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1月 04, 2012 10:48 am
第十章 星星都消失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這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也是方柏穎消失的第七天。
時間是早上九時半。子靈坐在松山跑步徑一千米拐彎處的石欄上，看著蔚藍的天空出神，天空不是呆滯的萬里無雲，藍天與白雲的比例非常恰當，猶如一幅精心繪製的圖畫。柔和的陽光灑落人間，驅走了冬日的寒意。
這不就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天氣嗎，但為何內心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對現在的子靈來說，明媚的天氣彷如上天對自己的嘲笑。阿穎消失以來，子靈瘋狂的查探曉茵的消息。根據守門人在意識流空間的提示，在小學三年級時消失的葉家豪就是他現居世界的外物，找到葉家豪的話，（被誰？）強行設定在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會崩壞，兩個世界將會在那一刻重疊起來，那時他就能與阿穎重遇。此前，子靈首先要找到連結兩個世界的關鍵人物楊曉茵。對子靈的世界來說，葉家豪是外物；對阿穎的世界來說，外物是楊曉茵。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消失了的人比大海撈針更加困難，而為了打撈那根不存在的銀針，首當其衝的，就是要先找出楊曉茵，掌握情報。
事情的發展並不順利。返回自己的世界後，子靈從天成口中得知曉茵已經離開了保險公司，連Jeni也不清楚她的去向，只知道曉茵在聖誕假期後再也沒有在公司出現，也終止了手機及社交網站等一切與外界的聯繫，整個人就像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一樣，一點痕跡也不留。
隨著阿穎的消失，子靈的靈魂就像被人強行撕破掉一樣，帶來一種找不到傷口的痛，無法治療、無法安撫。失去阿穎所產生的失實感，遠比失去葉家豪的大得太多。日間，子靈尚可藉工作分散注意力，竭力把心思放在眼前的稿件上，不去留意身後那空空如也的座位。到了夜晚，那馬虎地調配出來的麻醉藥瞬間失去效力，強烈的思念像癌細胞一樣，在腦海中迅速擴散，腦海不由自主的重播著與阿穎度過的每分每秒，想到虛脫了才能入睡。
在那僅餘的睡眠時間裏，他經常會重溫那夢幻似的平安夜－表白過後那末日審判般的等待、臉頰被吻過後的冰涼觸感、以及兩人在街上互耍鬼臉的溫馨時光……明明都是些美好細膩的情節，子靈卻每每都是驚醒收場，醒來後全身被冷汗沾濕。他知道自己懼怕著什麼，他不是怕在夢中再次遇上楊曉茵及葉家豪，他怕的是因為他們並沒有在夢中出現。倘若有一天，楊曉茵及葉家豪再不存在於記憶中的話，他也許永遠沒有機會與阿穎重遇。這才是他最懼怕的事情。
冷冷的寒風吹過，子靈從漫無邊際的思想中甦醒過來。他站起身子，輕輕揉著那長期仰望天際而僵硬了的脖子。然後忽發其想的閉起雙眼，想像現在為自己按摩的是阿穎纖細柔嫰的手。方子靈和方柏穎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嘛。他自暴自棄的安慰著自己，卻沒有得到一點慰藉。
下午一時，子靈穿上灰白色羽絨、黑色Polo衫以及卡其色長褲回到校對部的辦公室，也沒有與其他同事打招呼，一股腦兒的走到自己的位置，雙眼死死的看著電腦屏幕。
「喂，子靈！」
子靈無神的眼眸輕輕一轉，說話的是坐在旁邊的天成。
「怎麼了，天成。」子靈沒好氣的應道。
「你才是怎麼了，整個人都消沉下來，像一個星期沒有睡覺的樣子。」
子靈以一個敷衍的微笑回應了天成的慰問。
「你不會真的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吧？」天成認真地問道。
子靈避開了天成關切的目光，焦點回到眼前那什麼都沒有的電腦屏幕上。「多謝你的關心，但我真的什麼事也沒有。」
天成雙手按著子靈的肩膀，把坐在旋轉椅上的子靈轉過來。「你這樣子也叫什麼事都沒有嗎！雙眼都是紅筋，臉頰下陷，連鬍子也沒剃好，別跟我說這是你的新造型。」
子靈使勁把天成的手甩開。「別管我。」本來藏在衣服內的F型銀色項鍊隨著子靈的動作亮了出來。
