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quid

[Lo駱]

[平行不相交的B世界中，強權與反抗並存，人類的高階進化正轟轟烈烈進行；下一個實驗品，也許就是你。什麼才能救贖我們在人體改造進程中失卻的人性，對自由的追求，生命的尊重，還是早已喪失的親情和愛情？ ]



一、
伸出手指習慣性的按向13層位置，卻發現不對。只不過兩個月沒來，原來身體的記憶也會出錯。自從男友出車禍消失之後，就沒有再來過這間充滿愛的回憶的小屋了。說是愛的回憶，其實也不盡然，在一起雖然有五年，其實相處的時間很有限。也可能是潛意識支配自己刻意營造美好的氛圍吧，在偶爾相聚的週末，假裝像每天都一起生活一樣，自然又溫馨的氣氛，現在回想起來，多少有些造作。
不用說夫妻，就是長時間同居的男女，也不會每次都在做愛之後才去卸妝，更不會每次都在對方醒來前起床化好妝。永遠給他看一張精緻修飾過的臉，正是說明二人沒有去除陌生感的隔閡。不過不需要唏噓了，以淚洗面的日子也結束了。本來以為再也不敢獨自面對的小屋，在房東打來電話催交鑰匙的時候，也可以若無其事的過來收拾東西了。
挑一個晴天，春天正在來臨的日子。東西能丟的就全部丟掉好了，哪怕給朋友也難免以後做客時看到觸景生情。向樓下的便利店要來小紙箱，只把那些畫裝走就好了，其他的隨便處理掉吧。

電梯門將要合上的時候，在公寓旋轉門的地方傳來「等一下」的喊聲，按下綠色延長開門按鈕，電梯門卻更加迅速的關上了。在最後的縫隙裡，我看到陽光照進門廳打在一雙奔跑的鞋子上，投下長長影子，敲擊大理石地磚的腳步聲也好像慢動作一樣緩慢沈重空洞。

今天之後，我將與和你相關的記憶告別。其實房間裡都是我的東西，並沒有什麼關於你的痕跡。然而每一個角落，每一粒灰塵，沙發的凹陷處，都記錄着你曾經存在過的影像與呼吸。你曾舉起手臂在半空中，那裡的光線和氣味就凝固。
在電梯迅速上升的時間裡，封閉的空間通過狹窄甬道穿過黑暗中的一層層，我聽見12層的胖大嬸依舊沒完沒了的叫著她的泰迪「安德魯，別跑，乖乖，聽話，快回來！」
我曾為此取笑過你，是的，因為那小狗和你有同樣的名字。我曾大笑著弄亂你頭髮，對著你的臉喊「安德魯，別跑，乖乖，聽話，快回來！」笑到跌坐在沙發裡。
眼淚快要湧出來了，安德魯，乖乖，聽話。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對嗎？

電梯上方紅色液晶字體閃動出「B」形字樣，是13層到了吧，淚水模糊了視線，看起來1和3像是連到一起，組成了英文字母「B」。


黑暗中電梯門緩緩開啓，如水般湧入的不是刺目的陽光或明亮的通道燈光，而是真的水！
大量的水突然湧入狹小電梯間，把我包裹起來。不，不是水，因為我的眼睛還可以掙開，可以看得見，這是一種透明的液體，看起來像油，但不是。沒有任何顏色的透明。門外站了一個巧克力色的高大男人，衝過來掰開我的嘴，把什麼東西用手指硬捅進喉嚨深處，強迫我吞嚥下。我想推開他，推開突如其來的一切，但相比之下，力氣微弱的可憐。
「那是什麼？」我想問男人給我吃下的是什麼。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聲音被周圍的液體吞噬了，沒有氣泡，只有水波，從我張開的嘴裡，水波湧出來，在液體中緩慢前進，到達他耳邊，是一些混沌變形的低音。語言已經喪失。
男人舉起左手，掌心是烏黑的，他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划過，留下螢光橙色的印跡，原來是寫字給我看：

“歡迎來到「B」世界！”

[Lo駱]

二、
我有無數問題。但我沒有黑色手掌，也沒有能留下螢光痕跡的手指，面對面，如何將訊息表達給你，沒有方法。
巧克力色男人拉住我的手腕，頭略歪的一揚，示意我跟他走，別無選擇。

