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1月 16, 2013 7:08 am
我家的旁邊是一塊廢耕的農田。每天晚上我都會到頂樓打太極拳，每次我都會一邊看著一邊忍不住想若是向那塊應當生機盎然但卻一片荒蕪的農地墜落的話會是什麼樣子呢?今天我忍不住了。終於現在我在這裡紀錄下我跳樓自殺後的想法。
記得小時候去玩大怒神之類的自由落體類的遊樂設施時，等待與上升的時間都在累積著恐懼，等到真的下墜的時候因為時間太短其實連喊叫都來不及。跳樓比那快多了。什麼風阿、人生的走馬燈阿，當我的腦袋可以動的時候我已經在柔軟的泥土地上了。
說是柔軟但我的四肢還是都以奇異的角度反折了，身上的傷口更是難以細數。血液緩緩地被土地吸入。雖然應該痛苦萬分(事實上也是)但卻沒有我原本想像的那樣巨大的痛苦。死亡並未如我期待的以雷霆萬鈞之勢將我一擊倒地，相反地我似乎不知幸或不幸還能再活一小段時間。也許說來矛盾，但當我發現我並沒有立即死亡的當下，第一個冒進我腦裡的念頭便是求救。遺憾的是我無法發出任何聲響，四肢或該說四個半肢都難以移動。我獨自一人躺在黑夜裡的泥土地上聞著泥土的濕氣與青草和我的血液混合後的味道，然後我知道當我跳下的那一剎那開始我就必須自己面對死亡。雖然我還暫時活著，但我只能在這樣的蟲鳴中不發聲響地等待死亡。
在終於意識到我即將死亡而且整件事情是以線性的時間向前(或向下)而不可逆之後，我終於開始思考。
第一個閃進我腦海的令我意外竟是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維特獨自在樹林裡頭舉槍自盡的畫面突然鮮活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想起我曾經寫過一篇有關主角與維特一起爬山看瀑布的故事。在那篇故事的最後，主角被告知當維特自殺的時候，歌德也在那片樹林裡而且他也愛著夏綠蒂。事實上歌德也正準備要自殺。但維特快了他一步，於是歌德發現就算他為了夏綠蒂而死也是沒有意義的，至少不是唯一的。因為這個發現，歌德活了下來並且寫出了｢少年維特的煩惱｣。因為這本小說而自殺的年輕人若是看到我的那篇故事不知會做何感想。
其實只要再稍微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維特與我有一些微妙的相關之處。我與維特也許都是自命為藝術家的吧。也以此為藉口而在應當成年養家的時候還不盡快地去找一份正經的工作，反而是以藝術的追求這樣一個遠大的目標來逃離有關世俗的活著的一切。但其實終究是無法逃離的阿，首先肚子就是會餓的。
退伍之後待在家裡的我請一位在捷克留學的學妹幫我買一本伊凡克里瑪沒有在台灣出版的書。連英文都要看得很吃力的我當然不至於請學妹幫我買捷克版的原文書。但就算是如此我也已經很期待了。相對於米蘭昆德拉，伊凡克里瑪是一位在台灣並不那麼被知曉的捷克作家。但不論是他的｢我的初戀｣、｢布拉格精神｣或是｢我快樂的早晨｣都是令我喜愛的作品。雖然如此，我沒有在亞馬遜網路書城上面買書而是請那位學妹幫我買，我必須說是因為那位學妹長得很像我國中時的初戀。我還記得當我第一次在學校的西班牙課裡看到他時整個人傻住的模樣。我當時在腦海想像他從商業學校轉校到普通大學的可能性。當然那樣的可能性並不高，但我努力地尋找那樣一絲絲的縫隙。
想到那位學妹的樣子讓陷在泥地裡的我稍微減輕了痛楚。
我想那時我的腦袋一定是受到影響了，也許腦漿也正慢慢地漫流出去。因為我忘記了我為什麼會跳樓了。下禮拜我就要和那位長的像我國中初戀的學妹在台南見面而且向他拿我請他幫我買的伊凡克里瑪的書。我甚至每天晚上都到頂樓打太極拳。可是我到底為什麼每天都想要跳樓?
