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之雪(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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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我不知道該說妳外婆是個有效率的女人,還是個見錢眼開的女人,才短短
兩週就動員村民將地整好了,她能任意使喚那群懶散的村民,還真讓我大感意外。
幾乎不分晝夜,她很認真籌備幫我蓋房子的事宜,每個村民不管男女老少都津津樂道我在這置產的事情,彷彿參與其中是什麼了不起的豐功偉業,我也為自己能替姑里村帶來難得的生氣感到高興,畢竟這裡沈寂太久了。另一方面,妳外婆也吩咐幾名村民緊盯著我,戒慎恐懼怕我臨時毀約潛逃出境,甚至還派遣人在村中輪班巡邏,不知道在堤防什麼,難不成是怕有人覬覦她的珠寶嗎?不過她的擔心都是沒必要的,因為我等待的事情還沒有發生。
  某日天空才露出魚肚白,我就悄悄跟著妳大姐爬上神山,我會無聲無息成了她的背後靈,除了是每日的習慣,也是出自直覺性的判斷。自從她青梅竹馬義敏透露那段鮮為人知的過去後,我就覺得妳大姐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她內心肯定有些秘密。
  那天起了霧,整個山林露氣濃重像吸了水的海綿,走在神山的路上就像置身仙境之中,飄渺的雲霧就遊蕩在妳四周,像一絲絲的棉花糖穿梭自如,我感覺整個身子就浸在潮濕的雨林裡,炎風在燠熱中卻散發清冷的陰氣。為了怕一不小心就跌落山溝,我特意縮小步伐,只能眼睜睜看著妳大姊猶如盲人探路般,展現奇異的敏捷,她沒兩三下就將我遠拋在後。
當我抵達神廟時候,妳大姐的祈禱聲已迴盪在山谷中,由於霧氣濃厚,我不得已靠近妳大姐一些,好看清楚她的身影,
不過我當時太過於鬆懈,沒注意到腳下枯枝,猛然喀一聲,我不小心踩斷樹枝的聲響居然驚動了她。明心猛然抬起頭,驚愕的轉身查看,我知道我一時躲避不了她的視線。
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祈求的神廟所恭奉的立牌上用毛筆揮毫寫著加貝大人,而神廟裡站著一尊身穿紅色長袍,披頭散髮、一臉憤怒猙獰還手持彎劍的恐怖女神,當下為了掩飾自己跟蹤的行為,我靈機一動只好用未來變身技術佯裝成加貝大人的模樣,我故意用極低沉的音調說:「我是加貝大人,妳已經連續造訪我好幾次了,妳究竟想祈求什麼樣的心願呢?」
明心看見我從霧中走出來的神蹟,完全不加思索露出一臉驚喜的神情,她立刻激動的五體投地不停跪拜:「我必須告解與懺悔,親愛的加貝大人,拜託妳,請妳留步聽我說好嗎?」
「為什麼一定要我聽妳說呢?這裡有很多神靈可以供妳膜拜。」
「只有妳才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因為妳大公無私,還可以為了正義血刃親人,甚至妳也冷酷地拒絕過我的祈求,妳從不憐憫、從不同情,擁有這樣無所畏懼與勇氣的妳才能夠理解我。」
當時我還不知道加貝大人的來歷,否則我一定會說出「我跟妳根本是同一種人」這樣的話吧,我故意深嘆一口氣,然後擺一擺衣袖允許她的告解。
「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千方百計讓時間之神與我簽下交易,邪惡的程度連撒旦都自嘆不如。我被光明遺棄、被魔鬼唾棄,說來可笑,倘若將來連最黑暗的地獄都不願意收容我,我還能到哪裡呢?恐怕只剩虛無了吧,那表示我連一點點存在價值都被否定,墮落的靈魂不值得被審判。但我仍然不會對即將要幹的事情而後悔,那是我的榮耀、我在世唯一的成就,也是最憔悴、最哀傷的我對母親最深痛的復仇。
我每天都不斷地問,神啊,祢派遣我到人間有什麼目的呢?母親,既然妳恨我,為何還要生下我呢?為何要讓我走上地獄之道呢?我明白再多的埋怨都已經無法釐清我這世的謎題。倘若加貝大人聽完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並且對我產生一絲絲的憐憫之情,我就感到安慰了,那麼即使未來我將被地獄之火所熊熊燃燒,也無怨無悔。」
「這個世界的地獄就在人間,妳已經受到應有的懲罰了,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卻還不明白為何而苦,妳還要來跟我做什麼懺悔呢?」
 「加貝大人,妳說的一點都沒錯,我這輩子都在認識苦、體驗苦,但請妳再聽下去。」明心的眼淚撲簌簌地流,展現從未有的脆弱,她淚眼婆娑地懺悔道:「我出生的家族中,我是最醜的一位,我的母親和我的姊妹們都美若天仙,但如果我的母親好好愛過我,而不是恨我、打我、虐待我,我是不會怨恨我自身的醜陋。我的母親只愛她自己,她不滿我的大妹美貌不及於她,又妒忌我的小妹美貌遠勝於她,她既貪婪又自戀,對我們三姊妹冷酷無情,所以我發下誓願一定要在世時懲罰她,讓她體驗平凡無聊的人生。」
 「何必如此執著,神不能幫助妳個人的恩怨情仇,何況妳母親最終會因為美貌隨著年華逝去而痛苦,她的苦已經時時刻刻在體驗,那種求不得的苦、害怕失去的苦,妳的母親其實從來都沒有幸福過。」 
