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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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二月的高雄仍有淡淡寒意,夜空有星光顫動,河面蕩漾霓虹燈七彩光芒。走在河岸,微鹹空氣拂過略濕花瓣,早春的料峭在幽靜中揣摩去夜記憶,驚起河面一陣漣漪。

  很久很久以前,這段河岸並非如此單純寧靜,從這頭到那頭,盡是炫目耀眼的璇旎燈光,喧嚷整夜繽紛燦爛。那時,整排站立的流鶯會在扭捏中為暗夜綴上點點紅妝,讓疲累的都市加添幾分衝動慾望,印象最深的是曾見一位頗有年紀的婦人,抹著濃妝瑟縮在樹下,乍然望見宛如形將凋謝的牡丹,在寒風中逐漸剝褪,墜在霉濕腥羶的泥地。曾經懷疑那樣的年紀怎有勇氣忍受拒絕,畢竟人們總是喜歡嬌豔青春的肉體,但想法卻總是淹沒於淒怨眼睛裡。

  然而,不管是妖豔的狐狸精打扮,或是裹著褪色外套的老婦,都能吸引不同的慾望,恒如每一種花蕊都能誘惑不同的蝴蝶,但終年孤立河岸的心情卻很少人深探,那一張張欲迎還羞背後,是否氾濫著波波蒼茫,使她們一再跌落歲月酒甕,終日醺醺然。

  河堤一邊有欲迎還羞的鶯燕,另一邊則是參差不齊的樓房,其中林立幾家霓虹璀璨的餐廳與酒廊,但不管是霓虹璀璨的酒廊,還是燈光昏暗的樓房,都不會是尋常女孩佇足的地方,直到我在閃爍燈光中,望見那張純真底下的不安臉龐。

  初識她時很快便被開朗個性吸引,尤其笑容彷彿爆竹般衝擊心坎,每當並肩靜坐時,總有一股衝動想撫觸柔細髮鬘,然後掬一把淡淡馨香,有時她會嗔嗤一聲,漾起紅暈吐出盪人欲醉嬌響,使人不經意鼓盪胸臆裡的潮騷。

  夢是餐廳服務生,大我兩歲,家住三重,因為某種沒有告訴我的原因而來高雄。任何人都必須承認夢是非常漂亮的女孩,簡直像少女漫畫裡的女主角,烏黑秀麗的長髮,充滿靈氣的眼睛,雙唇紅潤得讓人想咬一口,身材好得會勾引人將她攬入懷中。每當我在台上演奏時,她一有空都會站在綠竹盆栽旁看我彈唱,然後總是第一個鼓掌,用冬陽般的笑容用力拍手,還會準備飲料讓我潤喉,有時杯子下還會壓張紙,要我等她下班一起去吃宵夜,或是買點心去她的租屋處,她坐在床上披著棉被,我坐椅子上互聊心事和經歷,夢很少說自己的事,每次都會把話題岔開,築起一道厚牆不准任何人逾越,隱約只知道夢的母親早逝,父親不務正業,除了愛賭博又酗酒,還有嚴重的家暴紀錄,對此我感到非常心疼,完全無法想像拳頭怎能擊在美麗臉頰上,所以大部份時間她總是聽我講述而大笑,或泛著淚光表情哀愁,有時她會要我坐到床上,要我攬住她的肩膀,然後默默坐到天亮,直到某天我極度疲倦而睡去,醒來發現夢蜷在身邊,而且正在親吻我的唇。

  「你睡得好沈,讓人忍不住想親你。」

  「這有點奇怪,應該是男生見女生睡得香而忍不住親吻。」

  「你管我,誰規定女生不能主動親男生?」夢躍起身梳理頭髮和皺掉的衣服,然後回頭嫣然微笑說:「我喜歡你在台上彈吉他的樣子,很專注,很浪漫,今天發現躺在你身上很溫暖。」

  那天起我們的關係變得很奇妙,說親膩不親膩,總保持一定距離,卻又比好朋友還要知心與信賴。

  沒多久夢辭去餐廳工作,但兩三天就會打電話要我去租屋處,同樣一起吃宵夜,聊天,笑鬧,說心事,抽菸,沈默,抱在一起睡覺,假日空檔我會載她四處逛逛,她最喜歡坐在愛河邊看粼粼波光,常看得出神,彷彿靈魂脫離肉體飛到我不知道的地方,但不管她的靈魂飛向何處,我都希望那裡充滿快樂和她的夢想,所以大部份時間我只是陪她看水波蕩漾。

