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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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馬臉




五歲的時候,我泡在海中。

我以為海水會是畫本裡的蔚藍色,海鷗展開它們的羽翅,風平浪靜,自由自在。五歲的我,泡在海中的我,第一次知道海水是灰色的、土黃色的、黝黑色的、黑藍色的,更多的無法形容的色彩填滿我那恐懼的小腦袋。那並非是一種害怕死亡的感覺,應該說那時的我並不理解何為死亡。那是一種想要不斷向上折騰,向上抓住一根無形的繩索,可以往上衝出水面,去往沙灘上的渴望。

泡在海中的我,並未因此海水而喪生。模糊的記憶裡是一幅不是很清晰的畫面:南喬叔叔舉高他的胳膊,在甲板上做游泳操;他伸伸腿,晃晃腦袋,絲毫不擔心正泡在海水中的我。

「南喬叔叔,你在那做多餘的舉動做什麽?你的侄女就要死掉了。」我吞著海水,一半是水滾入喉嚨的「咕咕聲」,一半是被吞掉的不完整字句。大體上我是想表達這樣一整句話:「你的侄女就要死掉了。」

海水都跑入我的眼睛裡去了,我的嘴巴鼓得圓滾滾的,我就快要被淹沒了。南喬叔叔在畫面裡:他的臉上套了一張馬臉面具,像馬匹一樣跨躍起來,落入水中變成了一尾同海水一樣隨著光線變化色澤的大鯨魚;當他遊動到我身邊時,在馬臉頭頂上噴濺了好看的水花,好似西伯利亞那邊才可以看到的宮殿頂上花燈;他讓我趴在他的腰部上,我的腳丫踩著海水,向家的方向行駛去;南喬叔叔和我一起離開了會吸掉人體的海水。

如今的我,也還是泡在海中。我的父親也同我泡在海水中。我的身體隨著海浪並行,海浪捲起來的時候,我的腳丫會踩住海水用力隨著海水方向帶著身體向上跳。等海水不捲動的時候,我放鬆肢體,靠在水中繼續湧動。我能記得七八歲的時候,泡在海水裡,我只可以在沙灘邊緣五六米的地方遊動,並且還需要家長在旁邊看著我遊,我才敢下水。現在我已經十二歲了,在海中游泳的水平居然可以同父親相互比較。

遊到一處礁石,我同父親爬了上去。陽光很強烈,嗮到皮膚上,加上剛才是泡在鹽水中,難免會感覺到皮膚一點點的刺痛。我揉著肩頭,父親問我:「不要緊吧?」

我很用力地搖頭,問父親:「還記得南喬叔叔嗎?我記得我掉在海裡的時候,他是個神噢。他像海裡的神一樣飛到我的身邊。將我從海裡救了起來。」

父親說:「有那麼誇張嗎?你南喬叔叔要是同現在的你比較起來,恐怕是沒有你厲害了。」

嘟著嘴巴的我,是在抵抗父親對我心中偶像的貶低,臉上的表情向他透露出了不滿:「他就是超人,最厲害的超人。是從森林裡跑出來的駿馬。」

父親沒有和我繼續爭辯。在礁石上,我還有問到我是怎麼落水的,父親說:「你小時候很貪玩,乘父親母親忙碌的時候,偷偷爬到貨船上,說是要同南喬叔叔一起去巴西抓怪獸。」

「那時, 我真的有那麼厲害嗎?」怪獸?我小時候是很喜歡怪獸,是那種馬臉的額頭上有長長的金色角的白馬。

「然後,我就滾到海裡去啦?」

「不是滾,是自己爬進去的。」

「哪裡會,我有那麼笨嗎?」

「不和你說了,你母親早跟你講過好幾遍了,自己不記得了,還老問。」

「那是因為我那時候還小啊,阿爸,難道你自己可以記住自己五歲的全部事情嗎?」

父親可是沒有那麼多耐心慢慢解釋南喬叔叔偉大的事跡。在我的成長中,我一直覺得父親和母親絲毫不擔憂我的「五歲時,泡水事件」會讓他們在世界上缺少一個重要的家人。有時候我會同母親賭氣:「哎喲,阿媽,妳跟我講南喬叔叔後來是怎麼把我撈起來的。」母親說:「小孩子家家問那麼多做什麼。阿媽要做生意沒有那麼多閒工夫。」