天成瞄著那條項鍊。「回想起來，你好像就是戴上這條項鍊後，才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簡直像魔咒一樣。」
子靈把項鍊的F型吊飾放在手心，痴痴地看著。「如果真是魔咒的話，我情願向魔鬼出賣自己的靈魂呢，問題是我連魔鬼的蹤影也找不著，自己的靈魂也不完整。」
「子靈，最近你變得怪怪的，早些日子又不斷向我打聽楊曉茵的下落，你最近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如果有什麼蔽在心裏的，不妨說出來。」
哈哈哈……在偶然的機會下遇上、並愛上了另一個自己，為了找回這段失落的愛情，於是發了瘋似的尋找著世界的外物，試圖破壞這世界被強行設定下來的規則，使兩個世界再次重疊起來，與另一個自己重逢。這是一段可以分享的經歷嗎？
「哈哈，別傻了，天成。」
「吓？」
「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啊，只是最近發了一場過於真實的夢，讓我有點迷惑而已。」
「那是怎樣的夢？」
「沒什麼特別的。」子靈淡然一笑。「只是一場自導自演的夢。」
天成欲追問那場夢的細節，但子靈沒有再說話了。所謂世界的外物，就是會四處逃避人群的事物吧。他確信越多人知道內情的話，能找到外物的機就越渺茫。於是，他把心扉再次關上，除了阿穎之外，再沒有人可以闖進他的內心世界。
然後，在阿穎消失的第七天，在那寂寞的除夕夜，子靈終於遇上了楊曉茵。
曉茵是在主教山山腰平台等著子靈的。黑色蕾絲領口上衣、灰色短西裝外套、卡其色褶腳七分褲、還有那對白色的綁有黑色蝴蝶結的高跟鞋。正是子靈在單身飯局上遇見曉茵的裝束，一切在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的意思吧。
那是晚上八點半。大家在除夕夜都到漁人碼頭、旅遊塔等人多熱鬧的場地倒數，期待著新一年的來臨。真正美麗的主教山反而顯得冷清清的，平台上就只有曉茵一人。她依著欄杆觀看夜景，即使聽到子靈把電單車駛進平台的聲音，也沒有回過頭來。
看到曉茵的背影，子靈已認出了她。他再三確認眼前的景象是否錯覺，衣衫太單薄了，在寒風之中，曉茵的影子跟著身軀微微抖動，長髮散亂地隨風飄逸。他確信這是真實的楊曉茵，錯覺並不會做得這麼精細。
子靈雙手插在羽絨的口袋，走到曉茵身後。「踏破鐵鞋無覓處呢。」
曉茵還是沒有回頭。「明明連聲音都不像，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聲音都不像？自言自語嗎？子靈沒有理會曉茵那難以理解的說話。「我有好多事情要問你呢。」
看著醉人的夜色，曉茵續道：「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很難問出問題的關鍵吧。」說罷，她終於轉身面對子靈。
從山頂教堂折射過來的微弱燈光映照著面無血色的曉茵，看著那對深邃的瞳孔，子靈忽然回想起一件幾近遺忘的事情。「對了！就在那次飯局上，我曾在你的瞳孔的倒影中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女人，那個就是阿穎！難怪最初見到阿穎的時候會有種似曾相熟的感覺，你果然是連繫兩個世界的關鍵！」
「連繫兩個世界的關鍵嗎？之前或許是，但現在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非常普通的人，在強大的力量面前無能為力。」
「你既然會在這裏等著我，應該有事情要對我說吧。」
「如非走投無路，我根本不會找你，要不是你的出現，方曉濤也不會消失，事情也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方曉濤？是誰來著？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看著子靈一臉困惑的神色，曉茵大笑起來。「哈哈，你竟然不認識他？天底下最諷刺的事情莫過於此。哈哈……」
曉茵的笑聲讓子靈無名火起。「你到底有什麼要說！？」
曉茵繼續笑了一會，不過子靈的怒火卻慢慢熄滅了，他聽得出來，那是一種無可奈可的笑聲，面對難以抵抗的命運，她只是哭得累了，才迫不得已以笑聲來面對。
在淒楚的笑聲後，緊接下來的卻是驚天動地的答案。「方曉濤就是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人。」
由於說話過於驚世駭俗，子靈一時間也未能反應過來，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曉茵。
