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昌路东口向南,是一个综合市场,旁边的国道与百里外的山坪镇相通,农资杂货、干鲜水果、山味药材、粮食蔬菜,全在这里聚散流通。我在城管上班时,常来这里,对违章设摊、胡乱挂牌、占道经营、张贴广告标语……的一概依“法”罚款遣赶,摊贩们私下把我们穿藏蓝制服的城管员叫做“黑狗子下三”。
山药材,买不买过来看看!唱歌似的声音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个20来岁的女子站在道旁,面前的一块塑料布上放着草药。她身段面相都像梅洛,这让我心里有了一份快意的亲切。
她见我看她又看药材,就说绝对货真价实,需要啥我可以给你参谋。那目光温柔得就像两汪深潭。我蹲了下来,她也蹲了下来。我说有祛风湿的吧。她指着药材说,这是“羌活”主治风湿骨节疼痛的,这是“独活”主治腰膝肿痛的,这是“乌头”主治风寒湿痹疼痛和顽疮顽痰的,这是……啊呀看我,说多你也记不住,大哥你就具体说是啥病吧。我惊讶于她对药材的熟悉,笑着说我能记住,就这三样。她疑惑地看看我。我说我学过,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她一边给我秤药一边说,我是遇着行家了,就这些吧,用完再买,药不能闲放着。
我把钱给她,拿了药就走。她追过来说,还要找你钱呢。我说不用,我买的是真诚,再说你又很像我心里那个人,非要给我那就留下回吧,我还买呢!
她脸红了。
我笑着摇摇手:再见。
我拿上草药回到家里,父亲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茶,说那药是给你妈的?白花钱。啥事没个常性,这个吃两天那个吃两天,神仙都没招。我说试试吧。父亲又说,山坪我去过一次,那会子是个鸡窝坑,这会子都是镇了,该是像个样子了。他说着话,把4条烟和4瓶酒装在一个纸箱子里,说放家里也是闲着,别人送给我,你送给别人,你能用得着。
母亲忧心地说,要是不行还是回来。
2
山坪镇四面环山,山洼里的一块平地上建了高高低低的房屋。一条斜长的坡道弯曲着通到山底。山上云雾缭绕,有几处不知是黄叶还是油菜花,亮灿灿的特别悦目。山下鸡鸣狗叫,有人扯长嗓子噢噢地喊,声音在山腰打旋。周围的山民每5天赶一次集,山货和农产品便在此进行交易。我到山坪镇这天,是个集日,200米长的小街道上肩挑背扛,人头攒动,大小汽车移来爬去,喇叭声声。几家简陋的餐店里都用大铁锅准备了同一种饭食:白米、粉条和青菜搅在一起,煮成稠稠的调和粥。老板说,山里人赶集就吃这个,来一碗改善一哈,炒菜没谁吃得起。
一进镇大院,政策法规宣传栏跟前,一男两女正在吵架。
腰里系围裙的胖女人挥着手说:钱给我,我走人,不给钱我就是你的人!
穿西装的男子尴尬地说:你们怎就不信我,我再说一遍,年底前一准付清!
瘦女人撇着嘴说:唷唷年底,张乡长也这么说,吃够喝够了放个屁走了,300块钱悬两年了,我们找谁!
胖女人讪笑一声:年底?到了年底顾官帽子的钱怕是都得挖老鼠洞呢!
西装男子说:我要话不算数,我就是放屁!
瘦女人不屑地瞪着西装男人:就当是放屁,屁也不当钱用!
我慢慢绕过他们,走进大楼。楼里很静,杳无生气,如无人之境。我“橐橐”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孤寂地回响。我担心是否走错了地方,正狐疑不定呢,就看到了门头钉着的小木牌子。我敲敲“书记室”,心先就跳了起来,没人应声也推不动门。再往前走,看到了“镇长室”,再敲门,再心跳,还好,门开着,我走了进去。墙上一幅花花绿绿的庞大图表映入眼帘,上面分栏列有项目:税收、计划生育、公路建设、入学率、社会治安、示范基地、贫困农(林)户等。看图表,各项指标完成还不到50﹪。
这时我想起了梅洛。我激动的心情一下平息下去了。
梅洛反对我到山坪镇,她一再劝阻我:走出这一步,你就和山民没两样了,说是乡干部其实就是个要饭的,城管员再不好,毕竟是在街面上混事,说不上哪天时来运转,临时转成正式也说不上,万一不行摆个地摊也能凑合。我去意已决,安慰她说:现在乡改镇了,大小是个城市,男人总不能靠父母老婆过一辈子,是个火坑我也得跳一回。梅洛抱住我不肯松手,哭声中潜伏着永运不会放弃的劝阻。梅洛是深爱我的。梅洛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从上大四有了性关系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
我大学医药专业毕业,在劳务市场奔波了8个月。这期间我当过制药厂的推销员,药店的售货员,饭店的服务员,可生活费却是父母和梅洛提供的,那种辛酸苦辣凝聚的精神疮痍,那种失落无奈的思想压力,致使我几次濒于崩溃。父亲以他商城税管员的身份,托关系把我弄进了城管大队,自此,我从×市回到县城,总算是每月有保证拿到我的劳动报酬了。
有一天,父亲问我愿不愿去乡政府?他看我情绪沉闷,提出一个“开拓性的创意”。他说有两个乡镇偏远荒僻,干部派不下去,每年都用轮换的办法强制去工作,你要真能舍得下苦,说不准还能干出点名堂呢。我当即就说我去。心想,临时城管哪天是个站?我年纪轻轻,啥怕?