其實當我躺在泥土地上，我原本以為身體會分泌一些嗎啡之類的物質來減輕痛苦。但事實上我依舊強烈地感受到身體各處所發出的痛覺，不知道我的脖子是受到了什麼傷害，我竟然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當我處在這樣的情況底下，思考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畢竟就算我因為瀕臨死亡而突然大開智慧想出了讓世界和平的方法或是大樂透的開獎秘密，我都沒有辦法讓第二個人知道我的思考。我現在所做的思考對於這個世界或是我自己，或者就是對於多處骨折躺在泥土地上的我而言其實都是沒有什麼幫助的。我依舊因為血液的離去而漸漸步向死亡。思考也並未減緩死亡的進程。
但我除了思考也無法再做其他的事了。事實上當我認真思考時的確稍微減輕了一點點痛苦的感覺，雖然只有一點點。
我開始為了思考而思考，為了能夠在面對確定而無法減緩的死亡期限而思考，為了減輕一點點這當中所承受的痛苦而思考。但我的腦袋越來越難活動了。為什麼我的腦袋會那麼難活動?應該是因為我平常就不太愛動腦吧。我記得當我與朋友們打橋牌的時候，與我同隊簡直就是災難。如果我平常打橋牌的時候認真一點思考的話，也許我現在的腦袋會比較好活動一點。當然只是也許，也許跳樓之後的大腦都差不多，又或者會決定要跳樓的大腦都差不多。
橋牌是一個怎麼樣的遊戲呢?我開始試著回想。四個人坐在桌子的四邊。面對面的兩個人是隊友。一副撲克牌分發給這四個人之後，彼此不能對談或是任何暗示。這時候會開始叫牌。叫牌是依照自己拿到的牌來選取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花色作為王牌。一般就是那個花色拿得越多就越有利。成為王牌的花色則不論點數皆能勝過其他的花色。若是同樣花色而且其中沒有王牌的話基本上就是A最大然後就是照著點數分大小。叫牌的過程也是讓隊友與敵人猜測自己的牌組的時候。當叫牌的過程結束之後才開始打牌。
阿。叫牌的時候有所謂的敦數。當你對自己的花色越有信心你就會願意用更多的敦數來使自己的花色成為王牌。喔。可惡，關於規則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我記得當另外三個人試著從自己的手牌以及其他人的叫牌過程中去猜測對自己最有利的玩法時，我也努力著，雖然通常力不從心。
事實上還有一種叫做花橋的玩法。花橋在叫牌的時候還可以使點數七變成最大或是二變成最大。為的就是免得有人一手的二、三、四、五。但就算是如此，我也不是沒拿過兩張三、四張四、三張五、兩張九、一張J、一張A這樣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叫牌的手牌。但就算是這樣一拿到手就讓我想要跟隊友說抱歉的手牌，我依舊享受那場牌局。有的時候當一場牌局結束，我們會彼此檢討，然後可能會發現我與隊友的手牌就是無論叫什麼花色都難以獲勝的牌組。在那樣的情形裡能夠多吃一敦就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了。
重點已經不是輸贏，而是過程中不論自己的手牌有多爛都拚了命地試著多吃一敦是一敦。而且不到最後討論的時候怎麼能夠知道自己的手牌是必輸無疑的呢?最多就是知道非常接近而已。光是這樣就值得人努力地撐到牌局結束了。
我想蓋茲比一定是一個很冒險的隊友。明明一手爛牌卻將敦數叫得很高的人。當然當敦數被衝高而且被對手叫到的話，那麼一手爛牌的人才有獲勝的機會。我想蓋茲比一定是那樣反正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為何不放手一搏的牌手吧。
怎麼會突然想到蓋茲比，我想我的腦漿一定是混在一起了。但反正我現在想什麼都一樣了吧。都是無法向任何人述說的自我獨白，我甚至無法因為這樣的自我獨白而改進自己在這人世上的模樣，再怎麼說我的確就快要死了。不管什麼樣的思考都是徒勞吧。但是我到底是怎麼讓自己進入這樣的處境裡頭的呢?
今天是八月八號。沒錯，今天的確是父親節。我在父親節的夜晚跳樓自殺。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呢?是阿，我到現在都還沒想到明天一早我的爸媽會花多少時間才發現我的不存在以及廢耕地上的我的冰冷的屍體。這會對我那對內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困擾阿。
的確是父親節。我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記得今天是父親節是因為幾個小時前我才送給我那曾經被誤認為是啞巴的父親一本書。我的爺爺年輕時在一次被稱為意外的事件中被割去聲帶，從小被我爺爺帶大的父親一直到三歲都還不曾發出任何人類的語言。終於我爺爺開始擔心我的父親是個啞巴於是帶他去給醫生檢查。最後才發現原來我的父親並非啞巴只是他不曾聽過爺爺說話所以無從學習，事實上也許我的父親也認為人與人之間並不需要言語就能溝通。
那之後爺爺開始盡量讓父親有機會與其他的人交流，很快地父親便學會了人類的語言。但事實上一直到現在，父親依舊認為人類未必需要語言就能溝通。面對這樣的父親我選擇送書作為父親節禮物。那是楊照、馬家輝、胡洪俠合寫的｢所謂中年、所謂青春｣
我在前頭空白的水藍頁面上寫：
爸：
不好意思。我這樣一個二十四歲退伍在家沒有工作的兒子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父親節快樂。但這本書是三個五十歲的男子書寫如何接受中年並且回頭解讀青春的書。雖然說起來你還比他們大了四歲，但我想這樣的主題也許是你需要的。希望我們都能一起進步。
兒子
結果父親接過書之後稍微翻了一下然後交還給我說：｢不然你先看，看完再給我。｣最後我們決定，我每個禮拜看一篇然後跟我的父親分享那一篇文章。對於不擅長表達情感的我與父親而言，這一晚是一個很棒的突破，我們甚至約好了接下來每個禮拜的交流。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會跳樓自殺的人所經過的夜晚。
但我的確是跳樓自殺了。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無數次地想要跳下。
我突然不那麼想要知道為什麼了。我突然覺得無論是什麼樣的原因都沒有道理讓我放棄我的生命。手上的牌再爛，我也可以多吃一敦是一敦阿。若是這樣那麼任何形式的掙扎都有意義。我有一些簡易的安排，我有一些微小的反抗，我試著在這世界上活著，也許面對整個世界我顯得相當渺小，可是我依舊值得掙扎。但我明確地感到一切都接近盡頭了。身上能夠流出的血液或是腦漿都已經流出了，也許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體液名稱也都流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能實際地感受到我自己的身體了。我只能感受到我越來越模糊的思考。到了最後我能夠真實感受的就是我的思考了，至於讓我享樂令我受苦的軀體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遠離我的意識了。我想我真的是要死了。但我覺得有點可惜，我知道我該死，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跳樓自殺，但我的的確確是跳了。但至少讓我把我的這些思考記錄下來。
我並非企求復活。因為我知道復活是為了人類而受苦的耶穌基督才辦得到的事情。他在人世間受盡苦難，他被釘在兩個小偷之間受刑。但他顯示的神績並非讓自己無堅不摧或是讓令他受傷的人受到損害，他所顯示的是復活，回到這個誤解他、傷害他的人間之城。所有的事情終歸是要行使在這人間之城才是有意義的吧。
我不企求復活，我只希望能夠把我的思考記錄下來。雖然只是沒有意義的字句，我依舊希望能夠記錄下來。這就是我的全部了。
｢是嗎?這就是你要的嗎?把這些思考記錄下來，然後你願意再次就死。｣這樣的句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幾乎要被嚇得坐起來，但當然這樣的動作對我而言已經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那並不是我的聲音，不曉得為什麼，但那個聲音給我一種並非來自於上帝也並非來自於惡魔的感覺。但我清楚的知道他絕對是一個高於我的存在。這個聲音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所以我想他對於阻止或是減緩我的死亡並沒有幫助。誰能保證這個聲音並不是我腦海裡出現的幻覺，而他正要帶我前往一個更大的魔幻現場呢?