 「不夠、不夠,她只是度過一個凡人該有的生老病死而已。那天我遇見了明光大人,他是掌管時間之神,他降臨人間來回應我的祈求了,他告訴我只要我準備期望中的肉身,不論是男是女,他便可以交換我母親的靈魂,甚至改變我妹妹的容貌,只是他要求我絕對要活得比她們長久,或是在死前殺死她們,否則我將會受到恐怖至極的懲罰。」
  「時間之神?妳是真的打算要這麼作嗎?」我不敢相信明心既然有這麼險惡的計畫,但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有神明的存在呢?至少在我穿越時空的過程中,我沒有親眼目睹過,未來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只是虛無罷了。我當下以為明心可能遇到神棍或騙子。
  「如果時間之神真的這麼作,我會砍斷他的頭,甚至我會讓妳活在憂慮與罪惡之中,妳可明白嗎?」我用震怒的姿態威脅著她,希望她打消任何不利於妳和妳母親的念頭。因為區區一個小小惡意,遲早有一天是會變成恐怖的犯行。
  「加貝大人,那就是我跟妳懺悔的原因了,因為我即將這麼做,而且不會收手。如果妳同情我、憐憫我,就現在殺了我。」明心以端正的坐姿恭坐在地,我終於明白她每天來這裡祈禱的原因,她是帶著義無反顧的心情想來請領懲罰,可惜真正的神明不會回應她的願望。
  「很抱歉,現在我什麼都不會作,我會靜等發生。」說這句話的同時,我也頓悟了,明心即將作的事情一定會成真,因為詛咒確實是存在的,這就是我穿越時空的理由,並且精心布局等待。某種程度來說,我確實跟殘酷的天神是沒有分別的,即使預知了人們的苦痛與悲劇,卻也不打算插手,不僅是因為自身無力,更大的原因是那是人們所選擇的地獄之路。
  我深信醜陋與美麗都不是造成自身墮落的唯一理由,在人們心中肯定放棄許多值得堅守的東西,包含自信、意志、勇氣與愛,人會花一輩子的力氣去爭取一個再也永遠得不到的東西,卻不懂珍惜曾經擁有的瞬間歡喜,諸如青春、權力與時間,這些看不見卻擁有強烈感存在感的事物。但我也明白,自己也是活在高潮褪去的失落中,永遠追尋那再也夢不到的美夢。
  同時我也深陷一片人性的漆黑之中,當察覺妳大姊日夜祈求的是這麼卑劣又殘酷的願望時,我所保留妳大姊美好的部分也潰散了,她的陌生、她的溫柔、她對妳的守護照料,好像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以為她會擁有真摯的愛與真正善良的心,可是卻沒有注意那雙眼睛早已被仇恨所蒙蔽
  「加貝大人,感謝妳給我勇氣、感謝妳出面回應,只要知道妳將來會懲罰我、陪伴我,我已經深感安慰了。」她深深一鞠躬,臉伏貼著地、掌心貼著土,明心所展現既卑微又坦然的態度,確實一度讓我相當同情。
  「妳懲罰母親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為何要將妳的妹妹變醜呢?」難道如先前預料,她那種照料妹妹過程中所產生的矛盾心情果真是忌妒嗎?
  「因為我要拯救她,她還這麼小,人格還沒有養成,我的母親、我的妹妹,讓我看見美貌所付出的代價,她們人格卑劣、靈魂醜陋、自私自利,所以我要以母親的身分親自帶大她,我要她真正幸福美滿,而不是活在被華美糖衣包覆卻空洞的人生。」
  美麗的靈魂難道就無法匹配美麗的外表嗎?這我無法肯定,因為我也覺得自己內心醜陋,才會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不過唯一確定的是,我知道我眼前所看到的是一顆脆弱無助的心被一個醜陋的外表所牽制住,那顆心變得膨脹而且可怕,埋藏這世界對醜陋的不滿與怨恨。
  人生的空洞又該如何定義呢?明心永遠不會是美智,她無法評斷甚至感受美智是否充實快樂,是否滿意她所改變的人生。
  我在心裡暗想,美智啊美智,妳可有明白妳大姊用心的一天嗎?我如果這時候揭露自己的身分,告訴她自己是受未來美智之託來調查詛咒真相,是否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呢?但我仍紋風不動,我只是無盡的沉默,因為這一切已經發生了,我若輕舉妄為只是徒增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憂傷,而且有導致更多人深陷痛苦的危險。也許四十歲的美智會依舊非常苦悶,但重複發生的悲劇會逐漸變得不足為奇,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空等、空想、無助,她會發現致力於追逐與執著都是一種徒勞。我們是一群無聊之徒做著無聊的傻事,而會被像黑洞般的力量吸引深陷無聊的苦痛之中,竟只是為了敷衍應付看似漫長實則倉促的人生。
  明心安然地離開神廟後,我隨即變回原有的面貌,這是一種為了應付危機所擁有的技術,它是可以遮掩身分的面具製造機,但只要擁有者肉身一死,仍會還原本來面目。我遇到的美智總是說我太美太俊,坦白說我沒有刻意選擇,更沒有意圖使外表變得更美或更醜,因為對時空旅行者來說,逃避痛苦太容易了,我們唯一最真實的東西就是當下。
  得知明心的計畫後,往後幾天我必須更加小心跟蹤,甚至要再度使用面具掩人耳目,屆時應可以知道她如何找到飛鳥的肉身,甚至一睹時間之神的真面目。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其實滿心期待,因為如果真有神明的存在,還是掌管時間之河的偉大神明,我也想祈求祂來解除我追求永恆的痛苦。