你要找谁?身后有个清亮的女人声音。
我赶忙说:不,我是来工作的,哦不,找书记镇长。我拿介绍信让她看。
她接过去睄了一眼,大花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说:书记在家养病呢,镇长你等一哈。我叫乔苗苗,是镇上的事务专干,你的工作我管不了,别的我全管,走,先住下。她帮我提了包,我提了箱子。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城里人吧,别人生方子往外跑,你倒自个头往胶锅锅钻!乔苗苗轻巧地迈着步子说。乔苗苗30过点,留一条长辫子,现在少有人留这种发型,她这样反而是一种时髦了,与众不同。
山里好,风清气爽的。我并不认真地说。我跟在后面,看着那条锹把粗的毛辫子在柔软的腰间摆来摆去。
好?哭鼻子不喊妈才叫好呢!她拿眼睛搭摸我一下,意思是我说的不是心里话。
上到3楼,打开一间房门。乔苗苗说,镇里都是两人一间房,是为了开源节流,电要节约,水要节约,笤把纸张都得节约,就是说话不节约。她手一指,你住那张铺,那张是甄专干的,下乡去了,你行李呢?我说没带。她出去一会儿功夫抱来一卷被褥,说你买了也行,有了行李还我也行。我和乔苗苗正收拾呢,外面传来“小乔——小乔——”急死麻花的喊声,乔苗苗答应着跑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往楼道一看,不禁愣住了。
3
穿西装的男人原来是镇长,他走过来说:小乔,看谁有钱?给凑上1000。
乔苗苗说:好我的镇长大人,我是没钱,两个月没发工资,谁还哪里有钱,就是有也不会拿出来!
梁镇长说:今天这是逼住了,不依不饶的,我还说要去沙石岗呢。
乔苗苗急得直搓手。
我试探地说:镇长,我身上有400,但还是差……我突然灵机一动,打开带来的纸箱子,我说镇长你看,饭店少不得这个。
镇长诧异地看着我。乔苗苗忙说,镇长这是廖亮,到这来工作的。镇长转身就走,乔苗苗跑过去拦住了他,说“我看行”,大花眼睛在镇长脸上扫来扫去,镇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点点头。
到了楼下。胖女人一看说,啊我的妈呀,这么高档的烟酒谁是个抽的喝的,看一眼头都晕半天呢。瘦女人说不要,要是假的还把人害哈了。镇长说,好赖以后镇上消费,上面来了人我负责处理就是了。两个女人拿上镇长给的钱和一瓶酒一条烟,嘴里嘀咕着不情愿地走了。
镇长默默地上楼去了,乔苗苗也上楼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空寂的院子里发愣,最后也上楼去了。我把东西拾掇、归置到方便使用的地方,就又一次出现在镇长办公室里。万没想到的是,镇长和乔苗苗竟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镇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乔苗苗站在他旁边,他的头偎在她的胸乳上,两条胳膊环抱在她的腰里。两个人肯定听到我下楼进屋的声音了,但他们谁都没有慌乱。乔苗苗说廖亮来了,手在镇长头发上梳理了两下,挣开身子到里间拿一条毛巾出来递给镇长,镇长擦把脸,乔苗苗接过去。镇长的眼睛是红的,乔苗苗的眼睛也是红的,仿佛是刚刚哭过。
小廖啊,来了就闲不了你。镇长说,你替我跑一趟沙石岗村找那个独臂子张支书,两件事,一是上季度的电费,二是如何保证学龄儿童全部入学。镇长给我一张单子,又把一把钥匙扔给我,问我会不会骑摩托车,我说会,就差飞机不会了。他脸上有了喜色。
院里,有一辆说不上牌子的红屁股摩托车,乔苗苗说出门向左骑到头就是沙石岗,30里路,天黑前回来,要么就住下,沙石岗十有九次打不通电话,有时着急了骑自行车还跑呢。
村道是一条沿山路,泥泞不堪,下雨后机车辗过的辙印有半尺深,曲里拐弯向前伸去,旁边是十几米的深沟,沟里的水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我骑在车上心惊肉跳,皮鞋、裤脚早已被溅起的泥水弄得面目全非了。仲秋的山村并不欢迎我。
一辆冒着浓烟的三轮车超了过去,没有燃尽的油烟呛得我咳嗽不止。我突然猜度我是否会临阵逃脱?
