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紅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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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舅舅的紅衣衫是件官袍,遠遠的看,官袍像熊熊燃燒的火焰。我透過窗戶,看見這團火從馬車裏輕盈地飄下來,飄了過來,似乎直撲穿越窗戶要把我點燃的火焰,便條件反射地鬆開手,摔倒在地上,但我總覺得,這團火焰已經進入了我的體內,讓我感覺身體裏確切說是腦子裏有一個東西正在膨脹。我開始沒有弄明白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看見它,看見了舅舅的紅衣衫,莫名其妙的惶恐轉瞬間過後所帶來的窒息錯覺,不僅僅是讓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很不安,驚恐萬分地看著從馬車上走下來的舅舅,他步子穩健卻輕巧,一陣風地來到了大廳。舅舅顯然看見了我正躲縮在母親的屁股後面,喚了一聲我的乳名,舅舅見我躲閃,迅速伸手過來,穩穩當當抱起了我。舅舅用他那張散發出難聞氣味的嘴巴,親了一口我的臉蛋,根本不理睬我的哭哭啼啼。舅舅離開我家後母親指責說,你真不知道什麼是好歹,舅舅疼你才親,你這樣大哭小叫,敗壞了大家的好心情。母親哪里曉得我只是非常討厭舅舅嘴巴裏呼出的惡臭氣體,只是對舅舅身上紅衣衫的畏懼,和嚮往得到它的矛盾心理。我想得到這件紅衣衫的理由之一也是為什麼我們只能穿灰色衣服或色澤暗淡沒有一點兒生機勃勃的舊衣衫。我曾經好奇,舅舅身上的紅衣衫為什麼總亮澤如新,它到底是用什麼布料染織的?它的紅顏色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仿佛摸它便會灼傷人。沒過多長時間,舅舅又會來到我家,他是母親的弟弟。由於舅舅不讓他的紅衣衫脫下來,我感覺在屋子裏的氣氛並不溫馨,大家明顯客道地交談著,保持一定的距離。我打量過母親的眼睛,它每每落到或者說不經意把目光瞥了瞥那件紅衣衫,便觸電般彈開,害怕喪失了褻瀆它的尊嚴。平心而論,舅舅穿著這件紅衣衫,他整個人變得高大威猛,一副令人怯步的高貴,相比之下,母親身子突然間縮短了似地,而我用唯唯諾諾的表情,躲在母親後面,也顯得更渺小。舅舅每次來,會帶些禮品,有母親喜愛的首飾和布匹,也有母親嘴裏說不要卻把手伸得有點兒急不可耐的錢幣。但是舅舅不會給我奢侈的玩具,他常常用玩物喪志的戒條在母親面前矯正或教導我的未來。偶爾玩會兒玩具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母親說的這句輕鬆話立即招來了舅舅的憤怒,他聲音無比洪亮地說,難道咱們家的獻可,將來就得像蓬頭垢面把腰彎得像一張弓那樣的下賤人,當一個在主子面前察言觀色大氣不敢出的僕人?
  舅舅給我的一些書,現在已經找不到它們存在的蛛絲馬跡了,它們從來提不起我的精神,總讓我犯困,我沒把它們躲迷藏或呆在哪個旮旯當做一回事,不見了就不見了,看見了反而煩心,上面的字傳遞我的只有一個資訊,就是嗡嗡嗡地使我腦子脹痛得難受,不搭理不去翻閱它,嗡嗡嗡的煩人聲音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不得不面對它,即我無法像舅舅那樣從浩瀚的書冊中走出一條讓家族榮耀輝煌的路徑,她不得不讓舅舅也面對這種現實。舅舅依然身著那件紅衣衫,現在我已經知道它是件官袍了,我仍然願意把它當做件紅衣衫看,因為只有如此,我才能夢寐以求地幻想著自己也會有這麼一件紅衣衫,但它的確是件官袍,我不可能穿得上,官袍對我來說只能是遙遙不及的幻想。
  我是二十歲的年青人時,畏懼那件官袍沒比年少無知時來得少,我遠遠地端坐在舅舅面前,眼神戰戰兢兢,與母親的一樣,害怕直視那件官袍。
  在舅舅的奔走下,我謀到了一件差事,這件差事卻是舅舅和母親不敢提及的,仿佛一說起它就掉到了一件醜事當中,使他們顏面頓時無光。
  “這是沒辦法中的路子,總不能讓獻可一事無成地在家呆到死,再怎麼說出門去做事對獻可也是個鍛煉的好事情,積累些生活閱歷對獻可的將來或許很重要。”
  母親知道舅舅的這番話,裏裏外外透露出對我霍獻可爛泥糊不上牆的無奈,和對無藥可救之徒暫留僅有的一點點顏面。
  我不想在這兒過多描述當僕人的艱辛,誰都知道看人臉色討生活的日子很難熬,不過我當僕人的這段境況還不至於太糟糕,無論如何,我的主人在對待我時也得思量一番我舅舅的存在,因此我仍然被舅舅的那身紅衣衫的威懾包圍著。從主人的嘴裏,也從他那身半綠半紅的官袍換成了與我舅舅一模一樣的大紅袍的變化下,我逐漸瞭解到官袍裏的顏色,其實象徵官級品級的不同。
  “你仔細看一看,獻可,你難道沒看出我這身紅官袍與你舅舅的比起來,是有不同的嗎?”