通過管道般的甬道，液體在我面前分開，身後合攏，仿佛我們都不曾存在過，你曾走過，曾出現，毫無痕跡。琉璃的甬道外有光，恍如白晝，而我不知道身在何方，對這世界，如初生嬰孩，一無所知。
這是液體中的世界，不是水下世界也不是海底世界，沒有任何深海生物，只有永恆無盡之透明。

小時候學過游泳，那時我比所有小孩游的都快，因為我會忘記換氣，一直在水下前行。
陽光穿透游泳池美麗的水晶綠色溶液，把折射後的光影暈漾在我們幼小的軀體上，斑斕如夢。我喜歡水下一個人的世界，沒有聲音，沒有語言，沒有交流。
但是後來每次下水腿都會痙攣，即使做了再充分的準備活動，只要進入液體中，腿就會劇烈抽筋，伴隨不得不蜷曲的疼痛，於是只能放棄游泳。

我們現在不是在游泳，而是在液體中前進，如同飄浮，又好像就是走路。腿又開始一貫的痙攣，但是沒關係。這裡不需要呼吸，不會嗆到。不會淹死。痙攣成為了一種疼痛的享受。
他拉著我走了很久，來到一個寶藍色半透明球體前，那似乎是一個建築，有門沒有窗。他帶我進去，房間裡也都是水。或者說，是不明液體。雖不奢華但十分精緻的房間，外面看沒有窗，其實進入到裡面纔知道所有的牆壁都是玻璃的，外面看裡面是鏡子，裡面看外面一覽無餘。房間裡一圈都是沙發，深綠色沙發、暗紫色沙發、姜黃色沙發。寬大到可以睡人的沙發。是的，沙發可以睡人，但沒有床。
沙發的角落裡放了一個臀部大小的圈墊，男人在手掌上寫「排泄時請對准圈墊，它有超強吸力，可以帶你的穢物遠離這個世界」。
我想答話，舉起手，示意他，我沒有黑手掌，沒辦法寫給他聽。男人點頭，表示明白。他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腕，拿起我的右手抓著他的右手，然後讓我用他的手指寫字在他的手掌。

「這是哪？」
「B世界」
「和我來的那個世界有無關聯？」
「平行不相交」
「我還能回去麼？」
「也許能，也許不能」
「為什麼我會來這裡？」
「我們需要你，為你打開了兩個世界的通道」
「我能從那通道返回麼？」
「不能，那條通道已經封閉」
「你們是誰，需要我做什麼？」
「暫時不能告訴你，你將會慢慢瞭解這個世界。並且，愛上它。」
「恐怕不會」

「會的。」巧克力色男人的眼睛裡有滿滿的自信。

在手上寫字，麻煩的要命，交談要花費平時四五倍的時間，況且用別人的手指在別人手掌上寫字就更麻煩了。
「你剛剛給我吃的是什麼？」
「厭氧素膠囊。它會幫助你的血液改變成分，不再需要與氧氣結合，就可以不需要呼吸，這時來到B世界最初的身體改造。」
「還有其他的身體改造？我們不同嗎？你是人類嗎？」
「我們也是人類，但並不是通過身體改造而不同，而是生來如此。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帶有已經改變過的，適合在這個世界生存的基因。厭氧素一類藥物的研制，為的是讓妳們這些從另一世界到來的人可以在這個世界生活。」

男人頭髮不算長，黑色，自然卷成大波浪，巧克力色澤的皮膚，鼻梁高挺，眼窩深陷，外貌上看起來像是牙買加或哥倫比亞之類拉丁美洲國家的人，總之和普通人類看著並沒有什麼差別。
「你叫什麼名字？」
「Rex」
「Lori」我也在他手上寫下我的名字。有點不知道這種情況下是不是應該友好的握手，禮貌性回復自我介紹。