有時候,我把腳踩在水桶裡,任由裡面的親親魚繞著我的腳丫。它們的小嘴碰觸我的腳趾頭時,不痛不癢,就算它們會咬我,那也是為了我的腳在按摩,打通穴位。我一直以為我是母親和父親從外地撿回來養的,他們從來不覺得應該感謝南喬叔叔的偉大救人事跡。

於是,在我的記憶裡,永遠是南喬叔叔戴著一張馬臉的面具,從海藍海藍的船上做著優雅的游泳操。他像童話裡的馬匹一樣,踏著海水朝我奔來。而至那次以後,我便不再見過那匹戴著馬臉裡的同話裡的有尖角的神馬。母親同我說,馬臉叔叔去高山那邊很遠的地方去了,他要去賺很多錢來養家。

我不太相信南喬叔叔不在家的說法,六歲的時候,我有自己偷偷溜出幼稚園跑去南喬叔叔的家:在街心那邊三層店舖上面刷着綠油漆的那扇,窗台上的那盆小菊花已經剩下干屍一般的身體。我抱著衣兜裡的糖果,像個傻瓜一樣蹲在生鏽的大門外。南喬叔叔的屋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哪怕是有人呼吸,哪怕是衣角摩挲牆壁的聲音,這些一點都沒有。

十歲的時候,我也去過。窗台上的花盆早被清理掉了,外面晒着女人們飄動的內衣內褲,我拍開了大門,裡面是陌生的阿姨們,她們說:「小孩子不要亂跑,小心把妳抓起來賣掉。」我嚇的扔掉手中的糖果,摸著樓梯扶手跑上了街心。下樓的時候,還能夠聽到她們好似在說我是個「傻瓜」。

再後來,我路過那刷綠油漆的窗台,就不再有那麼強烈的慾望要上去找馬臉叔叔。我暫時如實地相信了大人們的話:南喬叔叔是去很遠的地方賺錢去了;他有回來過,連同妻子也帶走了。有時候,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朝窗台上望去,那個台面有晾過床單、咸魚、梅菜,但沒有再種過菊花。

而如今已會自己泡在海水裡面游泳,不怕淹死的十二歲的我,還是不相信父親母親的說法。每次我都會問:「是救過你們唯一女兒的南喬叔叔哦,怎麼也要去拜訪一下他。」父親母親總會找各種理由轉移話題,我想要見到馬臉叔叔的慾望永遠像個漩渦一樣轉啊轉下去。




離開了澎湖。我們搬家來到新北,大人們都忙碌工作,再是沒有那麼多大把大把的時間帶著我泡在海水裡。如果可能實現海中游泳的願望,那必定是在我的夢境里。我幾乎是要快哭出來的樣子抱著書包懇求父親:「阿爸,你什麽時候再跟我去海裡?」

父親說:「我要趕一趟飛機。從廣州回來就帶你去。」母親在一旁整理父親的行李,我緊抓著父親的衣角,並且打斷母親整理行李的舉動:「大人說話更要說話算話。」

母親停下整理物什。她在我眼裡是童話中的公主,也是樹林里生長的君子蘭。這個童話裡的公主,自我小的時候就會給我買各種書籍,還未來到澎湖的時候,家裡的開支是很拮據的。在那個炎熱的夏季,母親掏出了三十塊錢決心為我買王爾德的童話集。來家中拜訪的王阿姨,她特意帶來了時令的水果。母親將我從客廳的書桌上趕了起來,王阿姨也正好遇見母親要掏錢給我買書。

王阿姨有兩個兒子,大多只念到初小都輟學做生意去了。離開澎湖的時候,同我玩的很好的其中一個叫王子文,他有來送我。他曾經是我小學的同班級同學。一次課堂上我站起來唸書時,他趁老師有事情暫時離開課堂就開始充當黑社會老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打鬧的,我很認真唸那篇「桃源」的古文,結果他手中飛出一個木棍子沒有長眼睛一般,朝著我飛了過來,恰好就打在我的眉頭中央處。我當即昏厥在地上,滿臉鮮血直流。

事後,王阿姨帶著她犯事的二兒子王子文來看望我。母親看到王阿姨後,才知道原來家附近居然還有一位不曾走動的鄰居。王阿姨除了帶了些水果來看我以外,一分也沒有談到醫療費的賠償問題。母親也無同她多說到賠償的問題,只是起身連同水果一起退了回去:「都是鄰居,以後還是要碰面的。我女兒的傷只要不落下疤痕就好。賠償甚麼都太客氣了。林家也不差這些錢,若是要真覺得要賠償甚麼的,就請妳兒子課後來為我家小孩補課。」

