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視好嗎?」

  雖然電視畫面和聲音對老伴已經沒有太大意義,老趙還是會在固定時間播放連續劇,因為那是老伴唯一嗜好,而且總會隨著劇情起伏大笑或流淚,記得有一次,女主角不斷纏著男主角問幸福是什麼,阿蕊看得入戲,竟仰頭用認真表情對老趙說:

  「幸福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傻瓜,那叫做白頭偕老,真是連續劇看太多了。」

  當時阿蕊握住老趙的手,細聲的說,都可以都可以,反正就是這個意思。

  三百年來我看過無數次情感糾纏,有年輕的放蕩輕狂,中年的相輔相持,以及老年的攜手為伴,每種情感都有不同的階段意義,但老年的相伴無疑最能撥動心弦,因為相扶終老需要無數次原諒與無悔的愛,長期的互信互諒,完全瞭解與接納對方優缺點,這需要磨合與歷經滄桑才能養成,絕對不是連續劇般隨便許諾便能廝守到地久天長,可惜這個世界太繁忙,誘惑和理由太多,個人意識更是大幅擴張,使得白頭偕老對很多人來說只是純粹夢想,所以老夫妻的施與受,深深烙入我的腦海。

  天色已暗,老趙走進廚房將最後一碗白飯熬成粥,熬得稀稀爛爛,不加醬油,也沒有瘦肉,只是半鍋宛如清湯的粥。老江送來的米已經見底,張大姊包來的菜也已吃光,里長送的泡麵有一搭沒一搭,任憑翻遍口袋也就那幾個銅板,想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水電瓦斯等基本花費,老伴的營養品和藥錢,倆老餘生的種種,怎能指望救急變救窮,所以只能是一碗飯熬成的半鍋稀粥。

  「喝點粥,明天再幫妳加些肉。乖,張嘴,妳先吃,我還有。」

  雖然每次都要像哄小孩吃飯,但老趙知道這是老伴對自己的不捨,怕喝了那碗粥後就什麼都沒有。想起在區公所的情景他就一肚子氣,當時自己苦苦哀求,甚至放下年邁身段跪在地上磕頭,工作人員還是堅持自己名下有房產,儘管是間四十年的老公寓,依舊不符合低收入戶輔助條件。那又怎樣,難道要把房子賣掉,然後帶著中風無法動彈的老伴睡在路邊才能得到施捨?可惜工作人員的表情依舊如法律般冷漠,最後還是只能仰賴街坊鄰居和里長,才能渾渾噩噩過了這些年,如今面對老伴的不捨,老趙愧疚只剩最後半鍋稀粥。

  「照顧無法動彈的老伴八年從不喊累,真偉大。」

  怎能不累?都七十三了,閻王早已登記有案只等時機來臨,剩下的殘軀也掌握在勾魂使者手中,所以每當老江如此誇獎,老趙總是低頭不語,不敢承認身體已經不堪負荷,不敢承認自己已經心力交瘁,累在歲月斑駁痕跡裡,累在飢寒交迫中。但是再怎麼累怎麼心力交瘁,每當看到逐漸枯槁的身體,消瘦無肉的臉頰,以及那雙曾經陪伴無數蒼茫的手,老趙總會打起精神,不讓老伴發覺自己已經七十三歲,兩人依舊是青春纏綿,互許互諾的年歲。

  這裡必須再次聲明,人的生死定數雖然閻王登記有案,但剩下的殘軀並不掌握在勾魂使者手中,我們如同社會局員工,凡事依律辦理,不得徇私推諉,時機未到縱然鐵鍊在手也不可貿然拋出,更不可能運用各種方式縮短瀕死人的壽命,所以社會局員工狀似無情無理,卻如同勾魂使者的守則,一切按律行事避免動私念,否則後果是天下大亂,所以很多世事必須多方思考,不能一昧濫情理盲。

  囫圇的把剩餘湯粥吞下,老趙走進廚房將碗洗淨,放回碗籠,用抹布擦拭爐面,把每樣東西放在定位。老伴一向堅持廚房要乾乾淨淨,做出來的飯才能美味健康,老趙沒有忘,八年來總將廚房保持得潔淨清爽。把收下來的被單疊好,收進衣櫃,用掃把前前後後清掃一次,桌椅下,床鋪下,電視櫃兩端,所有邊邊角角全都不能放過,因為老伴說再窮再忙屋子也要整齊潔淨,才能展現主人的氣節風範,老趙沒有忘,八年來總讓屋子一塵不染。