  離開餐廳後,夢在一家小酒店上班,至於工作內容和詳細位址我沒有問,她也沒有多說,直到有次連續一星期沒有聯絡,這對我們來說是不尋常的間隔,我擔憂她是否生病,一個女孩獨自在外乏人照顧想起來就心疼,所以我去租屋處尋找,發現門窗緊鎖室內昏暗,於是按照模糊印象去酒店找,但夢從未說過明確地址和酒店名稱,加上我不敢一家一家闖進去問,只好沿著愛河畔來回穿梭,希望能在淒冷深夜中發現她的身影。

  記得那時已是凌晨兩點多,我起碼沿愛河畔來回踱了十趟,閃過幾名街友,被冬防警察盤查過一次,最後才看到熟悉身影從佈滿閃爍小燈的樓梯走下來,但我並沒有立即趨前,因為眼睛看到的景象相當震撼,甚至懷疑一切只是淘氣的夜精靈在施展障眼術,但儘管腳步蹣跚踉蹌,全身上下猶如妖豔的狐狸精打扮,我也知道自己不會看錯。

  「夢。」

  我用很大力氣才發出輕微聲音,夢怔在樓梯口看我,身體有些搖晃,一兩分鐘後才半低頭走來。我沒有問,夢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跟在身邊一起走在河畔。夜風陣陣,嗅不到掠過海口的鹹腥味,只有廉價脂粉,烈酒和香菸混合的味道,那種味道並不嗆鼻,而是有點感傷,因為它發自於夢的身上,一個外表秀氣美麗的女孩。

  夢似乎很難過,不斷打酒嗝,幾次還停下來撐住膝蓋嘔吐,我輕拍她的背,扶她坐在椅子上,有時她會撥開我的手,有時又會靠我身上用力呼吸,甚至有時會像著魔似的忽然向前奔跑,並用很奇怪的聲音吶喊,臉龐雖然掛著笑,肌肉卻透露內心裡的傷。

  「你終於看到我的真面目了是嗎?沒錯,我是個賤女人,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有氣質又充滿靈氣,我喜歡在酒店陪酒,只要花錢就可以對我唯所欲為,甚至將鈔票塞在我的內衣或內褲都無所謂,因為我不想窮,窮好可怕,窮得沒有媽媽,窮得沒有爸爸,窮得只剩下自己,窮真的好可怕,好可怕……」

  夢一口氣說了幾分鐘,宛如潰堤河水澎湃宣洩,我陷溺其中完全說不出話,心臟好像被粗壯繩索絞住,覺得快要不能呼吸,只能用眼睛表達不捨,與痛。

  「形象毀了,夢想滅了,清純女孩變成意料外的模樣,你還留戀嗎?還要欺騙自己嗎?沒關係,我不會怪你,因為男人都是這樣,我這種女人只可以玩玩不能談感情,就算要談感情也只能和賤男人在一起,你不是賤男人,你的思想單純未來充滿希望,我配不上你,無所謂,我真的無所謂……」

  「妳說完了嗎?」

  「怎樣,你要開始說道理?還是要說幾句肉麻心疼的話?沒用的,都說我是賤女人,這輩子已經注定如此,改不了,也洗不掉。」

  雖然那張不屑神情讓人陌生,但在泛著水光的眼波裡依舊能看到原來模樣,那個我所認識,善良,純潔,有夢想,開朗,靈氣,甚至孤單到讓人心疼的夢。

  「很晚了,我帶妳回去睡覺。」

  夢詫異的看我,似乎沒想到我只是要帶她回去睡覺,她愣了一段時間,大概有兩分鐘,三分鐘,或四五次地老天荒,然後忽然全身癱軟,我連忙攙住孱弱肩膀,讓她靠在身上,再扶著她慢慢走向機車。

  「南都,更深
   歌聲滿街頂
   冬天,風搖
   酒館繡中燈
   姑娘溫酒
   等君來打冷
   啊~愛情愛情
   可比紙雲煙………
   酒館,五更
   悲慘哭無伴
   手彈,琵琶
   哀調鑽心肝
   啊~孤單孤單
   無伴風愈寒。」