離開澎湖那天,王子文有來送我。他說:「我母親說妳眉頭的疤痕,可能會讓妳嫁不出去。」

我說:「疤痕?還好啦。不認真看是看不出來。」

他說:「我會用心去讀書,將來妳要是嫁不出去,我娶妳。」當時我覺得他很討厭,作為一個賣水果店裡的小孩,個子不高,也長的很胖,憑甚麼說我會嫁不出去。


王阿姨看到母親掏出三十塊錢要給我買書。她的舌頭如蟾蜍的長舌嘖嘖地打起了結扣:「三十塊是可以賣好幾斤的肉。這年頭賺大錢的都不是讀書人。妳對小孩實在是太寬容了。」

母親看見我咬著牙愣在書桌旁,極力將我趕到了房間裡去。

王阿姨走了,她的水果是留在了桌前。父親從店舖那邊忙碌回來時,他跟母親說:「近來股市很不景氣,我決定把商鋪給賣了。」母親說:「今天賣水果的那個鄰居來了。」父親應了一聲,想起那個打到我的小子:「那個打傷我女兒,王子文的媽媽?」母親說:「我怕小孩子看見人家的水果會想吃,妳不知道大地震後遺症,水果都很貴。所以我把她哄到房間裡去了。」父親說:「那這個水果,妳還是給留下來了啊?花錢了吧?」

母親也不知道甚麼時候發現我在聽他們說話。我問母親:「阿媽,是不是我的書錢沒有了。」

父親挑了個番石榴洗了洗,切了好幾瓣,紅色的果肉露了出來。我還是在同母親堅持著,我的買書錢。母親說:「家裡再困難,書還是要給你買的,做人不要白占別人的便宜,禮節是要遵守的。」父親說:「還蠻好吃的,你們也來嚐嚐。」母親遞給我一瓣,我咬了一口,心跟著果肉一起酸澀了起來。

我的書籍是越來越多,直到來到了新北 ,我們所居住的小樓裡,有四分之一的牆壁都按照母親的要求打成了書架。我躺下來可以摸到書本,坐著也可以摸到書本。母親是兌現了她要給我買書,買很多書的承諾。自王子文同我道別的那之後起,他再無同我聯繫過。直到母親同我說:「王阿姨是不讓他繼續讀書了。他們家是地道的小市民,不讀書,要那麼多錢做甚麼?」

父親接過母親收拾好的行李箱,他掏出了一張機票給我看:「我這次就買了一張飛機票,沒辦法帶妳一起去。」父親是真的只買了一張飛機票,並且第二天就要離開我們的家,到一個叫「廣州」的很遠的地方,而且要待上一段時間。

我問母親:「我們兩個女人在家,會不會不安全。」

母親說:「小孩子家家亂想甚麼。哪裡有甚麼不安全的。有我在,怎麼都會保護好妳的。」

父親去廣州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我睡著的時候,床在移動。母親穿著黑色的斗篷,她在一個黑色的山洞裡面喊我。我從床上爬了起來,有很多人穿著同母親一樣的黑色斗篷,她們好像就是同一個人一般。我一直跟著她們,接著她們就消失了。我被圍困在滿是海藻的階梯上,那會我的內心很痛苦,那種痛苦如果非要形容,應該是海中的水母繞在我身邊一秒一秒地蜇我的心口。

沒法醒過來的我,是在入夢中一直大聲叫喊著:「阿媽」「阿媽」

黑斗篷是沒有出現。在海的深處,跑出來一匹戴著金色黃冠的駿馬。我瞧見了它的臉:是南喬叔叔在甲板上跳操的那張馬臉,是有角的馬臉。

母親將我叫了起來。我已是淚流滿面,最後那一刻,馬臉帶著我游動在海水中,一直要到岸邊時,我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色斗篷的男人,托著金色的盤子朝著馬臉砸了過去。頓時海水被染成了紅色的。母親一直問我怎麼了。我哭著說:「我夢見馬兒死掉了。」

這個夜晚還是個打雷的夜晚。母親覺得我是受到了驚嚇,她到書房給我找了顆珍珠,用石柱磨成粉讓我吞服。不知道是珍珠粉功效的緣故,我安然地入睡。第二天,父親從家中出發時,我還在呼呼大睡中。