到了沙石岗,找独臂子张不是难事,难的是见了面说不上话。
独臂子张正在开会,只听他说,上面要咱娃上学是为咱呢,咱还把个球牛下当是金钱肉肉呢,再难肠还能难肠过六零年……
我等不及,进门就说“张书记,梁镇长派我来……”话只说了半句,就被后面进来的一个女人打断了。那女人冲过去,扯住独臂子张一条空袖筒,拉上就走,说“栗子霉了,你不急,急这屁淡事”!我追上去,她一把甩开我。我再追上去,她又一甩我。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放开!独臂子张抖一下肩膀,吼了一声。女人松开手,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白亮的眼光水漉漉射了过来。独臂子张这才说,我估摸着梁镇长就要来,电费困难,都嚷嚷着用不起要点油灯,你说这不是倒退吗,我说谁敢点我就收他的地。娃娃明年不上学,我还是收地,不然你薅了他的毛也白搭。嗨,我这书记当得兮兮得了。
我从独臂子张嘴里知道,山坪镇有35个自然村,人均山林20亩,农田0.5亩,山林虽然大部分长势不好,但收入要比农田好,只要人勤快,肯下苦,还是能过去,苦就苦了那些老弱病残的家户了,上不了山下不了地,吃饭都是问题,上头不让饿死人,这村里就还得负担着。救济款是个样样子,没拿到手呢可倒是把人气饱了。沙石岗在全镇不是最差的,但学龄孩子入学却是大难题,边远村,学校远,交不起学杂费,住校家里不放心。
唉,廖干部,山里人苦哪。独臂子张说,我要不是那年开山造田毁了胳膊,我早不在这呆了,就是出去打工也比窝在山崖崖强。你看见了,当个支书吧,老婆都瞧不起。
和独臂子张说着话在村子转了一圈,小小的村庄,灰黑的房舍,村委会更其简陋,门窗敞着,桌凳挤在一边,地上是一大堆毛栗子,几个人攒着劲地用簸箕把毛栗子往一辆三轮车上装,车厢里装散的,上面装袋子。我认定这就是来时超我的那个三轮车。一问才知道是往镇上的收购点送,说是那里有辆8顿的康明斯等货装车呢,今天黑夜了也得送。
我说张书记我走了。张书记说廖干部,你给梁镇长托个话儿,我那事也要抓紧,快年底了。
回到镇上放好摩托,乔苗苗叫我“快来吃饭”。一说饭,我的肚子当即就“呱呱”地响开了,上午到现在,我一口水都没喝更别说吃东西了。乔苗苗说镇长吃了,到司法所去了,镇长让你吃了饭好好缓上一缓,新媳妇进门头一天就给你派了个差,心上不堂快的。我说没啥,耽误乔专干你下班回家了。乔苗苗说啥专干,叫乔姐,我没家,我住302。
晚上,几个房间的灯亮了,有播放电视的声音,我打来一桶水,洗了洗躺下看书,但心里乱糟糟的看不下去,想起乔姐“节约”的话,于是关了灯。
迷迷糊糊就要睡了,灯又打开了。甄专干回来了。
甄专干说,打麻将呢,想着新来个人还没见呢我又回来了。
我坐起来给他倒水喝,他说不用,还客气呀,咱都一家子了,你看。他用手将我和他划一条连线,递给我一支烟。我说不会。他说乡里弄事不会也得会,这是基本功。来,烟又递了过来,“啪”地火也来了。我说你以后还得多教我。他说那差不了,我当乡干部四个年头了,给你当个启蒙老师没麻搭。他问我家里情况,问我来之前干过啥,我一一作了回答。
甄专干是省农大毕业的,来山坪前在大王镇当土地专干,吃吃喝喝,滋润了两年,组识部说你只要在山坪一年干出成绩,就提职回城,没成绩就干两到三年。他一来山坪就对书记镇长说,啥事最难日弄我就专去日弄啥,好歹是一年。镇上这就让他干了计划生育。他哈哈笑着说,你猜咋?咱这一年一个超生的没有,创了记录了!啥是成绩,这就是成绩!
