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7月 03, 2013 9:43 pm
十二歲那年，我徹底失去了自己的記憶。失去記憶的感覺，宛若你本來擁有5.3的視力，突然就在幾秒之間，視覺都變成有腿的怪物，在一面白牆上爬來爬去。你越想讓5.3變回5.3，它反倒越爬越遠，直到你再也抓不住它，直到你以為抓不住它，它又時常借用各種名義聚集在一起，讓你以為你又恢復了5.3視覺。
十八歲這一年，父親從南港趕來了過來，他決心將我帶離鄉下。去往南港的這一路上，我並未同他說多少話。我只是一味著望著窗外，任由被圍困在車窗的白雲、綠樹、線下的風等等越飄越遠，嗯，還有那個我獨自生活的鄉下小庭院。我努力不去回憶，我為什麼要到那個庭院去，而離開了生養我的南港。
我這樣胡思亂想地東思索一些，西思考一番，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讓司機將車子在路邊停靠下來。司機擺動著檔位，我聽到手剎咯吱一下拉到位，接著是父親開車門的聲響。我還是那樣望著窗外，直到手剎、開車門的聲音依次響起時，我才察覺到父親離開了我。更準確地說，當父親臃腫的胖身體出現在我正在注目的窗外風景時，我才察覺到他離開了我。
等了很久，其實也並不能算是在等待，我還是坐在那，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我並未認真想些甚麼，內心像被掏空的房間般，甚麼也不裝，卻擁堵得滿滿的，全是摸不到的空氣和空間。
父親他還沒有回來，我忍不住在腦海裡出現了「父親」的字眼。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打破了車內沉寂很久的氣氛。
窗外是一排排鄉下的樓房，這些房子都很統一，或者說是政府規劃的很好。雖然大小不一，座落不同，但房子式樣都造得很像。我是見過福州的土樓，記憶好似一匹快馬從腦海裡閃過，我是見過福州的土樓的，在我的十二歲裡。我自言自語：「十二歲前，我去過土樓嗎」。司機在後視鏡那看了我一眼，或者是我在后座看到他點着眼的下巴朝上抬了抬，我認為他是看了我一眼。他是新僱用的司機，剛才上車前，他就在自我介紹了，老司機陳師傅過世了，所以他替代了陳師傅的位子。這個新司機姓張，張大偉，偉大的偉。
我聽到他的自我介紹他的來由，我很不給情面地扔給父親一句話：「那麼我離開那麼久日子，我的房間是不是被新來的姨娘－－她所帶來的小孩們給占領了？」我那句話，其實並不是針對張司機，他扯下白手套，撓了撓他過肩膀的中分中長發：「對不起，我沒有占領陳師傅位子的意思。」我像盯著牆上的污點一樣瞪了他一眼。我想那一幕，只有我和父親知道－－－我的那話的確不是針對張大偉。我的那句話占領了對父親的埋怨和我懷念陳師傅的情感。
「阿，你不會知道的。」我自言自語地回應了自己。
「陳師傅會知道的吧？」張大偉回答我。
是的，他會知道的。我沒有回答張大偉的話。我開始懷念我們家的老司機陳師傅，我還記得：我十六歲生日那天，他送了我一枚草莓發卡。十六歲生日那天，陳師傅抱著我哭了很久。他說：「我是突然覺得，你的記憶就像小女孩手中的糖果被搶走，怎麼也找不回來。甚麼時候，才可以幫你把糖果搶回來呢？」
那天他對我說的話我是記得的，就像是在我十二歲之後的每一處經歷的事情，我都能像記住字母a那樣記著。
陳師傅說：「你都長這麼大了，你母親看到了會高興的。陳叔叔我，在你面前倒是像孩子哭了起來。」
「你得同你父親合好，你已經成人了。」陳師傅這麼說著。那時的我，覺得他只不過是父親派過來緩和我和他之間的父女關係，陳師傅是個間諜，是過來用眼淚打敗我的心理防線。
直到父親將我送到鄉下養病的某一天，我接到了父親的來電，他在話筒中說：「你還記得送你發卡的陳師傅嗎？他乘坐的飛機失事了。」我在電話這邊回應：「嗯，是嗎？陳師傅是哪位？」
父親應該是很失望地掛了電話。我能感覺到父親在電話那端的表情，他放下話筒，擺擺手對每個從懷著失望心情的他身邊路過的人們說同樣的話語：「她還是選擇性失去記憶。」
