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月 04, 2013 5:53 pm
當事人
吳
吳厚老漢的稱呼裡以前當然沒有老漢，以前只是被叫作老吳，更以前是被叫作小吳，所以他現在是已經足夠老了，所以沒有人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會經歷些什麼，可是吳厚老漢知道；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可是吳厚老漢知道：下一秒和這一秒差不多。他常常會想起從前的事，並不是因為那些事有多麼重要，恰恰相反，那些事相隔的越久遠就越是無關緊要了，他之所以會去回想是因為他沒有什麼可想的了，在他面前就剩下個死了。
他還記得他爹死的時候的情景，他記得他爹在死之前老早就準備好了棺材壽衣，對了他想起來他爹是在壯年的時候就在籌畫和盤算了，他可沒有老得記不清事了，恰恰相反，越老他覺得那些事他記得越清楚了，許久以來他都忘了有一次不知道在幹什麼來著，他爹在休息的時候坐下來抽口煙，他越來越清楚地想起爹在抽煙時候的表情，他爹總是咬著牙眯著眼睛，他很討厭他爹那副樣子，咬著牙顯得老成持重，眯著眼表示什麼都看淡了，他爹那副樣子對他說的話沒有一句是中聽的，所以他現在抽煙的時候都張著嘴，睜著眼，除非被煙熏著了，他有時候想爹那樣眯著眼是不是被煙熏的？或者路上有摩托車騎過去揚起了灰塵。他也不教訓兒子。當然兒子不聽他的，兒子兩三年回來一次，最近一次回來時孫子都九歲了，講普通話，而且不肯喊他爺爺，更不和他親近，這兔崽子這在過去就叫忤逆，這要在過去就得打一頓好好管教管教，不過現在不是過去，他也沒有辦法， 他是從過去一直到現在的，可是他不知道從過去到現在怎麼會有什麼變化。
他是要回想他爹死的時候的事，他爹在壯年的時候就給自己準備好了棺材，他爹那次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照例眯著眼睛，他爹眯著眼睛仿佛看透了什麼玄機，告訴他說他死後要埋在那個地方，“這周圍都是高高低低的，那一塊雖說不是最高嘛不過開敞，我這不是迷信，把我埋在那，背後靠著你大姐的家，面前這條路，你們走來走去我都看得見，我主要是為了能看見你們。”這就是他爹的原話，他已經忘了很久了，他也沒有吧他爹埋在那個地方，他爹也沒用上老早就給自己準備好的棺材，那口棺材在破四舊的時候給砸了，他爹和他們一家在接二連三的運動中萎靡了，頹敗了，衰老了，他都忘了他爹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那時候很多事情都糊裡糊塗的，誰在乎一個老頭的死？他爹既然老了而且早就盤算過自己的後事了，死也就是當然的了。
他早就忘了，他如今想起的大約更多是關於他自己的死，他也老了，他不象他爹那樣盤算，誰知道到頭來是不是一場空呢？可他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他也有些不願意活著了，他就願意還挑糞去上肥嗎？他就願意還吃飯嗎？他就願意還被孫子嫌煩嗎？也許兒子都嫌煩他，兒媳婦是肯定嫌煩他的，好在兒子不用象舊時候那樣一定要養他這個老子，不必住在一起侍奉他，他可以還在村裡住，還在種地，還能跟還活著的老哥們一起抽煙，還能跟老伴一起燒火做飯，還能，還能……可是這些事他都做了很久了，很多次了，他活到這把年紀知道人一輩子就那麼一會兒工夫，也知道了什麼事情也不過就那樣，所以他還活著幹嘛？