  我已經習慣了僕人該有的卑躬屈膝,我保持著身體前傾直不起腰的姿態,臉上堆起老練的微笑,怯聲怯氣地說:“可能是我眼拙,它們其實一模一樣。”
  主人頓時大笑起來,我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他對我缺乏細微觀察的輕視,我猜想,對方假如不是念有我舅舅的情面,立即會把傲慢和輕蔑,不遺餘力地噴笑到我的臉上。
  “從顏色濃淡上看,我的這件略淺,你舅舅那件紅得深,你可能還沒發現,上面的紋理也是不一樣,實話告訴你,每一品級的官袍上都有紋理,它表示著官品大小,不過顏色也考究,也顯示官品和級別。”我在對方的示意下,湊近了目光,我其實什麼也沒看清楚,況且我一直沒認認真真看過舅舅那件紅衣衫上的紋理是怎樣,但是我“哦”的恍然大悟表情,讓主人覺得我對剛剛的粗心大意很愧疚而感到欣慰,他親切地叫我坐下,在執拗不過我忐忑地坐下時,他換上了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說,“你舅舅的官級大我半品,而我先前的那件半綠半紅的官袍級別比此刻的這件低一級。”我感到如墜霧中,對他所描述的時大時小弄得暈頭轉向。他見我一副茫然不知所措樣子,就高興起來,並誇耀我說,“從你當第一天僕人起,我便看清楚了你是個做事穩重持有好態度的人,這是一句中肯的評價,我挺喜歡你這種矜持,你應當讀過書吧?““識得幾個字,但沒讀好。”
  “僕人大都粗俗愚蠢,像你這種讀過書的,幹這種差事,只能算件挺委屈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的同情心是油然而生由衷而發還是不過場面上的客道假話。
  主人漸漸地喜歡上我謹慎小心而做事非常勤懇的穩重態度,出門辦事時偶爾會叫上我當做他的跟班。從此之後,跟著主人,我大開眼界,我進過王侯貴胄的府宅,被它們的氣派震懾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我嚮往,我更自卑,我被迷住了雙眼,也徹底屈服。雖然沒去過皇宮,但是從那些王侯貴胄的奢華中,我想像皇宮的每一寸土地上應當鋪設了黃金,映入眼簾的除了真金白銀,便是珠寶瑪瑙和鑽石。皇宮在我想像當中就是一個無比奢華,奢華處處的寶庫。
  我很知趣,也很自覺,遠遠地站在皇宮外面,等待主人去上朝。在皇宮外面寬敞的平地上,停滿了馬車,我猜不出一排排裝飾豪華的馬車當中哪一輛是舅舅的,我對馬車車夫說,上一回在這兒時,遠遠看見我舅舅的馬車停在前面,沒有過去看一看或問候一下,以示外甥對舅舅的敬重,請那個僕人傳遞我問候過的敬語。馬車車夫嫌我說話囉裏囉嗦,他樣子不耐煩地說,這並不算什麼出格的事情,你大可走過去和他們攀談,散朝了,我會對主人說明白,若是你舅舅邀你去,就別惦記這兒,主人原本就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馬車很多,樣子都差不多,沒大的區別,我認識舅舅馬車的跟班和馬車夫,只有瞧見他們,便能找到舅舅的馬車。我找了好一會兒,沒有看見舅舅的馬車,心裏很洩氣。我慢慢往回走,突然聽見有人喚了我一聲:“那個人、那個眼睛小的!”