甄专干说,到农户家里,啥话不说,看到啥干啥,喂个鸡弄个院子,农忙了下地干上一阵子,吃的喝的有了不说,关键是把咱的事办了,除了计生,那个税费征收呀、乱砍滥伐呀、占地盖房呀、吵嘴打架呀、婚丧嫁娶呀,多了,球长毛短的,揽住啥你得搞教啥,你要是呼三喝四的,人家就不尿球你了!和那些男人搞顺溜了,女人的就好日弄了。
我给他添上水,拿一包烟给他,抽出一支点上火,他兴致大发,说这么好的烟,享受呀,深深地吸进去慢慢地呼出来。我打听我想了解的东西,他就津津有味“不吝赐教”。他可能是想着自己就要走了,才有这样好心情的。最后他说,你要搞计生,不是我吹,我还真得给你当老师呢,我有这方面的高招诀窍,行行出状元,我可是名副其实,呵呵。说到乔姐,他说“那女人苦命”,几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真的风雨交加,我不夸张,乡领导派她丈夫抢修线路,不想就被电死在变压器上了。命啊就这么简单,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不要让县里检查双文明建设的领导黑灯瞎火不舒服。后来乔姐顶替丈夫在镇上做了杂工,后来又做了事务专干,两个孩子由乡下的公婆带养,她每月付给生活费。
把我和甄专干安排在一起住,太正确了,看来乔姐识人懂事,连新人培训这样的事情她都考虑到了,真还是个难得的内当家呢。
终于,甄专干累了,说着话就睡着了,鼾声如雷。我怎么也睡不着,甄专干的话在我脑子里四处奔突,我想我是猴子掉井里了,上不得下不得,唯有靠甄专干的“高招诀窍”来救我了。想到这儿仿佛又有了一点安慰,吉人天相,明天我请他喝酒好好讨教,为了“成绩”,为了不在山坪镇熬日子。
虽然这样想,心里还是15个桶子打水,7上8下,这辈子要想在官路上混,乡镇这一关怕是躲不过去了。这一夜,梅洛在我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她的那种醉人的温柔和体贴,也就一直强烈地浸袭着我,身下骚动鼓突,血液汹涌着焦渴不已……
4
早晨正在洗漱,乔姐笑眯嘻嘻走了进来,说甄专干,镇长说了,让你带上廖亮下乡,教教廖亮,过两天廖亮考试不过关你要负责。甄专干乐呵呵地说:没麻搭,包我就是了。
要去的村子是栗树坡。摩托车在山道上不紧不慢地颠簸,有风迎面吹来,冷森森的,像小刀片在脸上胡乱地割。我伏在甄专干的脊背上,看看地看看天,远处的山林雾气漫漫,瞭望不尽。太阳斜射过来,树缝里跳跃着金黄的光芒,鸟雀飞在林间,很多背背篓的人(大多是半大孩子)在山坡上活动,甄专干说那是弄栗子、弄山菜的,也有弄草药的。说这地方苦焦吧,上了山就能弄上吃的,你在山里10天不带干粮保准饿不死。政府要是有钱投入,大搞林植产业,这地方还是有前途的。这里远离城市,原始生态好,从国家开发西部的大政策看,有利条件还是蛮多的。
到了栗树坡村,没想到妇女主任是个30多岁的男人,名字叫水方。我很奇怪。甄专干介绍了我,我说水主任你这姓还挺特别的。水方说,姓是前辈子先人传下的,就这么个,特别的是咱这山沟沟人住得散,搞计生要跑路,沟沟坎坎的,女人受不了,就得弄个男妇联。还要特别的是,我干的这个活活儿很日悬,一要让男人日腾好,二要让女人肚子不能起包包。他朗朗地笑,话像顺口溜,嘴里喷出的烟雾在头发上飘。我们也都朗朗地笑。水方又说,今个领导来巧了,刘花花给儿子做满月,大干办呢,唉也是怪球得很,劁都劁球了又怀了,该别介有个儿子。
刘花花是栗树坡的老大难,生了两个女儿,还非要再生儿子,任谁都做不下工作,两口子说你就是罚我个倾家荡产打游击我还得生儿子。甄专干年头来的,跑了几趟栗树坡,六个结扎的一个都没做成,为这事他一筹莫展。一天夜里,他有了主意了,一星期没下乡,天天泡在卫生院,又喝酒又吃饭。再到栗树坡,刘花花就由丈夫陪着乖乖地到镇上做了手术。碉堡攻下来了,以点带面,其他几个也就跟着顺利地做掉了。
刘花花是做了结扎之后又怀孕的。水方发现时娃娃都怀了7个月了。
水方气势势地问:你咋日弄的?
刘花花嘿嘿地笑,说你公家扎也扎了劁也劁了,那我的坑坑还不放萝卜啦?
水方无话可说,马上跑到镇上去报告。甄专干平静地说:结扎又孕那是意外,你我没球啥事。工作是做了的,意外是存在的。
刘花花一见甄专干,就象抱窝母鸡,翅膀煽着咯咯地叫,好是一番亲热,说我就念叨领导呢,今个喝不饱不能跑。她丈夫是个敦实汉子,开三轮车拉了桌子板凳进来,扑过来就把甄专干抱起来轮了一圈,乐得两眼放光,说:我还说哪天赶集去看你,带她们娘母子查查身体,专门请你喝杯子喜酒呢,这来了,啊呀这个,我得给你弄好酒!
甄专干高兴,多喝了几杯。回镇上是我开的摩托车,甄专干坐在车后座上,抱着我的腰,到了镇大院还是乔姐扶他下来的,我本想请他晚上喝酒也喝不成了。
乔姐告诉我有一个姑娘打了电话,让我回过去,我想肯定是梅洛,一看号码果然是她。
来到山坪镇,本想给她打电话说说情况的,不料想现实与想象相距太大,我想不出应该给她说啥。昨晚我给她打电话,但手机没有信号。我在沙石岗和栗树坡都曾试过,手机根本不配合,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全然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了。
一连几天,甄专干带我跑下乡,常常突然间就放开嘴大唱,憋造出来的粗哑嗓音,山上沟下地乱撞:走在路上/阳光明亮/我们的心情——花儿一样……
每当这时,摩托就兴奋地扭来扭去,他也就停住再“嗷嗷”喊上两声。我静静地笑。他即将离开,我才刚刚到来。我怅然四顾,山寂人稀,山野依然空气清新。
一天早上,我和甄专干又要下乡,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走进来,这男人叫骂着,怒不可遏:狗日啥社会了,他妈还想当恶霸地主呀!