  夢邊走邊哼著南都夜曲,歌聲優美,卻唱得我潤濕雙眼,四周景象盡是一片蒼茫。她身上的脂粉味和酒味已經消失,化成哀愁在肌膚摩挲間滲入我的毛細孔,讓情緒完全浸淫在無可救藥的悲哀裡,使人想隨歌聲痛快哭一場。

  「我好孤單,好寂寞,好想有個人依靠……」

  夢醉得不太能坐機車,我必須騰出一隻手向後攬著她,也許是單手騎車不容易,也許是視線迷離;或也許,我壓根想保存某種記憶,所以那段路不遠卻花了很多時間,彷彿兩個心碎的人悠悠晃晃越過銀河,從牛郎,盪到織女。

  回租屋處時夢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我必須邊拖邊抱才能攙扶她上床,蓋好棉被再用濕毛巾拭去厚厚胭脂,然後坐在床前看那張清秀美麗的臉龐,直到窗外由漆黑變成灰白,我才離開她的住所回家。

  那天後我常在酒店對面等候,隔著馬路看各式人從閃爍的小燈經過,我不太明白自己為何要站在三色槿花叢邊,可能是同情和保護弱者的情愫所致,尤其夢每天都喝很多酒,深夜對她來說是頭飢餓野獸。

  為了不讓我聞到酒味,下樓後夢會轉入防火巷用手指挖出胃裡的酒,嘔吐聲很難聽,像千萬把利刃飛過馬路割我身上的肉,而且刀刀深及骨頭,我總要轉身假裝沒看到,以免心臟被飛刃刺破。好幾次告訴夢不需要如此糟蹋身體,不管她身上發出任何氣味,包括濃烈的酒,廉價的脂粉,眼眶裡的水,快樂悲傷,寂寞孤單,所有味道我都可以忍受。夢說,自己所剩不多,未來更不敢祈求,只希望維持現有記憶,二十年三十年後,當我仍記得她,並偶然想起時,依舊是清秀靈氣的模樣,而不是紙醉金迷放蕩靈魂的悲劇形象,所以她堅持每晚把手指伸進喉嚨。我很想告訴夢,怎能忘?又怎樣才能將這段記憶從生命割離?忘不了,任誰也無法忘記如此淒迷的夜晚,滾滾紅塵冰冷人間,用一隻手撐在牆上的身體,隨風傳盪的刺骨聲音,以及卸下脂粉後那張滄桑的臉龐;可惜這些話至今仍埋在胸懷,始終未曾離開喉嚨。

  隔天若是假日我才會留下來陪她聊天嬉戲,盡量聊些快樂事情,或說些笑話逗她嗤嗤狂笑。夢笑的時候很美很甜,宛如清晨含露茉莉散發芬芳,所以我希望她能常笑,最好將所有花苞一夕綻放,但她的笑容很短,來不及見到朝陽就蒸發在空氣中,所以最多時候是聽她說酒店裡的百態,男人如何用錢誘迫酒女,酒女如何阿諛奉承爭寵,有的黑道大哥很講規矩又有義氣,有的蠻橫無禮酒品差到不行。夢說,面對各式男人她一點也不在意,因為她只要錢,要用最快速度賺很多錢,然後找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過平凡生活,問我屆時願不願意和她一起,學童話故事在單純鄉下犁田種穀唱悠閒的歌。我沒有回答,並非不想輕易許下承諾,而是在那瞬間,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一枚荒塚,隱藏在隨風搖晃的芒草堆中。
  夢的面容美麗身材姣好,所以很受酒客喜愛,也願意在她身上多花錢,連圍事小弟也對夢表達好感,但她每天都告訴自己,下班時我會在酒店對面等候,儘管只是一輛二手摩托車不是高級進口轎車,從後面抱住我的腰卻是她最大的快樂和依託,而且沒有人可以取代,她問我這樣算不算愛,可不可能到天長地久?我怔了怔,想起問過自己的話:「天有多長,地有多久,永遠夠不夠?那永遠又到底是多久?」然後笑著說自己不懂愛,因為愛像空氣,有時覺得手心充滿沁涼氣息,用力緊握時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所以重要的是如何珍惜當下那股沁涼滋味,而不是品嚐輕放手後遺留的悔恨與感傷。