來到新北的第二年。母親同我說那個砸傷我的孩子,有一天從教學樓上掉下來。摔死了。

「哦。」剛開始聽母親說的時候,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半根麵條咬在嘴邊。「死掉了嗎?」

「哦,死掉了。你很沒有良心阿?就是在澎湖那邊。賣水果的小孩。」母親以為我還是沒有想起來,她繼續說:「總是晚上到我們家來給你補課的那個孩子阿?」

那根麵條被我吃掉以後,我就沒有辦法將全部的心思放在麵條上了。我是喜歡吃麵條的,若是週一問我吃甚麼,我會回答炸醬麵,週二也是,週三也是。我們家除了我愛吃麵條以外,其他的人都是南方人的屬性愛吃大米,因此母親規定一週只可以將就著我做一頓我愛吃的麵條。

我手中正攪拌的醬色麵條,讓我無意想像到王子文鮮血淋灕的樣子:白色的麵條是他白花花的胳膊和腿部,那些醬色是從他體內砸出來的血水。

我有往同班同學打電話詢問,不只打了一通。七拼八湊地還原了王子文死亡的那個場面:夏季的午後,王子文同他母親說要到隔壁的水果店看看價格差別,其實他是渴望去繼續唸書的,他心中有一股萬丈高的海浪,是必須魚躍過去的門檻;他走在大街上,夏日的太阳非常大,如果光是照射在海面上,鯊魚也會將自己的魚翅給收入海水中,他絲毫是忘卻了直射的日光,超著心中所想的地方走去;那是久違的校園,曾幾時送別過林家的女孩。那日是有路過校園的,他和林家的女孩一起路過了往日的校門,說起要好好讀書,將來變得很厲害,去迎娶她;想著想著,他來到了往日的教學樓前,索性爬到了天台頂上。那一刻或許他並沒有多想甚麼,也許也出於有趣。往下可以看到五樓東側的大教室正在合班考試,監考的是往日的英語女老師,她依舊是喜歡自己做裙子穿。今日的她所穿的是件綠色的短群,在尾部開的很往上。她蹲下身時,幾個調皮的學生會往下探身體,看看她穿了甚麼底褲。

其實,他甚麼也沒多想,也或許根本沒有想起過林家女孩,也沒有想到過懷念讀書的日子,也或許沒有憧憬過要讀書有出息,更沒有夢想過海水和海浪,他的腦海也沒有出現過鯊魚等等。他真的原因也僅僅是出於有趣和偷閒,總之他是爬上了天台,像還在讀書時的那樣子,對著其他人扔木棒充當黑社會老大。他從這座樓的天台上跳到了另外一座樓的天台上,宛若他有老大的勇敢身姿。但他像魚躍一般躍起來的時候卡在了石板上,從天台上掉了下來,且不再復生。

王子文死去的那幾天,成為新北小樓周邊熱議的話題,在報紙上也有頭版新聞:某校,學生貪玩,跳天台而死。

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認為是給王子文留了顏面,給了他一個學生的頭銜。母親和其他鄰居在討論王子文怎麼能那麼「勇敢」地跳天台,母親解釋王子文過去學習是不錯的。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開始比較起來,其實他成績也不是很好,有幾次國文還是我給他抄的。人已死,我不可以不那麼尊敬死者。母親說他成績好的時候,我也答應到:「是的,成績超級贊,總是給我補課。」

附近的小樓討論了一陣之後,王子文的名字從報紙上退下來,從鄰居們的舌頭上消失。他死去的頭七,母親決心帶我去祭拜王子文。

新北開往澎湖的車,風是呼呼的刮著,刮得狂躁到極致時,整個天幕像在跳爵士舞,接著又變成了復古舞。母親在我打瞌睡醒的時候說:「夏日,颱風還是一如既往地刮起來了。」

到了澎湖時,海風就飄了過來。我和母親要過橋的時候,發現橋也沒有橋的樣子了,橋下的水已經漫過了橋身。我拖下鞋子要過橋的時候,母親阻止了我。十四歲的我硬是被母親背在身上,她說:「我是不怕鞋子壞掉。我不拖鞋,背著你走,也不會怕你摔到水中。」那一刻,樹上折斷下來的柳條,飄在渾濁的水上,梳理出一道道紋路,好像是個人的面龐上面掛滿了綠色的淚痕。

祭拜完王子文後,母親也沒有多停留,王阿姨在離別時還在念叨我眉頭上的疤痕。她說:「子文要是沒有這麼走了,將來是會負責到底的。」母親安慰了她幾句,王阿姨急忙轉身離開了,我有看到這個女人在的身影越來越佝僂,應該是不願意讓我們看到她哭的太傷心的樣子。