一个很帅相的小伙子用手指着:骂骂,再骂老子连根给你断掉,不信治不了你!
乔姐在楼上喊“廖亮”,并向我挥了挥手,意思是“快走”!
5
甄专干说下午有会,我们在村里吃了中饭就回到镇里。镇长招呼我,我去了他的办公室。镇长说小廖,你去司法所找梁所长,把早晨打架的事处理一下,学着点,以后常要用呢。
梁所长和我先到打架现场看了看,又叫上打人的小伙子一起来到卫生院,挨打的男子头上缠了绷带躺在床上,见我们进去,欠欠上身不说话,睁圆了眼睛,怒气满脸。梁所长一番调解之后,严肃地说:张四石的医药费由向来华全部承担;张四石的误工费由张四石自己承担;树干长在张四石家里的院子里,树就是张四石的,不论谁(包括张四石)想要砍伐此树,必须先要向有关部门申请批准,不然就是违犯森林法。梁所长让他们在调解书上签了字。向来华愤愤地扔了笔:他妈×哪家的王法?树欺负人,法就不治了!梁所长又说,你们哪一方不服,可以向当地法院提出申诉。
听了梁所长的调解,我又起草了调解书,基本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张四石和向来华两家人是邻居,都住在街面上,张四石的父亲和媳妇长年病着,干不了啥活,靠出租一间小屋维持生活,张四石打临工,一个孩子上学,日子过得极不景气。向家做栗子和其它山货的收售生意,日子热气腾腾,生意大了屋子就小了,就想着掏点钱把张家的房子买下来,或是买一部分也行,但张家父子高低不依。向来华不止一次骂张四石说:他妈天意不可违,树都撵过来了你球的还拧个啥劲!说也奇怪,张家院里一棵山榆树长得郁郁葱葱,兴旺得惹眼,但三分之二的枝干却是斜刺里笼罩在向家,夏遮荫冬挡雪,一身子扑了过去。这次向家找理由说,栗子堆在院里见不了太阳都霉了,树是你家的,你不处理“我就把伸进来的全锯了”。早晨要锯树,两个人就动上了家伙。
我和梁所长从病房出来,迎面碰见一个女医生,四目一对,互相都愣住了。可马上,我心头一亮。梁所长笑笑,前面走了。
我说:你不是那个……
女医生嘴一抿笑了:是啊,卖草药的。你乡官呀?
我说:你都跑这来了,下回买药,我哪找你?
她调皮地一歪头说:下回呀,送药上门。
我和她都很高兴。她告诉我她叫石艳玲。
6
晚上召开镇干部大会,四五十人集中坐在会议室的前几排,镇长传达了书记的指示,安排了后两个月的重点工作:一是所有干部要在自己的工作区内,作最后的冲刺,努力创新,完成任务。二是要写一篇名为《山坪镇经济发展方略》的报告,必须结合实际,言之有物;尤其是对提出的新上项目,要具体,可操作性要强。年终的干部考核以此作为重点。最后镇长说,给大家补一个月工资……话没说完,响起一阵欢声。
回到宿舍,甄专干说,廖亮,我是剩这最后一哆嗦了,写好写孬就那样了,你可是来日方长,瘸子走路一撅一拐都得放到窝窝上。甄专干躺在床上,打火机一响,云云雾雾的“神仙”上了。我说甄领导,我都愁死了,我自个都没方略呢哪还有山坪镇的方略。甄专干呵呵地笑,有点幸灾乐祸。我趁机说,你都要当领导了,还不把那高招教给我?甄专干看我一眼,抽着嘴角笑一下,说教你也罢,看你挺灵性的,人也实诚……他卖个关子暧昧地笑笑,又说,你那好烟好酒派上用场了……
我忙说:没问题,你说怎弄就怎弄。
终于,甄专干要把他的“独家秘笈”告诉我了。我的心怦怦地跳,仿佛抓住了一根向上攀升的绳子……
廖亮电话!乔姐的声音。
我跑出去到2楼,一接,是镇卫生院石艳玲的。
乡官会开完啦?忙啥呢?
我说压床板呢,你呢?
她说我值班。
7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没有睡着。是为石艳玲迷人的眉眼?梅瓣一样的觜唇?还是为她所说的一切?