在回程的途中我遇見了一個老太婆,她自稱是神山裡的人,但由於我不斷質疑她的白皙肌膚和音調,她才告訴我其實她來自另一個村莊。我隨口問她可否知道關於加貝大人的傳說,她居然娓娓道來一段被企圖掩蓋的過去,那個故事妳也知道了,而這個老太婆想必妳也知道是誰了。老太婆說,過去其實並不值得被提起,神話裡的神都像著當代的人類,以前的殺戮跟殘酷就留給墓碑,現在的人只要與正義為伍就好。即使那不是事實。

  美智,妳現在問我認為義敏的巧克力事件是誰做的嗎?坦白說,我沒有太多想法。因為兩者都很有可能這麼做,看過在神廟默默祈求詛咒、暗自安排復仇計劃的明心,還有知道喜歡偷竊、專門製造問題的德貴,我還能相信誰呢?她們的一生老早就充斥著謊言了,我沒有興趣再透過穿越時光來得到真相,因為這不過一個小小意外的插曲罷了。
  我事後回想,惠美曾說美智在三歲可以獨立吃東西無須再勞動她餵奶後,就開始由明心一手照顧,到不是說妳外婆要節省開支,而是明心積極主動要擔任起這個職務,她非常不放心把妹妹交給別人帶大,聲稱很怕遭遇什麼不測,不過我猜恐怕這時候明心早就有精心的安排,就是想把妳變臉的詛咒計劃。
  美智請妳多些耐心,故事才說到一半哪,接著就是發生妳大姊明心在物色歌姬新肉身所發生的故事。明心算是個思慮周延的人,她準備一件事情是很細心的,尋找妳母親轉世的軀殼,就像是尋找一個生命完美的伴侶,必須千挑萬選才行。
如果是我,我絕對不會挑妳村子裡的人,因為會有處理不完的後續問題,最好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也許是遙遠的鄰村人,或是一個新生兒也成。我想自己跟她打的如意算盤是很接近的,所以每當一個合適的人選掠過妳大姊面前時,我都會仔細注意她的神情,看她審查的標準在哪裡。她不要長得太美的人,因為那就沒有交換軀殼的必要了,也不要快不久於世的人,畢竟能讓妳母親多一日的痛苦就等同多一份快意,而長相醜陋的人又恰好都不太合適(不過都還是比妳大姊美一點),我想妳的姊姊並非是想用絕對的醜陋制裁妳母親,她只是想要讓歌姬體驗身為平凡人的滋味罷了。
一個嚐過地獄之痛的女人,因為抵達過地獄深淵,知道何謂真正的苦難,所以當她化身為復仇使者時,她很輕易知道哪種程度的苦痛,對妳母親就是一種至極的懲罰。如果她拿自己軀殼與歌姬靈魂交換,就算將妳母親洗除記憶徹底重生,妳母親恐怕還是會因為打擊太大而陷入瘋狂,畢竟初照鏡子看到那張醜臉,跟她過往的美麗差別太大,那將是她從未受到的心靈震撼,萬一最後用神智不清的心度過她的餘生,那也不是妳大姊樂見的。
而且妳的大姊對美貌深痛惡絕,她佯裝不屑擁有,極端否定內心曾有的渴望,而且她也清楚眼前現在母親孤獨自閉的處境,活著確實也是一種痛苦,她不過是一個美麗卻不諳人性的生物罷了。妳的母親透過鏡中愛上了自己,她不以為自己是人而是神,就像似寵而驕的狗以為自己不是狗而是人的道理一樣,是嚴重違反自己的本性而產生的病態心理。既然上天讓明心出生就化為妳母親那美麗背後最見不得人的影子,那她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為自己找一個影子的替身。
我想妳知道妳母親最後使用的軀體是誰,就是為妳二姊犧牲奉獻的飛鳥,那一個讓妳心生反感的啞巴青年,妳母親自閉古怪的個性就算改變了容貌,也改變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本性,妳現在還會想渴望她的垂愛嗎?
  飛鳥本名不是飛鳥,那是妳大姊為母親起的新名字,希望他能從籠中逃脫成為展翅高飛的鳥,雖然現在看來格外諷刺,他不過是從一個肉體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罷了。肉身是個遲早會消滅的軀殼,乃是身外之物,不僅時間會改變容貌,心態、疾病和各種紛至沓來的意外都會改變得來不易的肉身,一般人想要死後執著於完整的軀殼,就只能進廠保養,或透過大體化妝師粉飾修補一番才行。
所以妳大姊所做的事情最後還是違背初衷,她讓妳母親轉世的肉體重拾生命的價值了嗎?不,一點也沒有。再純真的信念也會被自己的復仇之火所燃燒,這是她以為身處絕望之下無可避免的選擇。但難道這是宿命嗎?是上天用這麼殘酷的方式逼迫她的嗎?這件事只能有待歷史的評斷了。
飛鳥不是鄰村人、也不是新生兒,他是神山中的居民,離妳們村莊看似一尺之遙,實則千里之遠。妳大姐早就認識他,他是一名樵夫的兒子,由於他父親酗酒成性,母親受不了他酒後鬧事的壞脾氣,所以在飛鳥五歲時就跟人跑了。
這是妳大姊遇到加貝大人後,我鍥而不捨的追蹤下才發現的成果。
妳大姊看飛鳥年紀尚小卻孤苦無衣,偶爾在神廟祈禱完後,會順道再走約一公里的路程到飛鳥家中探望他。飛鳥安住的家是一棟快腐朽的小木屋,整片牆壁被蟲蛀得坑坑巴巴,數十個蛀洞都有碗杯狀的大小,還不包含數百個像銅幣般小洞,更可怕的是每一個洞裡彷彿都棲息一隻小蠱,沙沙沙...整個屋內不時響起騷動不安的聲音, 沙沙沙...
牠們不停的交頭接耳,訴說著無人能懂得的秘密,若妳仔細審視,妳會看到一雙雙獵食的眼睛隱約就在洞內發亮,並從烏黑的洞穴中伸出蠢蠢欲動的觸鬚打探敵情。我知道只要輕輕一個蓄意撞擊就可以讓整棟屋子崩塌,但我辦不到,誰可以想像得到這是一個孩子唯一的容身之處呢?
