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也好,先休息幾天,好好考慮未來的路要怎麼走。」恬靜的爸爸點燃一根菸後重重吐出,煙團立刻朝我撲來,我閉著眼睛想回味香菸的味道,卻一點也嗅不出來,只能任憑煙團從身體穿透而過。「不管妳做什麼決定,我和妳媽都會是妳的後盾,知道嗎?」
  
  雖然沒有嗅覺,而且除了陽光之外無法感應溫度,我卻能感受現場瀰漫的沈重氛圍,彷彿被囚禁於大甕裡,甕裡充滿花草、爛泥甚至屍體的各式腐臭味道,時間也在甕裡完全瓦解,並不斷萎縮老去,世界因此變成絕對孤寂沉靜。世上每個人都為某個人而活,受某件事影響,有誰能真正作自己?現場氣氛讓我第一次領悟做人的悲哀與無奈。
  
  接下來只有鐘擺的單調聲在屋裡迴盪,沉悶的宛如站在世界末日邊緣,看來今天已經無法有更多收穫,工作室是我最後的堡壘,自認最舒服與安全的灣,也是精神與創作力的發源地,應該會留下很多線索,所以我決定回工作室。
  
  臨走前我再度伸手試圖撫摸恬靜憂傷的臉龐,因為我已經知道她曾經是我的愛,沒有人願意看到愛人滿臉憂愁,可惜手指依舊從臉頰穿透過去,我摸不到她的哀傷。
  
  陽台上的花草大多枯萎了,想必在我臨死之前,已經因為沉鬱過深無心照料,使得花草盆栽枯萎的如此厲害,夜來香乾得只剩枝枒,茉莉莖上殘留幾片枯黃的葉,睡蓮的水幾乎乾涸,孔雀魚的屍體曬得乾癟,槴子花的葉子掉滿地,薔薇和玫瑰餘留黯紅色的花苞,黃金葛只剩肥碩的莖部,只有榕樹依舊挺拔向天。尚有一灘淺水的睡蓮裡有小孔雀魚苗在掙扎,我很想幫牠加水,卻為做不到而感到自責與傷悲,儘管生前喜歡拈花惹草,並且看得出來喜愛香氣濃郁和色彩鮮豔的科目,平常也肯定很細心照料,可惜死後這些都變成陪葬品,跟著主人結束繽紛燦爛的一生,不禁讓我懷疑,人們生前飼養寵物和種植花草,到底是愛還是罪?
  
  直接穿過牆壁走進工作室,地板上血跡已經清洗乾淨,空氣裡已不再瀰漫鬱愁氣息,卻多了幾分霉味,不,應該是缺乏人氣的悶燥味。
  
  我站在千手觀音圖像前環顧四周,屬於工作室的種種記憶逐漸浮現,讓我知道工作室裡的擺設幾乎沒變,兩座大書櫃裡擠滿各式書籍,莫伯桑、雨果、叔本華和尼采,希臘左巴,刺蝟的優雅,維納斯的誕生,飢餓之路,暗夜無盡,太古的時間和百年孤寂,看來我偏愛文學類書籍。想起來了,我是個作家,出版過十幾本書,報章雜誌刊載過上百篇作品,卻寫不出類似魔戒或哈利波特那種暢銷小說,所以一直默默無聞,而且越寫越心虛,常懷疑堅持理想和順應潮流那個重要,但現實問題是微薄稿費無法支應生活,所以必須四處兼課到處演講,或許這是和恬靜感情生變得原因之一,畢竟真實世界裡,物質總是比才華和愛情重要很多。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想起金剛經上的敘述與勸誡,我突然感到很悲哀,雖然一開始時人們總是喜歡把愛和欣賞才華掛在嘴上,時間久了以後,當愛情變成習慣以後,當才華變成平淡無奇以後,豪宅名車,萬貫家財與權勢名聲還是評斷一個人成就的準則,所以我常懷疑,佛經上的文字到底是脫離現實,還是希望頹廢的人們個個都走向摸不著,嗅不到的夢幻?
  
  桌面上整齊排列書籍和電腦,香菸半包,煙灰缸裡沒有絲毫菸灰,手機靜靜躺在紫色水晶前,馬克杯裡沒有半點咖啡垢,風鈴在窗戶前清脆響著叮叮咚咚的聲音,看來恬靜有費心打掃過,而且盡量維持我生前的擺設模樣,但這卻讓我又一次感到悲哀,生前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死後盡心維持是因為眷戀與不捨,還是基於贖罪心理?可以知道的是,不管是哪一種心態,都已經太遲了,甚至一點意義也沒有。
  
  突然桌上的手機響了,讓人頗感意外,竟然還有電,但我立刻找到符合邏輯的理由,我才死兩天,手機確實可能還有電。
  
  手機畫面上出現一個年輕秀麗的女孩照片,下頭還有兩個字:筱蘭。
  
  恬靜已經讓我陷入迷宮,而且直到現在都走不出去,筱蘭又是誰?關係是緊密還是尋常伙伴?我盯著小小螢幕,卻怎樣也想不起來。我伸手想拿起手機接聽,告訴她自己已經變成鬼,在前天深夜兩點十分,用一百一十五顆安眠藥和割腕結束生命,但是我不能,右手直接穿到桌子底下。
  
  沒多久螢幕就變成一片漆黑,看來已經沒電,我僅剩的,可以證明存在的訊息也跟著結束,除了眼前的擺設和遺物,以及尚存他人心中,片段的,薄弱的記憶意外,「我」,終於正式告別這個世界。幸好這方面一直看得很開,以前曾說過人死後一年只剩至親好友會記得自己得種種,兩年後只剩父母兄弟偶然想起,任何豐功偉業,可歌可泣的經歷,轟轟烈烈的纏綿情感,三年後只不過是祖先牌位後面的一個名字而已。
  
  蹲回千手觀音畫像前,我認真思考筱蘭的意義,並直覺認為她應該是幫我恢復記憶,以及找回死後歸屬和定義的因素之一,所以我決定檢視完工作室後去見見她;但在此同時,一個女孩忽然從陽台外面走進來,而且對我展現笑容。
  
  這個衝擊非常大,大到我幾乎是飛起身體,因為她居然對我微笑,代表她看得見我,難道她有陰陽眼?
  
  「我是阿飄妹妹,忘了嗎?這個名字還是你幫我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