｢是嗎?這就是你要的嗎?把這些思考記錄下來，然後你願意再次就死。｣這個聲音又用了同樣的語調在我的腦海裡一字不漏地重新傳達了一遍。
｢是誰?｣我不禁在腦海裡浮出這個問句。
｢天啊。又是這個問句。怎麼每次都是這個問題，難道就沒有有營養一點的嗎?我覺得你是一個很有創意的人阿。我告訴你，你依舊正在死去而且非常非常接近死亡。請你珍惜自己的時間。讓我再請問你一次，只要能夠將你剛才所思考的事情記錄下來，然後你就願意再度乖乖地回來就死嗎?｣
這個聲音能夠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必定代表了什麼吧。而且我總覺得他真的能夠做到他所答應給予的事情。但我還是有很多懷疑，我說：｢你有辦法讓我把我剛才的思考記錄下來?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很簡單。你只要再次從頂樓跳下就死就好。如何?不須出賣靈魂，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快樂。你只要在記錄完之後再次從頂樓跳下就好。你自己選擇要跳下尋死的。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把剛才你的思考記錄下來。基本上你根本等於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你本來就是死的，我現在讓你把你的思考記錄好再去死。如果你願意的話就當作你起床完成一天的工作然後又上床睡覺。如何?我相當地寬宏大量吧。你正在死去阿。快點決定吧。｣
我支離破碎地躺在泥土地上，而且我的思考完全暴露在那個存在之前。所以我幾乎毫無選擇地接受了那樣的條件。反正就是再跳下來一次。
於是我現在正在電腦前面打下這些文字。那個存在也很好心地願意讓我把我與他的交流也記錄下來。事實上當我記錄到這邊的時候一切基本上已經快要結束了。但他卻絲毫沒有要趕我去跳樓的意思，我不禁對於他的意圖感到好奇。這時的他已經用實體的方式坐在我的旁邊。他穿著一身的白色西裝剃光了頭髮的腦袋上總是掛著裂笑開的大嘴。當他以實體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似乎我與他也失去了用意識溝通的能力。於是我問：｢你都不怕我故意拖延時間，慢慢寫或是瞎扯一些其實我剛剛沒有思考的事情嗎?｣
｢你無法以任何的方式拖延時間。事實上，我告訴你，你大約寫個八千多字就差不多了，最多一萬二好了。而且當你寫到那個時候你也知道拖延不只沒有意義，事實上是辦不到。你會因為你的發現而放棄拖延的舉動。因為你完全沒有能力從事那樣的行為。｣
｢我最後會發現什麼呢?｣
｢這樣好了。我不只讓你記錄這些句子。我還讓人把你的這篇文章試著拿出去發表怎麼樣?｣
｢一樣不須付出任何代價?｣
｢到底是誰灌輸了你這樣凡事要付出代價的觀念。你把我當作什麼樣的存在呢?為什麼好像急於用你的靈魂或是什麼無價的東西來換取呢?你的身上根本沒有什麼是能夠讓我覺得有價值的。這樣吧。八月九號的早上就會有人把你的這篇作品拿出去發表。這樣如何?｣
｢可是我這些文字都是沒有經過修改就直接這樣打出來。這樣的東西能夠拿出去發表嗎?｣
｢你還修改得不夠嗎?｣
｢什麼意思。我一次都沒有修改阿。｣
｢歐。真是個可愛的娃娃。我以為你每次、每次寫的東西都不同是因為你或多或少能夠留下一點記憶阿。我這次跳樓一點意義都沒有，我簡直是被自己的想像給推下樓的。她不回我訊息有很多原因，我何必被自己的悲劇想像纏繞得難以呼吸呢?而且難道我真的只是全心全意地擔心著她的安全嗎?難道其中完全沒有一點點吃醋或是害怕她決定離開自己的掛慮嗎?的確是有。那麼當初她出發前自己心裡面說的什麼像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那般寧願妻子是與對方有情的那種心理難道是在欺騙自己嗎?難道自己只是在故示大方。事實上最禁不起失去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你怪腔怪調地在念什麼?｣
｢沒有印象嗎?那這個如何。蓋茲比為了與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於是狠下心來與他保持距離。因為他知道當他與黛西在一起時，他不可能不盡全力滿足黛西的需求。而黛西的需求是無窮的，他沒有能力給予黛西他所想要的。於是他放棄了國中生那樣對自己喜歡的女生惡作劇以求注意的方法，他隱藏住自己並且努力地讓自己成為黛西的選項之一，然後再出現在黛西面前。並且以唯一的選項的身分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但他終究是失敗了。現在我與她要分離一年。這不正是我之前所期待的嗎?在這難得可以專心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年裡努力地成長，然後等到她回台灣的時候就能成為一個值得她信賴的男子而留在她的身旁。你那時候打字的時候還哭了阿。總有一點印象吧。雖然你的表達很差，但會哭終究是因為大亨小傳這本書深深地打進你的心裡了吧。說真的，你每次打字的時候難道沒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嗎?｣
我不曉得為什麼，但在他怪腔怪調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手指頭依舊不由自主地將這發生的一切通通記錄下來。我甚至已經不認為這是我自己的手指了。
｢不。那是你自己的手指。｣
所以他還是能感受到我的想法，只是他現在用說出來的方式傳達他的意思給我而已。我認真地思考他所說的話，難道我已經重複地做了這樣的事情無數次了嗎?