當時才十歲的飛鳥沒有上過學,也不識任何字,每天最常幹的事情就是蒐集昆蟲的標本。他在不到兩坪的小房間內,四周牆壁掛滿著一隻隻密密麻麻的昆蟲,甚至延伸整個天花板,彷彿昆蟲的屍體是他修補牆壁的材料,任何一個縫隙都不放過。所以不管是躲在洞中的活蟲們,還是被他蓄意謀殺的標本們,都必須伴隨那棟破屋陪他度日。
那個名不符實的家,是流浪在汪洋中的一只碗,盛滿了飛鳥破碎的心靈,還有他無盡的饑餓與空虛。
妳問我為何可以瞭解他家中的狀況呢?晚一點妳就知道實情了。
在妳大姊三次探訪中,我只見過一次他的父親,那一次還是巧遇他清晨醉醺醺的返家,他對人總是大呼小叫,看到妳大姊也不改其兇惡的臉色,還一度厚著臉皮跟妳大姊要酒錢呢。
「醜八怪,有沒有酒啊?沒有酒,錢也可以?我要酒!」
  見你大姊沒反應,他伸手無禮的推開她,接著大搖大擺的走著路中央。
  他哼著自編的小曲:「路上姑娘醜又肥,老子回家做夢好,夢中姑娘美又俏,好過現實一百倍呀一百倍。」
當我注意到他巧妙的迴避地上的泥濘和大石時,我就清楚知道飛鳥的父親應是藉酒裝瘋,他還是擁有清醒的意識,只是不願從黑暗之中醒來罷了。 山中居民幾乎都是人高馬大的,飛鳥的父親就給人一種野蠻的威脅感,好像隨時會對人無禮動粗,但飛鳥卻瘦小的跟迷你犬一樣,看起來虛弱無助又楚楚可憐。他全身骨頭清晰可見,皮膚又細又薄、青筋浮現,我猜測應是自從母親遺棄他後,飛鳥長期欠缺大人照顧,只能靠自己棉薄的能力外出覓食。也由於飛鳥欠缺知識與他人從旁指導,只能盡挑選一些簡單的野菜、植物之類的果腹,才導致這身營養不良的模樣吧!
我當時還不知道妳大姊是出自好心,還是別有隱情,她總會帶一些食物給他吃,看她不發一語的探望跟餵食,那雙沉靜冷漠的眼神並不帶有憐憫,讓我不禁產生飛鳥好像是她在山中養的流浪犬似的錯覺。兩人沒有太多互動,只是一種餵養的關係,這點讓我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飛鳥自從被母親遺棄後,他就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我不曾聽過他父親或妳大姐喚過他的名字,因為逢人只要喊一聲「來」,他就順從的欺近,沒有任何的防備,吃飽喝足就是他唯一的本能。
我必須說,飛鳥並不是妳大姊優先挑選的理想軀殼,他太瘦小了,死亡離得他太近,最後會導致成那樣的結果也是一個無意間的契機與悲劇。
再次碰到他父親時,他是爛醉如泥的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只見杯盤狼藉,除了一堆空酒瓶和食物殘渣外,屋內還瀰漫濃郁的烤肉味。當我發現實情時,確實令人可悲,自己的兒子活像一個快餓死的饑民,他自己卻有本錢在家裡吃烤山豬,還露出一副酒酣耳熟的模樣。
由於生活充滿貧困與風險,山上的居民幾乎都嗜酒如命,只圖及時行樂醉死夢中,但是會那樣無情對待自己親生骨肉的,實在少之又少。
我不禁想,妳大姊是不是感念彼此擁有相似的背景,所以才產生憐憫心而予以照顧?詳細的動機我還不清楚,但飛鳥的遭遇在我看來是比妳大姊更值得同情,他每日只能為生存而奮鬥,沒有朋友的他只能成天與昆蟲為伍,在搖搖欲墜的破屋中希冀一絲溫暖。他唯一溝通的對象是和窸窣蟲聲交談,昆蟲爛漫天真的話語亦是他寂若死灰的世界中,所響起的天籟之音。
  妳大姊至少衣食無虞,甚至接受良好的教育,縱然沒有母親的愛護,也還有惠美那樣散發溫暖母性的奶媽所疼愛。如果人願意珍惜幸福的瞬間,而不是被當下復仇的意念牽著走,美智我相信妳的詛咒不會發生。
  所謂的天堂真的是極樂的世界嗎?我相信苦痛還是依舊存在,不僅因為那是唯一存在的真實,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藉由體驗苦、認識苦,我們才能展現慈悲與同理心,也因而瞭解到原來我們正身處天堂。
妳大姊如往常一樣,在屋外輕喊一聲「來」,不管聲音多麼幽微細小,飛鳥都能敏銳地聽聞到,就像他聽那些昆蟲說話聲一樣。
  一會兒就看到飛鳥四肢著地像小狗般的爬了出來,他眼神空洞,神情憔悴。
今天他情緒顯得特別粗暴,充滿著抑鬱的憤怒,明心還沒有準備好攤開裝滿食物的袋子,他就立刻蠻橫地叼走它。
  看來飛鳥大概是整晚忍受父親在家大吃大喝,自己卻飢餓難耐,那種在旁乾瞪眼的苦悶,導致情緒徹底失控。
看他失去理性的模樣,似乎觸及了明心的痛處,她感傷喃喃地問:「你是瘦了,還是胖了?」
由於飛鳥飢腸轆轆,只想埋頭大快朵頤,並沒有予以理會。
看著飛鳥不斷蠕動的頭顱,明心了解到他是一個餵不飽的靈魂,徒撐著一具枯槁的皮囊,卻永遠都處於飢餓的狀態。飽足是一種夢醒後的錯覺,像是0.1秒的廣告時間,歷經空洞的快樂後,離下一次飢餓前都只是漫漫的虛耗。
「你不會胖,也不會瘦,沒辦法活,也沒辦法死,就算是這麼悲哀的人生,也無法自己結束掉。就像我一樣,再怎麼醜陋,也必須拋頭露面,再怎麼想死,也只能咬牙活著。為了就是一口氣。那口氣就像是人在死前還未斷的吸息聲,我親眼從我外公身上瞧見了,因為他還有遺願未了就不甘心死去,對人世間還有怨恨、還有眷戀,我知道我外公想要什麼,他希望帶著我母親的美貌陪葬。在你對你父親產生恨意與復仇之前,我是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餓死的,你怎麼可以連恨一個人都不懂就被他犧牲糟蹋呢?」
明心第一次伸手觸摸飛鳥像巴掌般的頭顱,表示憐惜。
她所慈悲憐憫的是一個不懂得恨的孩子。
飛鳥逕自拿著一根雞腿大口咬著,並貪婪地吸吮自己佈滿油脂的的手指。
