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0月 20, 2012 3:04 am
《一樣的人 不一樣的靈魂》
楔子
那年我就讀小學三年級，同班有一位叫葉家豪的同學。有人說一個群體必須找出共同的欺凌對象才能同仇敵愾，團結一致。不理這句說話的真假，反正葉家豪就是那位不幸被選中的被欺凌人士。女生不理他，男生嘲笑他，整個群體排斥他。
我的性格本來就不愛、也不適合混進群體生活，所以也沒有像其餘的男生般有事沒事都找他麻煩。正因為這性格偏好的原因，葉家豪就把我當成好朋友。不知從何時起，我們每日會一起聊天玩耍、一起做功課、走相同的路線回家、踏著一致的步伐。自我有意識以來，葉家豪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好朋友，也曾經有那麼一刻，我慶幸擁有這麼一位好友。
班上同學對於我竟然會和葉家豪成為好友一事，由起初的驚訝漸漸淡化為不以為然。而兩個人確實沒有一個人那麼好欺負，葉家豪因此迎來了﹙生平首次？﹚和平的日子。缺少了共同的欺凌對象，把各群體團結一致的橋樑迅速瓦解，班上同學逐漸分成了不同的小組各自為政。老師們對於我和葉家豪成為好友一事好像挺開心的，也對本來性情孤僻的我付予幫助弱小的良好印象。
然後有一天我和葉家豪因事吵架了。
那天我發現葉家豪經常會偷瞄班上其中一位女同學，小學年代發現誰暗戀著誰，就好媲世人發現官員貪污或偷情一樣，雖然是意料之內，但真找出什麼端倪來，卻會立即成為頭等新聞。
「喂，葉家豪，你喜歡楊曉茵了嗎？」我在等待下一節課的小休期間，向坐在旁邊的葉家豪問道。
「哪有！？我剛好要看看黑板有什麼筆記要抄下來，才看了她一眼……」
「噢，原來你在偷看楊曉茵，不說也不知道呢。」嘿嘿，說謊的小學生，大概只能騙到自己吧。
「我才沒有呢，你不要亂說。」葉家豪手足無措地說。
「臉都紅了，還說什麼沒有。你完了，我要去告訴她。」說罷，作勢要呼喚楊曉茵的樣子。
葉家豪見狀，整個人像慌了似的，兩手不規則地動來動去。像要用手去把我的說話攔著，卻不發現聲音無法用手攔下這個事實。
那時我覺得葉家豪發慌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於是變本加厲地作弄他：「喂，楊曉茵，葉家豪有事情要找你呀。」
坐在前方不遠的楊曉茵同學也相當配合劇情地回望過來，葉家豪更急了，手動得更快，我的笑聲也更大。就在這一切都在加速的瞬間，葉家豪像發現雙手亂動根本無濟於事，亂動的雙手突然變得具侵略性，並用力揑着我右手手臂後方的三頭肌。
「喂！好痛呀！快放手啊！喂！」有被揑過三頭肌的就會知道，除了喊痛以外也沒有什麼可做了。
但葉家豪並沒有因為我的吶喊而收手，反而因為反抗成功而加強力度：「就叫你不要說嘛！還敢不敢說！」
「喂！停手啊！真的很痛啊！」我痛得流下眼淚了，但得勢的葉家豪哪會饒人。
情急之下，我用盡全身氣力向葉家豪撞去！由於我們兩人的身型比較高大，所以座位總會被老師編到最後方。就這麼一撞，兩人都撞在牆上。這時下一節課的老師剛走進課室，看到倒在地上的我們，少不免呼喝了幾句：「上課了，你們在玩什麼！打相撲嗎！」班上的同學都因為老師的說話笑了起來，小學生的笑點本來就有限得很。身為主角的我卻怎樣也笑不出來，一方面因為場面太醜了，另一方面也因為手臂太痛了。
在笑聲中回到座位後，葉家豪才恢復了常態，並向我笑道：「就叫你不要說嘛，害我們被老師罵了。“
實在太痛了，肌肉的疼痛感已蓋過了耳朵的知覺，也聽不楚葉家豪在說什麼。我把右手反過來看了一下。天哪！那是不折不扣的一塊大瘀青啊。人總是比較依賴自己眼睛所看見的事情吧。本來沒有受什麼大傷，看到染紅的傷口都會無病呻吟；本來就已經很痛的話，看到一大片瘀青更會激起怒火。
葉家豪還在跟我說著：「子靈，你怎麼了？」
「你不要叫我。」
「怎麼了，子靈，真的很痛嗎？」
「我早跟你說很痛了，你還不是繼續揑嗎？」我生平第一對葉家豪板起臉。
知道嗎？板起口臉比滿臉怒容的殺傷力大得多了。一臉怒容起碼還有「憤怒」這個訊息，但板起口臉卻表示不想與你溝通了，連接著你我關係網的大門已經關閉了！
「對不起呀，子靈……」
「還沒有吵夠嗎！」老師的警告終止了我們的對話。直至下課為止，我也沒有再對葉家豪說過一句話。