海水是漲起來的。來到澎湖我還是沒有圓滿自己要去海中游動的願望。南喬叔叔從甲板上跳下來朝著我划過來的時候,海水也是這麼高漲。母親說:「這麼大的風,船也不可以出行了。我們就在岸上看看吧。」

我問母親:「馬臉叔叔是不是當年為了救我,也死掉了呢?」

母親說:「好人是不會死的。有愛的人也是不會死的。海水是生命的起源,不過是從哪裡來,又回去了。」

我又問:「我是說南喬叔叔哦。」

母親說:「我知道阿?不過你那麼小,知道甚麼是死掉的意思嗎?」

我說:「我又不是只有五歲。我可以理解阿。不過我不希望南喬叔叔是死掉,他是超人阿,怎麼會死掉。」

母親說:「誰都有可能死掉阿,包括你,也包括我。你現在是真的還不理解。」

我沒有爭辯下去,我覺得母親的話是前後矛盾,剛才還說不會死,從哪裡來往哪裡回去的。

我跟母親提議去街心看看南喬叔叔的舊居。母親同意了。可不要說看街心了,整條街都已經改頭換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南喬叔叔舊居的線索,是在那堆被拆除的轉頭裡遺留的門牌號碼「7」。

在死去的王子文面前我都沒有哀傷的哭泣,我摸著門牌號碼「7」時,居然有要哭的衝動。母親好像是看到我不高興的表情,她說:「這裡都要變成新的啦。不過你南喬叔叔回來的話,也不會住在這裡的。到時候會去新北拜訪我們的。」

我說:「那是要住在我們家了?」母親沒有給予肯定的回答,但我從她的眼神中有看到光芒。那道光芒是馬臉叔叔從甲板上跳下來朝著我飛奔的光芒,是王子文送別我時朝著我看的光芒。





我是個非常記仇的人。父親沒有帶我去廣州,我一直是記住他沒有多買一張機票的失誤行為。父親隔了三個月才回到新北。我接連幾日躺在小床上,醒來的那一刻,發現自己的眼睛有特異功能。比如:我張開眼睛,我那面靠路面的牆就變成透明的了,路面上有早起的阿公和阿婆們在炸油條,煮花生湯;我張開眼睛,會看到在路面的大廈那邊很遠的地方,父親從大廈和另外一座樓的縫隙中走來走去;我張開眼睛,還會將我的房門看穿,看見母親穿著睡裙獨自坐在客廳打毛衣。

我跟母親說了這些奇遇,母親說我應該是太想念父親了才會這樣。

說完後,我有聽到母親親口說了:「好奇怪,關著門,怎麼會看到我在偷偷打毛衣。」雖然她十分小聲地說,我還是聽全了。

父親是回來了。他回來以後,我的特異功能就消失不見了。「吃鮪魚的季節來了」,父親他打斷了我誇張的想象,他決心帶我去抓魚。我暫且忘記了沒有帶我去飛行的小恩怨,贏來了難得一次的出海。

同父親出海時,我那麼久沒有看見海了,那一刻見到海船時,我是快樂的。連要面對大海抒情的感慨都通通忘記在腦後了。我們的船是開到很遠的地方去,海水在近距離是沒有那麼多顏色的,捧在手心時同普通的水沒有差別,只不過味道是咸魚的滋味。

父親很奇怪,同船長出行時,船員們如過是打到小鮪魚,他都要花錢將鮪魚給放掉。日落時,我同父親一起泡在海水,父親說我那麼久沒有游海,姿勢還是很好看的,像只大海龜。我極力要超越父親,他說我是海龜那不是在說我的動作很笨拙嗎?很醜陋嗎?