我不知道為什麼陳師傅要送我草莓發卡，也不知道為什麼陳師傅要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發卡給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了。但那天知道他的死法，是四分五裂地死去，沒有一塊完整的肢體。我感受到了死亡的魅力，它甚至能讓我將對陳師傅的疑惑燙平，將對他的厭惡折疊成葉片，放入水中。就在父親掛斷電話那一刻，我順著牆壁歸坐在地上，緊緊地握住話筒，摁壓自己的胸口：眼前的所有物體都長了生命一樣，在狹窄的房間裡沖過來沖過去，直接要將我的眼眶擠出酸酸的水來。我哭不出來了，許久哭不出來了，只剩下感覺而已。
我為什麼要想起陳師傅呢？他是我十二歲之前所有記憶的見證者，是陪伴我成長的見證者，直到他死之前。我能夠記得，失去記憶的我，每日抱著孤零零的，缺掉耳朵的棕熊，很期待有人會過來和我交談。在我正要趕往的那個南港的一千平大宅子，每個人都套在自己製作的隱形雨衣裡，他們有永遠忙不完的事情，似乎只有眼前的事情才是事情，其他的都如若秋季的梧桐飄在河面任由它們流走，一點也不會停下腳步緬懷一番，或者蹲下來試圖談一談。
陳師傅是那個大宅子唯一和我交談的人，我不得不纏繞著他，問他不同的問題，比如：「你知道小熊的另外一只耳朵去哪裡了？」他說：「有一天小熊的主人半夜不睡覺，帶著小熊跑到窗外抓星星，小熊的小耳朵被其中一只星星帶走了。」我問他：「那麼那只耳朵會幸福嗎？」他說：「沒有耳朵，不會聽到打雷的聲音，就不會害怕了。」我說：「耳朵不會想小熊嗎？所有人的耳朵都不會想小熊嗎？」
我能記得陳師傅曾跟我說到過緊鎖的房門，但是父親不讓他提起。父親對他說讓我知道那房間的事情對我的病沒有甚麼好處。 這麼多年以來，陳師傅的嘴不知道多少次，張成f的嘴型要透露裡面的秘密，他是父親忠實的司機，他直到死之前甚麼也沒有透露。那緊鎖的門，那麼多年來是唯一不變的。變掉的，只有我的房間，父親的房間，書房，其他人的房間，這些眾多房間，輪流翻新，而後重新擺放物件。只有那緊鎖的門，除了擦拭表面以外，裡面的物品出不來，外面的我沒法進入，我無法打開並觸摸門背後的物什。
「哈哈，是不是討厭像我這樣留著長頭髮的司機？陳師傅是板寸。」張大偉打開電台頻道，音樂的調子從風口跑了出來：而被遺忘的，是那些放開手的人。
「是那樣嗎？那很討厭。被我遺忘了嗎？」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張大偉留有中分的中長髮腦袋從座位上探了過來。他說：「真的很討厭嗎？我得考慮要不要換髮型了。哈哈，哈哈。」張大偉是個可憐的蟲子，我每一句話都深深在蟲子的背部烙了個印。其實那並非我本意。
「那是土樓。你小時候見過的。那時候你還那麼小」父親回來了，他解釋著，我聞到了牛肉湯的味道。父親的額頭已經將他的衰老顯現出來了，不知道他從哪裡買的牛肉湯端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天啊，這一年，他居然老化得那麼快。
我將湯推開了：「土樓，我去過嗎？」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將牛肉湯放在座位上：「這個是你小時候喜歡喝的，快喝吧。」他怕我拒絕，他幾乎是奔跑著離開車門，關上車門，接著跑到我的窗外不遠的楊樹下。
我看到他掏出了打火機和香煙，吸短的煙吐了不少白色的煙，將他套西裝的身影和土樓、小孩子們融合在一起。我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方向，最近的一座土樓開了房門，一個女人迎接了她的客人，然後女人的家人也走了出來將客人迎接了進去，我想我和我的父親正是面對著北方吧。更遠的地方是沒有雲的，天藍藍的，將楊樹的枝葉也包括進去了。
父親的身旁散落了好幾個煙頭。牛肉湯從冒熱氣到熱氣失去了動力，不再冒了。張大偉靠在車頭那端，他的位置正好夾在我和父親的兩端，像那碗牛肉湯一樣，進退兩難。我是承認是故意為難父親的，我並不想喝掉那碗湯，盛得滿滿的假慈悲，假仁義。天知道，我從哪裡冒出來的那麼多怨恨。陳師傅的話又繞在了我的耳畔，那是死去的人最後一次給我的通話：「在鄉下還好嗎？你父親越發老了。他有跟我談要同你說房門的事情，等你記憶好些起來。」
「人的命運就那樣。」