下午四時，下課鐘聲響起。我一股勁兒地收拾書本，揹起書包離去。葉家豪一面叫著我的名字，一面跟著我。我頭也不回地走下三層樓梯，一直走到學校禮堂的門口，葉家豪終於說出了「對不起」以外的說話。
「子靈，我們做回好朋友好嗎？」
然後，我回應了那麼一句：
「我並不認識你吧，一切從頭開始吧！」
這句說話好像有點過份吧。回到家後我不斷想著明天要怎樣開口與葉家豪和好，也有想過打電話給他，終究放不下面子。總之明天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般打招呼吧，這樣最自然了，就這麼辦吧。
從第二天起，葉家豪沒有出現在我旁邊的位置，也再沒有出現在我眼前。
老師下課後也向我問及葉家豪的去向，我只回答說：「我不知道。」
從那時開始，我才發現葉家豪原來是充滿謎團的人物，連老師們也沒有他的消息。葉家豪缺席的首天我也曾致電到他家，回應是「此電話已經停止服務」。
對葉家豪消失一事，老師們只關心了兩天，楊曉茵只關心了一天。然後大家一如既往地繼續生活。我曾為這件事想過不同的可能性，他自殺了？那樣的話應該會有新聞報道吧。舉家避債潛逃？與我吵架的時間也太湊巧了吧。
沒有結論。但我相信他的消失與我絕對有關。那時我把我們溝通的橋樑切斷了，徹徹底底的，把我和葉家豪重疊的生活切斷了。不留下絲毫痕跡，沒有兒時的信物，也沒有拍下照片，把我小三那年的記憶清洗掉的話，這世界有沒有葉家豪這個人，也是一模一樣。
以上是我廿五年人生中發生過最特別的事情吧。此後一切平淡似水，再沒有與誰深交，也沒有與誰切斷。各種人與事在我身邊飛快流逝，卻虛假得使我不敢觸踫，如果有一天我把身邊的一切都切斷了，還會有什麼剩下來嗎？世上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有我的意識確實存在著的這個事實。
第一章 我就是世界的中心
方子靈大學畢業後在報社任職文字校對員，此後三年一直過著與文字為伍的日子。與其強迫自己與世界接軌，他情願躲在校對房巨細無遺地修正來稿。儘管身處各方資訊的集中營，但他對現實世界的抽離感卻絲毫不減，也沒有要留意社會時事的意欲。四年的大學新聞系生活，讓他明白有限的文字根本無法反映事情的全部、甚至一半；而反映出來的事情也並非事實的全部、甚至一半。加上記者及編輯對事件不同的批判後，報道出來的新聞又有幾分真、幾分假？這並非大學新聞系的教程，卻是子靈大學階段最大的收獲。
不真實。
各個新聞機構正有意無意地為世人建構出一個虛假的世界，由於大家都在讀著相同的報道，虛假的世界逐漸站穩了陣腳。在對資訊求之若渴的同時，世人卻諷刺地與真實的世界越走越遠。子靈在細閱記者的稿件時，不知不覺又想到了自己堅信的真理。
「喂，子靈，你在發什麼呆？」
聲音把神馳萬里的子靈拉回現實世界，面前說話的是校對部的同事何天成。他見方子靈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再次呼喚這位常會魂遊太虛的同事：「喂，子靈，別忘記明晚的飯局啊，可是刻意為你安排的。」
兩次呼喚後，子靈的靈魂總算妥妥當當地回到了軀體：「飯局？你是說那個什麼單身飯局嗎？不是告訴你我沒興趣嗎。」
「別忘了，我可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提起單身派對就起勁的傢伙通常都不是好東西嘛，拒絕後還是被朋友拉去的才是好貨色！放心，我一定會如實報告的，就去這麼一次吧。這次可是二對二的飯局啊，沒有你就沒戲唱了。」
子靈斜眼看著年紀比自己大兩歲的天成，應付這位同事，最佳的應對方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以沉默來回應一切。他很清楚，外表面面俱圓的天成，其實非常渴望能找到一個真心朋友或紅顏知己，所以才會這麼熱衷於各類型的社交活動。但他不知道，一旦戴上善於交際的假面具後，就無法輕易地摘下來。逢場作戲的說話會慢慢變成一種習慣，久而久之，人會忘記自己本來的性格。