聽見屋外細碎的聲響,似乎惹得他父親不高興而醒來,他搖搖晃晃的走出屋外,看見是他討厭的醜八怪女孩便劈頭大罵:「妳這丫頭,誰準妳來餵他吃東西的?」
「他餓了,大叔...」
「這孩子自己會想辦法,不甘妳的事,滾開!」
「等他吃完再走。」
二十歲的明心,還是存有一絲年輕人勇於反抗權威的個性。
「走!走!走!」
飛鳥的父親拿起空酒瓶隨手就往明心身上砸,幾乎毫不留情,可惜意識不清的他,只是失去準頭的亂砸罷了。
「走!妳這醜八怪,這是我兒子,滾!」
在他父親隨處亂砸的瘋狂中,一只酒瓶竟無意砸中了蜷縮在地上的飛鳥,他後腦杓馬上湧出鮮血,一陣暈眩後,接著不支倒地。他父親並沒有發現自己幹得好事,一昧揮舞著酒瓶示威,並扯著粗嗓大聲囔囔,讓人不敢靠近。
約莫一分鐘,飛鳥終於狼狽的爬起身來,恐怖的是雖然他滿頭是血,卻仍繼續狼吞虎嚥手中的食物,彷彿剛剛的衝擊一點也沒有影響他。
這就是真正的飢餓,無所畏懼、更感覺不到痛楚的餓,是求生若渴的本能,亦是一種瀕臨在死亡邊界的空虛。
飛鳥近乎麻木不仁的吞噬食物,究竟是他餓了太多天了?還是現實父親的飽足更對稱出他極度飢餓的不滿情緒呢?飛鳥並沒有良好的表達能力,就像野獸一般,所以我的答案他恐怕是沒辦法回答。
看見這樣慌亂的景象,明心皺著眉頭在原地悶聲不響,她失望地注視著饑餓貪婪的飛鳥與他暴力失控的父親,她收起僅剩的同情搖頭興歎後,抱著不想惹事的心情,便默默轉身離去。
看到她惆悵的背影,就像我看見她被歌姬凌虐時倉皇離開的自己。
原來最終我們做的事情一模一樣,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選擇。
她對飛鳥的同情,並不是一心想擺脫他的苦難,而是想找尋一個能共同學習憎恨的同伴。對同樣活在被父母凌虐的她來說,夜深時的地獄,那種痛楚與孤獨,她何嘗不能體會呢?但白天終會來臨的,並把夢靨遺留的痛蒸散的一乾二淨,又會是一個潔淨的開始。
然而我對明心又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呢?我能對能她提供什麼樣的救援呢?如果勸告是管用的話,我會告訴她:「在我一次又一次穿梭時空的絕望中,我發現能改變宿命、能扭轉當下的,並不是神,也不是時空旅行者,而是身為復仇者的自己啊。」
可惜我早就明白,不論是上帝神諭或先知預言都只是荒誕神話,這裡是一個只願意採信詛咒的世界。

某天午后,我收到一封白色鑲著金邊的邀請函,是妳外婆為德貴的畢業音樂會特別籌辦的,上頭大方寫著:「竭誠邀請您來孤里村享受奢華的音樂饗宴,由孫女德貴登台演出,她將單獨演奏數十首古典名曲以展現中學畢業的學習成果,現場備有精緻餐點。」
舉辦的地點預定在一間占地數百坪的農舍中,那裡原本是村子庫存米糧的地方,那天特別清空佈置成演奏的會場。所有的村民都獲邀參與,並免費享受一個精緻的晚宴,我很榮幸被列為貴賓之一,甚至還被你外婆安排上台致詞(理由很有趣,因為我為村子帶來經濟與繁榮)。這場畢業音樂會算是除了固定節慶之外,村子少數較熱鬧的大型活動了,除了展現富人應有的慷慨大方,也是你外婆間接慰勞幫助建蓋房子的村民一點心意。
我長期觀察發現,妳外婆看似吝嗇小氣、見錢眼開,但卻相當溺愛自己的孫女,不論是配合德貴的高調虛榮,還是明心的低調內歛,她都是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管教態度。縱然是女兒歌姬自閉古怪的脾性,她也不會強行糾正而是放任不理。簡單來說,只要妳們行事別太荒唐,大抵上她都會包容或者姑息。但也是因為這樣縱容的態度,才造就妳外公私自占有自己的女兒、歌姬病態凌虐自己女兒等總總殘酷的行徑。如果妳問我,真正的詛咒的源頭在哪裡?我不會說是妳變臉的一瞬間,而是更古早前就醞釀在妳家族中那個醜陋的氛圍。
阿菊說那天音樂會妳母親歌姬也會出席,這讓我十分意外,但想必是妳外婆百般施壓才答應的吧。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個剋星,妳母親懼怕的便是她的母親,一環扣著一環。不過妳外婆本身應該並不厭惡美麗的事物,否則何必打造這麼豪華氣派、美侖美奐的大屋呢?何況她讓妳母親還是保持某種程度的自由跟尊貴,縱然是利用權威的姿態壓抑著歌姬,不過我仔細推敲後,發現妳外婆也不過是一個妒忌女兒曾經比自己還受寵的可憐妻子罷了。
婚姻是沒有期限的契約,也不是真愛的證明,妳外公外婆的婚姻和妳父母的結合都是相同的命運,人類只要帶有對價關係、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心態,沒有誰僥倖逃得過被束縛的命運。妳外婆和母親都注定被綁在那棟空虛的大宅中,任其青春美貌在貧乏歲月中頹廢凋零。
憑心而論,你外婆還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只是太過汲汲營營於名利金錢,但也許她發現在婚姻中失利的自己,唯有追求物質的價值才能維繫一個人基本的尊嚴。妳的外婆身體算是硬朗的,耳垂又厚又長,分明是一臉長壽相,倘若不是未來接連的打擊,想必她或許可以活到一百歲餘也不一定。
  記得我有一次跟她聊到未來在村中久住的計劃,她難得用閒情逸致的聊天方式跟我對話,她說:「在我們這邊生活很簡單,一般人只要認真安分就有飯吃,我們這裡沒有什麼犯罪,連偷竊、打罵、詛咒這種小罪都沒有人要做,你選擇在這邊定居是對的。我們村子是連恨一個人都不會的良善村莊。」
  她臉上充滿平和的光芒,沒有算計的目光,讓我無法質疑她語中是否帶著真摯與誠懇。妳外婆可會明白她口中所說的小罪小過,我已在她家中都親眼見識到了呢?她究竟是真不知情還是刻意隱瞞呢?
