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人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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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當事人



攀上樹枝的南瓜藤上還有黃花開出來,但是碩大的葉片已經泛黃了,這時節風不冷,陽光不曬,周善蹲在門口打量著他的摩托車,尋思著要不要等吃完飯擦一下。他的摩托車他仍然是喜歡的,不過那種寶貝似的新鮮勁過去了,剛買回來的時候他捨不得擦,怕把光氣擦掉了,也捨不得騎,下雨時是絕不騎的,天晴時遇到坡坡坎坎溝溝一律下來推,後來沾上了泥巴污點,不得不擦了,然後他就擦上癮了,一天三頓飯似的少不了。終於車子不那麼鮮亮了,右手刹車很不好用,捏的時候捏不動,用點力就一下子捏到底了,車子前輪突然刹住,後輪還要擺動一下,這些都出乎他意料,常常會讓他心裡一驚,他又捨不得修,總覺得自己的車還新著,修了就是舊車了。不過這時候他體驗到了騎車的樂趣,他專找坑窪不平的路享受那種顫抖和顛簸,下雨的時候光著膀子,從小水溝上越過去。這之後,他認真考慮了保哥叫他一起去馬路上拉客的建議,車還是新著,他當寶貝供著可以,但是用來騎著玩他就有些受用不起了,他只是個農村人,出門都是泥濘和塵土,就算他負擔得起油錢,他也不該是個享受和玩弄摩托車的人。事實上從他買的時候他就隱約覺察到會去拉客的,只不過不明確,他嶄新的寶貝怎麼能夠隨便讓人坐呢?現在差不多了,也不是嶄新的了,他也騎過癮了,一天早上他騎到路口等保哥了。
吃完早飯他到屋裡把準備好的零錢揣進兜裡,這是他昨天晚上就準備好的,他每天晚上都把錢清點一下,這是一種樂趣。他身上帶的錢不超過一百塊,因為沒有面額超過一百的鈔票需要找。但是不久之後他也不再仔細清點每天的收支了,因為原來他想著有幾百就可以做什麼了,現在他想要有幾千去做什麼,可是累積到千的速度太緩慢了,清點收支就不再是一種樂趣,只會讓他更感到遙遙無期。而且他必須整天整天的耗在公路上,等待讓他越來越覺得無聊,他後來帶本書去看,但是同伴們都是弄副牌在那裡打,無論他看的書是多麼庸俗無聊,在同伴看來他都是不合群的。到了那時候,他還要考慮更多的問題,怎麼和同伴和睦相處,怎麼打發時間,把時間都耗在那裡值不值得,不在那里拉活他能幹什麼,農忙的時候他是必須在田裡幹活的,那麼他就一直這樣下去,在田裡忙忙,在路邊等等嗎?好在這是以後的事,他走出屋子,他弟弟挨在摩托車附近,他看見他就不耐煩了,他心情好的時候送他上過一兩次學,他就巴不得每天都能送了,有時候故意磨磨蹭蹭,把時間混得差不多了跟他說:“哥,我要遲到了,你送我一下嘛。”這還不算,有個星期天他沒出去,他就纏著他想學騎摩托車,“等你賺夠了錢你再買輛新的,這輛就給我騎。”他倒不嫌自己想得美。周善沖他揮揮手,叫他上車。他忘了交代一句叫他在路上不要說話,於是車開起來後他弟弟就開始東拉西扯,然後就軟磨硬泡。他不耐煩地打斷他:“你給我好好讀書,別想著學什麼摩托車,我們家我騎車拉活就夠了,你還想搞這個?”“讀書有什麼用啊?有用你怎麼不讀?你看那個大學生,上了大學有什麼用啊?隨便一個村幹部就把他毀了。”弟弟的這話他無話可說,因為他也是這麼想的,大學生,研究生也好,科學家也好,文學家也好,當官的隨便搞搞就能把他毀了,他無聊的時候在舊書鋪裡借過一本講文革的書,他以為是本講打仗的書才借,看了之後才知道原來還有那樣的事,其實也用不著吃驚,現在,他的身邊,不都還是這樣嗎?