他似乎能感知到我的心理，在手上寫下「不用介紹你自己，我瞭解你的一切，甚至比你自己還瞭解」
「這樣寫字交談好麻煩」
「不會太久，我們可以心靈感應。這裡的大部分人都可以。按照智力個體差異，會有獲知技能掌握快慢以及熟練準確度的差異。相信你不會用太久，只要用心修行。」
「修行？」
「是的。生命正是一次修行之旅。從出生到死亡。我們利用生命的過程，不斷進行物種優化。沒有個體性，只有種群的完善，良性變異。」
「你們，生來就在這個世界嗎」
「是的。但祖先來自你的世界，他們是人類。經過在B世界上千年的進化過程，我們已經大大優越於人類。」
「這世界一直存在麼？」
「一直存在，從地球形成的時候就存在。作為平行世界。直到幾千年前，偶然開啓通道，才有人類到達這一世界。我們稱之為區別於人類世界A世界的B世界，也稱其為Liquid世界。我們比人類更懂得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更善於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命」
「生命的價值，是傳承進化與變異的載體麼？一代一代」
「是的，在生與死之間，進行最大限度的改良與優化」
「去除個體性？所以一定要繁衍後代？」
「你很聰明，你會很快瞭解這個世界，並且明白真正的生與死。那時候，你會幫助我們。幫助偉大的進程」

生與死，忽然之間，好像成為了沒有意義的事。個體存在的價值在于種群價值，每個個體完全被忽視了，這樣對嗎？似乎超越了生死的限制，又似乎生命變成了全然無味的過程。
無我無你，無生無死。既是永恆，也是不存在。

如果我們僅僅因為這樣的價值而穿行世界。那麼不存在親情，更無所謂愛情。每一個人都是你，每一個人都不是你。你不會消失，也不曾存在。可是，你確實消失了，不是嗎，安德魯。並且，我為此而難過。絕望的難過。再沒有誰的擁抱可以安慰我，因為沒有任何人的擁抱不令我想起你。
你就是你，特定的個體，不是任何其他，不是擔負什麼使命而存在。你來到世間，只是為了我要去愛你。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應該洶湧而出，但是沒有。這個被液體充滿的世界，淚水湧出的那刻就被溶解在水中，沒有「淌下」「滴落」「盈盈」這些詞。
這個世界有什麼不同嗎，這個世界依舊無法讓我忘記你。

「忘了他」Rex在手上寫下「必要時我幫助妳」。

[Lo駱]

三、
即使你在一個種族更優越的世界，即使你經歷過更高級的進化，但你怎麼能幫得了我呢。你怎麼能讓我不再悲傷呢。「忘了他」如果像這三個字一樣簡單和輕易，那麼我早該做到了。
他背著笨重的低音提琴在陰灰色天空下笨拙地穿過冷風肆虐的大街，隨落葉一起笨拙地到達我的窗前，到達我的床前，那樣的畫面鐫刻在秋末冬初，鐫刻在凜冽的空氣裡；灰白的容顏，冰冷的手指，汪著一泓清水的眼睛，都留在頭腦深處。即使有一天我喪失了記憶，也不會將你忘懷。

輕易寫下「忘了他」的Rex不懂得人類的情感，領悟不了空靈澎湃的靈魂產物。即使B世界再優異，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生物卻是不具備情感的。
溫柔 善良 鐵石心腸。

Rex手指輕划，似乎空中有看不見的射線，房間中央的某根柱子隨著他的動作緩緩開啓，露出內部整齊堆積著一些200ml塑料包裝溶液，和一些大約10cm長，3cm寬，2cm厚的條狀物，按照包裝紙的顏色不同分開碼放。Rex取出一包淺藍色溶液，打開封口，遞給我，然後取出一包紅色溶液做示範，自己把嘴湊到封口處吮吸，一滴不剩的全部喝下去。我也照他的樣子做，藍色液體湧入口腔，味道很淡，有點像檸檬水，喝下去涼涼的。看看空包裝袋貼的標簽上寫著“1級培育液”。竟然用「培育」這個字眼，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好像被種在花盆裡的植株，或者田野裡的玉米。
紅色溶液袋子上寫著“10級營養液”。
Rex又取出兩根條狀物，包裝紙的顏色分別與培育液對應，1級的吃起來像是粗糧餅乾的味道。