晚上我們吃的是鮪魚飯,母親放了不少的洋蔥和芝士。我跟母親告狀:「阿爸說我游的時候像海龜。」

母親說:「那你父親也是海龜阿。其實海龜挺好的,很可愛阿。」

我接著說:「其實我們可以帶回來更多鮪魚的,阿爸都花錢讓人吧小鮪魚放掉了。」

父親拿筷子敲了碗口:「大鮪魚都被我們吃掉了,小鮪魚還沒有好好在海裡面生活過,這麼吃掉,是太不負責了。」

「可是,我們不吃,還有人會吃阿。」母親聽我和父親兩邊這裡爭辯一句過去,那邊又堵一句過去。母親居然當著我們的面傷心的哭了起來:「鮪魚是還小,你就讓讓女兒好了。她是在成長,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該怎麼游就怎麼游吧。」

我很得意地看著止住話語的父親,他的臉像塊木板沒有任何表情。我又心疼起母親來:「阿媽,不要傷心,我不吃小鮪魚就是了。」

父親很嚴肅地說了總結性的話語:「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不可以頂嘴。否則將來外人會說沒有家教。沒有家教的意思就是你父親母親沒有把你教好,將來別人不是在罵你,是在罵我們。」

我這次是沒有反嘴,捨不得讓母親哭起來。整個飯桌的氣氛都很悶,悶得如天空颱風的萬里無雲,蜻蜓低頭飛行,小鳥也躲進倉庫。恰巧這時的電視頻道在放紀錄片,居然會是海洋生物,而且還是講海龜媽媽從海中爬去來下海龜蛋,海龜爸爸在一邊呵護等等的話題。我撅著嘴,碗筷一扔:「吃飽了。」

我回到了房間,假裝很用心在背書,父親有偷偷從門縫來看我,但我裝作沒有察覺。父親在那邊自言自語:「海龜也沒有你脾氣大阿。海龜從小就很堅強地生活,還沒有從蛋殻出來的時候就備受大自然和公敵的威脅;從蛋殻出來的時候又沒有親人在身邊照料。海龜要自己回到海裡面去尋找海龜媽媽和爸爸。」

我講耳朵摀住:「好啦,阿爸,你不要碎碎念了。我有讀過海龜繁殖的故事好不好。」

「快點讓我做個美夢,來彌補我創傷的心靈。」我內心難過的時候,定然是會在嘴巴上默念。臨睡前,我將百科翻了出來,海龜胖胖的樣子和我簡直是兩個面目。

月色深入後半夜時,甚麼都靜悄悄的。我睜開眼睛並沒有看到牆壁消失不見。窗戶是打開的,星星站在月亮的身邊,南喬叔叔從其中一顆上朝著我的小床走了過了。我揉揉眼睛,牆壁又消失不見了。南喬叔叔戴著馬臉的面具,在大廈和樓之間奔跑著。他的腳下出現了一片海,海是各種樣子的,有魚翅膀的,有珊瑚的,有海藻的,有白雲的,有船肚子的,等等。我伸了伸手,海水就灌了進來,我就浮了起來;而馬臉叔叔這次並沒有來救我,我就要被淹沒了。

我快速地掙扎,從小床上坐了起來。面前的房門變成了一面鏡子,房間被反射得很刺眼,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我又在做夢了。

父親對著房門敲了敲:「噩夢了?」我將頭蒙在被子裡:「沒有啦,天太熱了,熱出汗水了。」父親在門口待了一陣,就踩著他的人字拖噠噠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他離開的那瞬間,我將他想成了大海龜的樣子,突然我就大笑起來了。父親叫了一聲:「半夜不睡覺?」

我說:「阿爸。我有夢見你是海龜喔。」

「海龜就海龜吧。趕快睡覺,明天還要抓緊學習。」




看過王子文之後,我和母親坐著飛機去了一趟祖屋。祖屋是在隔壁的海岸,聽說過去有被葡萄牙佔領過,所以這裡的街心大多的建築還有保留歐式的樣貌。

母親同我來到一家蝴蝶軒的餐館,是地道的葡萄牙館。鱘魚飯上來的時候,我問母親這個這裡要多少錢。母親說:「這道菜要人民幣一百五十塊。」

我說:「好像吃的很貴。」

母親說:「總是要帶你來祖屋看看的。這裡有很多回憶。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外婆。你剛出生的時,她有見過你。」

我說:「哪裡會記得,我剛出生的時候哪裡會有記憶。」

陸續上來幾道菜,這頓飯是把我的肚子滾得圓圓的。母親結了賬,我有點驚訝:「阿媽,會不會有些太浪費了。等於一張不打折的飛機票阿。」

母親說:「不會阿。同你吃飯。怎麼都不會覺得貴。」

「可是我們有天天在一起吃飯阿。」

「這不太一樣阿。」

祖屋是離街心很遠的地方。我們坐了三個小時的巴士才到了。來接我和母親的是個有白了一半頭髮的男人,當母親跟我說這個叔叔是我的小舅舅時,我很驚訝,他真的看起來比母親老了很多歲。

我們只在祖屋喝了一碗豆腐腦。母親堅持不要往裡面加糖,她添了些許醬油在表面,還放了一些用台語叫「la liu」的鹹菜。母親要我嚐嚐家鄉自己製作的鹹菜,我直搖頭。我從小就討厭吃腌製的菜。

家鄉的親戚真的很多,母親說:那個拿煙斗的是二叔公;那個在挑花生的是老姨;那個在裡屋看電視的是老舅奶奶.....