｢你還搞不懂嗎?你在七個夜晚之前就已經開始每天晚上跳樓，每次跳完都躺在那泥土地裡緩慢而安靜地死去。每次你總希望能夠記錄下你的思考。每次我都會為了你出現。每次你都會到電腦前打字。然後很快地你又必須再跳一次樓。所以你說我為什麼不催促你。因為我已經有無數次的經驗知道你終究會自願地走上頂樓然後跳下。你可以試著拖延，你可以故意反覆檢視你所寫下的句子，你可以用百年孤寂這四個字為你的句子帶來整本小說的記憶。但時間終究不是你的。這樣一說我相信你已經非常了解了。｣
我突然意識到他所含糊說的七個夜晚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在八月八號這一天已經從頂樓跳下無數次了。時間根本沒有之前也沒有之後，我就處在一個八月八號的夜晚裡。
｢阿。我真的是很享受這一刻。也許你不知道阿。但那就像是在你的腦海裡突然見到難以接受的強光一樣啊。那樣瞬間地包裹住一切，因為光線太強而讓我都覺得自己是個透明的存在了。的確，所謂的七個夜晚其實都只有八月八號這一天晚上阿。所以我實在沒有理由催促你，催促是因為趕時間。但時間根本沒有在流動阿。我要怎麼催促你呢?時間並不是由你決定的。｣
那麼我接下來所面對的一切都被閉鎖在這一天晚上，八月八號。而且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到頂樓打太極拳、跳樓、思考、打開電腦打字。那麼我是在哪一個時刻遺忘了我早已重複了無數次的動作呢?
｢基本上是你下墜的時候，你下墜的時候有關這方面的記憶便會抽離。這真是有趣阿。所以在跳下之前你是完全知道後果會有多痛，不是言語上或是畫面上的認知而是親身地體會阿，擠壓、碎裂。但每次你都會跳下。｣
那麼我還該擔心明天早上我的父母會怎麼發現我的屍體嗎?畢竟對我來說，我已經沒有明天了。我所有的就是在八月八號的這天晚上無數次地跳樓。
｢喔。我真喜歡這一份工作。沒錯，請不要擔憂所謂的明天。｣
工作?
｢恩。沒錯是我的工作。我還是好好跟你說清楚好了。我的工作是找出你為什麼要跳樓自殺的原因。老實說我覺得我已經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了。就像你知道的，你不說話我就可以知道你腦袋裡的句子。但是你把原因藏得很深，所以雖然我擁有這樣的能力我還是沒有辦法完成這樣簡單的工作。我必須說一開始我非常地挫敗，中間有一段時間甚至你才一開始打字就把所有的一切通盤說出，不給你思考的機會。但最近的幾次開始我已經慢慢可以欣賞這樣的工作了。我必須承認有過一次我甚至用過暴力阿。但是你是個一再跳樓的人，使用暴力真的是一件很輕忽你的事情。所以我也只用了一次。現在我是相當地平和與尊重地對待你。我甚至擔心今天這次就要完成工作了。要與你分別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終究有點可惜阿。｣
所謂的八月九號就會有人把我的文字拿去發表，
｢那是因為我覺得這次也許我們真的就能找出你自殺的理由了阿。並不是要欺騙你這個只能待在八月八號的夜晚無數次跳樓的人喔。當然我不能保證這次就真的能夠找到答案，但我私心認為相當地有機會。｣
但你並沒有完全老實地對我坦白。你剛剛還說什麼七個晚上。但根本就不是七個晚上，我是在一個不會天亮的夜晚裡頭重複地跳了無數次。然後重複地在電腦前面打著文字。
｢沒有規定我一定要說真話阿。你真是可愛阿。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自己思考出來而且相信的事情絕對都是真的。來吧。現在讓我們好好來想想為什麼你會跳樓吧。我覺得是因為你那個出國一年的女朋友的關係。你覺得呢?｣
其實我已經不那麼在意為什麼我會跳樓了。他收起裂開的笑臉嚴肅地看著我，但並沒有打算要打斷我。我開始預想也或許是試著回憶我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命運。
我將留下這篇很快就會消失的文章，既然我剛剛開電腦的時候沒有看到有六百GB容量的電腦被每篇只有幾十KB的文件檔塞滿，我猜這文章是不會被保留了。我沒有關掉電腦，因為我想既然時間沒有流動那麼我猜電力也是沒有耗損的吧。然後我一走出房門就到了頂樓。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坐在我旁邊的他在我想到這點時，獎勵般的目光。我的房間勢必是與頂樓做了唯一的連結。我不只被閉鎖在八月八號的夜晚也被閉鎖在我的房間、頂樓當然還有那片廢耕地上的一個人形印子。處在那個人形印子裡的我甚至是我最自由的時候。
｢其實我真的很好奇。就像我說過的當你站在頂樓上的時候，你是切身地痛過一次了，可是你依舊跳了下去。在墜落的過程中你有關我的記憶將全部消失。當你躺在那塊廢耕地上緩慢並且確定地死去的時候。當你自以為是第一次面對死亡，第一次做最後的思考。那時候的你實在是相當地自由阿。所以我總是拖到最後一刻才出現，我不希望打擾了你那樣發光的時刻。在那樣的時刻你真的看起來好自由。好吧。你真的不好好想想為什麼要跳樓嗎?你那個與你國中初戀同天出生的女友是不是對你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呢?｣
Bob Dylan的歌聲突然在我的腦海裡發出。
｢嘿、嘿、嘿。怎麼回事?｣
這種事情之前沒發生過嗎?