曉茵續道：「再正確一點的話，應該說他創造了方子靈以及方柏穎身處的兩個世界，他就是強行為這世界定下虛假規則的幕後黑手。」
子靈一時語塞，以深呼吸稍控制雜亂的心神後，才道：「他是上帝嗎？」
「他自以為是上帝。」
子靈不作更多的臆測，事情到了這地步，他知道曉茵會給予他清晰的答案。
曉茵踏著碎步走到一個上坡的小石級坐下，子靈坐到她旁邊。
曉茵開始說道：「所有事情都是在小學三年級那年發生，那時方曉濤、葉家豪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
那麼我和阿穎呢？子靈想打斷曉茵的說話，但還是決定先靜觀其變。
曉茵續道：「方曉濤與一般的小學生不同，他是相貌非常出眾的男生，學業及運動方面的成績也很優秀，可以說是學校的萬人迷，我和葉家豪也不知是怎樣積下來的福份，竟然可以和曉濤成為好朋友。」
說到這裏，曉茵面帶微笑地閉起雙眼，彷佛只要淺淺的回想那段時光，就能嚐到幸福的滋味。大惑不解的子靈依舊一語不發。
曉茵續：「我們是在二年級那年認識曉濤的，在短短一年時間，我和葉家豪都深深被他的魅力吸引，那年我們年紀還小，不知道那是一種深切的愛慕。我們只想一直與曉濤待在一起，最初三個人在一起也沒關係，得到後來，我們對曉濤的佔有慾越來越強，只想與他單獨相處，只要他對另一個人的態度稍為好一點，我們內心就會感到一陣酸酸的醋意。難以置信吧，我們那時才小學三年級啊，不過那是千真萬確的，曉濤就是有一種懾人的魅力，大家都喜歡他。」
曉茵尋求回應似的看著子靈，子靈微微點頭。
曉茵續：『我和葉家豪的角力一直持續到小學三年級的下學期，然後有一天曉濤突然對我們說：「從明天起，你們不用再你爭我奪了，你們將在各自的世界擁有一個全新的我，從此我們就能愉快地生活下去吧。」到了第二天，我的世界再也沒有葉家豪以及方曉濤這兩號人物，取而代之的，就是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方子靈，就是你啊。至於葉家豪那邊，冒出來的大概是那位阿穎小姐吧。』
這個世上大概未有人體會過自己原來並不存在於世的感覺吧，最初聽到方曉濤、楊曉茵及葉家豪的小學生活時，子靈已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妥，只是沒有想到事態的發展到最後竟是這般晴天霹靂。
長久而來對世界的失實感原來並非源自於兒時的心理陰影，而是因為自己本來就不是這世界的一員。各種思考及身體機能都在這個瞬間停止運作，現在坐在石級上的，只是一尊名為方子靈的雕像。當然，子靈大可質疑曉茵的片面之詞，但到了這地步，子靈實在想不出曉茵撒謊的理由，也想不出有什麼謊話可以這般毫無破綻。
曉茵繼續說道：「我也不明白曉濤為何會有這麼神通廣大的能力，然而，從他那裏分裂出來的你，不論是外表和氣質都跟曉濤實在相差太遠，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於是，我在小四那年要求父母替我轉校，打算在新校園忘掉一切。但身處在他建立的世界之中，根本哪裏也躲不了。升上高中後，我開始追尋方曉濤，我試過以電腦隨機排出多個電話號碼，看看能否撥到葉家豪那邊的世界，也試過找私家偵探跟蹤你，但始終沒有思索。」
「嗯。」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世界的外物。」
子靈內心一陣騷動，楊曉茵也知道嗎？世界的外物。但他的心情很快鎮定下來，反正虛構的人本來就不配擁有什麼感情，他強行抑壓著自己的情緒。
「那是我小學二年級那時畫的一幅圖畫，畫的正是我、方曉濤和葉家豪一起在滑梯玩耍的情景。在葉家豪消失了的這個世界，這幅圖畫根本不應該存在，這正是世界的外物，是這個虛構世界的突破口。曉濤不知道我畫過這一幅畫，所以他無法把葉家豪曾經存在於世的證據處理掉。於是，虛假的世界規則終於瓦解，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世界已經改變，但我是知道的，我能感受到，葉家豪在那一刻已經回來了。」
曉茵稍稍調整坐得拘謹了的姿勢。「為了找到葉家豪，我在畢業後進了保險公司工作，就是為了取得更多人的聯絡資訊。然後花了五年的時間，我終於找到了葉家豪。」
五年？把中學及大學年代都算上的話，她不就尋找葉家豪十五年了嗎？子靈斜睨著把事情說得輕描淡寫的曉茵，他自己才失去阿穎一星期，已經痛不欲生了，她到底是怎樣熬過去的？他有點佩服眼前這位女子。