  那時,我不知道夢心裡想些什麼,只覺得她的眼神有點失落。

  大約半個月後的某晚,我在酒店門口等不到她,心裡立即升起不安念頭,於是趕到她的租屋處,迅速衝到公寓五樓,卻看到夢攤開雙腳坐在門口,鑰匙掉在地上,胸部以下都是嘔吐物,眼線和脂粉混成難看的顏色,樓梯間滿是酒精和嘔吐的味道。我的心情完全無法形容,只能呆立階梯看她狼狽失態模樣,直到幾分鐘後才彎腰撿起鑰匙,將她攙扶進屋,再拿掃把和拖把整理門口穢物。

  本想直接抱夢到床上,但她全身實在污穢不堪而且臭氣燻天,所以我找來臉盆和毛巾為她清理身上穢物。

  雖然夢醉得毫無意識任由人擺佈,但要清理乾淨依舊不容易,唯一辦法就是脫去玷污衣褲,那時自己並無多餘念頭,所以很自然的動手脫去衣褲,然後弄濕毛巾從前額往下擦拭,擦掉掩蓋秀麗面容卻已花糊的化妝品,拭去剝落大半的口紅,再順著嘴角,下巴,頸部清掉嘔吐穢物,那些殘漬痕跡一直往下延伸,流過胸臆擴散到腹部。清理完畢後,我聞到她身上有股香氣,而且確定不是化妝品殘留的味道,純粹是屬於她的特有體香,我搜索腦海很久,終於想起那是槴子花的味道,濃郁,野艷,卻帶著幾分滄桑。

  夢睡得很沈,也許該說醉得很深,為其梳理過程中絲毫沒有任何反應,而且四肢癱軟,如果不是胸部微微起伏呼吸,簡直就像一具剛死的屍體,直到梳理完畢約半個小時才逐漸有意識,但所謂意識也是不清醒的意識,因為她只是說著夢話,而且語焉不詳類似雛獸低吟,我完全無法辨識她說了些什麼,只能從驚恐不安的表情猜測應該是惡夢,加上眼角緩緩滲出的水痕,讓我想起夢幼年起就長期承受家暴,那些不愉快經驗宛如羅網將靈魂緊緊纏繞,儘管這些年來她努力掙扎試圖逃離,但受傷的靈魂總會在夜裡無力低泣,這是宿命,我無法為她做什麼,只能將手掌放在她的胸口,希望藉由壓力傳遞訊息,讓夢裡的她知道不管情境如何險峻,總有隻溫暖結實的手在她心坎。

  也許夢能接收我的訊息,她很快就回復安穩睡眠,但我的手仍不忍離開,怕夢裡的她突然悵然若失,再度陷入不安穩狀態,直到天將破曉前,手臂開始感到刺麻,腰也酸得幾乎要斷掉,正當我考慮是否該休息或變換姿勢時,夢忽然睜開眼睛,像恐怖片那樣倏地睜開,眼神由迷惑轉為溫柔,見我坐在床邊,也看到貼在胸口的手。

  「妳做了惡夢,我想,把手壓在胸口能讓妳睡得較安穩。」我抽回手掌,夢也順勢撐開棉被視查身體,然後用詫異眼神睇我。「妳醉倒在門口,吐得全身都是穢物,必須脫掉衣褲才能清理,我發誓,我只是清理而已。」

  「整個晚上你都在為我做這些事?」

  「妳認為我會丟著不管?」

  「男人只喜歡美麗外表,全都嫌惡醜陋失態的面目,只有你願意為我做這些事,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內心感受,只能說,你真好,謝謝你為我做這些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晚。」

  本來想說些話要夢不必放在心上,卻發現言語已經多餘,因為當夢睜開眼睛時,我們的心靈已經交融,勾纏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麼,夢哭了,淚水嘩啦嘩啦的流,激烈情緒馬上潤濕枕頭,她握住我的手,很用力很用力的握,像怕我突然從世界消失,我也反握她的手,覺得手心有微微的熱。夢要我躺到床上,我沒有遲疑立刻鑽入棉被,手臂接觸到細膩肌膚,全身感官立刻顫抖。上床後夢立即將我緊緊抱住,彷彿要鑽入我的身體,槴子花的香味混和眼淚在鼻間盤旋,那是無比幸福的感受。我猜,倘佯天堂雲霧應該是這種滋味,尤其她的手指在我的背上摩挲時,溫柔的搔癢感會讓頭皮發麻,讓血液匯集在臉龐,並懷疑是否已經脫離塵世的苦與愁。我們很快就四唇緊貼,放任舌頭恣意遊走,宛如兩條春天的蛇,她像吸血鬼般一口口吞下唾液,似乎想藉此漲滿空虛的身體,我的神智在交纏中失序,胸口被豐滿乳房壓得快要窒息,那是一種無限甜蜜幸福的窒息感,延腹臍盪到緊緊勾纏的大腿內側。