｢沒有。老實說在我輔導你的過程中沒有。其實當我們感到厭煩的時候是可以換輔導的對象的。所以像是薛西佛斯一樣努力地推著石頭的只有你們。｣
聽到他這一句之後，我突然感到我的手指頭不再不由自主地敲打鍵盤了。雖然看來沒有不同，但這一段文字在我凝視他許久之後才出現在電腦螢幕上。我知道這篇文章很快就不再存在，但我很期待我再次坐到電腦前打字的模樣。
記得小時候去玩大怒神之類的自由落體類的遊樂設施時，等待與上升的時間都在累積著恐懼，等到真的下墜的時候因為時間太短其實連喊叫都來不及。跳樓比那快多了。什麼風阿、人生的走馬燈阿，當我的腦袋可以動的時候我已經在柔軟的泥土地上了。
說是柔軟但我的四肢還是都以奇異的角度反折了，身上的傷口更是難以細數。血液緩緩地被土地吸入。雖然應該痛苦萬分(事實上也是)但卻沒有我原本想像的那樣巨大的痛苦。死亡並未如我期待的以雷霆萬鈞之勢將我一擊倒地，相反地我似乎不知幸或不幸還能再活一小段時間。也許說來矛盾，但當我發現我並沒有立即死亡的當下，第一個冒進我腦裡的念頭便是求救。遺憾的是我無法發出任何聲響，四肢或該說四個半肢都難以移動。我獨自一人躺在黑夜裡的泥土地上聞著泥土的濕氣與青草和我的血液混合後的味道，然後我知道當我跳下的那一剎那開始我就必須自己面對死亡。雖然我還暫時活著，但我只能在這樣的蟲鳴中不發聲響地等待死亡。
在終於意識到我即將死亡而且整件事情是以線性的時間向前(或向下)而不可逆之後，我終於開始思考。
第一個閃進我腦海的令我意外竟是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維特獨自在樹林裡頭舉槍自盡的畫面突然鮮活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想起我曾經寫過一篇有關主角與維特一起爬山看瀑布的故事。在那篇故事的最後，主角被告知當維特自殺的時候，歌德也在那片樹林裡而且他也愛著夏綠蒂。事實上歌德也正準備要自殺。但維特快了他一步，於是歌德發現就算他為了夏綠蒂而死也是沒有意義的，至少不是唯一的。因為這個發現，歌德活了下來並且寫出了｢少年維特的煩惱｣。因為這本小說而自殺的年輕人若是看到我的那篇故事不知會做何感想。
其實只要再稍微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維特與我有一些微妙的相關之處。我與維特也許都是自命為藝術家的吧。也以此為藉口而在應當成年養家的時候還不盡快地去找一份正經的工作，反而是以藝術的追求這樣一個遠大的目標來逃離有關世俗的活著的一切。但其實終究是無法逃離的阿，首先肚子就是會餓的。
退伍之後待在家裡的我請一位在捷克留學的學妹幫我買一本伊凡克里瑪沒有在台灣出版的書。連英文都要看得很吃力的我當然不至於請學妹幫我買捷克版的原文書。但就算是如此我也已經很期待了。相對於米蘭昆德拉，伊凡克里瑪是一位在台灣並不那麼被知曉的捷克作家。但不論是他的｢我的初戀｣、｢布拉格精神｣或是｢我快樂的早晨｣都是令我喜愛的作品。雖然如此，我沒有在亞馬遜網路書城上面買書而是請那位學妹幫我買，我必須說是因為那位學妹長得很像我國中時的初戀。我還記得當我第一次在學校的西班牙課裡看到他時整個人傻住的模樣。我當時在腦海想像他從商業學校轉校到普通大學的可能性。當然那樣的可能性並不高，但我努力地尋找那樣一絲絲的縫隙。
想到那位學妹的樣子讓陷在泥地裡的我稍微減輕了痛楚。
我想那時我的腦袋一定是受到影響了，也許腦漿也正慢慢地漫流出去。因為我忘記了我為什麼會跳樓了。下禮拜我就要和那位長的像我國中初戀的學妹在台南見面而且向他拿我請他幫我買的伊凡克里瑪的書。我甚至每天晚上都到頂樓打太極拳。可是我到底為什麼每天都想要跳樓?
其實當我躺在泥土地上，我原本以為身體會分泌一些嗎啡之類的物質來減輕痛苦。但事實上我依舊強烈地感受到身體各處所發出的痛覺，不知道我的脖子是受到了什麼傷害，我竟然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當我處在這樣的情況底下，思考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畢竟就算我因為瀕臨死亡而突然大開智慧想出了讓世界和平的方法或是大樂透的開獎秘密，我都沒有辦法讓第二個人知道我的思考。我現在所做的思考對於這個世界或是我自己，或者就是對於多處骨折躺在泥土地上的我而言其實都是沒有什麼幫助的。我依舊因為血液的離去而漸漸步向死亡。思考也並未減緩死亡的進程。
但我除了思考也無法再做其他的事了。事實上當我認真思考時的確稍微減輕了一點點痛苦的感覺，雖然只有一點點。
我開始為了思考而思考，為了能夠在面對確定而無法減緩的死亡期限而思考，為了減輕一點點這當中所承受的痛苦而思考。但我的腦袋越來越難活動了。為什麼我的腦袋會那麼難活動?應該是因為我平常就不太愛動腦吧。我記得當我與朋友們打橋牌的時候，與我同隊簡直就是災難。如果我平常打橋牌的時候認真一點思考的話，也許我現在的腦袋會比較好活動一點。當然只是也許，也許跳樓之後的大腦都差不多，又或者會決定要跳樓的大腦都差不多。
橋牌是一個怎麼樣的遊戲呢?我開始試著回想。四個人坐在桌子的四邊。面對面的兩個人是隊友。一副撲克牌分發給這四個人之後，彼此不能對談或是任何暗示。這時候會開始叫牌。叫牌是依照自己拿到的牌來選取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花色作為王牌。一般就是那個花色拿得越多就越有利。成為王牌的花色則不論點數皆能勝過其他的花色。若是同樣花色而且其中沒有王牌的話基本上就是A最大然後就是照著點數分大小。叫牌的過程也是讓隊友與敵人猜測自己的牌組的時候。當叫牌的過程結束之後才開始打牌。
阿。叫牌的時候有所謂的敦數。當你對自己的花色越有信心你就會願意用更多的敦數來使自己的花色成為王牌。喔。可惡，關於規則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我記得當另外三個人試著從自己的手牌以及其他人的叫牌過程中去猜測對自己最有利的玩法時，我也努力著，雖然通常力不從心。