沒事的時候他總是可以這樣，象他到這把年紀所應該的那樣看淡一切，看破生死。有點事的時候他還是要好生應付的，並且也是因為這把年紀的原因，應付起來不那麼輕鬆了，要更盡心盡力才行。難道他要指望兒子媳婦？指望那個不願理他的孫子？可惱的事醫務室那小子，他居然不肯給他治，還有譏笑他怕死的意思，笑話，他怎麼會怕死？他早把生死看穿了。他想起被家裡的老母豬咬傷的時候，去醫務室看病的事，那個年輕小子是太不懂事了，他怎麼就知道母豬不會有狂犬病，不肯給他打狂犬疫苗？沒狂犬病豬會象狗一樣咬人？外面是沒看到骨頭，他怎麼就知道母豬牙沒紮進骨頭裡，也不肯給他打破傷風的針？害得他去鎮上醫院裡花了四五百。他可不是不那樣大方捨得花錢的人，隊裡老頭們抽煙都是買小賣部兩塊五一盒的那個煙，就他還在抽葉子煙，他說是抽慣了，其實捲煙又方便又清爽，他就是捨不得錢。現在他那被豬咬得口子算是好不了了，每次看到那口子他都要想起那四五百塊錢，都要覺得疼。至於那頭母豬，他要留著它下崽，一直下，一直到給他賺出多幾倍的錢來，再把它殺了。
所以活著有什麼勁？一頭老母豬都能讓他不順心。醫務室那年輕醫生他倒是怨不著的，惱火的還是自己兒子。逢年過節不管他們一家有沒有說要回來，他跟老伴都要排菜，碗櫃裡擺滿了，廚房梁上掛滿了，媳婦不是本地人吃不慣，他們到鎮上超市里買城裡人時興的那些吃的，給孫子買衣服，買玩具，老伴年歲大了縫不來衣服了，縫的來他們也不會要，只好便宜那些賣衣服的，就這樣兒媳婦還沒一個好臉色。當然他們圖的不是什麼好臉色，不是圖他們念好，他們給自己兒孫作吃的買喝的是他們甘願的，應該的。那爹媽生病兒子侍奉一下是不是也是應該的？那兔崽子，他媽讓隊裡征地的給慪著了，到城裡去看個病，順道去他家玩玩，當然他要是有良心讓他媽住幾天養養病就更不錯了，結果呢？老伴本來就是給急病的，到他那差點給慪死了。媳婦那臉色言語就不說了，才九歲的孫子，跟他奶奶說你回你家去，你一身鄉下人的習性，我們家不歡迎你……
當然不能和孫子計較。也不能和兒子計較，也不能和媳婦計較，他們都是老人了，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呢，自己過自己日子，那麼大片地，難道天塌下來不成？隊裡征地，難道給他們房子扒了不成？有屋住，有地種，對這兩把老骨頭來說，夠了。唉，說起來還是傷心，他們辛苦一輩子在村裡蓋了房子，後來兒子要在城裡買房子，缺錢，不得不賣了給兒子湊錢，媳婦那時候說話還是好聽的，你們老了還不是要靠我們的，不可能你們爬不動了我們不管你們嘛，你們在鄉下住這麼大房子也犯不著。不管他們老子兒子媳婦管不管，他們在鄉下住這麼大房子也確實犯不著，他也就不在乎了。可現在孫子說什麼你家我家的，唉，他大了會懂事的，就怕他們等不到他長大懂事那時候了。他們賣掉房子後，把原來守魚的棚子搭成了個小房子住著，兒子一家回來在床上擠，他們兩老睡廚房地上，這也難怪兒子一家不肯回來。現在這兩間小房子剛好在征地的範圍裡，周圍都沒有別的人家，誰讓他們在地裡搭房子住的呢？
他不是他爹，所以他不知道他爹那時候是怎樣看那些事的，沒收房子，劃成富農，批鬥，運動，就算知道他也不記得了，他又不是富農，就算是現在也不興這個了，現在是誰富誰得意了，也是怪，他爹富的時候富農倒楣，現在他窮了窮人沒地位了。此一時彼一時，那些事他們作不了主，他可記得他老伴年輕的時候也沒象媳婦現在對他們那樣對他爹，所以他爹還是應該過得順心的，說起來呢是自家人不該跟自家人計較，可要說起慪人，誰能比得過自家人慪起來慪得狠呢？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他爹是在年輕的時候，被沒收了上一輩傳下來的房子，他這到老了，也要被收了房子了，雖說不象他爹那樣被當做壞分子對待，但還是一樣想收就收了，還是一樣的。他爹死了，他也會死的，人都是一樣的。
