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凍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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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五個人揹著攝影器材全身是汗、氣喘吁吁的到達放著許多長板凳的野台戲棚前,台上已經熱鬧的開演濟公戰女媧的酬神戲碼,板凳坐著零星幾個攜家帶眷來湊熱鬧的觀眾,
他們到達定點,開始手忙腳亂的架起攝影機。

他們五個人一小組昨晚就特地從台北搭夜車來到高雄的小港鎮,拍攝關於野台歌仔戲現狀觀察的畢業專題,從一早就很不順,先是負責連絡劇團的吳葎搞錯了原本要採訪劇團的演出日期,拍攝行程都已經排好不能有任何延誤,在車站出口陷入一陣互相火氣都不小的混亂討論。
之後在一旁座位上看著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的好心阿伯,提供他們這個宮廟總是會在這個時期舉辦酬神戲,他們可以來賭賭運氣,結果唯一有到達離這間宮廟兩個街口站牌的公車,卻足足誤點了二十分,他們只能一下車就拼了命的跑。

直到架定了攝影機,台上拿著酒壺搖擺著像帶著迷濛醉意的濟公拿著麥克風高唱著「乎我醉乎我醉不通乎我心碎」,台下的觀眾笑鬧著起鬨,他越唱越陶醉仿佛這不是野台戲是一場普通的社區民眾卡拉OK歌唱大賽。
五個人終於調穩呼吸定神細看,這個舞台結構看起來十分簡陋陽春,後面的軟景上繪製的背景根本看不出是什麼主題,感覺是某個半吊子的新手隨意亂畫的,而演員們的走步和姿勢都十分凌亂,唱腔怪異,樂曲也聽得出來不是現場演奏而是用音響播放的,所以他們只要落了一個拍子整段曲調就變得零零落落,活像掉漆。
只有女媧一角一出場就身段俐落、氣勢非凡,算得上是整齣戲裡唯一正常的,但台下的觀眾似乎也不太在意,只要他們台詞唱得歪七扭八不成音律,還是走步時踩到前面人的裙襬拌了一跤,他們都很捧場的大笑。

「小濟癲你竟敢輕蔑我!」

「妳是玉皇大帝的義妹,欺負妳等同欺負玉皇大帝,我哪敢!」

「災丟後!你竟敢調換魁星,這樣就是藐視我!」

「妳不說這事我還真不想講。還不是因為女媧用法術私調魁星做壞事,你們大神大德這樣不對,我好心幫你們調換回來,要不然「斬仙台」連妳也有份喔!」

「好大膽!我們做人要懂得知恩知本,我也是因為要幫你才調換魁星,你卻把他調走。你吃我夠夠,我今天一定要跟你輸贏!快跪在我腳下跟我道歉!」
「枉費、枉費妳女媧造石補天這麼大功勞,竟為了這點小事跟我過不去?」

「小濟癲!別人吃狗肉會學狗叫。你的狗死了還會吠!總有一天你會有報應、哪一天你死了你的狗也會吠!」

「哼!妳也好不到哪去。妳就像一隻雞一樣咕咕咕咕....,然後我就把妳的毛拔起來,這就像什麼妳知道嗎?」

「像什麼?」

「就像剛要丟下油鍋炸的雞一樣白嫩嫩!」

「唉呀、我變香雞!咕咕咕!」說畢還學起雞繞圈展翅。隨性的台詞讓觀眾不停發笑,他們五個人卻看的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剛剛有看錯嗎?」負責掌鏡的承祥靠近身邊的雙胞胎哥哥吳嵂:「那個濟公在…?」

「看小抄啊。」一向粗神經的他好像還覺得很有趣。

「怎麼跟網路上查的都不一樣啦?」個性謹慎的弟弟吳悠小聲的低喃,拿起手機用手指不停的滑找。

在非常混亂的狀況下整齣戲草草結束,他們硬著頭皮慢慢走向舞台,整個舞台的拆撤秩序跟剛才東拼西湊的劇情一樣亂無章法,隨便的拆卸檯架,手腳不靈活的捲著陽春的背景,還有兩個人粗手粗腳的把裝置戲服、戲鞋、盔帽的戲籠(其實也只是寫著茂谷柑的水果箱)搬到已經迅速收光的舞台中央,吆喝大家把活像破布拼接的戲服全部集中丟進去。

「真的要過去嗎?」在家中是最受保護疼愛么女的愛玲,又開始怕事的躲在林娟背後。

「總要把事情做出一個結果,真的不行在想別的辦法吧,車錢都花了,你們不去我去。」負責整個專題統籌的林娟毅然的跨步往人群走去,示意扛著攝影機的承祥跟在她身後。

「那個…。」她深吸了一口氣,向站在後台用卸妝棉擦拭殘妝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開口:「不好意思,我們是台北XX大學的學生,正在做一個關於野台歌仔戲現狀觀察的紀錄片,想請問哪位是你們劇團的負責人?」

男人抬起被黑色彩料糊成一片的臉,看到她身邊拿著攝影機的承祥,有些不悅的皺眉,敏銳察覺他視線方向的林娟趕緊回頭:「先放下!還沒啦!誰叫你開始錄的!」兩個人邊慌手慌腳的把鏡頭蓋蓋上。

「失禮啦!不好意思。請問怎麼稱呼您啊?」

「叫我阿輝就好啦,這些人都是這裡的居民不是真正演戲的,喂!阿雯啊這個什麼日本來的卸妝棉還是弄不乾淨啊!」他連正眼都沒有瞧向他們敷衍的回答,煩躁的向右邊大喊。

「哎喲夭壽喔你是用了多少?這很貴耶!」一個化著艷麗濃妝的大嬸走來,身著粉紅色鑲滿亮片的衣服閃閃發亮:「誒這兩個少年人是誰啊?」

「台北來的啦,說要來做作業,拍什麼紀錄片。」

「要來拍片喔?那妳找錯地方啦,我們不是什麼戲班,只是受老鄰居之託,我們好心幫忙而已啦…。」

「老鄰居之託?」林娟不解的皺眉。

突然眼前的大嬸謹慎的用眼神四處張望了一下,小心的靠近林娟身邊,挽起她的手,壓低音量小聲的說:

「啊就是住在國小旁邊透天厝的那對老夫妻啦,本來一起經營戲班,也做的不錯,中南部很多大廟宇的酬神場都是他們在包,後來因為他們的獨生女去世之後,他老婆就變得怪怪的…精神不太正常啦,每到我們鎮上要酬神的時間她就會在那裡鬧的不得安寧,她老公就拜託大家幫忙演一場戲…。喔說人人到,就是伊啦。」

林娟看向大嬸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個正從小貨車裡搬下一箱箱食物和飲料的老先生,大概不超過60歲,身材高瘦、半花白的側分短髮、穿著清爽橄欖條紋的白色POLO杉,和藹的笑著和大家頻頻道謝,邊幫忙把飲料和食物分送到大家手上。

林娟感覺此時腦袋裡只被瞬間漲潮的好奇徹底淹沒,迅速的回頭和身後的承祥說:「你不覺得這是個很棒的題材嗎?」說完便開始大步往前走。

林娟一股作氣走到老先生面前:「不好意思。」

人都還沒站定他面前林娟就忍不住出聲,但當老先生隨著她的叫喚回身和她疑惑的對望時,她才懊悔自己根本是被自己總是顧前不顧後的衝動推到這裡來,但她還是深吸一口氣脫口而出,

「請問您可以接受我們的訪問嗎?」

「訪問?要訪問什麼?」看著揹著攝影機靠近的承祥,他的表情明顯的升高了防備。

「我們想要訪問您跟您妻子的故事。」林娟還是不死心,繼續堂突的要求。

「毋好啦,沒什麼好說的。」他逃離他們追問似的擺擺手,表情萬分為難的無奈消息的走漏,淡漠的拒絕。

「怎麼可能可以啦,哪裡有那麼突然的…。」承祥用手肘輕撞林娟的背,林娟頹落著肩膀看著老先生想迅速離開現場似的把後車櫃鎖好,一下坐回駕駛座裡,發動引擎,把雙手放上方向盤時突然沉思了一會,又再度熄火開了車門,緩緩的走回他們面前。

「少年仔你們有幾個人?」他只是突然的發出跟剛剛的主題全然無關的疑問。

「加上我們兩個總共五個人。」

「那好,如果你們願意幫伯伯一個忙的話,我就讓你們訪問。」

「好啊,我們要做什麼?」林娟一聽到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便不假思索的立刻答應。

「等下我在慢慢跟你們說,你們先收拾東西我載你們過去。」他怕他們知情之後會拒絕似的語帶保留:

「還有,這裡的人都叫我殼仔叔。」


其餘四個人就依林娟的要求,不甘不願的上了發財車的後櫃,雖然剛開始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反彈,但被林娟一句:「那請問現在誰還有更好的建議嗎?」一句質問瞬間堵口。

大家依靠著彼此坐在殼仔叔替他們舖平的防水帆布上,跟隨著車程的震盪搖晃,
大約十分鐘的車程經過一棟社區型的透天厝,彎過一條小巷後直入停車場,停在一間鐵捲門前,殼仔叔下了車,開了後車櫃的擋板。

「等一下我要麻煩你們幫我演一場戲。」

看他們眉心緊皺互相對看一臉疑惑,殼仔也明白這是個詭異又不合情理的要求,但他想這也許是上天賜給他解困的機緣,而這些孩子看起來也不壞,他繼續說:

「我既然拉下老臉請你們幫忙,也不怕說給你們知道啦,我老婆長年被精神分裂症纏身,她有幻聽,一直都睡不好,前年開始跟我說她一直覺得車庫裡會有賊闖進來,每天都在樓下聽到腳步聲跟開鎖聲,都一定要我一個晚上來來回回檢查好幾次才安心。」

說到這他滿臉疲態的用掌心抹著臉,輕抽一口氣:

「我年紀也大啦!這樣每晚睡不好對我的健康也是種消耗,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幫我一起演一齣抓賊的戲,這樣她就會覺得賊抓到了,讓我有理由可以哄她安心睡著。」

「噗哈哈哈就這樣喔?嚇死人哩這麼神祕兮兮我還以為是要我們幫忙棄屍什麼的咧?」總是口無遮攔的吳葎隨即大笑出聲。

「我發覺你的白目真的是天生的耶…。」承祥從身後重重的推了他一把。

「那好,來討論一下誰要演什麼吧?」林娟看似不在意的聳聳肩,其實心裡也暗自因為聽到條件非常容易兌現偷偷鬆了口氣。

「誰長的最像賊啊?」愛玲掩著嘴偷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抽籤好了啦,最公平,等等…我們先來設定一下角色吧。」吳悠把後背包拉到胸前,從自己的活頁筆記本撕下一張徒手撕成五小張。

殼仔站在一旁看著一下就陷入討論的他們,那副直接自然的表現出這不過就像是在公車上讓個座,只是順手幫個忙的單純態度。

想起自己在前幾個月聯絡已經解散的老團員,希望他們能看在以往的情面,再聚首和妻子演一場戲,僅有兩個人一口就答應,其他的人一聽到無償就直接回絕,不然就以時間兜不攏推託掉,

當他放下最低的姿態去請求老鄰居協助,也常常碰的一鼻子灰,他們不斷推辭滿臉為難,一直苦勸他說你該好好讓太太接受治療,你應該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做長期安置,她哪天突然發狂了你控制不住她傷到人怎麼辦?他坐在那裡低著頭,讓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像犯了什麼罪一樣接受他們的偏見責難。

而最後勉強願意答應的,幾乎都是妻子的舊識,或家裡正遭逢家人罹患重症劇變、如同在同一艘失去航向的渡船上,多少能夠同理自己境遇的人。

他們永遠不能理解,她還是凌晨五點就會起床吊嗓,唱起戲來的身段還是那麼美,她是冷底體質一到冬天就算穿了毛襪也喜歡把他的腳掌勾在一起取暖,她喜歡吃的東西和愛撒嬌的性情都還和這顛倒一切的疾病共存,只是她失去了判斷的邏輯,只躲在自己躇造的世界裡無法懷有現實感。