「人的命運就那樣。」陳師傅不停地在最後一次的通話裡，交代著這句。仿若他知道那是最後一次通話，不久後他要遠隔那緊鎖的房間。再也沒有機會同我提起它，為我打開它一般。
「人的命運就那樣。」從我的嘴巴裡吐出來陳師傅話筒裡的這句話，我詫異，中分的張大偉也是。他剛好鑽入車內：「你居然是個哲學家阿？」我沒有搭理張大偉，他只好獨自在那笑著執意打破僵局。
「那土樓遲早要被拆掉。包括女人的房間。」
張大偉張圓了嘴巴，啊？他看了我一眼：「哦。或許。不過政府好像至今沒有發文拆掉這些古早味道的建築哦。」
父親終於回到了車上。我以為他會很生氣地倒掉牛肉湯，至少訓斥我一頓，嗯，或者更嚴重的如像我十三歲那年的烏雲，我所討厭的烏雲，記憶抹不掉的那一片烏雲。那朵烏雲繞在我的頭頂，怎麼也無法甩開，那時的我真想用弓箭將它射下來，但它還是在那。即使我用火將它烤紅了，它還是不會改變顏色。即使我用水槍將它噴濺溼透了，它依舊不會離去。
我能記得那片烏雲出現的那一天，是我十三歲的最後一個還算平靜的早晨。那天，父親很早就起來了，他扎了好看的黑色蝴蝶領結，頭髮梳理的油光發亮。整個大宅子裡都掛滿了紅色的燈籠和粉色的百合。
陳師傅早早就等在門外。我沒有換上父親為我準備的禮裙，穿著睡裙跑到陳師傅旁：「你們都要出去嗎？」
「不是的。是有人要進來。」
「不會再走了的那種嗎？」「是那個陳小姐嗎？」
父親已經站在了我身後，他像座山壓在了整座大宅子頂上了：「以後不准喊陳小姐，她將是你的新姨娘。」
我盯住父親的瞳孔，那雙眼睛裡的東西是黑色的。不知道是我的視力有問題了，還是我又忘記了甚麼。那雙眼睛變彎了，變灰色了，同我頭頂上的烏雲合成了一片。
那天，整個大宅子都在放音樂；青瓦色的圍牆也變得立體起來；門檻也曲折身段放平了去；我抱著缺耳朵的熊仔，穿著父親囑咐務必換上的裙子，偷偷擰開了消防栓。
消防水管很重，我抱著它直到我的裙子染滿了泥水，直到它不聽話地四處亂闖。伴隨而來的是：大宅子音樂和人們尖叫的聲音；餐具和椅子的聲音；男人們的怒聲；女人們的叫罵聲。
我頭頂上的烏雲也在水聲中下起了毛毛雨，整日整夜的，我站在那看風景，絲毫沒有聽到站在我面前的那些人們，他們在說甚麼，他們在教訓甚麼。我選擇甚麼也沒有聽到。我的父親在我的背後將我高高舉起來，他將我扔進了房間，在我的房門緊鎖了一把鎖。
被緊鎖著，被訓斥，被雨水淋濕等等，這些假設甚麼也沒有發生。現在的我就坐在如今的父親眼前，看著他很平靜地喝掉了那碗不再冒熱氣的牛肉湯。張大偉發動了車子，我們又陷入黑色的車殻裡，朝著南港的方向，一路往前。
「我跟你談談那房間的事情吧。」父親點了煙，他或許覺得不該在患有哮喘的女兒面前抽煙，他後悔地掐滅了火星。火焰熄滅的瞬間，整隻煙彈出了窗外。「我以為你會因為陳師傅離開的事情難過。我在你很小的時候一直很忙碌，雖然現在也是那樣。只有他像個朋友一樣，一直陪著你從很小的時候長大，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可是，你，還是，被你遺忘了。」
我根本沒有忘記。我記得陳師傅無數次同我談起那個房間，無數次因為他要提起的時候，父親緊鎖的眉骨令他閉上了嘴。我還是很想知道那個秘密。儘管我鐵了心，不願在父親面前透露我仍然記得所有的事情－－－－十二歲和十二歲分界線之後的所有事情。
「你同我提起的緊鎖的房門。是故意向我討好的嗎？」我們的車速很快，那成片的「土樓」很快被我們遠遠地拋棄了。我的父親，也如此一般早早地將我拋棄了，在十六歲某日，我和新姨娘那層易碎的壁膜破裂之後，他任何聲音也沒有出，將我獨自扔在了鄉下的庭院裡。
我多次在夜深人靜的庭院裡，思考著父親在我離開南港那天，他所編造的理由：我有各種易點燃抑鬱症的因素，南港不適合我生存。特別是那道緊鎖的房門，是一枚隱形炸彈，時刻要了我的命。所以我得離開。
十六歲那天是陳師傅一路向東送我到鄉下的。父親還是坐在現在的副駕駛位上。我還是坐在后座的右邊望著兩邊的窗戶。甚麼都沒有變，只是陳師傅換成了張大偉，而他永遠被遺忘了。
「你陳師傅乘飛機之前，告訴我你知道房間的事情。我和你之間的永遠隔著一扇緊鎖的門，你進不去，我也沒法進去，你不離開，我也沒辦法離開。」