也是他自己倒楣。別人家就沒這種事，別人家房子都不在征地範圍內。隊裡幹部鄉里鄉親的，他們都一把老骨頭了，都還好說話，隊裡答應把大隊裡豬圈改兩間房子給他們住，兒子這回給他撐腰了，要求按什麼住宅賠償，說這樣賠下來的錢足夠他們再蓋一所大房子的，有了大房子兒子一家回來住也方便，他們兩老在廚房湊合一下，女兒回來都不用當天趕回去了，都住得下了，他們老了不圖什麼家產了，不過兒女常回來一家人多樂呵樂呵還是很實在的，他們回來住得舒心了，孫子也不會跟他們這麼見外了。隊裡幹部還是好說話，答應給他們爭取，可是據說上頭核實下來，他們建房子的地方不是宅基地，也沒有經過批准建房，屬於違章建築，不僅不能給住宅賠償還要罰款。隊裡的意思還是給他們兩間豬圈住，他這時候已經起了一家人過年時聚在一起那份心了，打消很不容易，況且兒子是在大城市工作的，還在大城市買了房，是有本事有見識的人，他等著兒子拿主意。罰款那些他是不怕的，他爹當年也就是把房子沒收了，也沒說罰款，他又不是他爹那樣的敵對分子，自己搭兩間房子住怎麼還違章要罰款了呢？隊裡幹部的態度也讓他不相信，這些幹部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們會給他想辦法的。
他是看著那輛車從大路上開過去，在一個小路口停下來，然後看著車上下來些威武的員警走過去的。他們戴著打仗那樣的鋼盔，拿著塊大大的玻璃盾牌，古時候打仗用盾牌，現在打仗都用槍炮，盾牌擋得住子彈炮彈嗎？而且這還是玻璃的。誰知道，也許現在科技發達，用些什麼高科技的材料做的，看著象玻璃，其實硬得很足夠擋住子彈，那樣的話就得把子彈造得更鋒利了，然後呢，再造更堅固的盾牌，呵呵，到底是矛厲害還是盾厲害，就這麼比下去，難怪科技越來越發達。一大群人跟著那些員警到了他家的房子那，難道有逃犯躲到他家了？他家位置偏，地闊人少的，他們兩個老傢伙又沒什麼力氣，難保逃犯不去躲。老伴還在家呢，他加快了腳步，兩隻糞桶在兩邊晃來晃去。“平兒，什麼事情？”他問那邊跑著的一個小夥子，平兒說他不知道，過去看看。有員警，有這麼多人去了，他不擔心，可還是著急，不知道逃犯什麼時候去的，如果去得早老伴恐怕已經……他挑著兩隻糞桶磕磕絆絆地跑起來。能夠聽見那裡的聲音了，他聽見裡面有人說“拆！”
等他跑到的時候房子被拆了一半了，老伴趴在地上哭，幾個鄉親蹲在她旁邊勸她。他呆呆地走過去，有人說吳老漢回來了，立即就有人過來擋住他，原來那盾牌是擋人的。可是他也沒想過去，房子正在塌倒，過去會被砸到的。拆房的人勇敢地在那裡推砸，有磚頭木板掉下來，原來盾牌是擋磚的。房子上磚瓦劈裡啪啦往下掉，他發現東牆還沒怎麼動，那牆也並不牢固，就是磚頭水泥壘起來的，是這些拆房的人太沒用了，亂拆一氣，費了不少力氣還只有個屋頂算是拆完了，並且拆下來的磚瓦都亂七八糟得花好大功夫收拾，破掉的也多，這還怎麼用？廚房是全塌了，鍋呢？碗呢？辣醬呢？老伴坐在門口剁辣椒。老伴在菜地裡摘辣椒。老伴蹲在地上點辣椒。他才去給菜澆過糞呢！幾個人放下了玻璃盾牌，一起抱著一根杠子喊一二三去撞那堵牆，哎呀還有櫃子啊，床，他突然往前走去，兩隻糞桶蕩起來嚇得拿盾牌的人都往旁邊躲。“拉住他！”有人喊道，幾個盾牌重新擋住他把他往後推，他看著那面牆在抖著，晃著，砰地倒了，家啊，這是家啊，他沖到那個戴著眼鏡的人面前，伸手抓住他的兩個肩膀，兩隻糞桶滾碌碌滾到地上去。