屋子裡塞滿了很多人,他們的面孔都是陌生的,從未見過的臉譜,我除了問好之外,無法短時間內全部記住他們。

小舅說:「難得回來,要多接觸,就都熟悉了。今天非要上山嗎?」母親應著:「是的。不要擔心路滑,再難也要上去看看。」

母親拿了雙雨鞋給我。我穿在腳上大小正合適。「上山」聽到這兩個字,我覺得很奇特,以為母親要帶我去遊覽甚麼有趣的地方,比如一座老廟,或者一座溫泉之類的。等到上山的一路上,在滿是泥潭樣子的山路上,母親連爬帶拽地帶著我一直往山頂爬時。我才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有趣。

才下過雨,絲毫不誇張的說,這裡的山上到處有碗口般大小的蚊子。我叫著:「咬的又癢又痛的。」母親說:「就快到了。」等到母親說了第三次:「快到了。」那個目的地真的到了。

那是一座約有五十平寬,三米高的墓地。墓碑上刻著外婆的名字。母親讓我同她一起在墓碑前跪了下來。跪地的那瞬間,我聽到母親的哭聲。

墓地前後是茂密的叢林,在南邊可以看到整個祖屋小鎮上的所有景象。那些景象都由不同的房頂構成,還有不同的橋,不同的人來人往抱著自己才有的面孔走來走去。雨後的叢林,露水從葉子上墜落,砸在地上甚至不會濺起水花,但脫離葉子的時候,它是依依不捨,傷而不悲,隱忍的最大程度的酸楚。

當夜,我同母親就告別了小舅和祖屋的其他人們。我不知道甚麼時候還會再來。母親她說她也不知道。恐怕再也不回來了。我說:「不會,如果要回來,隨時就回來看看。」

母親買了機票,一直到進站口時,坐到位置上時,她的心情還是平靜的。當飛機起飛時,她將我摟在懷裡,很用力地摟在懷裡,過了好久才鬆開。我抬頭有看到她眼角的淚痕。



回到新北,我就病了。母親也病了。我的病同六歲孩童多變的臉面一樣很快就好了起來。母親的病卻是不見好轉。

小樓屋檐下的鳥巢,突然多了一只小鳥。我不太認得那是甚麼鳥,只見那只很小的鳥,它的羽翅漸漸長的宛若它的父母---擁有一身黑白相間的羽毛。父親說那是喜鵲,是來報喜的。我並不覺得是在報喜。某天那只小小鳥會被老鳥們隔離開來,它們之間會隨著成長變得相互之間有更多的秘密,直至小小鳥離家出走,闖蕩自己的天下,尋找新的屋檐,築造新的鳥窩。

母親一天將頭髮新燙了。我見她氣色也如新做的頭髮一樣發光。她的臉孔終於有了一點粉色。放學回來的我,放下書包,抬頭就見到了新做頭髮的母親:「很好看,阿媽,是不是病都全好了?」

母親說:「還是有點痛,不過這幾天是感覺精神好很多。你最近功課沒人盯住,有沒有拿優秀?」

其實,我哪裡有心情好好學習。現在整個學校的人不知道如何知道母親生病了,都認為她得了很嚴重的病。我為此還同一群男同學打了一架。那日,我忘記了帶零用錢,沒辦法搭人力車去上學。於是我決定往捷徑的一條路走去學校,那條路必經一座天橋。

在路上,我走著的時候,幾個男同學將我圍住了。他們是學校裡的壞孩子:在我眼裡就是那一類,喜歡欺負女生,喜歡搶小孩子零用錢的壞孩子。

「你有什麼可驕傲的?我兄弟追了你那麼久,你怎麼從來也不搭理一聲?」那是個胖子的聲音,他的聲音宛若野鴨子撕破喉嚨。

我依舊如往日般沒有搭理他們。「難不成你已經沒有母親了?你們瞧她的褲子短了一截!」我將頭低下看了看自己的這條喜歡的格子背帶褲子,果然是短了一截。其實也不是因為褲子的原因,也許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怪。我撿起了路邊的一塊石頭,朝那一米開外的野鴨子砸了過去,恰好是打重了他的臉頰,他鬼哭狼嚎了起來。其餘的幾個隨著他的叫聲將我圍了起來。