「你能不能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不想聽你一直以來任何虛假的言語」我用手指將耳朵堵住，父親並沒有停下，他的腮幫子鼓動不斷，聲音還是像個矯健的摔跤選手攻破我的指縫傳遞了進來。太多的姿態不停地送進了我的耳朵內：新姨娘，消防管內的水，那些新來的孩子，我的藥片，爆炸的飛機，發卡，還有那道不可以打開的房間。
「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那個房間了嗎？」父親沒有放過我。
啊？房間，帶鎖的房間。掛珠簾的房間。有標本的？有古色雕花籠的？我的滿腦子都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房間，不停地在尋找那房間。
我們的車子奔跑在有柳樹的路中央，土樓已經遠遠地被甩開了，那些縮小的樓都帶有一把鎖，我們拋離它們，宛若將一排排樓都鎖入柳樹的身后。
「你現在的樣子還是同小時候的你沒有什麽分別。你還是沒有長大。你記得嗎？那時，我們所居住的樓也是土樓，不過是後來我賺了大錢，將樓改成了現在你所居住的洋樓。還記得，你那時還那麼的小，小到一把紅色的梳子握在你手中，都需要用雙手扶住才可以幫你母親梳理頭髮。是啊，你那時候還小。很怕高，特別的怕。即便是把你放在飯桌上嚇唬你，你也會因為怕高不敢下來。可是就在你十二歲那會兒，你打開了那個緊縮的房間跳了下來。為了你不在鬧情緒，我不得不將你綁起來。你？能夠，理解嗎.....」
父親再也沒有說下去了，他的雙肩抖動得厲害，座椅的皮具都隨著他發出吱吱的聲響，「就是因為那個房間的主人離開了我們，連同你的魂也一起帶走了。你十二年的記憶全鎖在那個門里了。」
是啊，是的，就在十二歲那一年，我徹底失去了記憶。我的耳朵長滿了不同的蘑菇，它們有時候是毒藥有時候是蜜糖，轉換成不同的言語跑動在我的耳膜中：有歎息，「你是選擇性失去記憶，痛苦的事情被記憶用一把鎖鎖入了門裡」；有嘲諷，「你不過是假裝，企圖挽回你父親對你的疼愛」；「你是在逃避，想要離開充滿憂傷的南港。」等等。
那些跑過來或者連站都不願站在我一米處之內的一些人，他們各自戴著我假想的面具：是詭異的，希望我在父親的家裡消失一乾二淨；是暗算的，將有我的那個家類比成一塊完整的蛋糕，希望屬於我的那一塊也歸入他們的懷中；是冷漠的，即使我立刻離開自己的房間，遠走他方，他們也會覺得這是應該的，必須的。
十二歲那一年，是灰色的。我的記憶在那扇帶鎖的房間努力一點點地蕩了回來：我的父親將我扛在肩頭上，頭朝下、雙腿發軟的我被我的父親從那個帶鎖的房間裡扛了出來；父親的另一只手中抓著缺了耳朵的棕熊布仔；熊仔的另一個耳朵夾在房間內的隱形紗窗內；我的另一只鞋掉在了窗外；受傷的熊仔同我一起望著戴金絲眼睛框的老司機陳師傅將那個房間帶上鎖。
我隻身一人，坐在秋千上，搖晃著搖晃著，胳膊中被我緊抱著的是一只缺了耳朵的棕熊布仔問著陳師傅：「耳朵還會回來嗎？」「爲什麽沒了耳朵的熊仔要被綁縛來？」「爲什麽熊仔要被要求離開那個房間？」「我的房間，父親的房間，陳師傅的房間，那些房間裡的人們、物品們都在跑動，是不是都改變了？」「父親將我從那扇門中分隔開來的房間，是不是被人遺忘了？放棄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沒有母親的孩子。」其實我想說的：那個房間的主人是我的母親嗎？
張大偉聽從父親的話，將車停了路邊。
我看著父親臃腫的胖身體很艱難地跑動在路旁的蕨類植物叢內。而我再也無法安靜地坐在車內看外面的風景，迫切地想跑出圍困著視野的窗口到外面走走。不知不覺地，我離開了張大偉的車子，放電台音樂的車子。我來到了蕨類植物叢內，來到了父親的身邊。
「我記得陳師傅。那房間的主人是我母親嗎？我以為那緊鎖的房間連同我，都被你遺忘了。你都放開手了。」
父親蹲在地上。他過了很久才從那站起來：衰老的他早已蹲不了多久，站起來的時候，雙膝的韌帶都能將他彈得東倒西歪的。他轉過他臃腫的胖身體朝著我張開了他的雙臂。
我隱約記得：五六歲的我也是這樣面對著比現在年輕幾倍的父親；他像這樣張開了雙臂，朝著我，張開了雙臂。
我回過頭望見張大偉，他將我所「討厭」的中長發扎了一個小九九。他朝著我一個勁地招手，點頭。我眼睛濕潤了，終於是哭了出來。「不，我的眼睛被砂子吹到了。」多麼蹩腳的謊言？父親在我身後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那一刻，我聽到風聲，是在不同空房間裡跑來跑去的風聲。一路向西，不曾被人遺忘的風聲。