事實上還有一種叫做花橋的玩法。花橋在叫牌的時候還可以使點數七變成最大或是二變成最大。為的就是免得有人一手的二、三、四、五。但就算是如此，我也不是沒拿過兩張三、四張四、三張五、兩張九、一張J、一張A這樣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叫牌的手牌。但就算是這樣一拿到手就讓我想要跟隊友說抱歉的手牌，我依舊享受那場牌局。有的時候當一場牌局結束，我們會彼此檢討，然後可能會發現我與隊友的手牌就是無論叫什麼花色都難以獲勝的牌組。在那樣的情形裡能夠多吃一敦就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了。
重點已經不是輸贏，而是過程中不論自己的手牌有多爛都拚了命地試著多吃一敦是一敦。而且不到最後討論的時候怎麼能夠知道自己的手牌是必輸無疑的呢?最多就是知道非常接近而已。光是這樣就值得人努力地撐到牌局結束了。
我想蓋茲比一定是一個很冒險的隊友。明明一手爛牌卻將敦數叫得很高的人。當然當敦數被衝高而且被對手叫到的話，那麼一手爛牌的人才有獲勝的機會。我想蓋茲比一定是那樣反正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為何不放手一搏的牌手吧。
怎麼會突然想到蓋茲比，我想我的腦漿一定是混在一起了。但反正我現在想什麼都一樣了吧。都是無法向任何人述說的自我獨白，我甚至無法因為這樣的自我獨白而改進自己在這人世上的模樣，再怎麼說我的確就快要死了。不管什麼樣的思考都是徒勞吧。但是我到底是怎麼讓自己進入這樣的處境裡頭的呢?
今天是八月八號。沒錯，今天的確是父親節。我在父親節的夜晚跳樓自殺。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呢?是阿，我到現在都還沒想到明天一早我的爸媽會花多少時間才發現我的不存在以及廢耕地上的我的冰冷的屍體。這會對我那對內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困擾阿。
的確是父親節。我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記得今天是父親節是因為幾個小時前我才送給我那曾經被誤認為是啞巴的父親一本書。我的爺爺年輕時在一次被稱為意外的事件中被割去聲帶，從小被我爺爺帶大的父親一直到三歲都還不曾發出任何人類的語言。終於我爺爺開始擔心我的父親是個啞巴於是帶他去給醫生檢查。最後才發現原來我的父親並非啞巴只是他不曾聽過爺爺說話所以無從學習，事實上也許我的父親也認為人與人之間並不需要言語就能溝通。
那之後爺爺開始盡量讓父親有機會與其他的人交流，很快地父親便學會了人類的語言。但事實上一直到現在，父親依舊認為人類未必需要語言就能溝通。面對這樣的父親我選擇送書作為父親節禮物。那是楊照、馬家輝、胡洪俠合寫的｢所謂中年、所謂青春｣
我在前頭空白的水藍頁面上寫：
爸：
不好意思。我這樣一個二十四歲退伍在家沒有工作的兒子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父親節快樂。但這本書是三個五十歲的男子書寫如何接受中年並且回頭解讀青春的書。雖然說起來你還比他們大了四歲，但我想這樣的主題也許是你需要的。希望我們都能一起進步。
兒子
結果父親接過書之後稍微翻了一下然後交還給我說：｢不然你先看，看完再給我。｣最後我們決定，我每個禮拜看一篇然後跟我的父親分享那一篇文章。對於不擅長表達情感的我與父親而言，這一晚是一個很棒的突破，我們甚至約好了接下來每個禮拜的交流。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會跳樓自殺的人所經過的夜晚。
但我的確是跳樓自殺了。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無數次地想要跳下。
我突然不那麼想要知道為什麼了。我突然覺得無論是什麼樣的原因都沒有道理讓我放棄我的生命。手上的牌再爛，我也可以多吃一敦是一敦阿。若是這樣那麼任何形式的掙扎都有意義。我有一些簡易的安排，我有一些微小的反抗，我試著在這世界上活著，也許面對整個世界我顯得相當渺小，可是我依舊值得掙扎。但我明確地感到一切都接近盡頭了。身上能夠流出的血液或是腦漿都已經流出了，也許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體液名稱也都流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能實際地感受到我自己的身體了。我只能感受到我越來越模糊的思考。到了最後我能夠真實感受的就是我的思考了，至於讓我享樂令我受苦的軀體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遠離我的意識了。我想我真的是要死了。但我覺得有點可惜，我知道我該死，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跳樓自殺，但我的的確確是跳了。但至少讓我把我的這些思考記錄下來。
我並非企求復活。因為我知道復活是為了人類而受苦的耶穌基督才辦得到的事情。他在人世間受盡苦難，他被釘在兩個小偷之間受刑。但他顯示的神績並非讓自己無堅不摧或是讓令他受傷的人受到損害，他所顯示的是復活，回到這個誤解他、傷害他的人間之城。所有的事情終歸是要行使在這人間之城才是有意義的吧。
我不企求復活，我只希望能夠把我的思考記錄下來。雖然只是沒有意義的字句，我依舊希望能夠記錄下來。這就是我的全部了。
｢是嗎?這就是你要的嗎?把這些思考記錄下來，然後你願意再次就死。｣這樣的句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幾乎要被嚇得坐起來，但當然這樣的動作對我而言已經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那並不是我的聲音，不曉得為什麼，但那個聲音給我一種並非來自於上帝也並非來自於惡魔的感覺。但我清楚的知道他絕對是一個高於我的存在。這個聲音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所以我想他對於阻止或是減緩我的死亡並沒有幫助。誰能保證這個聲音並不是我腦海裡出現的幻覺，而他正要帶我前往一個更大的魔幻現場呢?