在還沒被疾病挾持之前,她開朗愛笑,沉穩美麗,在戲班大家都喚她"芙蓉姐",她抱著女兒穿梭其中,和睦的談笑、指揮、統整一切,帶著女兒迎向他,笑著說女兒早上第一次吃冰淇淋,整張小臉都像吃了檸檬一樣冰的皺在一起,下次一定要先準備相機,表情盛開如花。

這些畫面是往日那麼多無法言傳的歲月裡養殖出的一串潔白珍珠,被疾病拉扯得無聲散逸,但他還是願意放下所有姿態伏趴在這場疾病的濃霧之下,試著還能尋回保有一些局部,就算明知道一切也許再也無法歸返回原狀。

承認她已經被疾病破壞殆盡,等於親手判了她死刑。

他絕對絕對,無法接受。
他們抽完籤決定好角色之後,開始用殼仔叔提供的衣物簡單的變裝。

「真的有夠適合你的啦!你這樣穿出去閒晃一定會被抓!」吳悠抱著肚子看著用紅色客家大花布遮起下半張臉,只穿著短褲白背心夾腳拖鞋抽到做賊籤的吳葎。

「噓小聲點啦!再十分鐘就九點了,等殼仔叔給我們暗號之後就開始。」林娟穿著一件款式和花樣都十分老氣的桃紫色舊洋裝,戴著鏡片霧濛濛的老花眼鏡和愛玲一起演"喊抓賊和幫忙報警的鄰居"。

「吼承祥、吳悠你們可不可以把白襯衫紮好啊?哪有你們這麼痞的便衣警察啦?」愛玲穿著粉紅色睡衣,還在笨拙的調整頭髮上的髮捲。

「反正她是瘋仔有差嗎?」

聽到” 瘋仔”這兩個字林娟反射的心頭一緊,對這是個口語,大家都會這麼稱呼他們,他們已經沒有名字,就像被鬼附身一樣被操控了心智變成另外一個人。

九點一到,二樓窗口的燈被捻熄,就是暗號。

吳葎故意捻手捻腳的拉起鐵捲門,進入車庫之後開始隨便的東翻西找示意有人入侵,此時殼仔叔故意拿著手電筒下樓來,刻意的大喊:「你在做什麼?有賊啊!有賊啊!」

愛玲跟林娟也故作驚慌的衝進來一起吆喝:「抓小偷啊!來幫忙抓小偷喔!陳太太你快幫忙報警!」愛玲轉過身去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假裝報警,對著根本沒接通的電話那頭報出這裡的地址,力求逼真。

吳葎假裝事跡敗露衝出去,吳悠跟承祥便拿著用黑色膠帶一圈圈纏在短木棍上的假警棍從兩旁衝出來:「不要動!我們是警察!」

迅速上前只是用先前套招過的方式反轉他的雙手,將他制住,此時一個身穿素色的睡衣,頭髮夾著許多花俏髮夾的婦人突然從屋內拿著掃把衝出來。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她大聲的喊,不停兇狠的揮舞掃把打在吳葎本能防備弓起來掩護自己的手臂上,吳葎禁不住連聲唉叫,場面混亂。

「小芙蓉別打呀,交給警察處理就好了!」殼仔叔急忙上前把非常激動的妻子架開。

「我就跟你說有賊啊!你就不相信我!就說有賊啊!就一直跟你說了有賊啊!」

她口齒不清的一直像跳針一樣重複差不多內容的話,喉嚨深處會發出尖細斷續的低吟聲,殼仔叔緊緊的抱住她像護住一個還沒辦法自行站穩的孩子,如同充當起最能安撫她的母親懷抱一樣在她耳邊輕聲耳語。

五個人只能呆愣的圍聚在一旁,林娟倒抽了一口氣,感覺這個畫面讓她從體內深處開始發冷,似乎把已經被遺忘曝光過度的記憶,又浸泡進眼前這個清晰的顯影劑裡再度被沖洗出來,她感覺眼眶周圍聚起一陣酸熱,激動的讓胸前無法順暢的供應呼吸。

她無法忍受似的別開了臉,就像平時在路上行走,遠遠看見和她迎面方向的某個人,帶著糊暈了現實焦聚的衣著表情和步伐閒晃時,她都會恐懼的背過身去一樣,閉上了眼睛。


隔天早晨殼仔叔特地打電話到她們歇腳的青年旅社,跟他們約定拍攝的時間,五個人馬上收拾東西出發,殼仔叔帶著他們從前門進去,在拉開鐵捲門前回頭跟他們叮嚀:

「你們不要怕,她平常沒有受到什麼刺激都很和善,只是說話顛三倒四你們不要介意,順著應和她就好了,她對陌生人很神經質防備心很強,為了怕她混亂,我跟她說你們是我女兒任職學校的學生,降低她的戒心。」

聽他的口氣就知道他是多麼習慣外人的顧慮,除了已經備好小型攝影機的承祥,每個人都緊拉著彼此戰戰兢兢的跨進室內,好像裡面養了什麼帶毒的毒蛇猛獸。

一進到室內,家裡簡潔乾淨,厚實深色的中式家具,氣息和一般家庭無異,唯有牆邊捆著一束似乎是作戲用的刀劍槍錘以及已經沾了不少灰塵的鬃鬚馬鞭,電視櫃上放滿了夫妻倆跟女兒出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裡親暱的依著夫妻倆的女兒蓄著清爽的短髮,一身輕便休閒的T恤牛仔褲,頗有爽朗的男孩子氣息。

而昨天製造出一團無解混亂的妻子正挺直身體,拿著香站在點著兩盞蓮燈的佛桌前,完全沒察覺身後有人聲的跡象,只是專注的念念有詞:

「菩薩妳就要保庇我的寶貝女兒,出外平安,工作順遂,保佑我們劇團有接不完的場…喔不行啦今年不要再作水災了喔!嘩啦嘩啦的好恐怖,什麼?妳說我家老仔那個骨刺喔….。」

她念了一整串快速又繁瑣不知道是施咒還是祈願的禱念,更像是有來有往的對話,手上的香已經燒成短短一截,她都還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妳們叫她琇蓉姐就好,家裡已經很久沒客人來了,我有替你們準備早餐。」殼仔叔走到廚房的餐桌旁,招呼他們坐下。

他們輕聲的點頭道謝,圍聚在圓形的餐桌邊坐下來,桌上只有幾碟簡單清淡的小菜,吳悠主動站起身幫大家盛稀飯,身後佛壇前妻子的叨絮碎語仍然不斷持續,他們不停用眼神沉默的交換對看,氣氛顯得拘謹又不自在。

「蓉啊,菩薩跟妳說完話妳就來吃飯。」殼仔叔似乎已經非常習慣,語氣一樣溫和平淡。

「小濟癲你竟敢命令我!」她一回頭就突然大吼,拿起牆邊的鬃鬚馬鞭往桌上啪的一甩,一盤土豆翻濺出來,五個年輕人也嚇的像飛散的土豆一樣迅速從坐位上彈開。

「是是,妳是玉皇大帝的義妹,欺負妳等同欺負玉皇大帝,我哪敢!」殼仔叔就像順應著她沒有牌理的脫序演出一樣立即接話,邊彎腰收拾四散的菜餚一邊安撫像小動物一樣依在一起嚇壞的五個人:

「沒要緊啦,我收就好,你們繼續吃。」

殼仔叔用手把土豆一顆顆拾起,轉身進廚房抽幾張紙巾,嘴裡不停的碎念:

「討債喔!菩薩沒跟妳說不能浪費東西喔?」

這時前門突然傳來鐵門被拉開的聲音。

「爸,媽,我來吃早飯。」

彎身進來的是一個身材中等的女性,長相白淨,大概近三十來歲,穿著天空藍的襯衫,下擺紮進牛仔褲,留著三分刺蝟頭,模樣十分中性,她就像把這裡當自己家一樣自然的走了進來,把口袋裡的鑰匙零錢都往桌上丟。

「阿雯哪!」一看到她剛剛還處在混沌狂亂狀態的妻子,立即如獲珍寶似的笑了開來,親暱的喚著她,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深知情況極其不合理的林娟和承祥皺緊眉頭互相疑惑的對看。

「妳是不是又給爸添麻煩了?」看到殼仔叔正彎著身清理椅子上的髒汙,她微皺起眉頭問,但語氣裡沒有暗藏任何責備。

「沒有啊我沒有!」她用力的甩著頭:「是那個小濟癲喔…菩薩跟我說話的時候他插嘴…女媧就上我身教訓他!」

「好啦我知道,媽這些是我班級裡的學生啦,他們來做作業。」她笑盈盈的把她帶到站在佛壇邊的五個人面前。

「妳們自己自我介紹啊!」她說。

林娟深吸了一口氣壯膽似的先開口:「妳好,我叫林…。」

「喔我知道妳!」林娟還沒說完,她就出聲打斷:「妳是那個喜歡綁小馬尾的甄晴,妳常常來家裡走動,我怎麼會不認得?」

「是啊,媽妳還記得她嘛。」

那位被稱作”阿雯”的女性跟殼仔叔一樣順應著接口,完全不讓林娟有否認的機會,林娟只能像一開始就設定好似的被略過,如同昨晚一樣在刻意製造的情境裡被安插一個角色。

從昨晚開始,他們彷彿就走進了一個飄離了現實岸邊的空間,在這裡妳是她描摹的任何一個人,妳在她世界裡扮演的角色和妳的真實生活全然無關,供她任意的解讀詮釋之後編排。

謊言是唯一的根,讓所有的情節隨著這根主幹枝節蔓生,最後成為一盞能保全這屋簷底下所有人都能安穩生活的庇蔭,但這過程需要多少妥協和強悍的意志力才能支撐起這一切?

她已經不是原來她了,每天一醒來就好像要面對最親近的枕邊人今天又成為哪一個形態的陌生人,那種恐懼好比被丟進炙燄的熔爐,需要堅強的質地才不至於被瞬間煉化、潰不成型。

沒過一陣子琇蓉便吵鬧著要殼仔叔幫忙梳頭,阿雯便把她帶去客廳,安置在單人沙發上,殼仔叔搬了高腳板凳,拿起插在筆筒裡的棗紅色排梳,解開她隨意用黑色塑膠髮簪盤捲的黑髮,髮絲柔順落下,殼仔叔用排梳輕柔的從髮根順著往下疏,細膩的像在撫摸初生嬰兒的腳趾頭。

飯廳裡此時只剩下五個人和突然闖入身分讓人費解的”阿雯”,她叉著腰一個轉身,臉色馬上暗垮下來。

「喂你們這幾個是大學生吧?誰是這個什麼紀錄片企劃的負責人?」

她的態度一下轉變的鋒利而強硬,嚇的其他四個人一陣無語瑟縮。

「是我。」林娟站出來像要護住她們一樣率先承認,

「那妳跟我出來,你們四個人給我待在這裡不許亂走!」她口氣充滿警示意味的說完,便轉身拉開廚房的紗門往後院走去,林娟也隨後跟上。

林娟隨著她走進大約兩坪大小的後院,她走到塞放著老舊品牌洗衣機的角落,稍微從敞開窗戶外的鐵欄縫隙往裡面望,似乎在確定這是個隱密的角落。

「我警告你們。」她一回頭就用食指指著林娟,模樣兇狠。

「我不知道你們拍這個紀錄片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不予許影片裡出現任何會傷害他們的內容!」

「這請妳放心,我們一定會用很正面的方式製作這個專題。」林娟雖然先愣了幾秒,但還是用沉著的口吻冷靜的回應:「不然,我們拍完之後,先把初剪帶送給妳審核,如果有妳覺得不適當的片段,我們就立刻刪減,好嗎?」