  村民真的是連恨都學不會的良善人民嗎?雖然我在惠美、義敏還有飛鳥身上確實得到了應證,那我不禁懷疑難道她的家族才是破壞一鍋粥的老鼠屎呢?還是貧窮的人民由於自身難保,根本就沒有恨的權力?而富有的人因為慾望太多,只會貪婪與埋怨。如果選擇無知和愚癡可以讓一個人過得更幸福,妳外婆確實有種令人難以招架的聰慧存在。
  「如果沒有仇恨、沒有爭吵,還是一個適合平凡人居住的地方嗎?那是仙界了吧,老太太您認為一個凡夫俗子可以適應天上的生活嗎?」
  「我們這裡有流傳一句諺語,『神不聽也不說,只是閉著眼睛幹活』,意思是老百姓習慣說得太多、聽得太多,聽慣了流言蜚語才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煩惱,如果我們安於本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不好高騖遠,自然就會有福氣。」
  「也許那句話只是說神其實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所以祂才是神,我們是人,我們都太好管閒事了不是嗎?如果我們以清心的態度過生活,神的地方跟人的地方又有什麼分別呢?」
  妳外婆倒了一杯熱茶後,用她塌扁的鼻子細細品嚐茶香,那閉目養神的瞬間活像一尊在人間修行的菩薩,「我們沒辦法決定自己的處所,有人快樂,就有人不快樂,可是我們能決定自己的心態。不過前提是,要好好管好自己。」
  「那想請教您,如果有一個處境非常可憐的老百姓向神明請求改變他的命運,如果您是神,您擁有無上的神力,您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呢?」
  「不會,一個閉著眼睛的神是看不見人民的祈求,否則就有幹不完的事情啦。」
  她發出咯咯的笑聲,又隨口吃了一塊餅乾。
  「那神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苦難。」
   妳外婆瞇起眼睛,突然用力扯了我的頭髮一下。
  「會痛嗎?」
  「難道會不痛嗎?」
  「那就對啦,你會痛,而且一輩子只要有人這樣扯你、那樣扯你,你都會痛,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如果祈求是萬靈丹的話,那就要祈求一千次、一萬次才行。所以神明對於人民的苦難已經看膩了聽膩了,你懂嗎?」
這就是妳外婆看待村民的態度嗎?因為看膩了聽膩了?在她近一甲的人生中,所見所行是滿目瘡痍、貧困潦倒的世界,她看不見自己的富裕(或者攬鏡自照根本是富人的禁忌),她正因為沒有任何同理心,所以才能有顆鋼鐵心腸。
  「難道不是正因為看到了苦難,所以才想要解脫苦難嗎?」
  「神明解脫了自身的苦難,但我們這些老百姓沒有。年輕人,我並不相信神,那不過是擺在廟裡的一尊雕像,認真殷勤過生活才比較實在,如果真的要拯救苦難,先聽聽自己的心中想些什麼吧。對了,這是阿菊用玫瑰花瓣做的手工餅乾,你要吃嗎?」
  接著她拿起一只空杯子遞給我,苦笑著說她忘記給我倒茶了。

  畢業音樂會當天,農舍罕見聚集了從四方湧入的人潮,連十里外鄰村以及神山的居民都跑來共襄盛舉,不過背後驅策大家前來的動力並不是德貴高竿的琴藝,而是取之不竭、喝之不盡的酒飲,沒想到妳外婆出手比我想像中大方(不過比起珠寶的效益仍是微不足道的)。演奏會都還沒開始,已經有村民喝得滿臉薰紅了。
  當妳母親歌姬出現在會場時,大家紛紛驚嘆出聲、竊竊私語,全體像整齊的螞蟻自動讓出一條廊道。她穿了一身素雅的鵝黃色禮服,鑽石耳墜閃亮的搖晃著,整個人相當吸睛,而妳父親正良就像卑微的奴僕,臉上露出甘之如貽的笑容,矮小的身軀亦步亦趨跟在妳母親身後。
 歌姬始終眉頭深鎖,像一個病懨懨的美人,她心不在焉的走著,眼前擠滿的人群在她眼中彷彿是會走動的樹群,她只要輕輕撥開就好。
  我左顧右盼,終於發現明心也抱著妳出席這場盛宴,她將妳包覆著緊緊的,刻意遮掩妳的容貌不想引人注意,她穿著一襲黑色洋裝,神情肅穆地坐在最後方的位置,謹慎地避免與妳母親碰面。直到音樂會開始前,妳外婆才老態龍鍾的從舞台左側出現,她向大家揮手致意後,便以大家長的身分邀請我上台致詞。
  我從台上往下眺望,會場大概聚集五六百個人,每一張臉龐都是這麼天真和善,我先向妳外婆致上最深的敬意後,便客氣地簡短祝福村子未來能經濟繁榮、幸福安樂,也誠心希望德貴的演出能夠圓滿落幕。村子的人普遍都很熱情,掌聲如雷,尤其是義敏還拼命的向我招手,我也發現妳好奇的探出雙眼看著台上的我。
  我很想知道在妳幼小的雙眸中,妳究竟瞧見了什麼?
  是我嗎?就如同我所看見的妳嗎?