十八歲這一年，父親從南港趕來了過來，他決心將我帶離鄉下。去往南港的這一路上，我並未同他說多少話。我只是一味著望著窗外，任由被圍困在車窗的白雲、綠樹、線下的風等等越飄越遠，嗯，還有那個我獨自生活的鄉下小庭院。我努力不去回憶，我為什麼要到那個庭院去，而離開了生養我的南港。
我這樣胡思亂想地東思索一些，西思考一番，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讓司機將車子在路邊停靠下來。司機擺動著檔位，我聽到手剎咯吱一下拉到位，接著是父親開車門的聲響。我還是那樣望著窗外，直到手剎、開車門的聲音依次響起時，我才察覺到父親離開了我。更準確地說，當父親臃腫的胖身體出現在我正在注目的窗外風景時，我才察覺到他離開了我。
等了很久，其實也並不能算是在等待，我還是坐在那，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我並未認真想些甚麼，內心像被掏空的房間般，甚麼也不裝，卻擁堵得滿滿的，全是摸不到的空氣和空間。
父親他還沒有回來，我忍不住在腦海裡出現了「父親」的字眼。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打破了車內沉寂很久的氣氛。
窗外是一排排鄉下的樓房，這些房子都很統一，或者說是政府規劃的很好。雖然大小不一，座落不同，但房子式樣都造得很像。我是見過福州的土樓，記憶好似一匹快馬從腦海裡閃過，我是見過福州的土樓的，在我的十二歲裡。我自言自語：「十二歲前，我去過土樓嗎」。司機在後視鏡那看了我一眼，或者是我在后座看到他點着眼的下巴朝上抬了抬，我認為他是看了我一眼。他是新僱用的司機，剛才上車前，他就在自我介紹了，老司機陳師傅過世了，所以他替代了陳師傅的位子。這個新司機姓張，張大偉，偉大的偉。
我聽到他的自我介紹他的來由，我很不給情面地扔給父親一句話：「那麼我離開那麼久日子，我的房間是不是被新來的姨娘－－她所帶來的小孩們給占領了？」我那句話，其實並不是針對張司機，他扯下白手套，撓了撓他過肩膀的中分中長發：「對不起，我沒有占領陳師傅位子的意思。」我像盯著牆上的污點一樣瞪了他一眼。我想那一幕，只有我和父親知道－－－我的那話的確不是針對張大偉。我的那句話占領了對父親的埋怨和我懷念陳師傅的情感。
「阿，你不會知道的。」我自言自語地回應了自己。
「陳師傅會知道的吧？」張大偉回答我。
是的，他會知道的。我沒有回答張大偉的話。我開始懷念我們家的老司機陳師傅，我還記得：我十六歲生日那天，他送了我一枚草莓發卡。十六歲生日那天，陳師傅抱著我哭了很久。他說：「我是突然覺得，你的記憶就像小女孩手中的糖果被搶走，怎麼也找不回來。甚麼時候，才可以幫你把糖果搶回來呢？」
那天他對我說的話我是記得的，就像是在我十二歲之後的每一處經歷的事情，我都能像記住字母a那樣記著。
陳師傅說：「你都長這麼大了，你母親看到了會高興的。陳叔叔我，在你面前倒是像孩子哭了起來。」
「你得同你父親合好，你已經成人了。」陳師傅這麼說著。那時的我，覺得他只不過是父親派過來緩和我和他之間的父女關係，陳師傅是個間諜，是過來用眼淚打敗我的心理防線。
直到父親將我送到鄉下養病的某一天，我接到了父親的來電，他在話筒中說：「你還記得送你發卡的陳師傅嗎？他乘坐的飛機失事了。」我在電話這邊回應：「嗯，是嗎？陳師傅是哪位？」
父親應該是很失望地掛了電話。我能感覺到父親在電話那端的表情，他放下話筒，擺擺手對每個從懷著失望心情的他身邊路過的人們說同樣的話語：「她還是選擇性失去記憶。」
我不知道為什麼陳師傅要送我草莓發卡，也不知道為什麼陳師傅要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發卡給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了。但那天知道他的死法，是四分五裂地死去，沒有一塊完整的肢體。我感受到了死亡的魅力，它甚至能讓我將對陳師傅的疑惑燙平，將對他的厭惡折疊成葉片，放入水中。就在父親掛斷電話那一刻，我順著牆壁歸坐在地上，緊緊地握住話筒，摁壓自己的胸口：眼前的所有物體都長了生命一樣，在狹窄的房間裡沖過來沖過去，直接要將我的眼眶擠出酸酸的水來。我哭不出來了，許久哭不出來了，只剩下感覺而已。