他是在初二那年不上學的,他不是很清楚自己怎麼就不去上學了,那時候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也沒有和家裡吵鬧,爸爸媽媽寄回來的錢也是足夠他們上學的,學習成績不好也不壞,對上學他是不討厭也不喜歡,就是覺得小孩子就應該上學而已,不然能去幹什麼?有個星期一早上他去學校的路上遇到趕鴨子的遠房表哥,他們坐在池塘邊的樹底下聊了一會天,表哥一會兒拿著長長的鴨鏟鏟一塊泥土把鴨群趕離稻田邊,一會兒從他上學時用的書包裡掏出鴨食撒出去吧鴨群引出稻田,一會兒吆喝著,一會兒咒駡著,他看著覺得很愜意,很自在,很快活,他就說他不想讀書了,想跟他一起趕鴨子。表哥年長他幾歲,也不過是個大孩子,聽見他這樣說臉上就正經起來,說你不上學那可不行的,你爸爸媽媽那麼辛苦在外面打工為的是什麼,而且你還是老大,還要給弟弟做個榜樣,這些話他都聽過很多次了,就算沒人跟他說過他自己也會想到的,表哥的鴨子要照應,沒工夫和他多呆,他還想多和表哥說說的,表哥起身去把鴨子趕出田裡後,沖他喊叫他趕緊去上學,就沒再回到樹底下來。他百無聊奈往學校走去,現在已經遲到了,他已經看煩了班主任吹鬍子瞪眼睛那一套,不如就不去了,他也不是第一次翹課曠課,但這一次曠得有點久,再也沒去了。表哥後來專門到他家去了一趟,怕他是因為想跟他去放鴨子才不去上學的。他想起來,覺得也許真的和那次遇到表哥有關,他在本該坐在枯燥乏味的課堂上的時候,在樹蔭下草地上坐著,太陽光穿過樹葉子斑斑點點照在身邊,池塘裡水的清爽氣味飄過來,鴨子呱呱亂叫著,他發覺那就是他的生活,讀再多書讀再長時間的書他都還是在這種生活裡,所以不去讀書了是正確的。
這些是他後來才想到的。他在還算曠課的那幾天裡什麼都沒想,就在快活自在地東遊西蕩,直到有天放學遇到同村的同學說,老師讓他帶信到他家說他好幾天沒上學了,問問是怎麼回事,他才想起要怎麼應對這個事。學校裡好說,隨便找個理由都可以不去了,他不是優等生可以給學校掙名譽,也不是貧困生可以讓學校作秀,學校不會在乎他的,從初一以來已經有好幾個同學沒有來上學了,可是家裡怎麼說呢?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媽媽是肯定不同意的,他去過他們那裡玩,他們在外面的辛苦是他巨大的壓力,他也曾經下過決心要好好讀書,但是學習對他來說不難也不容易,也許再用心一點,再用功一點會更好一點,可是上課走神他沒辦法控制,下課後忙家裡的事他也躲不開,反正就是那樣了。考上大學是為了更好的生計,但如果太渺茫的話還是要趁早另找活路,而他另外的活路就是在家裡種田。地裡的農活他已經很能操持了,他是老大無論他願意不願意他都必須早點熟絡多幹點活,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弟弟還小,把家裡照顧好了爸爸媽媽在外面也能省點心少掛念,這事情挺怪的,爸爸媽媽為了讓他好好讀書在外面辛勞,他為了讓爸爸媽媽省心在家裡多幹活少讀書,當然他不敢說自己是為了給家裡幹活兒沒有讀好書的,他自己也不敢這麼想,這麼想有點不近人情了,不過總之,他書讀不好了,他想要趁早放棄。想了這麼大一圈,他還是沒有辦法讓家裡接受他不去上學的事。