  我眼睛的確小,我聽見了有人喚那個眼睛小的,才知道是喚我,可我不認識離我不遠的馬車窗戶探出腦袋的人,他見我佇立,把手伸出窗戶,揮著,說,你快過來。
  我瞥見他一臉好意,或許他也似我這樣的某個官員的僕人,我一邊這樣想,一邊慢步走到馬車車窗下,問他,你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你主人。”
  我覺得挺無趣,我壓根兒不想和陌生人攀談。
  “你能上我的馬車裏來嗎?”
  我明白了他這句話的含義和他的用意,變得拘謹起來,大概是我已經養成了這個職業病吧。“您沒上朝?我剛剛把您當做您的僕人了。”我說完並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但我仍然沒打算登上他的馬車。
  “沒什麼事情,你不要拘謹,我只是覺得咱們投緣,便邀你上來,說上一兩句話。”
  既然對方如此熱情,態度這般誠懇,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他馬車比我主人的要寬敞些,裏面的裝飾可以透露他的富有。在馬車的壁上,我看見一件紅衣衫掛在那兒。他說那是他的官袍,它其實就是件大紅袍。所以我頓時不知所措,瞠目結舌起來。
  “我說了你別拘謹,你不要被我的官袍震懾住,我只喜歡隨意,和心無芥蒂。”
  “您怎麼不上朝?”我找了個話題,使自己擺脫掉內心裏的惶恐,以免讓對方心生厭惡。
  “我在需要的時候上朝,平常可以不去。”
  “我不明白。”
  “你以後慢慢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對我來說沒多大作用,是這樣說吧?大人您該如何稱呼呢?”
  “來俊臣,你直呼我的名字也行,你剛剛說沒多大作用這句話我倒不贊同,俗語說得好,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哪個人不會有突然發達發跡的時候啊?”
  來俊臣看見我一臉驚恐,便笑了笑,說:“你莫要慌,你無官無職,我才不會把你作為告密的對象,況且世人對告密者的行為大都產生偏頗看法,並非如是,並非如是。”來俊臣又笑了笑,“你對告密這一行當根本不清楚,如果聖上不對被告密者有隙,你再精雕細刻,濃墨重彩地誹謗,都無濟於事。”來俊臣見我恍然大悟,又說,“我只是替聖上排憂解難,辦一些棘手事情罷了。”
  來俊臣見我瞥向壁上掛著的紅衣衫就說:“你喜歡它?”他看我搖搖頭,果斷說,“看得出來,你羡慕穿大紅袍官服職務的,你眼光中散發出的神采,已經不遺餘力把這些都告訴了我。”
  “我這輩子恐怕無緣與此。”我邊說邊用手指紅衣衫,我不清楚當時為什麼就突然沒了膽怯,漸漸地我覺得,來俊臣不是人們所描繪的那樣,一個兇神惡煞之徒。
  “霍獻可,你說錯了,你缺少的是機會,誰能真正理解機會這個概念的真諦呢?”
  我沒有對來俊臣能念出我名字,感到意外,仿佛我已與他相交了很長一段時間,屬於志趣相投的摯友。來俊臣所說的機會,其實我挺容易理解它的含義,就好比我做了主人的僕人,隨他出入了多個高檔場所,才有機會見識什麼是權貴和富豪,也才有機會能這麼近的距離與人人聞之莫不驚恐萬分的來俊臣呆在一個馬車車廂內。
  “我能有這樣的機會嗎?”我邊說邊用手指向他的紅衣衫。
  來俊臣看見我這個動作是出自內心,不含做作,會心一笑,他說:“有!肯定有,因為我能幫助你,這就是機會,可是,你不稀罕不認為這是機會的話,那霍獻可你,將真正穿不上大紅袍官服了。”
  平心而論,他的表情再加上語氣,說上這句話後,立刻撥動了我的心弦,是我浮想翩翩萌發了能穿上它的欲望,是我重新正視在小時候便有了的熊熊火一樣的欲望。
  緊接著來俊臣轉換了一個話題,只有摯友間才會無所不談地把如何認識並與聖上有過一次肌膚之親的經歷。他侃侃而談時見我瞪大了眼珠子,便笑著說:“霍獻可你可要打消這個念頭,實不相瞞,你這副小眼睛像老鼠一樣的長相永遠啟動不起聖上體內的欲火,這是你必須明白的現實,偶爾獨自在屋子裏幻想那也是你自個兒的事情。”然後他又說,“當時我很害怕,擔心那娘們,哦不,是聖上,我擔心聖上完事後會叫來劊子手說,把他剁了,喂狗。所以怎麼形容呢?這或許也是我至今為止,或將來永遠的決定,我當時手腳被綁住,光身子躺在那兒,我當時,哦不,應當是完事後被松了綁,穿上衣服時我暗自決定,來俊臣這一輩子,就替聖上活,就替聖上辦事,她想除掉哪個,我來俊臣,一定把這個事情辦好,我心甘情願當一輩子這樣的告密者!”