「誰知道你們信不信的過啊?」她仍然不放鬆質疑。

「那個…請問妳怎麼稱呼啊?」她皺著眉頭回問,畢竟她昨天明明在鄰居的口中探到她們夫妻倆只有一個獨生女,而且也已經去世的消息。

「我叫巧鳳,吳巧鳳。我知道妳想問什麼,我不是她們的親生女兒啦,總之我今天一整天都會在這裡盯著你們,別想亂來!」

她說完就準備回身走回屋裡,林娟注意到空氣裡滿是她身上的煙味,拉開門前,她稍微拉了一下袖口,露出了上手臂佈滿的刺青,和一道長長的疤痕。


「這是我女兒的房間。」殼仔叔帶著掌鏡的承祥在家裡繞了一圈,來到二樓右手邊的房間。

他打開門按開電燈,溫黃的光線照亮簡潔的空間,只有書桌、單人床和衣櫃及一整面擺滿各式參考書和文學書籍的書櫃,所有的東西都整齊安穩的歸放在原處,沒有容納任何尋常的使用和翻動的痕跡,這裡似乎只是一個提供儲放記憶的場所。

「雯哪,阮來作伙睏哪。」此時琇蓉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只裝了開水的奶瓶,手上抱著一個假的塑膠女娃,輕輕的抱著她搖晃,仿若它真的如新生般脆弱稚幼只能依附在她的手臂裡,她把娃娃放上床鋪,細心的把它胸前圍兜的綁帶繫牢,之後用掌心輕拍它的胸前,用軟如棉絮的音調哼起旋律:

「雨夜花 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 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她有時會這樣,她的想法一直都很混亂,現在又以為我女兒還很小…。她曾經有段時間會突然發瘋了要找女兒,說餵奶的時間到了,我又不能真的去抱人家的女娃給她,就只好買個假的。」

「噓!伊麥睏啦,你們出去啦!」殼仔叔說到一半就被她出聲喝止,很不耐煩的揮著手要他們出去。

「好啦,你們好好啊睏。」

他馬上帶著他們退出房間,回到客廳,剛開始很不友善的巧鳳還是照殼仔叔的吩咐替他們買了五杯手搖杯飲料,殼仔叔則自己泡了一壺茶一起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殼仔叔從玻璃桌下拉出的長方形椅子裡拿出一本相簿,翻了幾頁之後平放在桌上,指著其中一張:

「這時琇蓉二十二歲,就水厚?」

照片裡的她綁著小旦的大頭及全副精緻的頭面,身穿淡鵝黃色花紋素雅的女帔和彩裙,臉頰和鼻樑四周刷上濃豔的妝粉,讓她本來就清麗的五官突顯的更加深邃,身段俐落優美,眼神好似點著兩炬燭火般炯亮。

之後殼仔叔邊翻著照片,緩緩的說起從民國七十二年加入琇蓉爸爸的劇團負責拉殼仔弦,她很孝順十五歲就跟著家裡走唱,也沒讀幾年書,有時一星期內接了好幾場戲,四處遷徒以發財車為家,為了趕場就睡在車上,她睡前總要吃點東西墊肚子才睡得著,他就習慣在每次到達一個短暫停留的地方都先注意附近的雜貨店,替她挑選一些零食,放在她疊起的枕被底下。

琇蓉的父親對這個支撐他們劇團所有生計的當家小旦,管束的十分嚴厲,所以他們其實鮮少交集言談,但就寢前他總會看見她坐在車後,搖晃著一雙潔美的雙腳,吃著他送她的糖果餅乾,那時她才二十出頭,一抹去濃烈的妝容和卸下生活的磨耗,她只有在那個時刻才看起來輕稚的和實際年齡得以疊合。

之後在演出後她開始會在經過他身邊時,「殼仔、殼仔」的叫個不停邊調皮的搓亂他的頭髮,在他的琴弦上綁上紙條,常常私下約出去見面,二十三歲那年讓她未婚懷孕,琇蓉的爸爸幾乎把他打到站不起來,也把他趕出劇團,但他不放棄一站一站的堅持跟著他們,她父親看見他就是一陣毒打。

之後是琇蓉一直患有輕微精神分裂症的母親在那年嚴重發病,整天鬧著有人要她的命,導至劇團無法正常演出幾乎面臨潰散,是他扶持著琇蓉在最艱難的時刻把劇團維持下來,在她父親終於退步准許他們完婚的那年年底,長女也順利出世。

「當時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刻啊,好像置身雲端那樣幸福。」殼仔叔看著當時抱著滿周歲的女兒去相館拍的全家福照片,口氣裡滿是感嘆:

「後來女兒因故去世,她承受不了就開始發病,真的是度過了一段我人生最黑暗的時期,不得已結束劇團,帶著她四處求醫,你們看冰箱旁邊那個保麗龍盒子裡都是她的藥,狀況時好時壞,每天睜開眼睛都像打仗,一個人無助的面對她的各種突發狀況,後來幸好有了她。」

他指向站在旁邊椅靠在樑柱上的巧鳳:「小鳳啊!妳過來啊!」

「啊我也要喔?」她抗拒的皺起整張臉。

「有啥要緊?我這老臉皮的都不怕了妳這個少年人是在驚啥?」

「好啦好啦。」她滿臉不甘願的坐到殼仔叔旁邊,彆扭的看著鏡頭。

「請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負責擬定流程和問題的愛玲先發問,希望引導她說出更多。

巧鳳說起她以前是跟著爸爸的綜藝團,靠著母親大哥那裡有黑道背景,私底下支援壟斷讓他們做得很大,跑婚禮場啊,電子花車啦,齊下演出的小姐敢扭敢露又歌藝精湛,在業界做的風聲水起,那幾年跟殼仔叔的劇團搶場子搶得很兇,在嘉義那次就衝著年輕氣盛,和他們場子就只相隔了一條街,她帶了一群人去吆喝鬧場,是殼仔叔的女兒用柔軟的姿態相應才得以化解衝突。