  我攬著她,親吻柔細肩胛,呼吸淡淡髮香,在脖子和耳朵裡吐氣,夢閉著眼睛,彷彿靈魂已經飄到天堂。我們靜靜擁抱,摩挲,傳遞彼此溫度,感受亙古傳說的美麗,我的血管滿是她的酒精,她的毛細孔裡有我的情感,縱然未來如此不可揣測。

  那天後我和夢的關係是否更親膩?沒有,而且有點出乎意料之外。

  也許是命中注定,爾後幾天老師幫我接了幾場野台秀的伴奏,每天都要趕好幾場,結束後總是立刻倒頭睡覺,直到四五天後我才又到酒店門口,卻等不到夢,轉回租屋處也是大門深鎖室內漆黑。連續幾天都是如此,我終於忍不住進入酒店詢問,才知道纏綿後的隔天夢就辭去工作,也退了租屋,不知去向。

  我愛夢嗎?坦白說,時至今日依舊無法確定,只記得當時有很深的失落感,好像某件重要事物突然消失,生命留下無法彌補的空缺。我不斷思考自己是否做錯什麼,或說了什麼傷人的話才讓夢不告而別,可是我想了好幾天,還是沒能找到合理答案,找不到答案失落感就越重,最後終日惶惶不知所措,對任何事提不起興趣,整天發呆失神。

  最初幾天我依舊每晚到酒店門口,明知道再也看不到妖豔身影下樓,轉到防火巷嘔出胃裡的酒,還是站在河畔到深夜,我知道等候不會有結果,卻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等,只是想站在那裡。

  大約一個多星期後收到夢寄來的信,信封上沒有發信地址,內容不長,字跡潦草,卻保留在心頭很久,直到幾年前才不慎遺失,所以至今只能依稀記得部份內容,變成生命裡的另一項遺憾。

  「請相信我,說再多抱歉也不能表達我內心的感受,做這樣的決定很痛苦,對你對我都是折磨,如果要怪,只能怪命運不該安排這段緣。

  那晚是美好的,讓我覺得自己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幸福離我那麼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擁抱,一低頭就能蜷入你懷裡,但是你離開後我坐在床上很久,終於發現我們各自處於兩個不同世界,雖然能發出短暫且絢麗的光芒,卻像兩隻不期而遇的螢火蟲,不論如何努力,怎樣也不夠照亮整個夜空。

  你很好,是我遇過最好的人,卻太封鎖自己,像一本艱澀難懂的書,也許你有段我不能想像的過去,讓我無法窺知你的內心世界,覺得自己如此低俗和現實,活著只為了錢,配不上深奧的你。

  所以不要認為我是無情的人,不要,因為我真的喜歡你,你給我完全不同的感受,讓我明白人世中真的有無所求的關懷和愛。那天我從中午感動到深夜,最後決定帶著此生最大滿足離開,讓記憶永遠停留在最美的階段。

  也許某天我們會再重逢,希望那時我會有勇氣告訴你:

  謝謝你,想念你,以及,我愛你………

  你我生命中的一場  夢」

  記得看完信後並沒有過激情緒,只是陷入失落與未被理解的遺憾中,很想告訴夢,自己沒有她想的那麼好,她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壞,如果真有錯,只能怪宿命安排,但人與人相處不需要凡事衡量過去與未來,有時看太遠反而是一種沉重,可惜這些話始終未能說出口。