  我不得不補充一句,來俊臣真如他的名字那樣,面目俊朗,高鼻樑,大眼睛,飽滿的額頭,假如沒有鬍鬚,倒可以挺容易扮成女相。
  “我不知道能否當上告密者?”我說完,面紅耳赤,手心裏直冒汗。
  “能,你能,你肯定能,其實這事辦起來挺簡單,但是有一點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到?那就是要狠下心,當初我糾結過,可是轉過一個角度,你想啊,我是替聖上辦事,再怎麼狠心,也屬於合情合理,若是狠不下心來,辜負了聖上的一片熱忱,這才是最失敗的人生!”
  “您說得極是,心都屬於聖上,這顆狠心就是對聖上最大的良心。”
  我把狠心等同于良心的說法立即博得來俊臣一番讚賞,他說誰能否定霍獻可的前途,霍獻可就是當今世界上的明白人。
  出於時間上的原因,我們不可能再盡情地熱聊,他認認真真問過我是否願意把握這個機會,看見我非常嚴肅地點頭應允,才把他招我過來的真正原因說了出來。來俊臣見我並沒有深感震驚,反而冷靜地看著他。來俊臣一會兒搖了搖頭一會兒看了看我,他用笑腔說,你可知道我多擔心,擔心你會立刻拒絕,今天真是個順心的日子,遇上了一見如故的霍獻可,又把終日壓在心頭上的石頭搬掉了,聖上當初沒有採納我的告密,並用教訓的口吻數落了我的膚淺,聖上說得很對,我的告密缺乏可信性,或者說它不痛不癢,而作為他的僕人,把告密信呈上了,我們就能慎重其事,使它順利進入到審訊程式中,並且辦起來,輕輕鬆松,完全可以堵住那些說是非,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冠冕堂皇的大臣的嘴巴。
  如果我把主人告密了,被周邊的人說成個齷齪者,我心裏沒有一點兒愧疚,那是假話,為了這件事,我當即與舅舅鬧翻了,他不但朝我吐唾沫,也翻白眼。我沒敢駁斥,也沒吱聲,默默地遠離了疏遠了他。我也知道母親聽到我做了件無情無義的事情,從此之後深居簡出,她儘量少出門,是受不了有人會在她身後說一些戳脊樑骨的惡毒話,說她生了個鬼,這一輩子唯一生下的卻是個鬼!
  我幾乎成了過街老鼠,所以在看見來俊臣又一次向我招手時,迫不及待地跑了過去,由於我和他是世人所說的屬於同類,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切感立即湧了上來。
  “霍獻可,我該怎麼說你啊!連聖上也覺得你霍獻可不是當初告密時那個勇氣百倍的霍獻可了,你就情願穿上這身淡綠色的官袍?你的大紅袍你怎麼就沒去動下心思來得到它啊!”
  “怎麼說呢?”我思量片刻,說,“對朝中大臣,我大都不瞭解,我亂點鴛鴦譜,惹火了聖上,我霍獻可算什麼東西,我霍獻可的腦袋,也保不住了啊!”
  “明哲保身,你明哲保身了,你知道這樣多麼危險可怕,它只會害了你,你難道不清楚你應該去做些什麼?”
  “我也很急啊,找哪個人開刀?我總不能把舅舅告密了!”
  “霍獻可!”來俊臣臉上堆起了笑,說,“不能讓聖上覺得你是個三分熱的人,你得趁熱打鐵,現在我把手頭上的一件案子交給你,讓你歷練歷練,我呢,就在暗中指畫指畫。”
  來俊臣又給了我一次難得的機會,這一回,使我逐漸明白告密者不單單只是個告密者,該學會一套審查官員的技能。當時我,真恨不得喊來俊臣一聲爹,但是我爹去世早,來俊臣肯定會對我這種熱臉貼他冷屁股的好意誤會,我仍然欣喜若狂,沖著他,行了個大禮,才跟隨他來到一間密室。
  來俊臣在路上把該學會的細節完完全全告訴了我,並囑咐了一些應該注意的細稍末節,總之他,滔滔不絕,似乎也把所有技能都交給了我,在我準備走進密室時,來俊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看你的了,記住,千萬別滋生慈念,把他看做一個真正的囚犯,犯下逆天大罪的囚犯,准沒錯!”