「我就是在那時後認識筱雯啦,她除了跟我一樣有點查埔款之外,其他方面都跟我天差地遠,有禮貌又會唸書,還在高中當國文老師,那之後我一直跟她是好朋友,她去世之後我也常常來看他們,後來是三年前吧我不怕死去惹到一個道上兄弟的女人,有一天帶著幾個人操了傢伙來砍我。」

她說著拉起右上臂,露出那道把她手臂上旋舞的彩鳳刺青一分為二的粗陋傷痕。

「就是這一道,砍的有夠深都看得見骨頭,這件事後來鬧到我大舅那邊去,我老爸知影我尬意查某,二話不說就把我趕出去,任憑我媽怎麼跟他跪怎麼跟他求都沒用。

當時殼仔叔剛好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來他們家拿些水果回去,我很沒用的在電話裡跟他一邊哭一邊說我的狀況,他馬上答應讓我在他家住一陣子,複診的醫藥費也都是他幫我出的,在那段時間琇蓉姐常把我錯認成筱雯,她把我認成她就會安靜下來。

想說這樣能減輕殼仔叔一些負擔,我就將錯就錯,直到後來去夜市幫忙朋友擺攤賺了一些錢之後搬出去,我還是每天早上會回來扮成筱雯跟他們吃早餐。」

「她真的幫了我很多忙,像我摔斷腿的那次…。」

他說到這裡巧鳳馬上接話:「就琇蓉姐說突然要吊鋼絲那一次,有夠恐怖唉,在二樓的窗台只綁了兩個手臂就掛在那裡,我跟殼仔叔趕快衝過去把她拖上來,她一直掙扎說什麼要滑到對面的舞台上去,把她拖上來之後她整個重心都壓在殼仔叔身上讓他跌了一跤,左腳就斷了。」

雖然現在提起兩個人感覺輕鬆自在猶如在談笑,但其實更顯露出他們一起面對如同隨時走在鋼索上的生活,突如其來的狀況宛若詭異而無從預測的風向,隨時都可以把他們從單薄的支撐點上吹落。

「也沒辦法啊,阮少年時就依靠神明在吃頭路,一切都是神明給阮的,伊要安呢安排你有啥辦法?都是命啦,她以前曾經說我們這一輩子就只會作戲演戲,看來要一直演到走不動了為止,還真的被她說對了。」他放下茶杯輕抽了一口氣,唇邊的微笑釋然多過無奈,

「但是你們知道嗎我每次叫她的藝名芙蓉,她都一定還會像以前那樣回應我。」

「殼仔殼仔!」此時琇蓉突然從二樓跑了下來,她穿著一件款式老舊的粉紅色洋裝,有些緊繃的不合身,襯裙裡的蕾絲也破損的垂掛在下擺,頭上夾了許多鑲滿水鑽的誇張髮飾,

「我有水沒?」她在殼仔叔的面前陶醉的轉了一圈。

「有啊!我的小芙蓉安怎都水!」殼仔叔大聲的稱讚。

「那阮來去散步!」她笑的嬌羞甜蜜對他伸出了手,仿若又回到被青澀的愛戀主宰的少女模樣,殼仔叔牽起她,套上木屐往外走,巧鳳也幫忙五個人收拾器材隨後跟上。

跨出門後巧鳳就加快腳程追上他們,挽起琇蓉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林娟看著他們三個人走在一起的背影,喉頭哽噎的燒灼讓她加快了呼吸,路程裡鄰居們雖然看到他們都會客套的打個招呼,但眼神裡還是閃爍著異樣的不自在,在他們走了一段距離之後仍然會閒雜的耳語。

他們並不是真正的一家人,但卻願意走在一起搭建堅實相守的堡壘抵禦一切的偏見和風寒,他們一個像被疾病放了一把烈火一樣燒的僅剩下難以辨識的餘燼,一個無處可歸,願意脫去原來的身分扮演別人尋求接納,而殼仔叔則得以把這份無人能理解的無助分派一部份到她手上一同承擔,誰還能說他們不是一家人呢?

姐姐。

林娟從心裡低聲的念出這個囚困了她好幾年的稱謂,在二十歲那年被診斷出精神分裂,剛開始只是不喜歡電視、音響發出來的聲音,後來越來越敏感的幾乎神經質,只是一支鉛筆掉到地上滾動的聲音就足以讓她抓狂,她極端潔癖,一天要洗好幾次手,出門總是撐著把黑傘、戴著白手套、一件高領長袖的白色洋裝,完全拒絕任何人的觸碰。

她曾經試著對待她像發病前那樣,想從她身後靠著她的肩膀撒驕,她卻發了瘋似的把她推開,她當時無法理解又氣憤又心痛,從此沒有再靠近過她,當父母親在自己十六歲那年決定把她送到療養院之後,這幾年來從沒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有一個姐姐,也從未想過去看她。

每到團圓的年節,屬於她空著的座位像一口越挖越深的黑洞,一段沒有標記休止符的悲劇,烙寫在每個圍聚在桌邊、選擇把她流放在這個家之外每個人的人生裡。

她和姐姐是異卵雙胞胎,她曾上網和去圖書館鉅細靡遺的搜尋有關於精神分裂相關的所有資料,這是有遺傳風險的疾病,她常常感到恐慌,覺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經被這個詛咒一樣的病徵劫持,正在從內部將她的所有一點一點的蠶食,這過度膨脹的恐懼讓她更不敢去靠近姐姐,彷彿她就是招喚一切厄運的源頭,會被她拉著一起跌進深淵。

她一直說服自己,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姐姐了,但她真的不是嗎?自己曾經嘗試喚過她們之間的秘密小名,試探她還會不會一如往常的回應嗎?