吃完之後既不覺得飽脹，也不覺得有飢餓感。就像是把食慾這件事忘記了一樣。或者說，就像是食慾不存在一樣。這難道也是生物進化的一部分麼，從進食的精簡來脫離繁重的種植作業以及從日常食物烹調中解放出來，以獲得更多的時間與精力。
Rex再次在空中滑動手指，像個指揮家，又像虛空的魔術師。儲存食物的柱子漸漸合攏。「每個柱子裡都儲存者不同的東西，也有的是通道。」
「通道？通向哪裡」
「需要短時間內到達的地方，和經常去的地方，比如醫院、研究所、創造廠以及娛樂場所」
「這個世界還有娛樂場所嗎？」
「是的，B世界的人們也需要通過娛樂場所的放鬆回復到更好的精神狀態。」
「他們的娛樂是什麼？」
「肌理按摩、接受音樂演奏、撫摸小動物、觀摩藝術品」
「沒有戲劇和電影？」
「沒有。因為這裡的人不擁有感情，也不能理解感情故事。但是有舞蹈，歌劇。」
「你也是嗎」
「我也沒有感情和慾望。但我不需要任何娛樂方式。這要看修行的層次」
「我也需要修行麼？你們需要我做什麼？」
「創造世界。繼續畫畫就好，畫你的世界，你的心中的世界。」

可是我畫不出來了。我的愛人死後，世界成為了一片黑暗。無論甜蜜或是傷心，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永無止盡的黑暗。怎麼畫畫呢？只有一片黑暗，那是畫嗎？沒有任何色彩和物體，只有一片黑暗，絕對的黑暗。
是的，甚至無所謂回不回去原先的世界，因為活著和死去是一樣的，我如行尸走肉迎接每一天，每一次太阳升起，每一次黎明到來，再也沒有任何期盼，再也沒有任何歡樂。

「不用擔心畫不出來，我們將為妳安排救贖者，施行手術。」
「什麼時候？」
「過一段，等妳的身體適應了B世界，可以承受一次手術並且復原。手術什麼時候開始，要看妳的進度。雖然最優秀的醫生會很忙，會病患排滿，但我們將優先為你安排，因為你是我們請來的貴賓。」
「就為了要我畫畫？」
「你最好這麼理解。」
「那我會得到什麼？你們給我設置的結局又是什麼？難道是一直畫下去麼」
「我們會滿足你一切需求，只要你能提出的，我們能做到的。你的結局我也不知道，那由你自己來決定，要看我們配合的進程。」
「一切需求？這個世界沒有金錢概念，沒有食慾，沒有物質私有。人們有什麼需求呢」
「這個世界的人們沒有任何需求，但也許你有。比如離開時，我們會為你準備滿滿一盒寶石，紅寶石、藍寶石、祖母綠、貓眼、鑽石、水晶都有。我們這裡出產很多這些無用的礦物」
「聽起來價值連城，前提是我能回去」
「是的，金銀，要多少有多少。改造過的身體將比原先優質許多，比一般人類高級很多，至少不用再擔心變老。因為我們早發明了駐顏素，為了大家的賞心悅目、調節情緒，也為了公平論。」
「好像很不錯」
「是的，只有得，沒有失。我們該休息了，妳願意喝點什麼嗎，明天還有許多任務，今天妳需要深度睡眠，所以可以來點酒精幫助妳」

寶藍色球體外光亮早已隱去，球體內燈光、或者說是螢光從外壁上散發出來。我不知道Rex怎麼調節亮度的，總之他能控制。
天花板上吊下睡袋一樣的東西，要鑽進去，拉上拉鍊，吊在空中，好像蟲蛹一樣睡去，直到蛻變蝴蝶。

一顆綠色的果凍狀含酒精飲料吃下去後，頭腦開始昏昏沈沈。
「晚安」，Rex把我扶進睡袋裡，拉上拉鍊，然後留在外面的黑暗中。

他是迎接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引導者，同時也是……不，你說錯了，他不是守護者，他是看守。
從他出現的那一刻開始，我在這個世界永遠地失去了自由。

晚安，沒有星星的暗夜。

[Lo駱]

四、
醒來時忘記了在哪裡，厚厚的睡囊拉鍊縫隙透進一些針眼大小的光亮。迷蒙中我想起一件事：隱形眼鏡！我是深度近視，離開眼鏡世界只剩虛無，而昨天，不知道什麼時候隱形眼鏡掉了，在液體中沖掉了，而我竟沒有察覺。
沒有察覺就意味著，我不再需要戴隱形眼鏡了，是的，深度近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復成了正常視力。