我為什麼要想起陳師傅呢？他是我十二歲之前所有記憶的見證者，是陪伴我成長的見證者，直到他死之前。我能夠記得，失去記憶的我，每日抱著孤零零的，缺掉耳朵的棕熊，很期待有人會過來和我交談。在我正要趕往的那個南港的一千平大宅子，每個人都套在自己製作的隱形雨衣裡，他們有永遠忙不完的事情，似乎只有眼前的事情才是事情，其他的都如若秋季的梧桐飄在河面任由它們流走，一點也不會停下腳步緬懷一番，或者蹲下來試圖談一談。
陳師傅是那個大宅子唯一和我交談的人，我不得不纏繞著他，問他不同的問題，比如：「你知道小熊的另外一只耳朵去哪裡了？」他說：「有一天小熊的主人半夜不睡覺，帶著小熊跑到窗外抓星星，小熊的小耳朵被其中一只星星帶走了。」我問他：「那麼那只耳朵會幸福嗎？」他說：「沒有耳朵，不會聽到打雷的聲音，就不會害怕了。」我說：「耳朵不會想小熊嗎？所有人的耳朵都不會想小熊嗎？」
我能記得陳師傅曾跟我說到過緊鎖的房門，但是父親不讓他提起。父親對他說讓我知道那房間的事情對我的病沒有甚麼好處。 這麼多年以來，陳師傅的嘴不知道多少次，張成f的嘴型要透露裡面的秘密，他是父親忠實的司機，他直到死之前甚麼也沒有透露。那緊鎖的門，那麼多年來是唯一不變的。變掉的，只有我的房間，父親的房間，書房，其他人的房間，這些眾多房間，輪流翻新，而後重新擺放物件。只有那緊鎖的門，除了擦拭表面以外，裡面的物品出不來，外面的我沒法進入，我無法打開並觸摸門背後的物什。
「哈哈，是不是討厭像我這樣留著長頭髮的司機？陳師傅是板寸。」張大偉打開電台頻道，音樂的調子從風口跑了出來：而被遺忘的，是那些放開手的人。
「是那樣嗎？那很討厭。被我遺忘了嗎？」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張大偉留有中分的中長髮腦袋從座位上探了過來。他說：「真的很討厭嗎？我得考慮要不要換髮型了。哈哈，哈哈。」張大偉是個可憐的蟲子，我每一句話都深深在蟲子的背部烙了個印。其實那並非我本意。
「那是土樓。你小時候見過的。那時候你還那麼小」父親回來了，他解釋著，我聞到了牛肉湯的味道。父親的額頭已經將他的衰老顯現出來了，不知道他從哪裡買的牛肉湯端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天啊，這一年，他居然老化得那麼快。
我將湯推開了：「土樓，我去過嗎？」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將牛肉湯放在座位上：「這個是你小時候喜歡喝的，快喝吧。」他怕我拒絕，他幾乎是奔跑著離開車門，關上車門，接著跑到我的窗外不遠的楊樹下。
我看到他掏出了打火機和香煙，吸短的煙吐了不少白色的煙，將他套西裝的身影和土樓、小孩子們融合在一起。我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方向，最近的一座土樓開了房門，一個女人迎接了她的客人，然後女人的家人也走了出來將客人迎接了進去，我想我和我的父親正是面對著北方吧。更遠的地方是沒有雲的，天藍藍的，將楊樹的枝葉也包括進去了。
父親的身旁散落了好幾個煙頭。牛肉湯從冒熱氣到熱氣失去了動力，不再冒了。張大偉靠在車頭那端，他的位置正好夾在我和父親的兩端，像那碗牛肉湯一樣，進退兩難。我是承認是故意為難父親的，我並不想喝掉那碗湯，盛得滿滿的假慈悲，假仁義。天知道，我從哪裡冒出來的那麼多怨恨。陳師傅的話又繞在了我的耳畔，那是死去的人最後一次給我的通話：「在鄉下還好嗎？你父親越發老了。他有跟我談要同你說房門的事情，等你記憶好些起來。」
「人的命運就那樣。」
「人的命運就那樣。」陳師傅不停地在最後一次的通話裡，交代著這句。仿若他知道那是最後一次通話，不久後他要遠隔那緊鎖的房間。再也沒有機會同我提起它，為我打開它一般。
「人的命運就那樣。」從我的嘴巴裡吐出來陳師傅話筒裡的這句話，我詫異，中分的張大偉也是。他剛好鑽入車內：「你居然是個哲學家阿？」我沒有搭理張大偉，他只好獨自在那笑著執意打破僵局。