從來沒有,我只是背棄她逃走了。長年來都只把她收存在一個貼滿禁忌封條的箱子,堆放在角落。

她停下了腳步,回頭對還在跟拍的四個人說:「我們今天就拍到這裡吧。」


回到青年旅舍之後,林娟發現自己的手機在剛才匆忙出門時遺落在殼仔叔家的神桌上,她套起白色的薄襯衫外套,又重新穿回夾腳拖,向正要結夥去巷口自助餐吃晚飯的四個人要他們先過去,她回去拿個東西等下就去跟他們會合。

她加快腳程小跑步的穿過兩個寂靜的巷子,到達殼仔叔家的紅色矮木門前,留著沒有完全閉合的一條門縫,她還是先用眼神搜尋門邊跟牆旁發現沒有安裝電鈴,敲了好幾次門面驚擾了鄰居的黃色土狗一陣狂吠,室內通明著日光燈管的白光,但卻沒有任何回應的人聲,她心裡偷偷起了一個沒關係吧只是進去拿個東西很快就出來了的念頭,輕輕的推開了門。

「我是林娟,不好意思我進來拿個東西喔。」她邊喊著邊穿過小庭院,推開紗門步入室內。

才走到客廳中央,從一開始就躲在窗邊觀察她動靜的琇蓉卻衝上前去將她的手腕緊緊抓牢,神情哀戚非常激動的低語:「甄晴哪,我跟妳說我從來都沒有怪過妳們,是真的!真的!妳就跟阿雯好好在一起,只要妳們快樂就好…。」

「琇蓉姐我不是甄晴…。」林娟有些手足無措的否認,琇蓉捏著她的手力道之大,讓她完全無法掙開,又不敢強硬的反抗,怕她受傷,就只能僵持在互相拉扯的姿勢。

「好啦妳麥安捏啦。」殼仔聽到不尋常的吵雜聲從樓上小跑步趕下來,滿臉剛睡醒的倦容,從琇蓉的身後環抱住她,一邊安撫無所適從的林娟:「沒事的,妳就依著她,她會慢慢穩定下來。」

林娟僵硬的點點頭立刻停止掙扎,過了一陣子果然發現琇蓉胸前激動的呼吸漸漸平緩,緊握手腕的力道也隨之鬆懈下來,殼仔用單手握住她的手腕收回她胸前,「妳手裡握著什麼?」他問,一邊將她的手輕撥開,平放她手心的是一個圓形的白色膠扣。

「是我襯衫的扣子。」林娟說,右手的袖口被扯出一條長長的縫線,手腕還殘餘著被猛力握緊的燥紅,她輕摸著那道痕跡,往桌旁的椅子上頹坐下來。

心臟還跳的好快。在那種時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想起以前母親曾經聽信鄰居的建議為姐姐請了道士說要為她驅邪,本來就隨時讓自己處在不安全狀態的姐姐劇烈的反抗掙扎,還被道士說這是壞東西知道要被驅趕正想要傷害她,吩咐在場所有的人要盡全力把她壓制住。

自己當時只能衝回她和姐姐的房間裡,用掌心蓋住耳朵縮捲在床角,低聲的哼著姐姐教她唱的流行歌,既恐懼胸口又瞬間凝霜似的覆滿了心疼,音節總是微微顫抖伴隨著無法控制的低泣,摀著耳朵可以把喉嚨的聲音放大擴張至所有聽覺,就可以掩蓋姐姐在客廳裡發出彷彿真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尖銳嘶喊。

「我縫我縫!妳脫下來我幫妳縫回去!」琇蓉捏著扣子從殼仔身上跳起來,走去牆邊的木櫃拉開抽屜開始翻找。

「咦?」林娟皺著眉心,投向殼仔的眼光裝滿遲疑。

「沒關係妳就脫下來讓她縫,我這三年來一直努力想要重新教回她一些日常瑣事,她以前很會縫十字繡,社區開的假日縫紉班還有請她當過老師。」

銹蓉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棗紅色的籐編盒,像小孩拿出珍藏的糖果盒一樣放到桌上打開,裡面有各式顏色、質地的捲線,一把銅製的剪刀,穿針器、金屬褲鉤、大小齊全的金屬和塑膠釦和一個包著碎花棉布的小針座,¬她安穩的在林娟身旁坐下,接過她脫下的外套,動作秀氣的拿起剪刀,細細的修掉布面多餘的線頭,好似也把自己剛剛的脫線修整,經由這些動作像一個安魂儀式,她又能重新辨識自己,重組最基本的原貌,穿針、繡引,把遺漏的補牢。

她又想起了姐姐,每次當她出門前都會叨唸她領子沒翻好、衣服太皺、鞋子太髒,到底是不是女孩子有照鏡子再出門嗎?在她在門口穿鞋子的時候拿把剪刀修剪她裙子下擺像玉米鬚一樣的線頭,念著母親大概又買菜市場那種才一百塊的便宜貨了,昨天買回來的上衣釦子都縫得鬆垮垮的,下午有空又要幫妳加強…。

她深吸了一口氣任這些回憶從最不透光的深處翻動挖掘出來,而她也十分明白,這些年就是靠這些儲藏的回憶和姐姐模糊的雛影對話,將她一切令人眷戀的熟悉從黑暗裡重新點亮。

她們的腦中究竟重置了一片無法遠眺的荒野還是沒有現實煩擾的虛幻花園?林娟看著眼前的琇蓉細膩縫釦的樣子無疑就是一位內在慈愛祥和的母親,她失去了清晰的邏輯,遺失了原本合宜的分寸跟讓自己保有安全感的認知,沒有了可以預定的未來,生命也失去了詮釋的方法和質量,一切都變得凌亂、殘損,是丟失線索的片段。

原本熟識的景象都和她們保持距離,像無法對準頻率的雜訊,所有的一切都陌生,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適應能力,原本認得所有能發揮生活感的物品和記憶,許久以來完成的秩序,都無法再保持原本的代表和意義。

熟悉的的笑容和言談都拆解成無法接收的亂碼,是多令人焦慮的恐懼,宛如重新學會走路,還需要人關注跟攙扶,彷彿已經失語,必須再習得另一種表達的方式才不會遺失全部的感覺。