  幾年後,某次受邀到酒店應酬,幾個男人在那種場合喝酒難免會找女服務生作陪,那時才知道並非每個女服務生都坐陪到結束,有些會一直轉枱,轉到最後都搞不清楚誰是誰。若非應酬需要,我不喜歡上酒店,除了自己喝酒會想睡覺,那種場所總會讓我想起夢,以及她曾說過的酒店生態,男人用金錢物化女人,用桀傲獵人的姿態玩弄獵物,女人像隻弱小沒有地位又受傷的狐氋,為了得到首領眷顧與關愛,匍匐在首領面前為牠舔舐前足,雖然男人願意花錢,女人想賺錢,各取所需沒有所謂對錯,但這種付出與接收方式總讓我感到悲哀,所以大部份時間只是陪著傻笑,更不敢像友人玩到幾近瘋狂,身邊服務生換成誰自然也沒有意義。直到夜很深很深,深到沒喝酒也開始想睡覺,雙眼恍惚的看最後一輪女服務生轉進包廂,同樣打扮得像妖豔的狐狸精,眼神帶著媚氣,語言和聲音充滿挑逗,大概四位還是五位吧,我忘了,因為當時精神已經處於半彌留狀態,划拳聲和嬉鬧聲彷彿雙重催眠曲,讓我幾乎癱在沙發上,只能勉強裂開一條縫接受光影晃動,但看見剛進入的女服務生還是讓我精神為之一凜,並立刻睜大眼睛,並非色心大起想學友人玩個盡興,而是熟悉臉孔將飄飛遠方的靈魂勾了回來。

  我沒有看錯,那是夢。進入包廂後她坐到友人身邊,與我成L型對角,她們似乎已是舊識,一見面就打情罵俏笑鬧嬉戲,轉來陪我的女人就差沒整個人爬到我身上,豐滿的雙乳不斷在手臂和胸口上磨蹭,滿嘴酒味,嘟噥噥不知說些什麼,酒杯貼在唇邊硬要我喝,但我根本沒有心思理會,眼神完全落在夢的一舉一動。多年不見她看起來更有女人味,少女清純容貌卻已蕩然無存,但身材依舊曼妙多姿玲瓏有致,舉止比以前更撫媚,笑容卻更假,假得讓我立刻看穿胭脂底下隱藏的滄桑。

  夢沒有看到我,持續和友人嬉鬧划拳,雖然輕挑形骸是我前所未見,也破壞心裡美好印象,但我沒有因此看輕她的種種,反而為她感到悲哀,也為男人的自大感到可僧,並第一次明白原來夢賺錢如此辛苦。

  幾分鐘後,我向友人示意交換女伴,他裂開大嘴狂笑,說老實人也開始要挑女人,為了慶祝我開竅無條件同意交換,大夥也順勢起鬨,有人表示我若想多叫幾個或想帶出場願意請客,我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微笑看著夢,看她瞪著雙眼愣在沙發上,彷彿突然遭受嚴重電擊全身僵硬,手中酒杯激烈顫抖,濺出至少一半。她就那樣僵在原處不知所措,最後還是友人催促才起身向我走來,眾人還交代要好好服侍,夢卻只是半低著頭,默默坐到我身邊。

  除了被動斟酒,應付友人嬉鬧玩樂,我和夢沒有任何互動,彷彿兩個陌生人硬被湊成一對,然後很尷尬的坐在角落。本想問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也想握住那雙手,最後還是沒有那麼做,因為覺得所有動作和問候毫無意義又多餘,所以我只是靜靜睇著她,看那頭被髮膠固定的髮,有小亮片的頰,以及口紅剝落的唇,夢也沒有問我什麼,而且收斂輕挑形骸,像隻溫馴白兔窩在一旁舔舐前足,如同當年抱著我痛哭後的單純秀氣。

  「幾點下班?」
  「可以走了。」

  「我在門口等妳。」

  經過酒酣耳熱,幾番起鬨胡鬧後,有人提議換個地方再喝,我順勢表明要先行離開,沒有人反對,因為我在這種場合一向表現得很無趣。在門口道別時,有人已醉得踉踉蹌蹌需要人攙扶,看了真為男人感到悲哀,明明已經神智不清還要逞強續攤,不禁懷疑到底是為了可笑自尊,還是家裡沒有溫暖?但那些都與我無關,一一道別後,我坐在騎樓下的機車等候,大約等了十幾分鐘終於看到夢從酒店門口出來,然後走過幾間已關門的商店,轉入一條小防火巷內,我知道她要做什麼,連忙衝過去制止。