「那土樓遲早要被拆掉。包括女人的房間。」
張大偉張圓了嘴巴，啊？他看了我一眼：「哦。或許。不過政府好像至今沒有發文拆掉這些古早味道的建築哦。」
父親終於回到了車上。我以為他會很生氣地倒掉牛肉湯，至少訓斥我一頓，嗯，或者更嚴重的如像我十三歲那年的烏雲，我所討厭的烏雲，記憶抹不掉的那一片烏雲。那朵烏雲繞在我的頭頂，怎麼也無法甩開，那時的我真想用弓箭將它射下來，但它還是在那。即使我用火將它烤紅了，它還是不會改變顏色。即使我用水槍將它噴濺溼透了，它依舊不會離去。
我能記得那片烏雲出現的那一天，是我十三歲的最後一個還算平靜的早晨。那天，父親很早就起來了，他扎了好看的黑色蝴蝶領結，頭髮梳理的油光發亮。整個大宅子裡都掛滿了紅色的燈籠和粉色的百合。
陳師傅早早就等在門外。我沒有換上父親為我準備的禮裙，穿著睡裙跑到陳師傅旁：「你們都要出去嗎？」
「不是的。是有人要進來。」
「不會再走了的那種嗎？」「是那個陳小姐嗎？」
父親已經站在了我身後，他像座山壓在了整座大宅子頂上了：「以後不准喊陳小姐，她將是你的新姨娘。」
我盯住父親的瞳孔，那雙眼睛裡的東西是黑色的。不知道是我的視力有問題了，還是我又忘記了甚麼。那雙眼睛變彎了，變灰色了，同我頭頂上的烏雲合成了一片。
那天，整個大宅子都在放音樂；青瓦色的圍牆也變得立體起來；門檻也曲折身段放平了去；我抱著缺耳朵的熊仔，穿著父親囑咐務必換上的裙子，偷偷擰開了消防栓。
消防水管很重，我抱著它直到我的裙子染滿了泥水，直到它不聽話地四處亂闖。伴隨而來的是：大宅子音樂和人們尖叫的聲音；餐具和椅子的聲音；男人們的怒聲；女人們的叫罵聲。
我頭頂上的烏雲也在水聲中下起了毛毛雨，整日整夜的，我站在那看風景，絲毫沒有聽到站在我面前的那些人們，他們在說甚麼，他們在教訓甚麼。我選擇甚麼也沒有聽到。我的父親在我的背後將我高高舉起來，他將我扔進了房間，在我的房門緊鎖了一把鎖。
被緊鎖著，被訓斥，被雨水淋濕等等，這些假設甚麼也沒有發生。現在的我就坐在如今的父親眼前，看著他很平靜地喝掉了那碗不再冒熱氣的牛肉湯。張大偉發動了車子，我們又陷入黑色的車殻裡，朝著南港的方向，一路往前。
「我跟你談談那房間的事情吧。」父親點了煙，他或許覺得不該在患有哮喘的女兒面前抽煙，他後悔地掐滅了火星。火焰熄滅的瞬間，整隻煙彈出了窗外。「我以為你會因為陳師傅離開的事情難過。我在你很小的時候一直很忙碌，雖然現在也是那樣。只有他像個朋友一樣，一直陪著你從很小的時候長大，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可是，你，還是，被你遺忘了。」
我根本沒有忘記。我記得陳師傅無數次同我談起那個房間，無數次因為他要提起的時候，父親緊鎖的眉骨令他閉上了嘴。我還是很想知道那個秘密。儘管我鐵了心，不願在父親面前透露我仍然記得所有的事情－－－－十二歲和十二歲分界線之後的所有事情。
「你同我提起的緊鎖的房門。是故意向我討好的嗎？」我們的車速很快，那成片的「土樓」很快被我們遠遠地拋棄了。我的父親，也如此一般早早地將我拋棄了，在十六歲某日，我和新姨娘那層易碎的壁膜破裂之後，他任何聲音也沒有出，將我獨自扔在了鄉下的庭院裡。
我多次在夜深人靜的庭院裡，思考著父親在我離開南港那天，他所編造的理由：我有各種易點燃抑鬱症的因素，南港不適合我生存。特別是那道緊鎖的房門，是一枚隱形炸彈，時刻要了我的命。所以我得離開。
十六歲那天是陳師傅一路向東送我到鄉下的。父親還是坐在現在的副駕駛位上。我還是坐在后座的右邊望著兩邊的窗戶。甚麼都沒有變，只是陳師傅換成了張大偉，而他永遠被遺忘了。
「你陳師傅乘飛機之前，告訴我你知道房間的事情。我和你之間的永遠隔著一扇緊鎖的門，你進不去，我也沒法進去，你不離開，我也沒辦法離開。」
「你能不能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不想聽你一直以來任何虛假的言語」我用手指將耳朵堵住，父親並沒有停下，他的腮幫子鼓動不斷，聲音還是像個矯健的摔跤選手攻破我的指縫傳遞了進來。太多的姿態不停地送進了我的耳朵內：新姨娘，消防管內的水，那些新來的孩子，我的藥片，爆炸的飛機，發卡，還有那道不可以打開的房間。
