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人之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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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當事人



池塘邊的大樹下李浩呆呆地坐在那裡,不知道他還知不知道他是這隊裡唯一的大學生,知不知道自己從前怎樣,現在是什麼樣子,和怎麼變成這樣子的。他剛回來的時候還有很多人常常一起議論他,為他惋惜,到後來就只是偶爾提到他而已,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任何別人的惋惜同情憤慨都不能代替當事人的真實感受,不能改變當事人的實際遭遇,而他本人似乎已經沒有了真實感受,也就不在乎什麼實際遭遇,如果真這樣的話或許最好了,也有人覺得他是假裝的,不過這不重要了,無論真假,他現在都是個癡呆的人,麻木的人,和曾經正常的人,他現在正常是不正常的了,但好不好就不一定了。他最後正常的時候是在鎮派出所的時候,那時候他知道疼痛,知道屈辱,知道憤怒,也慢慢知道了無望。他本以為出不來了的,不過現在出來了,也和沒出來差不多,仿佛與前事隔絕了一般,生活在了一個不同的世界裡,生活在一個單純的世界裡,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裡,沒有別人,沒有官員,沒有政府,沒有統治,沒有不公平,也沒有憤怒和激動,只是他現在似乎無所謂了,否則的話現在的他一定可以經受那樣的打擊。現在人們只會路過他旁邊,象他路過的草木一樣,象輪換在他身上的四季一樣,他甚至對衣著都無法在意,去年冬天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坐在樹下,他竟然睡著了,也許沒有睡著因為他總是一動不動地,有人發現他時他已經凍得臉上發青發白,那以後家裡人格外把他看得緊了,但其實也用不著看緊,他不會到遠處去,他總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池塘邊的大樹下,無論颳風下雨。
他現在就成了這副樣子,他這副樣子不知道還要經過多久,這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教訓,成年人愈加認定民不可與官鬥,小孩子們則看出考上大學也沒什麼用處。家人帶他到城裡醫院去檢查過,醫院沒有說他有什麼毛病卻要他住院治療,家人問了一下要準備多少錢,醫生說了句先準備五萬吧把家人嚇得去都不敢再去了,也許真像鄉里診所的醫生說的那樣,他其實沒什麼毛病,就是不想和人說話,不想和人打交道,不想參合任何事情,毛病是沒什麼毛病,就是得要人養著他,說不定到哪一天他突然就醒過來,家人期望不多,只要他能自己養活自己就行。家人是在他進鎮派出所一個星期後才知道消息的,還是派出所的人告訴給在鎮上做生意的一個同鄉,叫他帶信回來的。他父親不知道什麼事急急趕過去,派出所卻說沒上面的吩咐不放人。他父親又不知道上面是什麼人,又回家帶了錢去,做老百姓都很熟悉的那套上下打點。家裡人也猜到了是什麼原因,但還是希望能有別的解決途徑,那只是個生產隊的書記,還有那麼多比他大的官,這世上總不可能沒有公道吧,那麼多官裡只要要一個能夠出來說句公道話,但是那麼多官他們都不知道上哪怎麼樣能夠見到他們。李浩父親向人打聽去找派出所所長,民警推開他遞過去的煙,告訴他所長不管這事,他問這事情所長都不管,誰管呢?民警說沒人管,叫他想想他兒子得罪什麼人了。他還天真地問,那鄉長管得了這事吧,縣長管得了這事吧,他央求同志幫幫忙,給他指條道他要找上級。同志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笨拙地掏出一把錢來塞過去,也不接也不推開,跟他說你一個農民就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趕緊得罪了誰找誰去,說完不再理他走到一邊去了。他想起天天在電視上為民辦事的官們,他們都是哪裡修新路了,哪裡蓋新廠了就在哪裡視察指導工作,和那些事比起來他們家這似乎確實是件小事。