  「妳不需要這樣。」

  「沒關係,我不想讓你聞到太濃的酒味。」

  「不要,真的不要,我是認真的。」

  夢抬頭微笑,笑容卻讓人心疼。我堅持她不能再用手指把酒嘔出,她微愣了一下,輕輕說了聲謝謝,然後用牙齒咬住下唇。

  跨上機車後,夢立刻環抱我的腰,再把頭貼在背上,我們都喜歡這種親膩幸福的感覺,兩顆心再度貼得如此近,近到可以知覺對方情緒,一如纏綿的那晚。

  夜風沁涼,耳邊呼呼風聲宛如遠方音籟歌頌重逢的喜悅,儘管只是偶然邂逅,我們卻寧願相信其中包涵天神的祝福與關愛,所以夢更用力的抱住我,彷彿要鑽入我的身體。

  月亮在大樓頂端默默凝望,那裡有雲盤旋,樣子像豎琴,我想起奧菲斯喪妻後每天用七弦琴抒發情緒,悲傷樂音讓山中精靈和天使落淚,冥王也深受感動,答應讓他渡過苦惱河,將尤莉緹帶回人間,條件是回到人間前奧菲斯不能回頭看,途中奧菲斯擔心尤莉緹沒能跟上,忍不住回頭,卻看到尤莉緹掛著兩行淚向他道別,然後再度被冥王帶走;所以,我也不敢回頭,怕夢會因此消失,或變成石頭。

  愛河依舊光影嶙峋波光蕩漾,出海口的鹹風黏在身上,夜已深,除了幾位窩在椅子上的遊民和流浪貓狗。夢一如過往默默跟在後面,我擔心酒精影響她的行動力,幾度回頭總見她低著頭念念有詞,細聽才能知道她正在數數。

  「數什麼?」

  「數和你一共走了幾步路。」

  儘管臉上的妝依舊濃豔,我卻再度看到沒有脂粉的笑容,來自於純真與無邪,信賴與放鬆的自然表情,我喜歡從前的夢,那份每個女人都該有的幸福與溫柔,她的生命過程太苦,所以我默默祈禱短暫片刻能化成永恆,讓她不再那麼苦,那麼悲,可惜命運如此可惡,祈禱的事情往往不能實現,於是我放慢腳步,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的顫抖,以及和河面一樣粼洵的眼波。

  「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我們故意不互相探詢這些年來彼此的種種,因為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就算聽了頂多嘆息,而且我知道夢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至今未變,否則就不會在酒店相遇,既然如此,過去生活我怎忍心詢問?更不想讓自己的心劇烈絞痛。

  「如果有來生,而且可以選擇,你要當男生還是女生?」

  「如果有來生……如果………」我有點錯愕,腦裡迅速回顧所經歷的種種,最後竟發現自己無法選擇。「如果有來生,我不想當男生或女生,我想當一顆石頭,一顆臥在溪畔,每天仰望蒼穹的石頭。」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當人太苦,必須承受無盡的悲歡離合,石頭沒有這些困擾,每天臥在溪畔望蒼穹。我只是不小心墜落凡塵,有一天,所有人都將忘記我,石頭不會被記住,也不會被忘記。」

  「你錯了,不管經過多久,我還是會記得你,記得你每天在酒店門口等候,記得你守在床邊到天亮,記得你的好,也記得你的關心和付出,這些都是很美好的回憶,可惜不可能重來一次,所以下輩子不准你變成石頭,因為下輩子我還要當女生,而且我會好好選個人家投胎,不必書香世家,不必萬貫家財掌上明珠,只要是平平淡淡的我,能無所牽掛愛你的我。」

  夢說得一派輕鬆,表情也似月光燦爛,但語調卻充滿悲涼,聽得出來她仍在意自己的身份和過去,本想勸她不需貶低自己,人或許不可抗拒環境和與生俱來的條件,但絕對能在有限空間中找到出路,天神關上這扇門不僅會留一扇窗,還會留另一道門,重點是必須伸手將那扇門打開並走出去,而不是驚慌失措或留戀狹隘的窗外景致,但這些話也只是想想而已,因為我知道夢聽不進去。

  「如果有機會長久相處,妳會發現我沒有妳想的那麼好。」夢嫣然微笑,斐紅臉頰反射月光,說了句好不好她知道,然後跨步坐上石椅望向河面,我也坐在一起同觀看嶙峋波光,幾分鐘後才有所感的說:「我不知道這些年妳怎麼過,看到妳還是很高興,別人可能很難接受妳的價值觀,至少妳正為自己的目標奮鬥,或許妳走得很辛苦,過程也不是想像中美麗,總比渾渾噩噩的人好,所以我還是為妳感到開心。」