他緊緊抓住那個人的肩膀，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那個人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狠狠地一腳踢過去，他還沒鬆開。大概是看到他的眼淚了，那個人不那麼狠了，只是用手去推他，隨後旁邊的人一棍子打在他頭上，在他倒地之前接二連三幾棍子，把他打倒在地之後，再壓上一面盾牌讓他不得翻身。他也不想翻身，他沒那勁了，有那勁他也知道他是翻不起來的，他躺在那裡，聽見老伴嚎哭幾聲沒了聲音，大概是暈過去了，他知道老伴經不住這麼大的事。眼前的盾牌亮晃晃的，透過盾牌看到，那些人都歪歪斜斜長長短短不成個人樣子，這盾牌可真奇怪，如果不是手被壓住了他是要去摸摸那盾牌的。
鄉親們從廢物堆裡翻出被窩，筷子，衣服，老伴被抬到附近人家去休息了，有人叫他去，他不去，一個人蹲在那裡，人們跟他說晚上來接他去吃飯就走了。幾個老頭不放心，陪他一起在那抽煙。那麼，這輩子就這樣了，他蹲在那裡，不由自主地學他爹那樣眯起了眼睛，他眯著眼睛看過來，看過去，他看不出東邊和西邊又什麼不同，想不出左邊跟右邊各有什麼好處，挑不出死後埋在哪裡比較好。隊長來了，跟他說還是把隊裡的那房子改造好了給他們住，改造的錢還是隊裡出，叫他想開點，這房子又破舊，兩老兒住這塊地方又偏，沒個鄰居照應，還是搬到大隊裡好，隊長保證給他把房子造地牢實，傢俱物件那些幾個幹部一家拿幾樣給他用，衣服被褥鍋碗瓢盆更不用操心，說他又有兒子又有姑娘，外孫都要娶媳婦了，這破房子沒了就沒了有什麼好心疼的。他說，“我倒不心疼這房子，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有什麼看不開的？我就是奇怪，我又沒什麼本事，又沒什麼能耐，你是當幹部的你懂得比我多，我就一個農村裡的，一把老骨頭，一個破棚子，他們犯得著這麼對付嗎？”
吳
吳厚老漢的稱呼裡以前當然沒有老漢，以前只是被叫作老吳，更以前是被叫作小吳，所以他現在是已經足夠老了，所以沒有人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會經歷些什麼，可是吳厚老漢知道；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可是吳厚老漢知道：下一秒和這一秒差不多。他常常會想起從前的事，並不是因為那些事有多麼重要，恰恰相反，那些事相隔的越久遠就越是無關緊要了，他之所以會去回想是因為他沒有什麼可想的了，在他面前就剩下個死了。
他還記得他爹死的時候的情景，他記得他爹在死之前老早就準備好了棺材壽衣，對了他想起來他爹是在壯年的時候就在籌畫和盤算了，他可沒有老得記不清事了，恰恰相反，越老他覺得那些事他記得越清楚了，許久以來他都忘了有一次不知道在幹什麼來著，他爹在休息的時候坐下來抽口煙，他越來越清楚地想起爹在抽煙時候的表情，他爹總是咬著牙眯著眼睛，他很討厭他爹那副樣子，咬著牙顯得老成持重，眯著眼表示什麼都看淡了，他爹那副樣子對他說的話沒有一句是中聽的，所以他現在抽煙的時候都張著嘴，睜著眼，除非被煙熏著了，他有時候想爹那樣眯著眼是不是被煙熏的？或者路上有摩托車騎過去揚起了灰塵。他也不教訓兒子。當然兒子不聽他的，兒子兩三年回來一次，最近一次回來時孫子都九歲了，講普通話，而且不肯喊他爺爺，更不和他親近，這兔崽子這在過去就叫忤逆，這要在過去就得打一頓好好管教管教，不過現在不是過去，他也沒有辦法， 他是從過去一直到現在的，可是他不知道從過去到現在怎麼會有什麼變化。