但他們家卻承受不了這樣的小事,李浩是家裡的獨生子,他們耗費大半輩子供養他上了大學,他現在被抓到派出所據說是天天挨打,有什麼三長兩短是他們不敢想像的,他們只想到兒子受那些皮肉之苦就心如針紮,父親揣著家裡所有的積蓄和一些借來的錢,他們大概聽說過從那裡取一個人出來有三千五千的價碼,可是他帶著這些錢根本就不知道往哪裡送。父親後來還是見到了所長,所長跟他說李浩這不是嫖娼賭博這些案件,可以用錢取出來,他說他這是政治問題,寫地方幹部的黑材料,污蔑誹謗地方幹部,擾亂地方生產秩序,影響地方經濟發展,這一套詞說下來他聽得目瞪口呆,他雖然只是個農民可他知道這種話都是虛套子,他拿著錢來解決實際問題的,在這麼實際的問題上還要有這麼些誇張的說辭,這不是嚇唬他而是在愚弄他,他想不到在這樣發達的地方還有人用這種方法愚弄人,在他們村裡書記都不說這樣的廢話了,當然說還是要說的,但主要還是許諾給鄉親們種種好處來誘人。也許還是回去找書記,直話直說比較好辦吧,走上面的路他走不上去,他也只能回頭去找書記了。書記一臉的冷淡,但是鄉里鄉親的禮數還是有的,他進屋後叫他坐,還叫家裡人給他倒杯水來。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事情也許沒那麼麻煩,他看件這樣的禮數,有些後悔沒有早點來找書記,畢竟都是一個村裡的人,怎麼都好說,怪只怪自己太蠢了,竟然想要個公道。書記似乎不知情似地,問他些田裡的事,他應答幾句,終於說出口了:“書記,你看,咱們都一個村的,李浩這事……”
“李浩什麼事啊?”書記也不裝糊塗,也不順他的話,抽著煙只是一副官樣的冷淡。他還真不好說,他是來求人的,不能有絲毫把事情怪在書記身上的意思,可是來求書記不就是挑明瞭這事是書記搞的嗎?他也就不怎麼說了,仍然動作笨拙地從懷裡掏出那疊錢來:“您大人大量,他小孩子不懂事,看在鄉親的份上……”“我說老李,你這是什麼話,你家李浩是大學生,有文化有身份,你可不能把他當小孩子看了。我是很看重鄉親的情份的,我累死累活給隊裡裝自來水,蓋工廠,還不是為大家都過上好日子啊。你不要跟我搞這種事,你這是好多錢?五千?八千?就是一萬又算個什麼呢,我經手的,那是上十萬上百萬的,你給我搞這些?”李浩父親手足無措,他原想少說話直接拿錢來表示誠意,想不到就這樣一句話也還是讓書記不滿,而且錢看來不管用,或者太少了,他只好諾諾地說你幫幫忙,這點錢雖然不多,你就當零錢用,買點煙抽。他看書記眼斜著桌上的錢,以為是動心了,他忽然想到只要他把錢留下就好辦了,他看書記現在沒有堅決拒絕的意思,就不再提兒子的事了,恭維幾句書記為隊裡操心操勞就尋個由頭告辭了,誰知道站起身往外走的時候,書記叫住他讓他把錢拿走。
上下都走不通,李浩一家只有一條路往派出所裡跑,能夠看見兒子總覺得兒子還在自己身邊一樣,然而每次看到兒子又都確實知道兒子不在自己身邊,兒子變了,他不再哭著求他們救他出去了,當他哭著求他們救他出去的時候,他們的心都碎了,哪個父母能夠受得了自己的孩子在別人的淫威下向自己求救?李浩的家人以為自己也一定受不了的,但是當事情真的這樣發生了,他們居然也承受下來了,他們沒有因這樣的事而死去,許多事都不會直接置人於死地,所以只要人沒死去就說明人的承受能力還足夠,還可以有更沉重的事情發生在這些人身上,還可以把更慘痛的事做在這些人身上。李浩沉默了,他的家人似乎也習慣了,雖然他母親每次見到他都會哭,都會問他被打傷哪裡了,但是他們毫無辦法地看完了就回去,哭過了再來,家裡的田地沒有去料理,積蓄用來打點人事,勞力用來每天村子鎮上來回跑。派出所所長卻沒有習慣,他厭煩了,有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吼道:“你們見什麼鬼,去找你們書記沒有,怎麼還不把人弄出去?”