「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那個房間了嗎？」父親沒有放過我。
啊？房間，帶鎖的房間。掛珠簾的房間。有標本的？有古色雕花籠的？我的滿腦子都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房間，不停地在尋找那房間。
我們的車子奔跑在有柳樹的路中央，土樓已經遠遠地被甩開了，那些縮小的樓都帶有一把鎖，我們拋離它們，宛若將一排排樓都鎖入柳樹的身后。
「你現在的樣子還是同小時候的你沒有什麽分別。你還是沒有長大。你記得嗎？那時，我們所居住的樓也是土樓，不過是後來我賺了大錢，將樓改成了現在你所居住的洋樓。還記得，你那時還那麼的小，小到一把紅色的梳子握在你手中，都需要用雙手扶住才可以幫你母親梳理頭髮。是啊，你那時候還小。很怕高，特別的怕。即便是把你放在飯桌上嚇唬你，你也會因為怕高不敢下來。可是就在你十二歲那會兒，你打開了那個緊縮的房間跳了下來。為了你不在鬧情緒，我不得不將你綁起來。你？能夠，理解嗎.....」
父親再也沒有說下去了，他的雙肩抖動得厲害，座椅的皮具都隨著他發出吱吱的聲響，「就是因為那個房間的主人離開了我們，連同你的魂也一起帶走了。你十二年的記憶全鎖在那個門里了。」
是啊，是的，就在十二歲那一年，我徹底失去了記憶。我的耳朵長滿了不同的蘑菇，它們有時候是毒藥有時候是蜜糖，轉換成不同的言語跑動在我的耳膜中：有歎息，「你是選擇性失去記憶，痛苦的事情被記憶用一把鎖鎖入了門裡」；有嘲諷，「你不過是假裝，企圖挽回你父親對你的疼愛」；「你是在逃避，想要離開充滿憂傷的南港。」等等。
那些跑過來或者連站都不願站在我一米處之內的一些人，他們各自戴著我假想的面具：是詭異的，希望我在父親的家裡消失一乾二淨；是暗算的，將有我的那個家類比成一塊完整的蛋糕，希望屬於我的那一塊也歸入他們的懷中；是冷漠的，即使我立刻離開自己的房間，遠走他方，他們也會覺得這是應該的，必須的。
十二歲那一年，是灰色的。我的記憶在那扇帶鎖的房間努力一點點地蕩了回來：我的父親將我扛在肩頭上，頭朝下、雙腿發軟的我被我的父親從那個帶鎖的房間裡扛了出來；父親的另一只手中抓著缺了耳朵的棕熊布仔；熊仔的另一個耳朵夾在房間內的隱形紗窗內；我的另一只鞋掉在了窗外；受傷的熊仔同我一起望著戴金絲眼睛框的老司機陳師傅將那個房間帶上鎖。
我隻身一人，坐在秋千上，搖晃著搖晃著，胳膊中被我緊抱著的是一只缺了耳朵的棕熊布仔問著陳師傅：「耳朵還會回來嗎？」「爲什麽沒了耳朵的熊仔要被綁縛來？」「爲什麽熊仔要被要求離開那個房間？」「我的房間，父親的房間，陳師傅的房間，那些房間裡的人們、物品們都在跑動，是不是都改變了？」「父親將我從那扇門中分隔開來的房間，是不是被人遺忘了？放棄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沒有母親的孩子。」其實我想說的：那個房間的主人是我的母親嗎？
張大偉聽從父親的話，將車停了路邊。
我看著父親臃腫的胖身體很艱難地跑動在路旁的蕨類植物叢內。而我再也無法安靜地坐在車內看外面的風景，迫切地想跑出圍困著視野的窗口到外面走走。不知不覺地，我離開了張大偉的車子，放電台音樂的車子。我來到了蕨類植物叢內，來到了父親的身邊。
「我記得陳師傅。那房間的主人是我母親嗎？我以為那緊鎖的房間連同我，都被你遺忘了。你都放開手了。」
父親蹲在地上。他過了很久才從那站起來：衰老的他早已蹲不了多久，站起來的時候，雙膝的韌帶都能將他彈得東倒西歪的。他轉過他臃腫的胖身體朝著我張開了他的雙臂。
我隱約記得：五六歲的我也是這樣面對著比現在年輕幾倍的父親；他像這樣張開了雙臂，朝著我，張開了雙臂。
我回過頭望見張大偉，他將我所「討厭」的中長發扎了一個小九九。他朝著我一個勁地招手，點頭。我眼睛濕潤了，終於是哭了出來。「不，我的眼睛被砂子吹到了。」多麼蹩腳的謊言？父親在我身後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那一刻，我聽到風聲，是在不同空房間裡跑來跑去的風聲。一路向西，不曾被人遺忘的風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