有帶錢吧？」調酒師問我，「之前和你們來的那傢伙聽說掛了，那他在我這還賒了不少帳。所以我決定不再給人賒帳了。」他一邊說，一邊奉上長島冰茶，「你應該有帶錢吧！」「有啦！王八蛋，我哪次來這地方給你賒過帳啦？」我一邊說，一邊掏出身上所有的千元紙鈔，大概有七、八張，「拿去吧！幹！多的算我幫他還的啦！」出了酒吧，我已經醉得剩下沒多少意識了；高雄仍舊是這樣，到了晚上都是大條大條的直線道路，就連紅綠燈也閃爍得完全不令人害怕。
回家吧！我想，沒有誰有權利可以審判任何人的靈魂，就算這世界早已無他容身之地也是一樣的，但自己的靈魂禁不禁得起審判，卻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開了車門，我的眼前一片暈眩，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喝的這麼醉了，是呀，自從傑仔走了之後，自從我不再跑業務之後，一直到阿飛死了之後，我已經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這樣喝醉，卻又這樣清醒過了。
車開到交流道前的麥當勞旁，我有點不勝酒力，卻不知哪來的堅持，就是不肯在這該死的地方多待上一秒鐘。突然，我看到了阿飛的賓士車就出現在我的前方，彷彿要我跟著他走似的，而Ｓ也出現在後座，從後照鏡對我露出靦腆的笑容，傑仔也在副駕駛座上點起了煙，「你還猶豫些什麼？」他說，「去吧！用逆向的方式，去要回那些曾經屬於我們的年少歲月吧！」
「媽的，王八蛋，那還有什麼問題呢？」我說，打入檔速，阿飛的賓士如同一隻不時回顧的牧羊犬一般，而現在，我是跟隨著他的牧羊人，「去把屬於我們的東西通通要回來吧！」我們高聲的喊著、吼著，尾隨著阿飛的賓士，帶著傑仔吐出的白霧、Ｓ的笑臉，還有自己一身的酒氣，逆向衝上中山高南下的閘道入口，一路狂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