石艳玲也是大学毕业生,学的是中医,她先后在省城的3家医院和3家药店应聘打工,说起那段经历,她说“像是做了一场恶梦”。每次试用期满的时候,人家总会找岔子不给你工资,一月的收入生活都不够,爸爸去看我,我就回来了,一路我都是哭着的。爸爸就是这医院的中医,老牌中专生,几十年没离开过家乡……
我与她可说是同病相怜,殊途同归。可在她眼里,我能到山坪来工作,无疑“是个英雄”,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呀”,说我和她是反跳龙门,虽然有点调侃,但那真诚地赞美还是溢于言表的。说到她的家庭,她说她爸就她一个女儿,她原来一心想走出大山,但现在想法变了。那天到县城是和她爸一起去看市场、选择店址的,她爸有个愿望,想在山坪镇收购加工中药材,在县城坐诊出售,山坪的中药材种类齐全,品质上乘,不利用真是暴殄天物。石艳玲的很多想法,使我对山坪的认识和了解无形中又进了一步。难能可贵。
山坪的早晨凉凉的,空气在睡梦中沉闷着,有几处亮着灯,张望着早起的人。我是第一次在小镇的街道上漫步,有意无意间就发现了张四石家那棵山榆树,看去真有点附炎趋势的样子,我不由笑了:主人不为它生气那才日出怪了呢!我转了一大圈回到政府,喇叭里广播操的音乐雄壮地响了起来,干部们都站好了队开始作早操。太阳出来了。
吃早饭时甄专干说,小廖你几点回来的,我都睡着了,今个我看就歇缓一哈,你在政府周围做个考察,弄弄报告的事。我嘻笑着说,我听领导的,出门在外全靠领导。
在街上走着,脚就到了做生意的向来华家。向来华家的大门,可以开进去小四轮,院里屋里到处是各样山货,头顶张家的树上都挂满了东西,让人赶到拥塞和逼狭。隔壁有张四石骂鸡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是指桑骂槐。向来华见我找他,并不很热情,我说明来意,他才逐渐有了兴趣。
向来华说,我是想把生意做大,可你看这点窝窝子,要能有个转身,咱还能和张四石打架,邻了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说:你是说生意还能做大?
他坚决地说:那莫麻搭!
我说:要是给你弄个宽展地方……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头:我给你磕头,分成!我要是有个好窝窝子,你再看,不是吹!
他兴头十足的神情感染了我。
你有办法?他又紧追了一句。
我说: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他说:这就是个鸡窝嘛,车进不来出不去,进来了没处停,停谁家门口谁不愿意,我要有能耐我就在国道上开条街,为啥都往这鳖窝子挤?
我说你抽点时间,咱俩出去转转。
他欣然同意:行,明天集就忙了,这乎子就走。
向来华一边和我转悠,一边给我指指划划,说这窝窝子穷是真的,不假,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搭就应该以山为主,山多地少嘛,两头吃哪头都吃不实落。
我如果不是在山里跑了这么多天,我会认为向来华是在夸夸其谈,而现在,他的话,却重重地放在我心上了。我对这个年轻的生意人有了好感和敬意。
从国道转了下来,我说小向,你喝酒不喝,中午我请你。
向来华精神一振:咋不喝?闲没事了就是喝酒!
我说这里你熟,找家好的。
走进一家门脸体面的饭店,一眼就发现那个骂镇长要钱的胖女人,我说走吧,向来华说这是镇上最好的,别家怕你看不上眼。我想,怪不得店老板出言不逊,店大欺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镇政府在山坪的地位可见一斑。
我说那就这儿,不过我有个建议和你商量:请张四石来,咱仨一起喝一杯你看咋样?
向来华愣了。
我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你们一墙之隔,还是和气生财的好,一个人发不了财,以后你们说不上还是联手呢,给我个面子!
向来华在我肩头捶了一拳,点点头。
我喊一声老板!胖女人过来了,她欢乐地笑着。
我说请你打发人叫一下张四石,就说镇上有个人请他,不要说向来华也在这儿。我又说吃饭付帐,你放心好了。
倒茶上菜的功夫,张四石来了,头上还缠着绷带,看到向来华,他立住脚不动了。我拉他过来坐好,说向来华向你陪情道歉,我来沾光喝一杯酒。张四石不吭气,瞪一眼向来华,把头别向一旁。向来华端一杯酒,说张哥,来,我顽球一个,你给廖领导个面子。三说两说,三个人就一起举起了杯子。
这顿酒喝到下午三点结束。出门的时候,向来华拉着张四石的手,有说有笑。
8
一个月以来,下乡走点,有时是和甄专干一起,有时是我一个人,甄专干真还热心,走走说说,我很长见识,几次喝酒他都过量,害得我就像跟班一样。向来华那里我又去了几次,他也来政府找过我,我们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能在山坪镇新建一条街,他受我委托,找了镇上开店的商户,大家竟一致赞成,说是“这乎子建我们立马掏钱,几辈子人窝在这搭,腰腿都弯球了”。我说这事真要成了,小向你想不想在县城开个店面?我老爸搞税务,给你搭个手啥问题没有。向来华一下又兴奋了,说啊呀我的妈,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呀,快快我的领导,今天这个酒是非喝不可了,就当我请你爹!在沙石岗村聊起山坪,独臂子张说,镇长给我把“残废”办下来,我也上那搭开上个铺子,闲球上两年,就该蹬腿腿子了。我说,你那残废上头能认?他说,开山造田是为公了又不是为私,咋个不认!