  我用了很大力氣,推動著眼前這扇門,門在推動過程中,磨蹭出來的聲音弄得我心裏很難受,它不是鍋與鏟碰時的難聽聲音,也不是將手在地上磨,擦出的細微卻恨不得立即捂住耳朵去遮開的難聽聲音,它似乎介於那兩者之間,是會攪亂一個人心情的魔音。我沒有把門完全推開,剛剛發出的磨蹭聲音就像個吸盤,把我的力氣吸沒了。我閃進了門,回頭看了看,沒打算把門關住,我不想讓我的心又一次受到魔音的刺激。
  我在原地佇立,看了看不遠處身著囚衣的男人,他看上去像個瘋子或精神病人,散亂的頭髮很髒,我猜想它肯定臭了。屋子裏有一股難以形容準確的味道,怪怪的,似臭非臭,也像餿了的飯菜,難聞的酸。我本想捏住鼻子,但不想門外的來俊臣看見一個撚著鼻子的人去審問犯人。一會兒後,我覺得有點兒適應屋子裏的味道了,朝那個已經轉過臉用驚詫表情看著我的犯人走過去。
  我對犯人如何來了這兒,來這兒之前中丞的官職不感興趣,但我在進到這間屋子之前對中丞這個高級官職,無比敬畏,我算什麼呢?我只不過一個大氣不敢出的普通百姓,我骨子裏仍然留有清晰的普通百姓的印記,我只能遠遠看見一個中丞官職的人走過來,沒等對方靠近,便恭恭敬敬地跪下了。而此刻,我能看得見的一個中丞官職的人,模樣和街頭上的乞丐無異,他驚詫,惶惶的目光,看著我,臉上儘是饑餓及惶恐的寫照。
  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和咬文嚼字時的字正腔圓,像一盆潑向一個頭腦發熱的涼水,刹那間,我的手,便微微地哆嗦抖動得厲害了。
  門外對方咳嗽聲,立即壯大了我的膽量,我氣勢洶洶走到囚犯面前,我們如馬上開鬥的公雞那樣,互相打量對方。
  “你老老實實服罪吧,不要惹惱了我,相不相信,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才叫厲害!”
  “你算什麼東西。”他說完,乾脆閉上了傲慢的眼睛。
  我生氣了,我很生氣,我必須把他看成一個乞丐,乞丐是沒有資格傲慢的!我快速繞到他背後,從背後把他拖倒了。
  囚犯慢慢地爬了起來。他顯然沒有力氣,肯定打不過我,他只是個書生,耍耍嘴皮子還行。囚犯慢慢站了起來,顫巍巍走到他坐的椅子前,瞥了瞥我,他坐好後把身子挺直,又瞥了瞥我,然後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命不好,就像騎著惡驢被掉下來,腳又被掛在腳蹬上,於是被它倒拖著。”
  他把我比作惡驢,好啊,我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慢慢地繞到他背後,我再一次把他拖倒在地。這一回我沒有立即鬆手,牢牢地拽著他,在屋子裏拖著,一圈又一圈地拖著,直到我拖不動了,才鬆開手。我對他把我比作惡驢的事情耿耿於懷,我打算歇一口氣再拖,他沉重的腳鐐在拖動時,已經嵌入了他的肉裏,我恨不得在拖動當中,腳鐐把他的爛腳骨頭拖裂了才好。我氣喘吁吁告訴他,我的身份是皇帝的使者,聖上還沒打算殺你,不過我會稟告聖上,就說你這個囚犯,大逆不道,竟敢侮辱聖上是頭惡驢。
  “卑鄙。”囚犯說完,臉上又佈滿了惶恐。
  “我就是個卑鄙無恥!”我不依不饒地看著他說。
  或許是他真把我當作了卑鄙無恥之人,會在聖上面前誹謗他,最終使他身名俱敗地死去。
  我猜對了,他語氣平和了許多,他說做人要講良心,“我落成了階下囚不能不說是我應得的全部罪過,我唯一罪過就是心裏仍然貪婪,得了些不義之財,實不相瞞,我除了受賄,沒別的罪過,想必你在官場混跡過,難道不知道官員們是如何斂財的!難道不清楚他們在斂財上都具有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本領?難道你不否認官場中真正清白的人幾乎是沒有?”