他是要回想他爹死的時候的事，他爹在壯年的時候就給自己準備好了棺材，他爹那次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照例眯著眼睛，他爹眯著眼睛仿佛看透了什麼玄機，告訴他說他死後要埋在那個地方，“這周圍都是高高低低的，那一塊雖說不是最高嘛不過開敞，我這不是迷信，把我埋在那，背後靠著你大姐的家，面前這條路，你們走來走去我都看得見，我主要是為了能看見你們。”這就是他爹的原話，他已經忘了很久了，他也沒有吧他爹埋在那個地方，他爹也沒用上老早就給自己準備好的棺材，那口棺材在破四舊的時候給砸了，他爹和他們一家在接二連三的運動中萎靡了，頹敗了，衰老了，他都忘了他爹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那時候很多事情都糊裡糊塗的，誰在乎一個老頭的死？他爹既然老了而且早就盤算過自己的後事了，死也就是當然的了。
他早就忘了，他如今想起的大約更多是關於他自己的死，他也老了，他不象他爹那樣盤算，誰知道到頭來是不是一場空呢？可他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他也有些不願意活著了，他就願意還挑糞去上肥嗎？他就願意還吃飯嗎？他就願意還被孫子嫌煩嗎？也許兒子都嫌煩他，兒媳婦是肯定嫌煩他的，好在兒子不用象舊時候那樣一定要養他這個老子，不必住在一起侍奉他，他可以還在村裡住，還在種地，還能跟還活著的老哥們一起抽煙，還能跟老伴一起燒火做飯，還能，還能……可是這些事他都做了很久了，很多次了，他活到這把年紀知道人一輩子就那麼一會兒工夫，也知道了什麼事情也不過就那樣，所以他還活著幹嘛？
沒事的時候他總是可以這樣，象他到這把年紀所應該的那樣看淡一切，看破生死。有點事的時候他還是要好生應付的，並且也是因為這把年紀的原因，應付起來不那麼輕鬆了，要更盡心盡力才行。難道他要指望兒子媳婦？指望那個不願理他的孫子？可惱的事醫務室那小子，他居然不肯給他治，還有譏笑他怕死的意思，笑話，他怎麼會怕死？他早把生死看穿了。他想起被家裡的老母豬咬傷的時候，去醫務室看病的事，那個年輕小子是太不懂事了，他怎麼就知道母豬不會有狂犬病，不肯給他打狂犬疫苗？沒狂犬病豬會象狗一樣咬人？外面是沒看到骨頭，他怎麼就知道母豬牙沒紮進骨頭裡，也不肯給他打破傷風的針？害得他去鎮上醫院裡花了四五百。他可不是不那樣大方捨得花錢的人，隊裡老頭們抽煙都是買小賣部兩塊五一盒的那個煙，就他還在抽葉子煙，他說是抽慣了，其實捲煙又方便又清爽，他就是捨不得錢。現在他那被豬咬得口子算是好不了了，每次看到那口子他都要想起那四五百塊錢，都要覺得疼。至於那頭母豬，他要留著它下崽，一直下，一直到給他賺出多幾倍的錢來，再把它殺了。
所以活著有什麼勁？一頭老母豬都能讓他不順心。醫務室那年輕醫生他倒是怨不著的，惱火的還是自己兒子。逢年過節不管他們一家有沒有說要回來，他跟老伴都要排菜，碗櫃裡擺滿了，廚房梁上掛滿了，媳婦不是本地人吃不慣，他們到鎮上超市里買城裡人時興的那些吃的，給孫子買衣服，買玩具，老伴年歲大了縫不來衣服了，縫的來他們也不會要，只好便宜那些賣衣服的，就這樣兒媳婦還沒一個好臉色。當然他們圖的不是什麼好臉色，不是圖他們念好，他們給自己兒孫作吃的買喝的是他們甘願的，應該的。那爹媽生病兒子侍奉一下是不是也是應該的？那兔崽子，他媽讓隊裡征地的給慪著了，到城裡去看個病，順道去他家玩玩，當然他要是有良心讓他媽住幾天養養病就更不錯了，結果呢？老伴本來就是給急病的，到他那差點給慪死了。媳婦那臉色言語就不說了，才九歲的孫子，跟他奶奶說你回你家去，你一身鄉下人的習性，我們家不歡迎你……