  有時我會不經意地想,如果醜與美是一體兩面的鏡子,妳與我是否也是象徵虛與實的鏡子呢?我從前看見的妳,不是真正的妳,因為妳被套上一張受詛咒的面具;現在看見的妳,亦不是真正的妳,因為妳來自另一個平行時空;妳所看到的我,是一個時間的假象,我來自於未來的人,我們注定永無真正相見的一天。
  這種感覺像是,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一個很深沉的夢,而夢裡的人卻告訴你,你也是她的夢境,兩人開始分辨不清真假,最後一起陷入害怕甦醒的恐懼。
  說來可笑,我早已失去追求真實的資格,多少世界的人們想像我一樣能掙脫時空的侷限,只求能解脫現世的煩惱與生死;但對我來說能像他們一樣受限於絕對時空中,何嘗不是一種當下的幸福呢?任其更迭消逝的事物,比起步步處於完美永恆的計算來說,是一種瀟灑自如的真實狀態,那份誠摯毫無保留的足跡沒有複製的可能。說穿了,我只是厭倦自己處於一再被分裂的平行世界,我感覺自己的精神狀態不僅衰弱無助,而且開始崩潰逸散,我厭倦了、我膩了,可惜的是我的心不像妳外婆剛硬如鐵,而是一條被拉得又細又長的疲軟橡皮筋。
  美智,如果可以遇到一個真實又完整的妳,我想要知道美麗的妳和醜陋的妳,兩人所看到的世界是否真的有所不同?妳所介意的是別人看待妳的目光,還是自我嫌惡的眼光呢?
  人的醜惡到底是由誰決定一切的呢?

  我風光下台後,緊接著換德貴亮麗出場了,她穿著朱紅色的緊身開衩禮服,戴著一串要價不斐的珍珠項鍊,大方地向觀眾展現她集聚一身的性感與嬌媚,她才輕輕掀開琴蓋,就立刻引起台下年輕人騷動不安。這些男人與男孩們是忠於本能的野獸,他們愛著能勾起自己情慾的女人,更沉溺於狩獵的氛圍中。
  誰想像得出這是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女孩呢?德貴彷彿一出生,就是一隻急忙著採蜜的美艷蝴蝶,不用經歷破蛹而出的掙扎與洗禮。可是妳大姊的靈魂卻一生注定被狼狽醜陋的繭所束縛,她吐著詛咒的絲一圈又一圈地將世界上所有美麗的事物都包覆起來。她何時才能領悟到,其實透過性情與智慧的修養,並放下對外貌和親情的執著,我們可以昇華自己的靈魂,依舊能在平凡人間中能得到幸福。
  德貴和歌姬的美麗都是短暫的魔法,若看不清外在是虛幻不實的,只能終生為這樣的面貌患得患失。或許正因為美麗與苦痛的都是不朽的,所以兩者才會相依相存。
  美智,妳問我什麼是幸福嗎?
  我認為幸福就是安於做自己,人會希冀另一個完美的人來取代自己,是因為已失去存在的信心,之後便習慣依賴著什麼去證明自己。一個活著沒有目標的人,就只能隨著旁人的眼光來塑造個人的價值。很多人所謂的完美並不包含自己的意識,他們是動彈不得的圓心,被外在條件、環境所束縛。
  美智,我過去所依賴的便是以為在時空流轉之中,我雖分裂無數平行世界,但唯一不變的是自己,我K這個人是宇宙真實不虛的存在與驕傲。我以為自己駕馭了時空,以呼風喚雨之姿翱翔於宇宙,但是當我發現自己抵達不了沒有時間的地方時,我才驚覺自己早被時間所牢牢駕馭。
  活在被時間感操控的世界,何嘗不是一種無限輪迴的地獄呢?

  我坐在你父親跟外婆的中間,看著他們兩人欣慰的微笑後,我再與歌姬近乎木然的表情相比,實在很不像是默契相通的一家人。我一直很好奇妳的母親歌姬私下的真實性情,但我見到的她的次數不多,而且就算我知道她平日在房間內作些什麼,恐怕也很難摸得清她腦子裡想些什麼。她從不透過言語自白,不展現臉上的表情,不立於文字、不寄託繪畫,她幾乎放棄一切能表達內心情感的工具,她只是面對一張張反映空虛世界的鏡子傾吐。歌姬著實是一個難以理解而且孤獨的人。
  我曾經試想過,妳母親到底真心愛過誰呢? 
  我彷彿從鏡中看見她的身影說:「我曾經愛上一個人,但那個人卻永遠也不可能愛我。」接著妳母親從鏡中走出,並且感傷絕望地說:「那個人就是我。」   
  美智,「自戀」兩個字在現代並不稀奇,現在隨手會攬鏡自照的人太多,人藉由華麗的打扮拼命突顯自己,即使不夠漂亮,但透過殷勤地粉飾還是能搖身一變成為中等美女。更何況科技日新月異,坊間有太多各式美容保養、整形診所來達成女人美麗的願望。
  美麗不難求,只是人們對神所賜予的絕色美貌,有太多美好的幻想與野心,他們更多是帶著妒忌與欣羨的心態,嚮往那種不需努力就能成功的命運。
  人們欣羨的難道只是一個人前輩子累積的福報或是千載難逢的好運嗎?美貌真的是一個無須殷勤努力的事物嗎?而醜陋是無須努力就能輕易抵達的境界嗎?這一點我始終抱持很大的懷疑。
  因為美智啊,我看到妳大姊是這麼拼命的將自己變醜,並一步步走上地獄之道,妳說我能不感傷嗎?