这段时间,石艳玲还约我去了她的家里,她的爸妈热情地接待了我。两层小楼上面向阳的一间是她的闺房,主色调是淡淡的粉红,雅静温馨,勾起了我对“家”的向往。我从一开始就叫他小石,可她说,我爸妈都叫我艳玲,就你叫我小石。她那甜甜的声气里含着暗示,嫌我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她说话时恬静柔美,眼睛里笑意盈盈,不像梅洛说到高兴处会放声大笑,有啥喜欢的事了,上来抱住我就是一顿热啃。面对石艳玲,想起梅洛的亲热举动,有好几次心情激动得都要失控。虽然如此,撰写《山坪镇经济发展方略》的思考一刻都没有停顿。
《方略》的开场白写好了,五个基本主题只写了大要:一、坚决执行国家退耕还林政策,调整产业结构,禁牧育林,开发山林资源,做大山货产品:药材,栗子,蘑菇,山蕨菜,野味等。二、发挥政府和个人两方面的优势,在国道685桩号处建一条商业街,争取上级政府立项投资,长远着眼,统一规划,所建商铺谁出钱谁拥有谁得利,方便集市贸易,走出山窝坑,3天集改为2天集,吸引镇外村民,开辟大市场。三、镇政府或者镇政府支持鼓励有实力的生意人成立山货公司。四、支持个人或镇政府自办饭店宾馆。五、招募有钱人承包荒山,享受国家优惠政策。
《方略》上交之后,我忐忑不安。我才到山坪几天,怎就有了颠覆山坪的“思路”?难道镇上历届领导、众多干部就没有想到看到吗?或许是他们想得更加深远?抑或是都有凑合两年走人的寡妇思想,所以才不把山坪人、山坪镇放在心上?我这样做,是不自量力?还是我真的想在山坪干出一点成绩?我困惑不已。梅洛一次次打来电话,说我再不去看她,她就会变成别人的媳妇,“你不在乎吗?你干了多伟大的事业?千万记住,你那是镀金,别抱个棒槌认成针(真)!”
两天后,吃过晚饭去会议室看过新闻,想再看看别的节目,但银屏上的雪花比院里的还大,声音也吱吱啦啦,好心情都会被搅得索然无味。下了楼,雪还在飘,很是温和,我向卫生院走去,心想石艳玲会不会值夜班?
医护室里,果然是石艳玲,白衣白帽,湖蓝色的羊毛衫从领口露出来,像一朵盛开的马蹄兰,映衬着一张娇嫩白皙的脸。她正低头在一本病历上写着什么,我走到跟前,她没抬头说:大忙人来了?大作写完了?
啊……大夫。我憋腔作调说话。她说装吧你。两人同时发笑。我说今天我陪你上班,她说真的?抬头看我,站起来,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一株美人蕉盛开在我的面前,我浑身一阵激颤。我说不出话,看着她,她看着我。
大夫,滴莫了!走廊里有一个孩子的叫声。
石艳玲疾步跑了。
一时无聊,翻看病历,却隐约听到镇里的广播在叫我的名字。我等石艳玲过来一说,美人蕉又成含苞一朵。我说我看没事了再来。她抿嘴颔首。只听广播还在“廖亮廖亮”地叫唤!
梁镇长一脸和蔼,说廖亮没看出啊,你还是个有心人。我意识到我的《方略》被他看中了,心下窃喜不已。镇长说廖亮你来的时间短眼光不短,有思想,很大胆。我们做工作就要这样,闹实的,捞干的,小打小闹那是王小二过年。镇长的称赞我始料未及,只感到在镇长心里也闷着一把火,见了干柴就“呼呼”地燃烧开了。镇长说县里那帮老爷,庙小神大,哪个都认为自个是盘菜,屎没出来呢,屁先把人熏倒了,咱不找他们。他问我,在我的同学堆里有没有搞规划设计的,以我私人的关系请个能人过来搞个规划图,镇里马上成立专项小组,实地分析,具体论证,扎扎实实闹个报批方案出来,争取明年开春动工!镇长一下把我的火点起来了,我激动得有些战栗。我的同学里面没有搞规划设计的,但梅洛父亲是×市规划局的总设计师、副局长,指派这样一个人还不易如反掌。我对镇长没这样说,只说×市的朋友圈子里有。镇长立即说,打电话不管事,你明早动身,你拿来的烟酒还放着,给你带上。我说镇长你放着,我还有。
我想再去卫生院,又怕镇长再找我。
甄专干不在宿舍,乔姐来了,给我送来一壶水,说小廖你可是个活泛人,镇长把你喜欢的,他到这两年了对谁笑过?说是乡改镇,发展外向型经济,招商引资呢,实际是猫叫了个咪,毛褡裢换了个线口袋,啥用用没起,钱反倒花了一浪趟。你都看到了,镇干部下乡,就是要命(节育、坠胎)要钱(收税款),梁镇长也真够难为的,书记泡病假,工资不能按时发,一个肩膀几副担子挑着。唉,他巴不得来个干家呢,这回,喜欢上你了,这么个你的前程也就旺相了。
我说好我的乔姐呢,我也是走投无路,来了,不干咋办?我移开话题,关心地问乔姐,我来山坪这长时间,还没见你回过家呢?谁知乔姐头一低,以手掩面,一声抽泣,快步出门去了。我真不会说话,发不了工资拿啥回家?乔姐想起家里的孩子了。
赶大早起来,我就去了卫生院,街路上黑一道白一绺的,像戏剧里须生的长胡子。石艳玲正在做交班记录,脸上的明艳少了许多,看她疲惫的样子,一准一夜未眠。我告诉她我要去×市,她头一低,停了停,然后抬头玩笑地说,梅洛见你第一眼她会作个啥?我笑了,不加思索地说:拥抱!她瞪我一眼。我说你要带啥东西?她说“把心带回来”,笑是勉强的,且还问我要不要钱?