「接下來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我知道遊戲的規則，於是把葉家豪帶到你面前，打算再次破壞這個世界的結構。」曉茵站了起來，慢慢走下石級。「事情確是有了進展啊，但想不到你和方柏穎不但沒有重新湊合為原來的方曉濤，反而以兩個人的姿態墮入愛河。看著此情此景，我和葉家豪實在無話可說。」
曉茵再次走到欄杆旁，看著山下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我們觀察了一段時間，實在看不出你們有任何跡象會變回方曉濤，於是，我們在平安夜的那個晚上，再次出現在你面前，打算看看會否有什麼變化……」說到這裏，曉茵的右手捂著胸間，喉頭有點哽咽。「但一切都完了，那天，把暈倒的你移到附近的座位之後，我和葉家豪都相繼失去了知覺。到醒來的時候，葉家豪已經消失了。然後，然後……」抑壓已久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一直放在手袋裏的那張圖畫不見了，已經沒有了！被他修正過來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外物，成為了毫無破綻的世界。這麼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費掉，一切都是夢一場……」說罷，曉茵沿著欄杆滑落地上，雙手掩面，哭成淚人。
子靈仍是一語不發的坐在石級上，呆呆的看著夜空。小城的霓虹太過刺眼，掩蓋了黑夜的星辰。星星彷彿與浮世斷絕聯繫，全都躲進了不存在的世界。那麼，還會有看到星星的一天嗎？子靈眺望著主教山對面那一棟棟破壞著星空的建築物。沒有辦法了。這就是現實，追尋世界不存在的事物，本來就是痴心妄想。
很荒唐吧。但這就是子靈的故事。在這虛假的世界裏，試同尋找著與自己匹配的靈魂。什麼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靈魂，就算在夢裏，也只是一種奢求，不是嗎？
[CENTER]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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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一日。這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也是方柏穎消失的第七天。
時間是早上九時半。子靈坐在松山跑步徑一千米拐彎處的石欄上，看著蔚藍的天空出神，天空不是呆滯的萬里無雲，藍天與白雲的比例非常恰當，猶如一幅精心繪製的圖畫。柔和的陽光灑落人間，驅走了冬日的寒意。
這不就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天氣嗎，但為何內心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對現在的子靈來說，明媚的天氣彷如上天對自己的嘲笑。阿穎消失以來，子靈瘋狂的查探曉茵的消息。根據守門人在意識流空間的提示，在小學三年級時消失的葉家豪就是他現居世界的外物，找到葉家豪的話，（被誰？）強行設定在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會崩壞，兩個世界將會在那一刻重疊起來，那時他就能與阿穎重遇。此前，子靈首先要找到連結兩個世界的關鍵人物楊曉茵。對子靈的世界來說，葉家豪是外物；對阿穎的世界來說，外物是楊曉茵。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消失了的人比大海撈針更加困難，而為了打撈那根不存在的銀針，首當其衝的，就是要先找出楊曉茵，掌握情報。
事情的發展並不順利。返回自己的世界後，子靈從天成口中得知曉茵已經離開了保險公司，連Jeni也不清楚她的去向，只知道曉茵在聖誕假期後再也沒有在公司出現，也終止了手機及社交網站等一切與外界的聯繫，整個人就像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一樣，一點痕跡也不留。