  德貴在開始演奏後,會場除了流暢的鋼琴聲,只剩無言的讚美。
  她的琴聲是一陣疾風,華麗的音色讓人身處在一個繽紛多彩的意境中,那種連綿不絕的琴音,讓人需索無度的貪求再貪求,直至將自己逼到一個氣絕的極限才罷休。德貴的音樂就像她的人一樣,是會讓人屏息且無法呼吸的。
  美智,妳的二姊不是一名簡單的人物,她如果好好發展會是一名出色的鋼琴家,可是她卻放棄了這樣的夢想。不是因為成功太容易,而是即將發生的打擊重挫她的信心。
  妳母親歌姬在演奏當下,突然一臉驚慌的站起身來,在她愣怔了半晌後,隨即轉身無情離去。她那一身鵝黃色的禮服像是消逝的月光,只能匆匆的停留在人間。妳母親的舉止跟外貌都太醒目,現場觀眾都陷入錯愕的狀態,不停交頭接耳討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德貴當然也立即發現了,但她沒有停止自己的演奏,只是默默流著眼淚繼續專業的演出,這麼小的她就有身為鋼琴家的自覺與台風,可惜卻沒有走向一流鋼琴家的命。
  妳父親本來也想跟歌姬後頭離去,但妳外婆立即拉著正良的手要他別傻傻離開,為的就是要顧全德貴的面子。她隨後俐落的站起身來,揮揮手示意大家繼續聽演奏,也用眼神交代坐在後方阿菊跟著夫人回去。她的動作果然有安定人心的效果,會場迅速沉靜下來恢復原有的平靜,只是觀眾也感受到德貴的琴聲已有些微不同,開始帶有濃厚的悲傷與被遺棄的孤獨氛圍。
  歌姬歇斯底里的行為並非第一次,她鮮少有把事情專注做完的時候,不論是吃飯、說話或是欣賞演奏,她總是突然像是受到什麼刺激而分心。德貴以為自己出色的琴藝可以抓住母親的心,但沒想到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她的母親早就將耳朵遮掩、將眼睛蒙蔽,她能看見的只有鏡中的自己,能聽見只是自己在風中的回音罷了。
  我相信音樂具有療癒人心的效果,只是需要機緣跟時間。
  德貴在我來到現在的時空跟她當朋友後,她曾偷偷告訴我,她彈琴是想治療一顆破碎、麻木的心,可是彈琴這件事情卻反倒造成她的心靈破碎。小時候,有一次她無意發現母親從廣播中聽到一首鋼琴演奏,母親似乎很喜歡那種悠揚的琴聲,不僅沒有露出不耐的表情,還專注的把這首曲子聽完。所以往後她便在內心默默決定,希望有一天,她的母親仍因為自己的琴聲而露出微笑。
  每當我看著德貴回憶昔日時的惆悵表情,我就不禁想透露那一晚其實我在另一個時空坐在台下聽她演奏,她彈得實在好極了。
  美智不瞞妳說,我始終把妳母親當作是一個精神疾病的患者,她複雜的內心狀態只能交由心理醫生去解析。尤其是瞧見她對孩子的態度,她不是滿臉愁容、一臉木然,就是怒目相向、無情打罵,我不禁想問再怎麼樣病態的人,面對自己的孩子真的可以完全不聞不問嗎?也或許她真是因為生病了,所以不能用正常人的標準審視她,然而這一點她的孩子能夠真心理解跟包容嗎?
  孩子必須去接受母親雖然擁有一個無可挑剔的外表,但心智卻可能只有七歲或三歲的程度,她做愛、生孩子,不過是因為她有著成人的軀殼和不能抗拒的命運。如果只是懷著狹隘心腸一昧想要懲罰或怨恨不負責任的母親,到底有何意義呢?
  我們只能接受,神所賜予的母性在病態的人身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縱然這一切不過是我私自推敲罷了。
  可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對誓言要報復妳母親的大姊來說是何等諷刺呢?一個心靈缺陷的人,不論轉世多少肉體,依然會活得傷痕累累,而且這也是值得令人同情的地方。
  我知道妳大姊此時是無法領悟的,她去過醜陋的地獄,卻不明白心靈煉獄長得是何等模樣。我曾經去過那裡,那是一個冰冷至極而且永無天日的地方。
其實我認為,這裡面有許多句子都成為現代的至理名言,以示警惕。它們好,並不是因為有道理,這些話甚至可以當
作歪理,毫不理睬;這是因為,那些話直白,能夠自然的解釋世間一切不公與不義,它讓無知的人群醒悟,發現自身
的愚昧與懦弱。

人心對慾念的渴求,追尋到最後一處並不是天堂,而是腐朽的煉獄。



婚姻是沒有期限的契約,也不是真愛的證明,妳外公外婆的婚姻和妳父母的結合都是相同的命運,人類只要帶有對價關係、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心態,沒有誰僥倖逃得過被束縛的命運。妳外婆和母親都注定被綁在那棟空虛的大宅中,任其青春美貌在貧乏歲月中頹廢凋零。
感謝cucam51 文友對這部小說每一章都留下感言
您的支持 讓我很感動

直白向來是我寫作的風格
這部小說太沉、太亂、冷僻
能夠把它看完的人也不多吧.......

縱然評價不一
我仍會把它當作下次重新出發的動力^___^

特麗莎
這是非常獨特得一個作品,至少我沒看過有人這樣詮釋一步小說。寫得細密,有兩種說法,好聽是詳盡,難聽是沉墜,任何事情本來就是一體兩面,怎樣看待純屬個人的解讀。

其實我覺得評審,並不是公正與嚴明的代表,他能決定人的生死,生殺大權他們操之在手,可是評判價值的未必是技術與深度,有的只是更多的喜好與成見。我喜歡到這邊,原因是大家都善良,沒有明顯的偏見,也不固執,說話比較客觀,沒有偏頗,我想我能到這觀賞大家的作品,也算得上是我的幸運。
這裡確實是一個很平和、溫暖的地方
大家以正面鼓勵、客觀評析來面對每一個作品
尤其站長和版主們經營十分用心

因為我給部分朋友看過該部小說
因此知道這一次寫作的問題
透過反省沉澱..能夠有所改善
希望每一次的提筆
都有更好的開始^__^
(這是我目前創作最長的小說)

我們彼此勉勵吧!
每個人都有弱點,沒有人是完美的。說實話,我在這些也得到不少人的幫助與教導,雖然是在無形之中,我依然覺得非常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