  “我知道,我當然什麼都知道,我們今天不扯這些,你老老實實把謀反的事情認了!”
  “都是幾十歲的人了,做事應當曉得輕重,如果一定要我的頭,何不立即把它鋸掉砍掉,不要逼我承認謀反。”
  “這可是聖上的意思,你糊塗了嗎?聖上所想要的就是你謀反的罪證!”
  “我比你更清楚聖上的為人,我是在朝堂上唱了反調,讓聖上顏面盡失,才落了個這下場,一個連忠言也聽不進去的人,只能聽得進去那些阿諛奉承的假話,我糊塗?我糊塗了才好啊!”
  “你失職瀆職,是肯定的!”
  “好吧,我知道再耗下去,沒完沒了,失職瀆職的罪過,十官九犯,定這個罪,我無話可說。”
  審訊進展得令我感到有點兒不適應,根本沒有來俊臣當初所說,這是一塊不好啃的硬骨頭,我霍獻可真是運氣好,居然稀裏糊塗就把這塊硬骨頭咬碎了。
  聖上很滿意我審訊這件案子的結果,我得到的獎賞除了有一套淡藍色的官袍,就是能上朝的資格。在朝堂上,我站在來俊臣身後,有時來俊臣不上朝,我便鶴立雞群地站在官員們的對面,不知道是我長相醜陋,還是這身淡藍色官袍在他們眼裏很微不足道,自然而然的隔了一段距離,這也倒好,我可以靜下心來看看心裏仰慕已久聖上的容顏,不必受到竊竊私語嘈雜聲的干擾。
  漸漸地,我察覺,朝堂上劇烈的爭吵,有時候勝過街頭婦人們的潑辣,爭執由頭可以是任何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但爭執轉變成叫駡時,熱鬧場面上的人已經不把爭吵的緣於放在心頭上,仿佛情節進展得像奔騰的河水,不在意事端,盡情于把對手逼到無法反擊的地步。
  我曾經觀察聖上的表情,她似乎已經麻木,高高的坐在皇座上,不動聲色地看著,有時也會從皇座上起身,佇立在高高的臺階上,仔細聆聽爭吵的觀點,假如聖上不耐煩了,就會支使一個宦官,讓他大喝一聲,教訓大臣們,成何體統,撕破了官袍是要殺頭的!
  有一次,來俊臣在暗收羅了一個叫樊甚官員不勝枚舉的罪證,只等待他在朝堂上發怒,作為檢舉他的藉口,而來俊臣要樊甚發怒的理由很容易辦得到。那天來俊臣向我招了招手,把嘴巴湊近我耳朵說,你讓那個叫樊甚的發發怒,我知道你輕易做得到。我順著來俊臣手指方向望去,他所說的樊甚是個站在我舅舅左邊的胖子,他也穿了件與我相似的淡藍色官袍,不過我還不認識我舅舅右邊站著的那老頭。
  我沖著臉色非常難看的舅舅行了個禮,他想躲躲閃閃,可朝堂上沒有能迅速離開的方便之門,舅舅把目光轉向別處,他聽見我輕聲叫了舅舅,樣子尷尬極了,忽青忽紅的臉色讓我想到了還沒有全熟難看的果子,他左邊的樊甚和右邊的老頭卻驚詫地看著舅舅,老頭臉上的驚詫表情轉瞬間消失了,他似笑非笑,心靜如水地站在原地。樊甚把目光直直的看著我,他這副樣子真是難看極了,仿佛一不小心,有只蒼蠅飛進了他的嘴裏,他的臉抽搐著,打量一隻怪物那樣目光奇異地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把我看得極不舒服。
  “我的眼睛是小,你卻長得像頭蠢豬。”我不假思索說,我只想讓樊甚把這副可惡的表情和輕蔑的念頭,迅速收斂住。
  “你是裴行本大人的親外甥?”胖子沒有計較我罵他蠢豬,但是他這句詢問的語氣簡直就是否定了我是裴行本大人的外甥,或者說我根本配不上去當裴行本的親外甥。
  我把這種觀點說出,樊甚立刻大笑不止,緊接著他說,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居然是裴行本大人的外甥,你居然稱呼裴行本大人為舅舅,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天大的諷刺!為什麼?我有些不解其意。
  “裴行本大人是國之棟樑,而他的外甥卻是個廉不知恥,以誣告將他人的生命當做升官發財籌碼的畜生。”
  “你再罵我一句畜生,相不相信我在大庭廣眾扇你耳光!”