隨著阿穎的消失，子靈的靈魂就像被人強行撕破掉一樣，帶來一種找不到傷口的痛，無法治療、無法安撫。失去阿穎所產生的失實感，遠比失去葉家豪的大得太多。日間，子靈尚可藉工作分散注意力，竭力把心思放在眼前的稿件上，不去留意身後那空空如也的座位。到了夜晚，那馬虎地調配出來的麻醉藥瞬間失去效力，強烈的思念像癌細胞一樣，在腦海中迅速擴散，腦海不由自主的重播著與阿穎度過的每分每秒，想到虛脫了才能入睡。
在那僅餘的睡眠時間裏，他經常會重溫那夢幻似的平安夜－表白過後那末日審判般的等待、臉頰被吻過後的冰涼觸感、以及兩人在街上互耍鬼臉的溫馨時光……明明都是些美好細膩的情節，子靈卻每每都是驚醒收場，醒來後全身被冷汗沾濕。他知道自己懼怕著什麼，他不是怕在夢中再次遇上楊曉茵及葉家豪，他怕的是因為他們並沒有在夢中出現。倘若有一天，楊曉茵及葉家豪再不存在於記憶中的話，他也許永遠沒有機會與阿穎重遇。這才是他最懼怕的事情。
冷冷的寒風吹過，子靈從漫無邊際的思想中甦醒過來。他站起身子，輕輕揉著那長期仰望天際而僵硬了的脖子。然後忽發其想的閉起雙眼，想像現在為自己按摩的是阿穎纖細柔嫰的手。方子靈和方柏穎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嘛。他自暴自棄的安慰著自己，卻沒有得到一點慰藉。
下午一時，子靈穿上灰白色羽絨、黑色Polo衫以及卡其色長褲回到校對部的辦公室，也沒有與其他同事打招呼，一股腦兒的走到自己的位置，雙眼死死的看著電腦屏幕。
「喂，子靈！」
子靈無神的眼眸輕輕一轉，說話的是坐在旁邊的天成。
「怎麼了，天成。」子靈沒好氣的應道。
「你才是怎麼了，整個人都消沉下來，像一個星期沒有睡覺的樣子。」
子靈以一個敷衍的微笑回應了天成的慰問。
「你不會真的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吧？」天成認真地問道。
子靈避開了天成關切的目光，焦點回到眼前那什麼都沒有的電腦屏幕上。「多謝你的關心，但我真的什麼事也沒有。」
天成雙手按著子靈的肩膀，把坐在旋轉椅上的子靈轉過來。「你這樣子也叫什麼事都沒有嗎！雙眼都是紅筋，臉頰下陷，連鬍子也沒剃好，別跟我說這是你的新造型。」
子靈使勁把天成的手甩開。「別管我。」本來藏在衣服內的F型銀色項鍊隨著子靈的動作亮了出來。
天成瞄著那條項鍊。「回想起來，你好像就是戴上這條項鍊後，才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簡直像魔咒一樣。」
子靈把項鍊的F型吊飾放在手心，痴痴地看著。「如果真是魔咒的話，我情願向魔鬼出賣自己的靈魂呢，問題是我連魔鬼的蹤影也找不著，自己的靈魂也不完整。」
「子靈，最近你變得怪怪的，早些日子又不斷向我打聽楊曉茵的下落，你最近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如果有什麼蔽在心裏的，不妨說出來。」
哈哈哈……在偶然的機會下遇上、並愛上了另一個自己，為了找回這段失落的愛情，於是發了瘋似的尋找著世界的外物，試圖破壞這世界被強行設定下來的規則，使兩個世界再次重疊起來，與另一個自己重逢。這是一段可以分享的經歷嗎？
「哈哈，別傻了，天成。」
「吓？」
「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啊，只是最近發了一場過於真實的夢，讓我有點迷惑而已。」
「那是怎樣的夢？」
「沒什麼特別的。」子靈淡然一笑。「只是一場自導自演的夢。」
天成欲追問那場夢的細節，但子靈沒有再說話了。所謂世界的外物，就是會四處逃避人群的事物吧。他確信越多人知道內情的話，能找到外物的機就越渺茫。於是，他把心扉再次關上，除了阿穎之外，再沒有人可以闖進他的內心世界。
然後，在阿穎消失的第七天，在那寂寞的除夕夜，子靈終於遇上了楊曉茵。
曉茵是在主教山山腰平台等著子靈的。黑色蕾絲領口上衣、灰色短西裝外套、卡其色褶腳七分褲、還有那對白色的綁有黑色蝴蝶結的高跟鞋。正是子靈在單身飯局上遇見曉茵的裝束，一切在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的意思吧。
那是晚上八點半。大家在除夕夜都到漁人碼頭、旅遊塔等人多熱鬧的場地倒數，期待著新一年的來臨。真正美麗的主教山反而顯得冷清清的，平台上就只有曉茵一人。她依著欄杆觀看夜景，即使聽到子靈把電單車駛進平台的聲音，也沒有回過頭來。
看到曉茵的背影，子靈已認出了她。他再三確認眼前的景象是否錯覺，衣衫太單薄了，在寒風之中，曉茵的影子跟著身軀微微抖動，長髮散亂地隨風飄逸。他確信這是真實的楊曉茵，錯覺並不會做得這麼精細。
子靈雙手插在羽絨的口袋，走到曉茵身後。「踏破鐵鞋無覓處呢。」