他們幾個人是架住了我的胳膊,抓住了我的頭髮。我並沒有因此敗給了他們,而是用指甲抓住了他們的手臂,用自己的牙咬住了他們的手背,總之我還是敗掉了,如果不是他們其中有個對我有好感的「他們的兄弟」站在我這邊,我應該是戰敗得很淒慘。

不知道是如何離開那座天橋的。那天我是沒有去課堂。而是一個人在街上閒逛,慢慢地走到了公園,一個人待了很久。那處公園有我和夥伴一同掏過的沙洞,有一天我們是一起來挖沙做沙包,也順便來挖一種叫「西瓜草」的小野草。那草兒在嘴裡咬幾下就甜甜的了。有個女同學挖到一個「人參草」,她叫到了我的名字:「這個還是留給你吧,聽說你母親得了很嚴重的病。」

是阿,就在這處,這處我們所挖開的沙地上的洞。我推倒了那個女同學,狠狠地說:「我母親好著呢。」

母親還在那問我:「有沒有拿優秀?」

我從那短掉的褲子醒悟過來,也從那沙洞旁的人參草中醒悟了過來,那是我長得這麼大以來第一次撒謊:「都是優秀的。」

母親沒有繼續追問我,其實我臉是炸熱般的紅,她應該是從我的眼神中知曉了我的謊言。

母親的病一直沒有熬過一月。她離開後的幾天,我才知道她患上的是絕症。這種病症是家族遺傳的病症。

來拜訪母親的人群中,我見到了南喬叔叔的妻子。她將我從稻草堆上扶了起來:「你知道嗎?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南喬。無論日子再多艱難你都要繼續努力走下去。」

送走了拜訪的人群,送走了山上流動的白雲,也送走了最後的,我不捨的面孔。我也病了,病的很嚴重,病的無力從床上爬起來。

父親端來了苦蓮。我沒有喝,而是將身體內最後的一點力氣都給爆發了出來,我打碎了那杯苦蓮。碎片握在我的手中,血液從指縫中流了出來。父親忍住了他喉嚨中就要捅破的火山口,他又端來了一杯苦蓮,他說:「良藥苦口,這苦蓮是苦盡甘來的由來,喝掉它,你的病才可以好起來。」「不管你怎麼想,你要對得起那些為你付出,關心你的人。」

很多天過去了,我的病是一直沒有好起來。我的半個靈魂都擠出了身體,還有一半挂在天花板上,時常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去揭開天花板,失去了往上爬的力量。

父親將我從床抱了起來。在日出的那一刻,我已躺在了船舶上。海水圍住我和父親。金色的光打在他的臉上,像天使降臨一般。也不知道甚麼時候,船再也不往前移動了,我們漂在海上,隨著海浪一起一伏。父親將我從船上抱了起來,瘦小的我在他懷裡,如同死去的稻草,沒有半絲生息。

就在那幾秒之間,我被父親扔進了海中。

我攤開了雙手,在海中,是沒有五歲時的色彩。如今在我眼前的海水是透明的,是船身的色澤,是印有父親面孔的色澤,是飽經懷念的我的頭腦:我的馬臉叔叔並沒有展開他跳操的雙臂在甲板上跳優美的舞蹈,他並沒有馬蹄,也沒有神力;他將自己的面孔貼着海水朝著五歲的我游過來;他舉高了我,將我捧在月色下的海浪上,並拋棄我永遠同海水混合一體,再不復返。

嘴裡是苦澀的海水,我的淚水在海中流了出來,我很用力的游動,朝著父親的面孔游去。此時的內心,不再是五歲時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不僅要向上游動,還是一種要向有父親的船隻游去的力量。

我拼命地游著,我看到父親戴著金色的馬臉面具,他在船上披上陽光的光芒,在海浪上跳了起來並朝著我游了過來。那匹馬臉抓住了我,將我拽上了船,我看清了父親幾日以來疲憊不堪的臉龐,我抓著他的衣服,躲在他胸膛中,如同永遠失去了心愛的玩具那般痛哭了起來。
人生中最難解的生
死課題,很難有人能輕易走出。

安濯
安濯 寫:人生中最難解的生
死課題,很難有人能輕易走出。

安濯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