沒有辦法他只能先拖著,最好是他能夠有另一件事做得很好了,可以替代上學的前途,這樣家裡人比較容易接受一點。種田是肯定不行的,爸爸媽媽掙錢供他們讀書就是為了讓他們不再種田,而且在村裡種田確實種不出什麼好生活來,這條路不用家裡反對,他自己都知道不是條路。從學校到附近一個鎮的馬路邊有很多葡萄園,有次開學的時候他和同學到鎮上去玩,看到園子裡的人把葡萄擺在路邊賣,牌子上寫著什麼種植基地本地特產之類的,這就是他所接觸到的生意,他開始想村裡有什麼可以稱得上特產的東西好拿出去賣,他還是年輕想得太簡單了,如果有什麼好路子早就有人做起來了,怎麼會等到他來尋思?但他還是挨樣把村裡田裡水裡草裡的甚至天上飛的動的不動的都想了一遍,三天兩頭換個主意,隔三差五為自己的光明大道興奮一番,他沒有本錢,所以一切都靠手腳,夏天時池塘裡菱角和蓮蓬長好了,他摘起來一些用籃子挎著走到村外馬路邊去賣,那時候已經放暑假了,他就那樣去兩天學校玩兩天想兩天路子跑兩天混到放暑假,家裡人當然也還不知道他不想去上學和已經沒怎麼去學校的事,他總有理由應付學校,老師也不和他計較。他和一個同學走到馬路邊去了一次,在路邊賣東西很難,他不知道那些人講價錢論斤兩的時候都在懷疑什麼,活生生的菱角擺在面前掰開就能吃的,難道是假的不成?至於稱他可以讓那些人隨便檢查,然而他越是急切取信於人別人似乎越不相信他,第二天那個同學不去了,他的積極性大受挫折,一個人懶洋洋想去不想去地在路上走,路過的華伯問他給誰送菱角。
“哦,我拿去公路上賣。”他說,華伯一笑:“馬路上賣給誰?你到鎮上去賣,要不到城裡去賣,城裡人稀罕這東西呢。”他受了指點,可是去鎮上太遠,去城裡必須坐車了,車費又是個問題。他盤算著要不要去和怎麼去,其實這不是重點,關鍵是不去的話要怎麼辦。勇兒騎車從馬路邊經過,看見他下來一起玩一會兒,他把打算說了一下,兩個人一商量,覺得騎車去還是可以的,於是說好了改天一起搭伴去,正說的高興看見以前的數學老師從馬路上來了。他不喜歡在學校外見到老師,下課後他們一樣是撅著屁股在田裡幹活的人,這讓他覺得愧疚,當然他知道這不是他造成的,他只是造成了自己沒有成為他們所培養的那樣,而後來,他也發現了他們也並沒有指望他成為他們所培養的那樣。這樣矛盾的感受對他來說是複雜的,他不喜歡這樣。他看見數學老師走近,猶豫著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數學老師向他們走過來了。
青蛙和蛇要比菱角和蓮蓬好賣多了,整個暑假他跑遍了方圓二十裡之內的村子和田,泥鰍,鱔魚,蛇,青蛙,逮到什麼是什麼,有幾次晚上的時候他叫弟弟出來跟打手電筒,而且他完全不象在學校的時候那樣慵懶,常常熬上幾乎一個通宵,早上又背起魚簍出去轉悠一整天,不覺得累也不覺得乏。鎮上幾家開餐館的都跟他熟了,他最喜歡去鴻運餐館,因為這裡有個服務員有次悄悄告訴他,這裡老闆收他的東西很便宜,叫他去別的餐館去問問價錢,果然有幾家都比這家老闆多出幾毛錢,可是去別家賣就見不到那個服務員了,所以隔了一段時間他還是去鴻運餐館賣,少幾毛就少幾毛吧,他就是費點力氣又不花什麼本錢,他的力氣又不值錢。如果是中午轉到鎮上的話,他賣了東西就在餐館外面背著太陽的地方歇一會,看著那個叫小佳的服務員在忙忙碌碌上菜收拾桌子。後來他可以到裡面廚房去呆著了,別人都叫他到外面去逛逛,到超市里有空調,可是他不覺得廚房熱,他在外面捉青蛙釣鱔魚的時候,雖然很熱可他還是穿著長袖褂子長褲子,怕被太陽曬傷了皮,所以他很能忍受熱。中午客人散去後小佳和其他服務員一起洗碗和準備晚上的菜,他也會幫忙做一點事,漸漸時間到了快開學的時候,他有一次正想去幫小佳一起洗碗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他可以來餐館當小工。