把李浩關起來是李浩的錯,關起來一直不放那就是他家人的錯。李浩母親這次回去後,徑直跑到書記家門口,折騰了半個月之久她都沒力氣哭喊了,嗚嗚咽咽跪在那裡,斷斷續續說著哀求的話。緊接著李浩奶奶從家裡來了,一把老骨頭也不要臉了,給比她小一輩的書記跪下了。圍觀的人多起來,許多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有同情的鄉親告訴她們,書記從後面走了,沒在家裡。李浩的叔叔嬸嬸也來了,兩口子想把老娘拉起來,結果老娘還沒拉起來,他們的父親,李浩的爺爺擠開人群,走進來,撲通一下跪下了。他叔叔還想去拉,他爺爺一聲吼道,你也給我跪下。叔叔還在猶豫,李浩父親來了,他本想躲著這事讓自己老婆拉下臉去鬧的,但他沒想到老父母也來了。他走來時人們老遠就發現了他,早早給他讓開一條路,他走過來沒一句話一跪到底,跪下後也埋頭在那裡沒一句話。這還用得著什麼話?李浩叔叔一下子沒了力氣,挨著老父親身邊,半是扶助半是跪一條腿跪到地上。李浩嬸子素來跟婆婆和妯娌不和,公公叫她男人跪下時她還想爭執幾句的,現在這情形,旁觀的好些女人都眼淚汪汪的,她看著家人這樣的屈辱,眼淚也奪眶而出,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她也喜歡李浩的,也許是李浩考上大學給她做嬸子的也長了臉,不過她確實李浩沒考上大學小時候她就喜歡他的,也正是這一點讓家裡多年來爭吵不斷卻從沒鬧翻天。她挨著丈夫跪在那裡,哭哭啼啼傷著心。她男人伸出一隻手了往上扶她胳膊,說了什麼她沒聽太清楚,大概是要她起來別受這委屈的意思,她心想你們一家老老小小都跪這了她還有個什麼臉,就是不跟他過了這臉也要不回來了。大嫂子早沒哭勁了,老婆婆本就沒多少勁哭,男人悶頭不吭聲,她想這不是個辦法,悄悄瞟一眼,人群圍得只有朝書記家門口那邊還有一道縫,有村裡相好的鄉親來拉勸她大伯子和丈夫,叫他們做小的要省事,老的心疼孫子他們要勸著點攔著點,哪能不光不勸還自己也在這跪著,凡事總有辦法的,叫他們起來把老的先弄回去,別在這裡慪著了。那邊也有幾個老頭在勸公公,說你這是何苦呢,共產黨的天下,我們都是半截身子在土裡的人了,她一想如果就這樣起來回去算了,那不就白跪了,一時間心機上來,悲從心起,開始號啕大哭呼天搶地,她一哭惹得嫂子婆婆又長一聲短一聲,周圍的姑娘媳婦受這感染也嗚咽起來,她們中有不少人因為各種事情被書記叫去過,有的被丈夫知道了,丈夫把書記沒辦法拿她們可有辦法了。
後來書記的老婆來了,軟語勸幾句,但對這場面來說太軟了,於是她就來硬的,說他們是非法聚會,這可是大罪,現在城裡超過五個人在一起聚著不散,就算不鬧事也是有罪的,她的聲勢腔調惹得旁人好笑,有的家裡有人在外面打工的不怕得罪她,挑些話來逗她,問些什麼城裡人結婚不,城裡人結婚時請客,是一個一個請啊是一起請,書記老婆見多識廣,告訴他們結婚是領了結婚證的,相當於獲得批准的。人群中也有上過中學見多識廣的人,他們指出學校課本裡就教過,上過學的人都知道,憲法規定人民有集會和遊行的自由,李浩嬸子聽著心裡一陣咒駡,他媽的我們一家子人跪在這你們在這扯個鳥集會鳥自由,她想還得哭才行,這時候書記突然出現在人群裡:“亂吵吵什麼,哪有這麼給隊裡添亂的,你們還都是隊裡人,遇到事情不知道勸著點擋著點,還聚在這給隊裡添亂。”這才是高手,李浩父親老遠就被人看見走過來了,書記是一群人眼望著來了看個結果的,居然出現在人群裡都沒人事先看到他。人和話都夠有份量,一時間幾個和隊裡利益相關或者指望隊裡點利益的人都向人群週邊逡巡,然而還是太拘謹了,因為有幾個人是聽了書記的話掉頭就走,還一邊說:“散了散了,屋裡都沒事了啊。”這樣一來李浩家人就好對付了,書記說:“老李,你這樣搞就太沒意思了啊,我們從小就一伴玩的,你今兒領一家老小在這裡,這不是讓鄉里鄉親的戳我背脊骨嗎?”一邊說一邊去把李浩爺爺奶奶往起拉,“你還不起來把你老爹老娘拉起來,我也就是看在李伯的面子上,不然的話你今天搞的這些事,我是不會這麼好說話的。”