  “畜生!”
  “啪!”的一聲,我的手扇在了胖子的肥臉上,很清脆,很響亮。
  朝堂上寂靜無聲,所有人,也包括聖上,把目光投向了我這兒,他們不知道樊甚怎麼突然遭到了霍獻可扇的耳光?
  我看了一眼面紅耳赤的樊甚,又看了看怒不可遏的舅舅,和他身旁的老頭,一時間,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慌亂了,傻傻地佇立在眾責的目光當中。
  來俊臣大聲說了一句,他抑揚頓挫說,霍獻可當眾扇了樊甚一記漂亮的耳光,勇氣可嘉,聖上應當褒獎霍獻可。看見聖上一臉疑惑,來俊臣快步走到我身邊,輕聲對我說,趕緊把你所知道的一切,稟報聖上,揭露樊甚貪婪行徑。
  我如夢初醒,走到階梯前,沖著階梯上皇座前站著的女皇,行了個跪禮。我語速極慢字正腔圓地稟報道:“小臣實在是看不慣一個大貪官厚顏無恥冠冕堂皇的嘴臉,憤怒之下,便扇了他一記耳光,小臣願意為自己的義氣和魯莽承擔過錯,請求聖上免了小臣的官職。”
  “霍愛卿。”女皇沒把平身這兩個字說出來,她看了看朝堂上的人,“霍愛卿你可知道,誹謗可不是簡簡單單的過錯,沒真憑實據,這說出來的話,就無法收回了。”
  “聖上。”來俊臣走到我身旁,跪下說,“霍獻可今早把樊甚貪腐的證據交給小臣時,小臣除了震驚,便是憤怒。”來俊臣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一個前來收取的宦官,又說,“樊甚的罪證,詳實記錄在了小冊子上,小臣仔仔細細看過後,心急如焚,不知道該不該呈上,現在看來,霍獻可比小臣更心急如焚,所以小臣認為,正是霍獻可腦子裏他的心中都只想著國家和黎民百姓,才奮不顧身,奮勇向前,當眾扇了樊甚大人一個耳光,小臣覺得,若是罪證確鑿,不但不能責罰霍獻可的魯莽,應當褒獎忠臣啊!”
  第二天上朝時,樊甚的兒子到朝堂訴冤,由於他父親的罪證已經落實,沒有人敢搭理,於是他拿出刀,破腹自殺了。對這一幕,女皇冷眼旁觀著,沒干預,宮廷侍衛清理乾淨朝堂的地面後,站在我舅舅身旁的老頭走了過來,用諷刺的口吻說,左司員外霍獻可大人,身上的官袍很漂亮啊!
  我正想回敬一句刻薄的話給這個老頭,抬眼看見來俊臣沖著我舅舅走過去,這時候,我舅舅正擦拭眼淚。
  來俊臣看著我舅舅並不依不饒地說,歎息流淚,對一個罪臣歎息流淚,心裏面還有聖上嗎?
  “我年紀老了,眼睛遇到風就會流淚。”舅舅的語氣同樣不依不饒。
  “眼睛流下涓涓細淚,既然是因為風引起的,那麼口中的歎息聲,你如何解釋開脫!”
  老頭撇開我,走到來俊臣身邊,對著他吐了一口唾沫。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時,來俊臣大聲笑了笑:“哈!哈!狄仁傑狄大人,您是聖上最器重的大臣,您不會犯糊塗,分不清是是非非,您吐我一口唾沫,我來俊臣不會生氣,我生氣的倒是鼎鼎大名的狄仁傑狄大人,居然與裴行本大人沆瀣一氣,難道是年紀大了,腦子就變得迷糊,分不清好與壞了!”
  “狄某年紀是一大把,可頭一回看見爾等這些人性泯滅,獸性大發的畜生!”