午後忙碌過後,大家都趴在桌上靠在椅子上休息,小佳要去買點東西,他也要回去了,於是兩人一起走到街上。鎮上的人們這時候做事的在做事休息的在休息呆著的在呆著,街上人很少,遇到的女人都撐著傘或戴著帽子,他看到小佳被曬得發紅的臉,想要給她買傘啊帽子什麼的,想到這點他突然心慌起來,他正跟一個女孩子在逛街呢,這是他第一次跟一個女孩子走這麼近,跟學校的女同學當然不算,跟女同學那和這是不一樣的,那有什麼不一樣呢?這個暑假他在餐館歇著的時候,賣鱔魚的時候,不止一次打量過小佳,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他說不上來什麼好,可是他很喜歡,這時候她就在自己旁邊,他聞到了太陽曬得她身上蒸發出來的氣息,淡淡的,香香的,不過可不是路過那個女人身上的那種刺鼻的香,小佳身上的香很踏實,很實在,很真實,他想要湊近點聞聞,他放慢腳步落在後面一點,可是小佳總能看見他,他臉上發燒,這是太陽曬的,他臉上發紅,他早被太陽曬得黝黑,但小佳還是看出來了,“你怎麼啦?”他看見她的眼睛忽閃著,比太陽還耀眼,耀得他頭暈。他想他的臉一定紅得比黑還沉,能夠讓她看出來。小佳不再看他了,走了幾步她說:“我比你大幾歲,出來比你早,有的事,見的比你多。命好的人,讀書不讀書命一樣好,命不好的人,讀書了不一定好,但是不讀書呢肯定不好的。”她聲音很輕,語氣很淡,說的話也不象數學老師做人要有出息那麼重大,可是她說得好聽,他喜歡聽。兩個月沒上學也許還是有辦法補救的,可是她呢?如果他回去上學,就不能見到她了,星期天他可以跑到鎮上來一趟,但那怎麼比得上和她在一起做事呢?“你還小,別想太多了,有些事,現在想得太好了,將來不算的。”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在學校老師也告誡過那些早戀的同學,那是沒人能聽得進去的。小佳說的話太對了,她太懂事了,他都有些怕她了,可是越怕她,他越是覺得喜歡,越想跟她在一起。“我書還沒你讀得多,我說的也不一定有道理,你也不用太當真,自己掂量著辦吧。”小佳似乎聽見他在想什麼,他想什麼她就說跟什麼有關的話,那麼她說不要太當真,是指不要想太多,還是指要他回學校?“好了,你回去吧,還有那麼遠的路呢,我往那邊商店去了。”他這才意識到了現實,他們就是這樣而已,認識了而已,一起走過了這段路而已,他懦懦地還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她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周善,再見了。”他在想這句話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意味,呆呆地看著她,他突然間想哭,小佳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別這樣。以後你會明白的。”她鬆開手轉身走了,他分明看見她轉身的時候眼圈紅了,可是她說以後他會明白的,以後是什麼時候,明白是明白什麼,他還要慢慢去領會。
這是他長這麼大遇到的最痛心的一件事,比爸爸媽媽離開還痛心,爸爸媽媽去城裡打工的時候他根本不難受的,而是在為擺脫了他們的管束而興奮。好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從中解脫出來,而每當他心頭一陣感到痛楚的時候,他又不知道痛從何來,這是戀愛嗎?當然不是,他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可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看到她的時候,那種種平淡寧靜的甜蜜和喜悅,那算什麼呢?也許他不該讓自己沉溺在這裡,她比他大,就憑這一點他就不該有什麼想法,可是想到她的樣子,想到和她一起走在街上的時候,她說的話,她的眼神,她轉身走開時紅紅的眼圈,她明明也和自己一樣啊!