  「人生在世有什麼值得開心?好像沒有,我想不出來,想不出來……」

  夢囈語般重複最後一句,我竟語塞無法接話,因為對某些人來說,人生確實是一場苦厄,未曾經歷的人沒有資格評論,我無法體會夢一生的經歷,同樣沒有資格下斷語。
  「該走了,知道你過得很好這樣就夠了。」

  本來以為會坐到天亮,所以夢急於離開讓我有點錯愕,我試著留夢多聊一會兒,她卻已經起身走向機車,雖然仍舊搖晃不穩,步履卻顯得急促,我不知道她在趕什麼,只能跟在身邊防止她跌倒。

  「可以吻我嗎?」

  走到機車旁,夢突然轉身,雙眼泛著淚光,我伸手拂去被風吹亂的髮,用手背觸感微熱的臉頰,用指腹在軟軟的唇上來回撫摸,然後將唇貼在她的額頭,順著眉心吻去眼眶裡的水,將微鹹液體吞進喉嚨,再沿著鼻梁親吻臉龐,最後很用力的吸吮她的唇,很用力很用力,恨不得將她吸入身體裡,路上偶有車燈經過,我們仍緊緊抱在一起,彷彿要將彼此靈魂融合,融到一百個世紀後。

  「謝謝,載我回去酒店就可以。」

  夢在后座依舊把頭貼在我的頸邊,我有點分不清楚是呼嘯的風還是她的喘息,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刻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相黏,過了這一秒,一切都會變成回憶。

  「不管經過多久,也不管發生什麼事,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愛你,一直都愛你。」

  雖然夢的情話企圖從耳朵鑽入心窩,卻立刻被風帶走,我想留也留不住,只能裝作沒聽到,卻感到心頭一陣酸楚,眼前景象開始有點朦朧。

  回到酒店門口後夢立刻跳下車,沒有向我道別,匆乎乎的向前走去,我才發現那裡停了一輛進口轎車,車門邊站了一位穿西裝的中年人,他沒有多看我,只是對夢微笑,我不知道夢是什麼表情,只在他們上車後,看到夢揮手向我道別時,隱約有兩行淚簌簌地從眼角滑落,彷彿叮嚀我,下輩子不可以變成石頭。

  我坐在機車上茫然無語,心有點痛,不是心痛她坐上進口高級轎車,而是恨自己竟然無法給她來世承諾,只能眼睜睜看轎車逐漸遠去。

  那天後再也沒有見過夢,也沒有她的消息,時至今日,每當走在愛河畔,總會想起夢的種種,並想起倚在肩膀的那首歌:

  南都,更深
  歌聲滿街頂
  冬天,風搖
  酒館繡中燈
  姑娘溫酒
  等君來打冷……
  啊~愛情愛情
  可比紙雲煙………

  想著想著,總會望著粼粼波光,在心裡輕聲呼喚:

  「夢,這些年來妳好不好?可曾記得南都夜曲曾經那樣地,那樣地令人心顫?」
李顧問您好:

讀完您的作品後
enigma不由得想起據說在日本國內很暢銷
也被拍成電影的小說《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
這小說的特色是作者在幾個章節裡
分別以小說中幾位互有關聯的人物的第一人稱的口吻來敘述故事
記得有高中男生、少婦、國中女生、中年母親等
但所有的對白與內心獨白,其遣辭用字的造詣,enigma讀來幾無差別
您的這篇小說也給enigma這樣的感受
(也許您心中設定「我」和夢是具有同層級且有著文中那樣描述情、景及物的學經歷的人物)
(村上春樹那些以第一人稱寫的小說也有這樣的味道)

當然,有人說,小說要能吸引讀者,重點是故事
至於如何敘述是其次
這或許是為何《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在日本會很暢銷的主因

以上
還請李顧問海涵enigma這種有點唯物論的看法

enigma 敬上
我知道你的意思,這點我的確應該留意
但說真的,這篇是「回憶」
回憶三十年前的經歷
三十年後的現在用回憶書寫
自然會以故事性為主體

謝謝你精闢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