剛被接回來那幾天,李浩偶爾還會和家裡人答應幾句,後來就越來越不說話了,一個人會癡癡地咧嘴笑,再後來就完全不說話了,也不癡笑了。這是他被從學校帶走的時候絕不可能料到的,當然他現在也許已經不記得那時候他是懷著一種喜悅一種興奮走出學校的,來的人對學校對他都是說他家鄉的土地徵用問題要他協助調查一下,在那之前縣裡曾經派工作組到村裡去調查過,當時他不在家,不知道過程怎麼樣,但是結果是沒有任何結果。現在老家的派出所居然跨越省份來找他,可見這事情是得到重視了,這樣的重視程度當然會使事情有一個妥善的解決,然而他的喜悅是短暫的,走出校門跨上汽車,他就被戴上了手銬。如果他知道後來的事情,知道最後自己的下場,他是不會幼稚地對派出所的人聲張自己的權利,要求合理的拘捕罪名,甚至無能到要查看他們的證件,那確實是無能的,因為當他實際已經被控制起來以後他只剩下這麼點無能的力量了,他這是自取其辱,拘捕他的人有拿出證件,並且叫他看仔細了,“看清楚了哦?看清楚我就收起來了。”語氣神情平淡自然,本來這人的表情已經讓他感到了不屑和輕蔑,旁邊還有人放肆地呵呵大笑起來,這樣初次打交道他就應該明白自己的處境和地位的,他其實也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跨省抓捕,而大凡這種抓捕都是官權至高無上的體現,因為事情往往是無足重輕的,僅僅都是觸犯了官威,這樣的措辭是矛盾的,官若是大就被觸犯就不會是無足重輕的,官若是小怎麼會有跨省追捕這種事呢?無論如何他並沒有做出什麼重大的出格的事情,他想態度老實點應付過去就是了,冒犯了官員如果不算重大,怎麼會引來跨省抓捕呢?從跨上汽車到汽車開動,他的心情急轉之下,但他,所有人,都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到斷送他的學業,斷送他的未來,斷送了他過去的努力,也就是斷送了他的整個一生。
事情的起因極其簡單,有一年過年回家的時候,他看到有一片農田連同幾家的房屋都廢棄了,圍起來像是一個工地了,他本也不關心的,偶爾和熟識的幾個人人閒聊時問起來,人們告訴他是要蓋一個廠房,用這廠房來引資招商,他說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怎麼能沒找到投資先把土地房子佔用了呢,村裡人笑他上了大學還沒書記有眼光,書記就是要先把廠房蓋好了再靠這吸引投資,就像城裡做房地產一樣,要讓人買二期三期的期房,就先把一期漂漂亮亮造出來。他知道這是兩碼事,不過他覺得跟他們說不通,而且事情已經如此了,也懶得管,後來隨口問了一句,被占了地拆了房的人家賠了多少錢,“還賠錢啊?你這大學生思想不怎麼樣啊,這是對村裡好的事,發展好了大家都沾光,而且書記說了,家裡有地被占了的工廠蓋好後優先安排工作,我還想被占點地了,可惜我家田離得太遠,只好挖地基蓋廠房多賣點力囉。”周圍的人都隨聲附和,他看著這些三十多歲,四十多歲,五十多歲,也有二十多歲的鄉親們,他這麼多年用功讀書,雖然常常見面個個都認識,他還真不知道自己和他們差距這麼大了,他看著他們想到被人家賣了還幫人家數錢這種事,他當即憤憤不平地就有檢舉舉報的衝動,“不用說,你們上工地幹活也是沒有工錢補助的囉?”這些鄉親們憨厚地嘲笑了他幾句,廠蓋好了村裡就能賺錢了,幹活積極可以優先在廠裡安排工作,于公於私這都是要好好幹的,怎麼能要錢呢。書記這樣做是違法的,但是這話他沒有跟鄉親們說,過年時他陸續瞭解了一些情況,回到學校後到網上查了些相關的政策資料,和要好同學商量討論了一下,寫了一封舉報信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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