如果她不那樣的話,也許他就不會再想什麼了,唉,可是她又那樣,又說那些很懂事的話,他天天這樣翻來覆去的想,一點都不像是他了,在別的事情上也猶猶豫豫起來,他又想聽她的話回學校去,可是她又說了不用太把她的話當真,學校也不肯要他了,要給他處分,據說這個處分是要記錄在學籍裡,以後升學找工作都有這麼個記錄,他想想算了,他怎麼能考上大學,考上了大學要花多少錢,上完了大學又能怎樣,真決定算了的時候,又捨不得離開學校了,他知道這一離開,這一輩子的學就上完了……
弟弟對沒有帶他去鎮上玩耿耿於懷,這是他答應弟弟作為陪他晚上出來捉泥鰍的報酬,弟弟不要錢,也不要他從鎮上帶回來好吃的,就要他帶他去逛一天,可是他去鎮上為了去看小佳不願意帶著個累贅。他也後悔為了件沒有指望的事情失信于兄弟了,不過那時候他沒指望能和她有什麼,到後來也沒有,他一直都僅僅是想看看她,能在她旁邊,晚上做夢弄濕了褲子醒來時,衝動之下他也會想要抱她,親她,有很多次他下定了決心天亮了去鎮上找她,不管什麼以後,不管明不明白了。衝動總歸是衝動,白天他知道就算去找她也不能怎麼樣,他還沒到那個年齡,還沒那樣的條件,他能請她吃幾次飯,看幾次電影?看完電影,他要怎麼回來?她說的確實有道理,他現在開始慢慢在明白了。他開始到處找事做。爺爺奶奶拿他沒辦法,說理說不過他,狠起來他的嗓門更大,抬出他爸爸媽媽壓他,他們沒在家他根本不在乎。田裡的活他幹得很賣力,也是為了圖表現,農活閑一點去附近有錢人家的果園裡打點零工,也去過鎮上小廠裡搬搬東西抬抬貨,有個老闆倒是看上他幹活賣力,可是他年齡太小不敢要他。這不要緊,他總會長大的,現在就有老闆看上他,長大了會有更多老闆願意請他的。
攢下點錢來,他在一個假期兌現答應給弟弟的報酬,帶他到鎮上玩了一回,還帶他到館子裡吃了一頓。他們去的就是鴻運餐館,他好幾次想去看看小佳的都忍住了,現在他覺得自己放得開了,不再執拗於兩個人那方面好不好,只要她過得好就好,他在長大,在攢錢,那方面的事還有很長很長的以後呢。可是餐館裡沒見到小佳,他沒一點心思吃東西,便宜了弟弟狼吞虎嚥了一頓。別的服務員都還認識他,和他閒聊幾句,說笑幾句,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小佳,原來她早就不在這裡幹了。
這下好了,連人都不見了,還想個屁呀!就是這天回去的時候,路過一家摩托車店,弟弟好奇非要去看看,他也進去看了看,發現有個摩托車只要一千八,有個他看起來很不錯的,也只要兩千多一點,他原以為很貴的,現在他攢起來的就有七八百了,照這樣下去,一年,頂多一年半他就可以買得起摩托車了。半年後,爸爸媽媽回來了一次,不得不接受了他不上學的事,爺爺奶奶對他的能幹也讚賞有加,他順勢就向父母提出借點錢買輛摩托車。他記得他說出口的時候一旁的弟弟睜大了眼睛,呵呵,這小子壓根想不到他會在本該受責駡的時候提出這麼大膽的要求。
這以後他就有了摩托車了。他在去學校的路口把弟弟趕下來讓他自己進去,他騎車到了公路上,遠遠就看見一個人在公車站牌那裡看站牌,他騎過去,問:“你到哪裡啊?”那人看他一眼,又看看車來的方向,“這車多長時間一趟啊?”“難說,人多來回就快,人少就慢慢開的。”那人猶豫了一下,問他:“你去城裡不?我要去省城趕飛機,等這車沒個准,怕耽誤了。”機場誒!他沒見過飛機,而且沒見過坐過飛機的人,他一下子心動了,也不管去城裡有多遠,也不管城裡離省城有多遠,省城的機場又在哪,能載這坐飛機的人一次很值得跑一趟。他二話不說答應了,等那人上來他想起沒談價錢,不過這種坐飛機的人不應該會在乎這個,於是他載著他一路風馳電掣而去。可是半路上有輛公車趕上來,那個人嫌摩托車風大,改上公車了。