｢是嗎?這就是你要的嗎?把這些思考記錄下來，然後你願意再次就死。｣這個聲音又用了同樣的語調在我的腦海裡一字不漏地重新傳達了一遍。
｢是誰?｣我不禁在腦海裡浮出這個問句。
｢天啊。又是這個問句。怎麼每次都是這個問題，難道就沒有有營養一點的嗎?我覺得你是一個很有創意的人阿。我告訴你，你依舊正在死去而且非常非常接近死亡。請你珍惜自己的時間。讓我再請問你一次，只要能夠將你剛才所思考的事情記錄下來，然後你就願意再度乖乖地回來就死嗎?｣
這個聲音能夠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必定代表了什麼吧。而且我總覺得他真的能夠做到他所答應給予的事情。但我還是有很多懷疑，我說：｢你有辦法讓我把我剛才的思考記錄下來?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很簡單。你只要再次從頂樓跳下就死就好。如何?不須出賣靈魂，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快樂。你只要在記錄完之後再次從頂樓跳下就好。你自己選擇要跳下尋死的。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把剛才你的思考記錄下來。基本上你根本等於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你本來就是死的，我現在讓你把你的思考記錄好再去死。如果你願意的話就當作你起床完成一天的工作然後又上床睡覺。如何?我相當地寬宏大量吧。你正在死去阿。快點決定吧。｣
我支離破碎地躺在泥土地上，而且我的思考完全暴露在那個存在之前。所以我幾乎毫無選擇地接受了那樣的條件。反正就是再跳下來一次。
於是我現在正在電腦前面打下這些文字。那個存在也很好心地願意讓我把我與他的交流也記錄下來。事實上當我記錄到這邊的時候一切基本上已經快要結束了。但他卻絲毫沒有要趕我去跳樓的意思，我不禁對於他的意圖感到好奇。這時的他已經用實體的方式坐在我的旁邊。他穿著一身的白色西裝剃光了頭髮的腦袋上總是掛著裂笑開的大嘴。當他以實體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似乎我與他也失去了用意識溝通的能力。於是我問：｢你都不怕我故意拖延時間，慢慢寫或是瞎扯一些其實我剛剛沒有思考的事情嗎?｣
｢你無法以任何的方式拖延時間。事實上，我告訴你，你大約寫個八千多字就差不多了，最多一萬二好了。而且當你寫到那個時候你也知道拖延不只沒有意義，事實上是辦不到。你會因為你的發現而放棄拖延的舉動。因為你完全沒有能力從事那樣的行為。｣
｢我最後會發現什麼呢?｣
｢這樣好了。我不只讓你記錄這些句子。我還讓人把你的這篇文章試著拿出去發表怎麼樣?｣
｢一樣不須付出任何代價?｣
｢到底是誰灌輸了你這樣凡事要付出代價的觀念。你把我當作什麼樣的存在呢?為什麼好像急於用你的靈魂或是什麼無價的東西來換取呢?你的身上根本沒有什麼是能夠讓我覺得有價值的。這樣吧。八月九號的早上就會有人把你的這篇作品拿出去發表。這樣如何?｣
｢可是我這些文字都是沒有經過修改就直接這樣打出來。這樣的東西能夠拿出去發表嗎?｣
｢你還修改得不夠嗎?｣
｢什麼意思。我一次都沒有修改阿。｣
｢歐。真是個可愛的娃娃。我以為你每次、每次寫的東西都不同是因為你或多或少能夠留下一點記憶阿。我這次跳樓一點意義都沒有，我簡直是被自己的想像給推下樓的。她不回我訊息有很多原因，我何必被自己的悲劇想像纏繞得難以呼吸呢?而且難道我真的只是全心全意地擔心著她的安全嗎?難道其中完全沒有一點點吃醋或是害怕她決定離開自己的掛慮嗎?的確是有。那麼當初她出發前自己心裡面說的什麼像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那般寧願妻子是與對方有情的那種心理難道是在欺騙自己嗎?難道自己只是在故示大方。事實上最禁不起失去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你怪腔怪調地在念什麼?｣
｢沒有印象嗎?那這個如何。蓋茲比為了與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於是狠下心來與他保持距離。因為他知道當他與黛西在一起時，他不可能不盡全力滿足黛西的需求。而黛西的需求是無窮的，他沒有能力給予黛西他所想要的。於是他放棄了國中生那樣對自己喜歡的女生惡作劇以求注意的方法，他隱藏住自己並且努力地讓自己成為黛西的選項之一，然後再出現在黛西面前。並且以唯一的選項的身分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但他終究是失敗了。現在我與她要分離一年。這不正是我之前所期待的嗎?在這難得可以專心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年裡努力地成長，然後等到她回台灣的時候就能成為一個值得她信賴的男子而留在她的身旁。你那時候打字的時候還哭了阿。總有一點印象吧。雖然你的表達很差，但會哭終究是因為大亨小傳這本書深深地打進你的心裡了吧。說真的，你每次打字的時候難道沒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嗎?｣
我不曉得為什麼，但在他怪腔怪調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手指頭依舊不由自主地將這發生的一切通通記錄下來。我甚至已經不認為這是我自己的手指了。
｢不。那是你自己的手指。｣
所以他還是能感受到我的想法，只是他現在用說出來的方式傳達他的意思給我而已。我認真地思考他所說的話，難道我已經重複地做了這樣的事情無數次了嗎?