  “狄仁傑!”來俊臣咆哮後突然平息住憤怒,他看了看我,說霍獻可,左司員外霍獻可,你的職責是什麼?對一些神志不清的官員,你必須潑些冷水,讓他們清醒清醒。
  是哦,我的職責就是當庭揭露,但是我該怎麼揭露狄仁傑?他可是聖上已經定下來的忠臣調子,我如何能違背聖上定下來的調子呢?我舅舅,他可是我親舅舅,他倒是稱不上忠臣,不過,把我舅舅與狄仁傑一同參奏,聖上說不定會當個和事老,只數落他們幾句,只責備他們幾聲而已。
  我自信地看了眼來俊臣,然後步子穩健,來到階梯前,跪道:“狄仁傑、裴行本,不顧國體,同情罪臣,左司員外霍獻可慎重請求聖上,殺掉狄仁傑、裴行本,殺一儆百,撥亂反正,重整朝綱!”為表示我這話出於真心,不讓人懷疑太過矯情,我咚咚咚地把額頭叩破了。
  “朕不准你所奏,朕更不會殺了狄仁傑,朕清楚不拘小節是狄仁傑的毛病。”
  我正要起身,我受了聖上的口頭褒獎後,正要興致勃勃回到來俊臣身邊,卻看見他向我迎面走來,他走到我身邊時的嚴肅,令我很迷糊。來俊臣在階梯前停下腳步,他從身上掏出一本冊子,跪道:“左司員外霍獻可剛剛請奏,殺狄仁傑、裴行本的緣由,是出於這本冊子上記錄下裴行本多年來貪腐的詳實罪證,當然,狄仁傑的清廉有目共睹,但是蛀蟲裴行本不可饒恕,來俊臣希望聖上閱完霍獻可的這本小冊子,能同意他剛剛的請奏,降罪裴行本,審理後按大周律法,嚴懲罪囚。”
  我被一陣襲上來的目眩弄得踉踉蹌蹌,我告誡自己,不能在朝堂上暈倒,但是我覺得,渾身沒有了力氣,我咚的一聲跪在了來俊臣的身後,模樣呆板地看著女皇。我想朝臣們都誤會了我這個動作,他們噓聲一片,他們對我跪求聖上殺掉裴行本殺掉我親舅舅的行為深感震驚,他們竊竊私語,嘈雜聲轉瞬間變成了許許多多嗡嗡嗡亂叫亂串的蟲子時,我有種如夢似幻的錯覺,我已經喪失掉了理智的思緒,仿佛置身於一場荒誕的夢境之中,不過,我的頭腦重新恢復清醒,看見一陣風吹向街道旁的柳樹,才明白此刻離我奏請聖上處死我舅舅的那天已經有半個月之久了,我呆呆地望著那些掠脫出的柳絮,無數毛茸茸的柳絮,紛紛揚揚,被風卷著,漫天飛舞,有的飄向我,粘在了紅衣衫上,是的,有不少柳絮粘在了我身上的紅衣衫呢,我喜歡,喜歡穿著聖上賞賜的大紅袍官服置身於這副柳絮飛揚美景中的感覺。我徹底清醒後,叫停了在我前面走著的馬車,我對馬車夫說,我還是上馬車吧,我沒有了興致去看滿天飛雪花般的柳絮。在馬車裏,我把車窗的布簾拉下遮嚴實,在馬車的顛簸中,我思量著,母親的氣是否全消了?她還會不會,哭哭啼啼,罵我責備我呢?我不知道。馬車在霍府大門前停下,我下車,進門來到大廳,大廳裏空蕩蕩,大廳的盡頭,設了個靈堂,我被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摁在了原地,我努力思索,猜想眼前的靈堂會是誰的?漸漸地,我腦子裏浮現一件事,我記得千真萬確,我興致勃勃穿著這身紅衣衫,穿著大紅袍官服回到這兒時,我母親她當時正在整理一些什麼物品,她聽見聲音看見了我,發瘋地跑到我面前,她想撕扯我的紅衣衫,我當然不會讓她撕扯我的官服,我告誡她說,你扯破了它,朝廷降罪下來,降大罪下來,我們都活不了!
  母親停止了撕扯,她歇斯底里喊道:“這衣服是你舅舅的血染成的啊!”
  我察覺母親瘋了時,就趕緊追過去,我跑過大廳,跑到天井的過道時,我的心差點兒從喉嚨裏蹦飛了出來,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像一件寬大的衣衫,墜落了天井中心處的一口深井裏。
  嗯,是的,我沮喪地抬眼望瞭望靈台,這是我母親的靈台,她已經死了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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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衫
從一開始就注定
如野火
燒進每個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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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鯨魚
跳舞鯨魚 寫:很精采的歷史改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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