此時殼仔替她倒了一杯麥茶放到她面前,緩緩的開口:「甄晴是我查某囝的情人啦,她是我女兒班上的學生,被發現之後學校馬上就把她解聘,對方的家長也一直堅持要對她提告…那天她喝了一點酒,還自己開車回家…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她們在一起,我們也從沒有為這件事怪過她,只是琇蓉當時很震驚,也許還要花一點時間摸索怎麼跟女兒說吧…她又想關心她,所以在她出車禍去世之前她們的關係一直有點緊繃。」

他說著伸出手輕撫琇蓉的背,像是一個敦厚的丈夫又是一個能包容一切的慈父,面容和心神都被每天虛耗著他的未知拖垮,眼前的妻子是不再告知如何依照她的時序行走的時鐘,指針已經停止了,他們的時間不會再一起繼續流動,他繼續說:

「她在剛發病的時候一直跟我說,希望自己可以快點死,讓我再去找一個可以照顧陪伴我的人。聽了實在很受苦,有時也覺得疲倦又無力,也曾經把她送到療養院,想說服自己已經盡力了,自己一個人生活,逃避了很久才再去看她,聽到照護她的看護跟我說,她每天晚上都還會翻遍枕頭和棉被底下,看我有沒有留零食給她…,一見到我就很恐慌的塞了一張寫了「帶我回家」的紙條給我,就像她年輕的時候一樣…。」

他半掩起眼簾,放鬆的將重心放在藤製的搖椅上,跟著晃動的弧度輕擺搖晃。

「沒有了我她就再也沒辦法回家了,我是她身邊僅存唯一還能認得她從前模樣的人…我就像再養育一個孩子,重新教會她所有的事,讓她再重頭認識自己、適應這個世界,也能再次了解我…我已經打算哪裡都不去了,要成為她所有的依賴,我只能繼續相信,相信原本的她還沉睡在這副身體裡,盼望她總有一天會醒過來。」

此時林娟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螢幕上顯示的是愛玲,她迅速的將它接起,站起來背過身去,裝出和平常一樣的聲調擤著鼻子一邊藉機擦拭掉差點滾落的熱淚,她答應愛玲會盡快過去會合之後匆匆掛了電話,回過身笑著和殼仔說她要先趕去和他們會合,衣服就讓琇蓉慢慢縫,她明天再過來拿就可以,接著就禮貌的和他們道了晚安,向門外走去。

一關起門跨出腳步,林娟就將濕悶著掌心熱度的雙掌緊握,林娟發現自己在哭,完全出自體內深處無法抑制的那種,她從不覺得有人可以理解她,她總覺得自己犯了誰都不可能饒恕的罪,雖然她什麼也沒做,她只是逃開了,但僅僅是逃開這件事就讓她覺得她已經把身為人的根基都掏空了,是自私人性的最佳典範。

從來沒有人和她坦誠相同的遭遇,聽到他說自己也曾退縮、受盡折磨似乎自己也能得到赦免。

眼前的一切視線都被淚水糊暈失焦,其實她到現在回家時還是會睡在下層的床鋪,對著空蕩的上鋪說話,以前她們常常這樣聊到天亮,每次自己撐不住先睡著,隔天她都會氣嘟嘟的跑來和她擠廁所一邊抱怨「搞什麼是妳先找我聊天的耶。」媽媽總還是會在年節的時候做姐姐喜歡吃的菜擺上桌,試圖填補一些什麼,好希望可以再去衣櫥裡偷拿姐姐的衣服穿,然後接到她氣急敗壞的電話,姐姐總說她頭型漂亮很適合綁公主頭,她離開了之後自己永遠都綁不好了…。她痛哭出聲。

姐姐,我好想念妳,非常非常的。


在第四天早晨,拍攝工作正式宣告結束,巧鳳前天晚上還帶著他們去自己擺攤的漢民夜市遊玩,都是年輕人很快就熟捻玩鬧成一片,而琇蓉也才剛習慣一整天家裡都有那麼多人在走動,昨天晚上跟她說起明天他們就要回台北了,還感覺得出她十分失落滿臉不捨。

「這幾天真的打攪了,那我們會再把剪好的影片寄來給您看。」把所有的器材收拾好拿到門外的承祥,對著站在門邊的巧鳳跟殼仔叔一鞠躬。

「琇蓉姐在房間裡嗎?我想要進去跟她說再見。」林娟說。

「當然好啊,他很捨不得妳們,一直窩在房間跟我鬧彆扭不肯出來。」

林娟把肩上的大包包託給愛玲,再度走進屋裡,她發現琇蓉其實一直蹲在一樓走廊的窗台邊偷看他們,她走近在她身邊蹲了下來,琇蓉抬起頭一看到林娟,就慈愛的笑開:「妳們快樂就好。」她說,毫不保留的將林娟攬進懷裡,溫柔的撫摸她的頭。

林娟也閉上眼睛,放鬆自然的回抱她,她身上有股好聞的花香,和姐姐一樣,充滿氣質的芬芳。

是啊,已經不再害怕了,她在心裡反覆一次又一次的對自己說,今天一定要去看姐姐,她已經查到療養院的電話了。

只要妳快樂就好,不管是要為妳演一輩子的戲,還是要幫妳擋下多少像碎石一樣不停被丟擲在妳身上的偏見質疑,這都是因為對妳那麼清晰那麼清晰的愛。

沒有了我妳就再也沒辦法回家了。

我是妳身邊僅存唯一還能認得妳從前模樣的人,我就當作養育自己的孩子,重新教會妳所有的事,讓妳再重頭認識自己、適應這個世界,也能再次了解我…我已經打算哪裡都不去了,要成為妳所有的依賴、託付,我只能繼續相信,妳就像被冰凍起來的種子,原本的妳還沉睡在這副身體裡。


盼望妳總有一天,會醒過來。
一次又一次呈現種子休眠在故事裡的淡淡哀愁
透過主角的情緒轉折
讓原本被冰凍的人生都一一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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