  整理完裡外,老趙滿意的站在床邊觀看,他相信任何人任何時候進來都不會失去體面,不會認為老伴長年臥病不起,自己又拖著年邁身體,家裡就髒亂的宛如垃圾場,這是兩人僅有的,最後的尊嚴,他必須為老伴堅守。

  「感謝妳陪我走過那麼多的快樂與哀傷,今生不能給妳的,希望來生能補償。」

  蹀踱過往蒼穹,永恆的忠貞瞬間已成兩頭白髮,一個孱弱不堪,一個再也無法起床,而且隨時都會變成火葬場裡的煙霧,逐漸被人淡忘,但老趙仍無然怨無悔,因為兩人早已緊緊繫在一起,生生世世,亙古綿長。

  生死簿清楚記載接下來的發展,我雖不忍卻只能冷眼旁觀,一如所有案例,我無權改變任何結局,只能靜看老趙撫摸阿蕊的臉,那張曾讓他動容,能逗他哈哈大笑,如今卻枯槁乾癟的臉。想到這裡老趙不禁悲從中來,不小心讓一滴淚落在阿蕊手上,床上的眼睛也因此雲出紅光,這讓老趙更為不捨,彎身低頭親吻阿蕊的臉龐,卻看到阿蕊眼角緩緩流下兩行淚,落在兩顆糾結的心房。

  「時候不早了,該睡了。」

  拉拉被單,確認老伴不會受寒,老趙看著眼角那兩行淚,顫著雙手拿起一旁枕頭,罩在阿蕊臉上,用力罩著,很用力的罩著,罩了十分鐘,或更久,確定阿蕊斷氣才鬆手,然後淚流滿面全身顫抖,看著終於停止呼吸的阿蕊說:

  「對不起,我真的愛妳。」

  勾出阿蕊魂魄後,我示意她一旁等候,她是少數不需上鍊套鎖的新魂,而且沒有茫然錯愕表情,面容平淡安詳地對我微笑,彷彿一切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不但坦然接受,而且心疼地望著老趙痛苦的臉龐。

  親手送阿蕊上路後,老趙哀痛的坐到桌邊,桌上放著一張檢驗報告,上頭粗字耀出檢驗重點:「趙旭東,二期肝癌。」老趙沒有多看一眼,而是拿起最後一杯高樑仰頭飲盡,然後開始用膠帶將所有門窗縫隙封住,再走進廚房拔掉瓦斯桶的塑膠管,將殘餘的瓦斯全部釋放,最後走回客廳,爬上床,躺在阿蕊屍體旁,握著已無脈搏的手,輕聲地說:


  「阿蕊,等我,我馬上到——」

  等待瓦斯裝滿肺部的時間有點長,所以我走到老趙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胸口,傾聽逐漸微弱的心音,瞭解他對老伴的愛與不捨,雖然旁人很難完全理解與接受,卻是世間少有的生死與共,也是我三百年來首見,首次執行任務時由心漾出情感,所以時辰到達時我沒有用勾魂鍊,而是握著老趙的手,輕輕將他的魂魄拉出身體。

  夫妻倆在另個空間重逢,八年後再見老伴能站立,能對自己綻開少女般的笑容,老趙激動得無法言語,只能用泛紅雙眼傳達情感,阿蕊輕緩的飄到老趙身邊,攬住他的手,用行動表示天長地久不須言語交流,真情盡在靜默中。

  時辰已到,我示意倆夫妻跟隨走向幽冥道,幽冥道上漆黑又寂靜,我卻清楚看到阿蕊牽著老趙的手,面帶笑容的說:



  「幸福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後註:

坦白說,寫到這裡幾乎寫不下去,因為當初只是一個念頭,想說站在死神的角度會是怎樣情境,下筆後才發現,要想出許許多多應死又具意涵的故事有實際困難度,所以寫到這裡就用這篇舊作來改編。


但說出來各位可能不相信,就在我幾乎放棄時,突然靈光湧現,甚至睡覺也會夢見故事,我幾乎不作夢的,卻好像真有人利用夢境告訴我他經手的故事,感覺真的非常神奇,所以死神日記的故事才又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