睡囊的拉鍊被人從外面拉開，Rex巧克力色堅毅柔滑的面龐出現在陽光中，如果那是陽光的話。
「早安，已經開始享受這個世界的恩惠了嗎？我告訴過你，會愛上它的」

是的，我已經開始從這個世界得到恩惠了。代替欣喜的是一種恐懼。如果離開或背叛這個世界，得到的一切會再失去嗎？得到一切的時候很快會習以為常，失去的時候則會痛不欲生。那麼，這個世界正在用一種光芒的鎖鏈緊緊捆住我的未來嗎？

纖長手指舞動空中，Rex打開橙色柱子裡有各種清潔用品，替代牙膏的潔齒啫哩，塗到牙齒上就可以。同樣的替代品有清潔面部啫哩，清潔身體的磨砂膏和清潔頭髮的藥劑。進入房間最外側的圓柱，裡面是另一種液體，和整個空間充斥的稍有不同。脫光衣服進去，依次塗上各種清潔劑，旋轉的柱體帶動水柱來回轉動，活脫脫像被丟進了洗衣機。沒有一個毛孔不被清理乾淨。
雖然脫衣服的時候他會轉過身去，但是這個柱子的建築材料和整個房間一樣，都是外面看不到裡面，但裡面看外面一清二楚。所以雖然明知道他是看不到我的，但當赤裸着做出在身上塗清潔劑的不雅動作時，分明看到站在外面的Rex面無表情朝向我的臉孔，還是感覺到無比尷尬和怪異。剛才應該要求他一直背對著的。

略帶溫度的液體呈一種半透明的肥皂水顏色，不斷抽離注入，不知疲憊的循環，在肌膚上划過的感覺溫柔美麗，令人戀戀不捨。一向洗澡很快的我，意外的磨蹭了好久。
穿上Rex給我準備的衣服，連體緊身衣，只有脖頸處開了一個圓洞，從腳到手把整個身體從那個圓洞鑽進去，把衣服像一層皮一樣穿上。完全貼和身體曲線，身形缺點暴露無遺。腳也套在連褲襪一樣的褲腿裡，包括上肢末端也是和手套一樣完全包裹，只有一顆頭露在外面。活像黑色潛水服，衣服的質料光滑柔亮，猶如魚類或青蛙的皮膚。傻氣的出奇。Rex在手上寫「為了保護你還不適應這個世界的皮膚，需要暫時穿一段這樣的衣服」。

最難以忍受的是排泄。要把連體衣服上身全部褪下，直到大腿，也就是裸著整個上身外加臀部，然後對準小小的圓圈墊坐下去，也就是懸空坐下去。同樣，你也可以喚出一個光柱包裹住正在排泄的你，然後就在一個重力缺乏的世界，用力擠出身體製造的垃圾。目前還沒有掌握任意收放光柱的技能，每次要完成這事之前，先得告訴Rex，我需要小便了。這讓我想起幼兒園的時候，孩子們在課堂上舉起手，告訴保育員：我需要去廁所，是需要小便還是大便，以及用不用保育員阿姨輔助擦屁股。

恥辱。

Rex確認時間，取出同樣的培育液和固體營養棒拿給我。「一般每隔8小時吃一次，前後時間有偏差也不要緊，但8小時剛好把上一次進食的消化完，提前吃會浪費食物，拖後吃會使中間有空出的間斷期，間斷期裡身體優化的進程會倒退，再次達到當前的程度還需要再經過和間斷期同樣長的時間，大幅度耽誤優化進程，所以最好不要中斷。」

吃完令人喪失食慾的食物，Rex打開門，帶我出去。
害怕被拒絕，所以不問他去哪，總之這世界一切未知，而我只能任由擺佈。用我的眼睛去沈默的觀察未知世界吧，終有一天可以掌握它的脈動。門外是一片深綠色沙地，走過的地方沙子小範圍揚起，在腳面周圍舞動又歸於沈寂。