當然不能和孫子計較。也不能和兒子計較，也不能和媳婦計較，他們都是老人了，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呢，自己過自己日子，那麼大片地，難道天塌下來不成？隊裡征地，難道給他們房子扒了不成？有屋住，有地種，對這兩把老骨頭來說，夠了。唉，說起來還是傷心，他們辛苦一輩子在村裡蓋了房子，後來兒子要在城裡買房子，缺錢，不得不賣了給兒子湊錢，媳婦那時候說話還是好聽的，你們老了還不是要靠我們的，不可能你們爬不動了我們不管你們嘛，你們在鄉下住這麼大房子也犯不著。不管他們老子兒子媳婦管不管，他們在鄉下住這麼大房子也確實犯不著，他也就不在乎了。可現在孫子說什麼你家我家的，唉，他大了會懂事的，就怕他們等不到他長大懂事那時候了。他們賣掉房子後，把原來守魚的棚子搭成了個小房子住著，兒子一家回來在床上擠，他們兩老睡廚房地上，這也難怪兒子一家不肯回來。現在這兩間小房子剛好在征地的範圍裡，周圍都沒有別的人家，誰讓他們在地裡搭房子住的呢？
他不是他爹，所以他不知道他爹那時候是怎樣看那些事的，沒收房子，劃成富農，批鬥，運動，就算知道他也不記得了，他又不是富農，就算是現在也不興這個了，現在是誰富誰得意了，也是怪，他爹富的時候富農倒楣，現在他窮了窮人沒地位了。此一時彼一時，那些事他們作不了主，他可記得他老伴年輕的時候也沒象媳婦現在對他們那樣對他爹，所以他爹還是應該過得順心的，說起來呢是自家人不該跟自家人計較，可要說起慪人，誰能比得過自家人慪起來慪得狠呢？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他爹是在年輕的時候，被沒收了上一輩傳下來的房子，他這到老了，也要被收了房子了，雖說不象他爹那樣被當做壞分子對待，但還是一樣想收就收了，還是一樣的。他爹死了，他也會死的，人都是一樣的。
也是他自己倒楣。別人家就沒這種事，別人家房子都不在征地範圍內。隊裡幹部鄉里鄉親的，他們都一把老骨頭了，都還好說話，隊裡答應把大隊裡豬圈改兩間房子給他們住，兒子這回給他撐腰了，要求按什麼住宅賠償，說這樣賠下來的錢足夠他們再蓋一所大房子的，有了大房子兒子一家回來住也方便，他們兩老在廚房湊合一下，女兒回來都不用當天趕回去了，都住得下了，他們老了不圖什麼家產了，不過兒女常回來一家人多樂呵樂呵還是很實在的，他們回來住得舒心了，孫子也不會跟他們這麼見外了。隊裡幹部還是好說話，答應給他們爭取，可是據說上頭核實下來，他們建房子的地方不是宅基地，也沒有經過批准建房，屬於違章建築，不僅不能給住宅賠償還要罰款。隊裡的意思還是給他們兩間豬圈住，他這時候已經起了一家人過年時聚在一起那份心了，打消很不容易，況且兒子是在大城市工作的，還在大城市買了房，是有本事有見識的人，他等著兒子拿主意。罰款那些他是不怕的，他爹當年也就是把房子沒收了，也沒說罰款，他又不是他爹那樣的敵對分子，自己搭兩間房子住怎麼還違章要罰款了呢？隊裡幹部的態度也讓他不相信，這些幹部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們會給他想辦法的。
他是看著那輛車從大路上開過去，在一個小路口停下來，然後看著車上下來些威武的員警走過去的。他們戴著打仗那樣的鋼盔，拿著塊大大的玻璃盾牌，古時候打仗用盾牌，現在打仗都用槍炮，盾牌擋得住子彈炮彈嗎？而且這還是玻璃的。誰知道，也許現在科技發達，用些什麼高科技的材料做的，看著象玻璃，其實硬得很足夠擋住子彈，那樣的話就得把子彈造得更鋒利了，然後呢，再造更堅固的盾牌，呵呵，到底是矛厲害還是盾厲害，就這麼比下去，難怪科技越來越發達。一大群人跟著那些員警到了他家的房子那，難道有逃犯躲到他家了？他家位置偏，地闊人少的，他們兩個老傢伙又沒什麼力氣，難保逃犯不去躲。老伴還在家呢，他加快了腳步，兩隻糞桶在兩邊晃來晃去。“平兒，什麼事情？”他問那邊跑著的一個小夥子，平兒說他不知道，過去看看。有員警，有這麼多人去了，他不擔心，可還是著急，不知道逃犯什麼時候去的，如果去得早老伴恐怕已經……他挑著兩隻糞桶磕磕絆絆地跑起來。能夠聽見那裡的聲音了，他聽見裡面有人說“拆！”