曉茵還是沒有回頭。「明明連聲音都不像，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聲音都不像？自言自語嗎？子靈沒有理會曉茵那難以理解的說話。「我有好多事情要問你呢。」
看著醉人的夜色，曉茵續道：「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很難問出問題的關鍵吧。」說罷，她終於轉身面對子靈。
從山頂教堂折射過來的微弱燈光映照著面無血色的曉茵，看著那對深邃的瞳孔，子靈忽然回想起一件幾近遺忘的事情。「對了！就在那次飯局上，我曾在你的瞳孔的倒影中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女人，那個就是阿穎！難怪最初見到阿穎的時候會有種似曾相熟的感覺，你果然是連繫兩個世界的關鍵！」
「連繫兩個世界的關鍵嗎？之前或許是，但現在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非常普通的人，在強大的力量面前無能為力。」
「你既然會在這裏等著我，應該有事情要對我說吧。」
「如非走投無路，我根本不會找你，要不是你的出現，方曉濤也不會消失，事情也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方曉濤？是誰來著？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看著子靈一臉困惑的神色，曉茵大笑起來。「哈哈，你竟然不認識他？天底下最諷刺的事情莫過於此。哈哈……」
曉茵的笑聲讓子靈無名火起。「你到底有什麼要說！？」
曉茵繼續笑了一會，不過子靈的怒火卻慢慢熄滅了，他聽得出來，那是一種無可奈可的笑聲，面對難以抵抗的命運，她只是哭得累了，才迫不得已以笑聲來面對。
在淒楚的笑聲後，緊接下來的卻是驚天動地的答案。「方曉濤就是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人。」
由於說話過於驚世駭俗，子靈一時間也未能反應過來，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曉茵。
曉茵續道：「再正確一點的話，應該說他創造了方子靈以及方柏穎身處的兩個世界，他就是強行為這世界定下虛假規則的幕後黑手。」
子靈一時語塞，以深呼吸稍控制雜亂的心神後，才道：「他是上帝嗎？」
「他自以為是上帝。」
子靈不作更多的臆測，事情到了這地步，他知道曉茵會給予他清晰的答案。
曉茵踏著碎步走到一個上坡的小石級坐下，子靈坐到她旁邊。
曉茵開始說道：「所有事情都是在小學三年級那年發生，那時方曉濤、葉家豪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
那麼我和阿穎呢？子靈想打斷曉茵的說話，但還是決定先靜觀其變。
曉茵續道：「方曉濤與一般的小學生不同，他是相貌非常出眾的男生，學業及運動方面的成績也很優秀，可以說是學校的萬人迷，我和葉家豪也不知是怎樣積下來的福份，竟然可以和曉濤成為好朋友。」
說到這裏，曉茵面帶微笑地閉起雙眼，彷佛只要淺淺的回想那段時光，就能嚐到幸福的滋味。大惑不解的子靈依舊一語不發。
曉茵續：「我們是在二年級那年認識曉濤的，在短短一年時間，我和葉家豪都深深被他的魅力吸引，那年我們年紀還小，不知道那是一種深切的愛慕。我們只想一直與曉濤待在一起，最初三個人在一起也沒關係，得到後來，我們對曉濤的佔有慾越來越強，只想與他單獨相處，只要他對另一個人的態度稍為好一點，我們內心就會感到一陣酸酸的醋意。難以置信吧，我們那時才小學三年級啊，不過那是千真萬確的，曉濤就是有一種懾人的魅力，大家都喜歡他。」
曉茵尋求回應似的看著子靈，子靈微微點頭。
曉茵續：『我和葉家豪的角力一直持續到小學三年級的下學期，然後有一天曉濤突然對我們說：「從明天起，你們不用再你爭我奪了，你們將在各自的世界擁有一個全新的我，從此我們就能愉快地生活下去吧。」到了第二天，我的世界再也沒有葉家豪以及方曉濤這兩號人物，取而代之的，就是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方子靈，就是你啊。至於葉家豪那邊，冒出來的大概是那位阿穎小姐吧。』
這個世上大概未有人體會過自己原來並不存在於世的感覺吧，最初聽到方曉濤、楊曉茵及葉家豪的小學生活時，子靈已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妥，只是沒有想到事態的發展到最後竟是這般晴天霹靂。