B世界似乎沒有胖子，因為到現在為止，沒有見到任何交通工具。而一處到達一處，路途遠得出奇。日常的出行，全都可以稱作跋涉。路上遇到行人寥寥，都是正常人的樣子，也並沒有誰投來好奇的目光。
在一處比我居住的建築大十倍以上的桃色琉璃建築物前，聚集了許多人沈默地站著，Rex無視這些人存在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下帶我穿過齊刷刷看向我們的人群，觸動入口的指紋感應器，入口開啓，我們進入建築之內。回旋的水晶樓梯也像無窮無盡，至少上到十層樓之高，我大口吞吐着液體，累得倒在台階上休息。這個建築也不例外。從裡面看像外面一覽無餘。聚集在建築外的人們彼此臥著手，站成許多排，把手舉到空中，熒光綠色的液體從指尖流出，在空中匯聚到一起，最前排的兩個男人揮舞手臂，把漸次溶解到水中的熒光色匯聚到一起，形成一些大字：「尊重個體生命 結束肆意消失」。

「他們是什麼人？」我捏著Rex的手指在他手心寫下。
「無知和無聊的人」

Rex繼續帶我沿樓梯回旋而上，每層都環繞許多通道，迷宮一樣通往四面八方，向上的樓梯也似乎沒有盡頭。我抓著耀眼的水晶扶手，一點一點向上挪，看到入口處有一些穿了黃黑條紋緊身衣的人出去，把人群最前面的兩個男人帶了進來。人群上方的熒光色字跡潰散開來，變成許多小字：「要談判」「拒絕殺戮」「堅持」「抵制買通」「加油」……
黃蜂條紋的人帶著兩個男人進入一層的一個通道，繼續向裡走，我就看不到他們了。

前面的Rex停下腳步，我們也終於到了要到達的樓層。
這似乎離建築的頂層不遠了，光亮更多一些，然而進入通道內則一片黑暗，只有嵌在牆壁裡的水晶燈閃亮得晃眼。
彎彎曲曲的通道蛇行很久，中途數不清的岔路，像個盤根錯節的巨大迷宮。沒有Rex，我一定進去就出不來了。

最終的通道盡頭，有一扇和建築同樣，桃色的門。
「我們到了」
Rex伸出手，這四個字就浮現在門上。不是螢光橙色，而是黑色的字。

門隨之開啓。

[Lo駱]

五、
戴金絲眼鏡的金髮女人。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戴著眼鏡，這個世界不是已經消除近視了嗎？

「純屬個人愛好」
聲音！是真真切切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怎麼可能？！

面前的她並沒有張嘴，但是鎮定劑一樣平穩的「聲音」進入了我的耳朵。或者說，進入了我的心。
「不用懷疑，是我在和你“說話”。你的能力正在增強，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能力，包括感應對方心靈的能力，以及簡單的用手指製造墨水和黑板的能力，也就是你看到的Rex他們指尖可以流出熒光色液體，以及為了突顯字跡，手掌可以變黑。你也將慢慢掌握這樣的能力。」
「我是辛普森醫生」女人伸出手，我與她握手，有淡淡溫度的寬大手掌「心理醫生。所以在我的診室裡，感知力非常強，你在這裡可以輕鬆“聽到”我的聲音，也可以嘗試與我交談」

「你好」經過沒有聲音的晝夜，在水波中用意念形成的嗓音聽起來怪怪的，和平常不大一樣，讓我懷疑發聲的是不是自己。
「很好，試試看，繼續說」女人鼓勵我。

「Lori,抓緊機會多與Simpson醫生交流，有助於你的技能增長，在醫生的能力範圍內，磁場非常強大，嘗試利用這樣的條件，進行自己的修行。」
我吃驚地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低沈悅耳的嗓音，略微沙啞不失順滑，這是我第一次聽到Rex的聲音，和他的人很像。
「Rex，你也可以用感應直接交流嗎？」
「平時不行，只在一些磁場很強的地方可以和所有人交流，比如在路上，磁場非常弱，我就沒法和你感應，但如果對方是醫生這樣強大的人，則在哪裡都可以進行感應。」

「親愛的孩子，請你躺在這裡，這張床上」辛普森醫生穿上白色罩衫，開始給我催眠。不得不承認，金絲眼鏡，給了人一種安心的感覺，可以把一切告訴她的感覺。Rex說他們研究過我，比我自己更瞭解自己，那還需要來探尋我的內心嗎？你們不是早就瞭如指掌？