等他跑到的時候房子被拆了一半了，老伴趴在地上哭，幾個鄉親蹲在她旁邊勸她。他呆呆地走過去，有人說吳老漢回來了，立即就有人過來擋住他，原來那盾牌是擋人的。可是他也沒想過去，房子正在塌倒，過去會被砸到的。拆房的人勇敢地在那裡推砸，有磚頭木板掉下來，原來盾牌是擋磚的。房子上磚瓦劈裡啪啦往下掉，他發現東牆還沒怎麼動，那牆也並不牢固，就是磚頭水泥壘起來的，是這些拆房的人太沒用了，亂拆一氣，費了不少力氣還只有個屋頂算是拆完了，並且拆下來的磚瓦都亂七八糟得花好大功夫收拾，破掉的也多，這還怎麼用？廚房是全塌了，鍋呢？碗呢？辣醬呢？老伴坐在門口剁辣椒。老伴在菜地裡摘辣椒。老伴蹲在地上點辣椒。他才去給菜澆過糞呢！幾個人放下了玻璃盾牌，一起抱著一根杠子喊一二三去撞那堵牆，哎呀還有櫃子啊，床，他突然往前走去，兩隻糞桶蕩起來嚇得拿盾牌的人都往旁邊躲。“拉住他！”有人喊道，幾個盾牌重新擋住他把他往後推，他看著那面牆在抖著，晃著，砰地倒了，家啊，這是家啊，他沖到那個戴著眼鏡的人面前，伸手抓住他的兩個肩膀，兩隻糞桶滾碌碌滾到地上去。他緊緊抓住那個人的肩膀，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那個人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狠狠地一腳踢過去，他還沒鬆開。大概是看到他的眼淚了，那個人不那麼狠了，只是用手去推他，隨後旁邊的人一棍子打在他頭上，在他倒地之前接二連三幾棍子，把他打倒在地之後，再壓上一面盾牌讓他不得翻身。他也不想翻身，他沒那勁了，有那勁他也知道他是翻不起來的，他躺在那裡，聽見老伴嚎哭幾聲沒了聲音，大概是暈過去了，他知道老伴經不住這麼大的事。眼前的盾牌亮晃晃的，透過盾牌看到，那些人都歪歪斜斜長長短短不成個人樣子，這盾牌可真奇怪，如果不是手被壓住了他是要去摸摸那盾牌的。
鄉親們從廢物堆裡翻出被窩，筷子，衣服，老伴被抬到附近人家去休息了，有人叫他去，他不去，一個人蹲在那裡，人們跟他說晚上來接他去吃飯就走了。幾個老頭不放心，陪他一起在那抽煙。那麼，這輩子就這樣了，他蹲在那裡，不由自主地學他爹那樣眯起了眼睛，他眯著眼睛看過來，看過去，他看不出東邊和西邊又什麼不同，想不出左邊跟右邊各有什麼好處，挑不出死後埋在哪裡比較好。隊長來了，跟他說還是把隊裡的那房子改造好了給他們住，改造的錢還是隊裡出，叫他想開點，這房子又破舊，兩老兒住這塊地方又偏，沒個鄰居照應，還是搬到大隊裡好，隊長保證給他把房子造地牢實，傢俱物件那些幾個幹部一家拿幾樣給他用，衣服被褥鍋碗瓢盆更不用操心，說他又有兒子又有姑娘，外孫都要娶媳婦了，這破房子沒了就沒了有什麼好心疼的。他說，“我倒不心疼這房子，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有什麼看不開的？我就是奇怪，我又沒什麼本事，又沒什麼能耐，你是當幹部的你懂得比我多，我就一個農村裡的，一把老骨頭，一個破棚子，他們犯得著這麼對付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