坐车走到路上,我给梅洛打了手机,说下午就到×市,梅洛一听,呼呼呵呵撒开娇了,我能想象出她扭动身子的情景:真的假的,啊呀咋早不说嘛!
梅洛专为我开了宾馆的房间迎接我,但她却还在上班,她说她尽量提早过来。梅洛在市国土局上班,是她父亲为她安排的,去年是拿工资“临时帮忙”,今年是“占一个行政编制的公务员”。
梅洛电话说,洗洗澡,干净点!我“嗯嗯”称是,说你要放嘴里,我还得去买福尔马林消毒。梅洛在俏笑声中挂断了电话。
下午4点,当电视上一位功夫奇绝的妙龄女子坐在山顶上吹箫的时候,房门裹着一股风被梅洛推开了,她先是一怔,然后用脚把门向后一蹬,随着“嘭”一声响,飞过来的梅洛就把我扑倒在双人床上,急切地接吻使我们气喘吁吁,换一口气,我与她又缠绕在一起,耳边除了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梅洛放纵的呻吟声之外,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其实这时夜幕早已笼罩了这座城市。
路灯车灯像一条璀璨的长河从楼下汩汩流过,霓虹灯点缀着街市的繁华,我头脑里突然幻化出山坪镇、还有石艳玲那娇柔的我几次都想触摸的脸颊。梅洛在洗澡,水声哗哗。这间屋子一晚上368元,而乔姐一个月的工资才不过580,且还几乎是半年停发。
当啷!梅洛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卫生间仍是水声哗哗。我拿起手机一看,身上的血“轰”地冲上头顶,我放下手机,又拿起手机,手机上的内容仍然让我不敢相信我自己:叫我不想你,红红太阳西边起;叫我离开你,除非世上没有你!洛儿,你在哪里?
梅洛从卫生间出来,浴巾裹住细腻滑润的肌体,胸前的“高”,曾把我迷得天翻地覆,即就是此前的两个多小时,我都还沉醉其中,而现在,我的心仿佛掉在了冰水里。梅洛说着啥有趣的话,我没太注意听进去。她拉我下楼吃饭,饭也吃得无滋无味。可我还是给她说了请他父亲无论如何派一个设计师随我去山坪镇的话,没有报酬,最多也就给一点山珍野味。她说她“回家就给爸爸说”,明天再早早来陪我。我不知道还给她说了啥话,只觉心里沉甸甸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梅洛来了。我对上床没有了激情,本该奋勇突击的时候却就突然疲软下来,梅洛抱住我的腰问“咋啦”?我说昨晚没睡好,头疼。不对!梅洛说,你昨天就奇奇怪怪的。她用手捏住我的鼻子说,你看我的手机了?小心眼。我啥也没说,穿好衣服长叹一声。
当啷!梅洛的手机又来了短信息,她和我同时把手伸向床头柜,可还是被我抓到了,短信说:给我点时间,给我点空间,把你摆在席梦思中间,啃你的舌头尖尖,舔你的咪咪边边,摸你的肚脐圈圈,插你的两腿中间。梅梅,回答我!
我的五脏六腑一时开始抽缩,猛地,我把手机向墙上砸去。
梅洛跳起来:你疯了你?
我怒视着梅洛,两把手攥住她的胳膊。
梅洛哭了。
我松开手。
我强忍住愤怒。
我告诫我:你不是为和梅洛约会来的,你身负山坪人的重托!我拣来梅洛的手机,拆下话卡,装在我的手机上。我说,反正我在乡下也用不上这个,还是你用吧,你催一下你爸,看我下午几点能和设计师走?
梅洛避开我故意岔开的话题,说这都啥年代了,你还会很在意那事吗?我的第一次是给你的,你还要我怎样?不知怎么,我脑际极快地闪过石艳玲的笑容,那笑容在我心页上强烈地动了动。
9
车在高速路上疾驰,城市的繁华在我心里一点点褪去。
此时,山坪镇,梁镇长,独臂子张,乔姐,向来华,张四石等,不断叠现在眼前,我的心像有一双小手撕着那样一颤一颤地疼。为这疼痛的,还有甄专干“透”给我的“独家秘笈”:大夫给结扎妇女肚子上拉个小刀口,接着缝上,不扎输卵管,怀了娃谁都没责任。当时我吃惊得瞠目结舌,而就是这个甄专干年底就该升职了,现在再一次想起,嗓子由不得竟还有些焦灼。
在我想到石艳玲时,我有了归心似箭的感觉了。虽然梅洛说,无论时事怎么变化,她都不会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