回來騎了沒多久,摩托車沒油了。他推著摩托車在鄉間公路上費力地走著,這條路他走過的,沒有加油站。剛剛去的時候,他還載著一個坐飛機的人,現在的情形讓他沮喪,他沒跑過這麼遠,平常油也不會這麼少的,剛好是隔了好幾天沒加油了。一個老漢挑著糞桶迎面走過,他還穿著那種老式的長大褂,弄一根繩子在腰裡一紮,他不熱嗎,沒有新衣服舊衣服裡面就沒有短一點的嗎?他看見他衰老的臉和瘦弱的身子,他覺得他不應該還出來挑糞,還出來幹活的,他幹了一輩子活應該幹夠了。推著車身子得扭著走,一會兒腰就酸得撐不住了,他換一個邊繼續推。忽然想到,這不關油的事,摩托車能走多遠?加滿油能走多遠?他走了很久,身邊不斷地是鄉村,他要能到更遠的地方去,他要坐長途汽車,他要坐火車,坐飛機不現實,但是他能買得起汽車票,火車票。
和離開學校的時候一樣,離開家鄉的時候他也捨不得,也想到了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將永遠就過去了,但他已經勢在必行了,不走他能怎樣呢?小佳一個女孩子都能夠到越來越遠的地方去闖蕩,他怎麼可能窩在家裡?也許該過去的就是要過去的,學上完了就完了,小佳走了就走了,爸爸媽媽出去就出去了,少年時代過去就過去了,他該出去也得出去了。家裡那幾畝田爺爺奶奶還能夠應付,應付不了了再退掉些,再說過幾年弟弟也該長大了,能幹活了。他現在已經長大成人,年輕力壯,一身的力氣和能耐怎麼能在這幾畝田地上浪費掉呢,當然他可以多種些田來顯示他的能耐,可是種再多的田能掙幾個錢?本事用在種田上根本不划算,要不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出去打工了。幾天前開始準備走的時候就常不見弟弟,小鬼傢伙不知道他要走了嗎,還不跟他在一起多呆呆。這天他背起旅行包意氣風發地出門時,弟弟突然出現了。“弟弟,哥要走了。”他想跟他開個玩笑的,但看到弟弟小小的身子,還有臉上不高興的神情,他沒心情玩笑了。“你騙人!”弟弟眼淚突然滾下來,他楞住了。“你說你永遠都不離開家的,不管多窮都不離開,都要跟家裡人在一起的,那年爸爸媽媽回來過年,過完年又要走了,我跟著他們哭,你把我抱回來,你跟我說的,你說你照顧我,你以後怎麼都不會離開家,不管多窮都要跟家人在一起的……”
讀這樣紮實的寫功真是一大快事
這位作者真是睜大著眼在觀察和感受身邊人士變遷
對文字的企圖更是令人激賞的
一開始對人與機車的情感描寫
再帶出沒有機車前一切生活中的苦悶與不滿
卻也有這樣精巧動人的調情:

「他這才意識到了現實,他們就是這樣而已,認識了而已,一起走過了這段路而已,」

這是周和小佳分別後的一小段敘述
功力之好 令人欣賞

問好
文瑜
感謝文瑜,這樣的溢美之辭,實在愧受。
背井離鄉的打工潮產生一個龐大的弱勢群體:民工,同時產生另一個更龐大、更弱勢的群體:留守人員,與外出打工的青壯年相比,他們是無力外出的老人,婦女,孩子。老病無人供養侍奉,子女無人教導陪伴,而妻女,往往受人姦淫。《周》是其中比較成熟的一個人物了,更多的有關這個群體的故事,後面還有篇章表現。
在寫作《當事人》的時候,我沒有過多的考慮技巧與手法,只想平直地而且儘量避免個人情感地記述一件事,只平實地使用文字。出於篇幅的考慮,保持著一種快節奏,不過分糾纏細節,我是當做一部長篇來寫的,用許多個人的故事來共同組成這幕景象。
你這樣的讚譽,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支持與鼓勵,非常感謝,祝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