那並不是睡覺用的床，也不是診療床，像一個柔軟的大水球，潔白半透明的顏色，稍一碰觸，就凹陷下去，像我們出生之前，在子宮裡被羊水包圍的安心感，溫暖，安全，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會終結。
「Lori，感覺到了嗎，光亮，來自母親正在擴張的陰道口的光亮，你就要被生出來了」Simpson醫生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紀另一個星球傳來。「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

是嗎，有人歡迎我來到這個世界嗎？光亮越來越大，滿身血污，光溜溜的我伴隨著母親撕心裂肺地叫喊聲被擠出了子宮，不得不開始獨自面對這個世界。有人歡迎我到來嗎？
光亮並不是溫暖安靜的產房的燈光，而是骯臟的廁所隔間裡燈罩壞掉的吊燈僅余下光禿禿燈泡刺眼又昏暗的亮光。殘破的地磚上有痰跡，陳舊的尿液痕跡，扔著血色暗沈的衛生棉和用過後的安全套，不知道屬於哪個男人的精液從丟棄的安全套裡一點一點滑到地板上。現在這地板上更髒了，大片大片的鮮血和血泊中的我。我不知道母親是在哭泣還是忍住嚎叫，如果她在哭泣一定不是因為傷心，而是為這亂成一團的殘局。她拼命用尖利的長指甲撕扯臍帶，想儘快割斷與我之間的聯繫。

提起我細弱的膊頸，她想把我塞進抽水馬桶裡沖下去，讓麻煩隨著旋轉的水渦一起永遠消失。但她迅捷粗魯的動作突然停住了，在我和其他嬰孩毫無二致的哭泣聲中，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開始思考。會不會把馬桶堵住。
反覆咬著塗成光亮藍黑色的長指甲，她突然不知如何是好。開始拿起清洗器沖刷地板上的血漬。

水柱也衝到我身上，略帶溫度的水柱讓我冷得發抖，發狂一般哭起來，哭聲齡母親恐懼，她用手緊緊捂住我的嘴，我感到一陣窒息。我要死去了嗎？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就要死去了嗎？還沒有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溫暖和母愛的懷抱，就要在母親咒罵避孕藥失效的罵聲中，在她冰冷黏膩沾滿血水的手指下，身體漸漸發紫死去了嗎？！

「不！」我痛苦的大吼，企圖擺脫那窒息感。
「Lori，醒過來，醒過來，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Simpson醫生溫柔低沈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傳來，好暖，好暖。慢慢睜開眼睛，屋裡昏暗的光亮下，瞳孔開始收縮，漸漸看到Simpson醫生的金絲眼鏡，白色醫生服，遠處巧克力色的Rex.
安全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沒有死，我活過來了，我當時沒有死，一切早都過去了。
我覺得一定湧出了大量汗水，衣服一定溼透了。但在這液體的世界裡，看不到汗水滲出，只能看到我驚惶失措，面無血色的臉。

「今天就到這裡，你好好休息一下，剛剛的過程讓你耗費了大量的能量與體力，你需要休息，Lori」

Rex拿來幾個溫熱的小袋子，漂亮的包裝，打開封口吮吸，香醇的咖啡從口腔流進身體，到達每一個毛孔。緊繃的神經緩緩松懈下來。
「以後還要繼續麼？」
「是的，我們需要更真實的全部，不僅僅是數據和資料，我們需要妳真實的全部，包括被你埋葬的和不願提起不願承認的情感。人類的記憶雖然可以輕易掌握客觀的經歷，但是自身當時的感受和想法只有自己知道。掌握這一切，才能掌握每個個體的發展進程」

還要重新經歷一遍所有的一切麼，那不如讓我去死了，那不如死掉好了。

再喝下一口熱咖啡，我又覺得，不。最重要的，不過是生命而已。即使在痛苦，失去生命就失去了一切。即使陪伴我的你已經離開。但我獨自一人也要在冰冷的世界活下去。即使再痛苦，不為任何人，為自己，活下去。

還有什麼，就到來吧，我不會害怕。

「Lori,休息半小時，之後帶你去進行身體的檢查」Rex“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