｢你還搞不懂嗎?你在七個夜晚之前就已經開始每天晚上跳樓，每次跳完都躺在那泥土地裡緩慢而安靜地死去。每次你總希望能夠記錄下你的思考。每次我都會為了你出現。每次你都會到電腦前打字。然後很快地你又必須再跳一次樓。所以你說我為什麼不催促你。因為我已經有無數次的經驗知道你終究會自願地走上頂樓然後跳下。你可以試著拖延，你可以故意反覆檢視你所寫下的句子，你可以用百年孤寂這四個字為你的句子帶來整本小說的記憶。但時間終究不是你的。這樣一說我相信你已經非常了解了。｣
我突然意識到他所含糊說的七個夜晚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在八月八號這一天已經從頂樓跳下無數次了。時間根本沒有之前也沒有之後，我就處在一個八月八號的夜晚裡。
｢阿。我真的是很享受這一刻。也許你不知道阿。但那就像是在你的腦海裡突然見到難以接受的強光一樣啊。那樣瞬間地包裹住一切，因為光線太強而讓我都覺得自己是個透明的存在了。的確，所謂的七個夜晚其實都只有八月八號這一天晚上阿。所以我實在沒有理由催促你，催促是因為趕時間。但時間根本沒有在流動阿。我要怎麼催促你呢?時間並不是由你決定的。｣
那麼我接下來所面對的一切都被閉鎖在這一天晚上，八月八號。而且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到頂樓打太極拳、跳樓、思考、打開電腦打字。那麼我是在哪一個時刻遺忘了我早已重複了無數次的動作呢?
｢基本上是你下墜的時候，你下墜的時候有關這方面的記憶便會抽離。這真是有趣阿。所以在跳下之前你是完全知道後果會有多痛，不是言語上或是畫面上的認知而是親身地體會阿，擠壓、碎裂。但每次你都會跳下。｣
那麼我還該擔心明天早上我的父母會怎麼發現我的屍體嗎?畢竟對我來說，我已經沒有明天了。我所有的就是在八月八號的這天晚上無數次地跳樓。
｢喔。我真喜歡這一份工作。沒錯，請不要擔憂所謂的明天。｣
工作?
｢恩。沒錯是我的工作。我還是好好跟你說清楚好了。我的工作是找出你為什麼要跳樓自殺的原因。老實說我覺得我已經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了。就像你知道的，你不說話我就可以知道你腦袋裡的句子。但是你把原因藏得很深，所以雖然我擁有這樣的能力我還是沒有辦法完成這樣簡單的工作。我必須說一開始我非常地挫敗，中間有一段時間甚至你才一開始打字就把所有的一切通盤說出，不給你思考的機會。但最近的幾次開始我已經慢慢可以欣賞這樣的工作了。我必須承認有過一次我甚至用過暴力阿。但是你是個一再跳樓的人，使用暴力真的是一件很輕忽你的事情。所以我也只用了一次。現在我是相當地平和與尊重地對待你。我甚至擔心今天這次就要完成工作了。要與你分別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終究有點可惜阿。｣
所謂的八月九號就會有人把我的文字拿去發表，
｢那是因為我覺得這次也許我們真的就能找出你自殺的理由了阿。並不是要欺騙你這個只能待在八月八號的夜晚無數次跳樓的人喔。當然我不能保證這次就真的能夠找到答案，但我私心認為相當地有機會。｣
但你並沒有完全老實地對我坦白。你剛剛還說什麼七個晚上。但根本就不是七個晚上，我是在一個不會天亮的夜晚裡頭重複地跳了無數次。然後重複地在電腦前面打著文字。
｢沒有規定我一定要說真話阿。你真是可愛阿。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自己思考出來而且相信的事情絕對都是真的。來吧。現在讓我們好好來想想為什麼你會跳樓吧。我覺得是因為你那個出國一年的女朋友的關係。你覺得呢?｣
其實我已經不那麼在意為什麼我會跳樓了。他收起裂開的笑臉嚴肅地看著我，但並沒有打算要打斷我。我開始預想也或許是試著回憶我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命運。
我將留下這篇很快就會消失的文章，既然我剛剛開電腦的時候沒有看到有六百GB容量的電腦被每篇只有幾十KB的文件檔塞滿，我猜這文章是不會被保留了。我沒有關掉電腦，因為我想既然時間沒有流動那麼我猜電力也是沒有耗損的吧。然後我一走出房門就到了頂樓。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坐在我旁邊的他在我想到這點時，獎勵般的目光。我的房間勢必是與頂樓做了唯一的連結。我不只被閉鎖在八月八號的夜晚也被閉鎖在我的房間、頂樓當然還有那片廢耕地上的一個人形印子。處在那個人形印子裡的我甚至是我最自由的時候。
｢其實我真的很好奇。就像我說過的當你站在頂樓上的時候，你是切身地痛過一次了，可是你依舊跳了下去。在墜落的過程中你有關我的記憶將全部消失。當你躺在那塊廢耕地上緩慢並且確定地死去的時候。當你自以為是第一次面對死亡，第一次做最後的思考。那時候的你實在是相當地自由阿。所以我總是拖到最後一刻才出現，我不希望打擾了你那樣發光的時刻。在那樣的時刻你真的看起來好自由。好吧。你真的不好好想想為什麼要跳樓嗎?你那個與你國中初戀同天出生的女友是不是對你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呢?｣
Bob Dylan的歌聲突然在我的腦海裡發出。
｢嘿、嘿、嘿。怎麼回事?｣
這種事情之前沒發生過嗎?
｢沒有。老實說在我輔導你的過程中沒有。其實當我們感到厭煩的時候是可以換輔導的對象的。所以像是薛西佛斯一樣努力地推著石頭的只有你們。｣
聽到他這一句之後，我突然感到我的手指頭不再不由自主地敲打鍵盤了。雖然看來沒有不同，但這一段文字在我凝視他許久之後才出現在電腦螢幕上。我知道這篇文章很快就不再存在，但我很期待我再次坐到電腦前打字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