長久而來對世界的失實感原來並非源自於兒時的心理陰影，而是因為自己本來就不是這世界的一員。各種思考及身體機能都在這個瞬間停止運作，現在坐在石級上的，只是一尊名為方子靈的雕像。當然，子靈大可質疑曉茵的片面之詞，但到了這地步，子靈實在想不出曉茵撒謊的理由，也想不出有什麼謊話可以這般毫無破綻。
曉茵繼續說道：「我也不明白曉濤為何會有這麼神通廣大的能力，然而，從他那裏分裂出來的你，不論是外表和氣質都跟曉濤實在相差太遠，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於是，我在小四那年要求父母替我轉校，打算在新校園忘掉一切。但身處在他建立的世界之中，根本哪裏也躲不了。升上高中後，我開始追尋方曉濤，我試過以電腦隨機排出多個電話號碼，看看能否撥到葉家豪那邊的世界，也試過找私家偵探跟蹤你，但始終沒有思索。」
「嗯。」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世界的外物。」
子靈內心一陣騷動，楊曉茵也知道嗎？世界的外物。但他的心情很快鎮定下來，反正虛構的人本來就不配擁有什麼感情，他強行抑壓著自己的情緒。
「那是我小學二年級那時畫的一幅圖畫，畫的正是我、方曉濤和葉家豪一起在滑梯玩耍的情景。在葉家豪消失了的這個世界，這幅圖畫根本不應該存在，這正是世界的外物，是這個虛構世界的突破口。曉濤不知道我畫過這一幅畫，所以他無法把葉家豪曾經存在於世的證據處理掉。於是，虛假的世界規則終於瓦解，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世界已經改變，但我是知道的，我能感受到，葉家豪在那一刻已經回來了。」
曉茵稍稍調整坐得拘謹了的姿勢。「為了找到葉家豪，我在畢業後進了保險公司工作，就是為了取得更多人的聯絡資訊。然後花了五年的時間，我終於找到了葉家豪。」
五年？把中學及大學年代都算上的話，她不就尋找葉家豪十五年了嗎？子靈斜睨著把事情說得輕描淡寫的曉茵，他自己才失去阿穎一星期，已經痛不欲生了，她到底是怎樣熬過去的？他有點佩服眼前這位女子。
「接下來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我知道遊戲的規則，於是把葉家豪帶到你面前，打算再次破壞這個世界的結構。」曉茵站了起來，慢慢走下石級。「事情確是有了進展啊，但想不到你和方柏穎不但沒有重新湊合為原來的方曉濤，反而以兩個人的姿態墮入愛河。看著此情此景，我和葉家豪實在無話可說。」
曉茵再次走到欄杆旁，看著山下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我們觀察了一段時間，實在看不出你們有任何跡象會變回方曉濤，於是，我們在平安夜的那個晚上，再次出現在你面前，打算看看會否有什麼變化……」說到這裏，曉茵的右手捂著胸間，喉頭有點哽咽。「但一切都完了，那天，把暈倒的你移到附近的座位之後，我和葉家豪都相繼失去了知覺。到醒來的時候，葉家豪已經消失了。然後，然後……」抑壓已久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一直放在手袋裏的那張圖畫不見了，已經沒有了！被他修正過來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外物，成為了毫無破綻的世界。這麼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費掉，一切都是夢一場……」說罷，曉茵沿著欄杆滑落地上，雙手掩面，哭成淚人。
子靈仍是一語不發的坐在石級上，呆呆的看著夜空。小城的霓虹太過刺眼，掩蓋了黑夜的星辰。星星彷彿與浮世斷絕聯繫，全都躲進了不存在的世界。那麼，還會有看到星星的一天嗎？子靈眺望著主教山對面那一棟棟破壞著星空的建築物。沒有辦法了。這就是現實，追尋世界不存在的事物，本來就是痴心妄想。
很荒唐吧。但這就是子靈的故事。在這虛假的世界裏，試同尋找著與自己匹配的靈魂。什麼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靈魂，就算在夢裏，也只是一種奢求，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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