可以的話，子靈也不想潑天成的冷水，畢竟他可是單方面把自己視為好友﹙表面上﹚，而且以他的人緣，他大可找其他朋友陪他吧﹙當然子靈也想到天成可能早與真正的target約好要為自己介紹女友，所以才會邀請自己出席﹚。但社交活動確實與子靈的理想生活太過背道而馳，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拒絕的好。
「多謝你的好意，天成。但我還是不太適合這種場合呢，找另一位朋友頂替我吧。」
「不如先看看照片吧，或者合眼緣呢。」天成邊說邊把智能手機從褲袋拿出來，並向子靈展示一張少女的半身照片。
子靈接過了天成的手機。少女的年齡與自己相仿，一看便知道不是天成喜歡的類型，五官都穩穩當當地編到了合適的位置，但卻沒有什麼突出之處。照片是在陽光普照的公園拍的，並沒有刻意以高角度強調自己的臉部輪廓，笑容自然而略帶溫柔，確實是很有氣質的類型，也是怎麼想也不會願意參加以結交伴侶為前題的單身飯局的類型。想必是被另一位女士以需要結伴同行為由強行拉進來吧。
「的確是不錯的女孩。」子靈把手機交回天成。「但我不參加那種飯局不是因為我嫌棄你介紹的女孩，而是我還不打算交女朋友。」
「還不打算交女朋友？子靈，如果你是同性戀者的話記得通知我。放心，我不會歧視你，但總要提防一下。」
子靈很清楚，對待這種何天成式的幽默，只需按兵不動即可。於是一笑置之，繼續埋首處理手上的稿件。
果然，天成很快便沉不住氣：「你也不一定要以交女友為前題出席飯局啊，難道去認識一些新朋友會這麼難為你嗎？」
對啊，太難為了。子靈當然沒有把真心話說出口。「你就跟對方說我臨時要加班來不了，不過記得也通知照片中的那位女孩。你自己去和你的target享受二人世界不就更浪漫了嗎。」
並看穿底牌的天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但他還是有性格爽直的優點。「兩個人吃晚餐不是不好，但太快進入二人世界的話，就算本來有機會發展的也會變得很唐突。初次約會，還是多幾個人，付予一些目的比較好。對吧？而且聽說曉茵人品相當好呀，你就當給自己一個機會吧。」
「多謝你的好意了，但我老早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了。」慢著，有什麼正在猛烈地躋進了子靈的腦海。曉茵？
「天成，可以再給我看看那個女孩的照片嗎？」
「哈哈，當然可以，早就知道那種氣質型的女孩是你杯茶了。」天成再次把手機遞給子靈。
二度接過手機的子靈，心情卻已經轉了個一百八十度。一樣的照片，觀感已經不太一樣了，最初觀看照片是為了給照片付予意義，現在卻是在付予意義後再觀看照片，子靈現在的心情就好像無意識地走過一條行人道後，回程之前才被告知這條行人道其實佈滿地雷一樣。沒有人會自願走上一條隨時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道路，但子靈卻很清楚這條道路的對面可能藏著一個答案，與其說是答案，不如說是鑰匙更為貼切。一條方子靈的專屬鑰匙，用以開啟通往真實世界的大門。
不會錯，雖然多年後的樣子改變了不少，但先假設相中人為某人後再加以辨認，還是可以認出來。清勁上揚的眉毛，左邊比右邊大的眼睛、深邃得不見底的漆黑眼珠、高度適中的鼻子、微向上揚的鼻翼、薄而泛白的嘴唇……
三年級的同學–楊曉茵。葉家豪暗戀的同學–楊曉茵。
子靈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胸口像被心臟猛烈的波動而發痛，疼痛激起了一股莫名奇妙的情緒，讓他想憑藉放聲大叫發洩出來。子靈也想不到照片會把他的心情牽動至斯，雖然徹底地切斷了與葉家豪的生活，但葉家豪消失的陰影像隱性症病般潛伏於心間，楊曉茵的照片正好成為了病發的誘因。
「喂，子靈，白日夢症又發作了？」
子靈感到喉頭一陣乾渴，拿起桌面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暖水後，心情稍為平伏了一點。「沒有，只是覺得她很像兒時的一位朋友。」
「原來你也會有異性朋友啊，兒時的你比現在正常多了。」
「我也是這麼認為。」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回頭是岸啊，施主還是及早上岸吧。」
……
子靈下班後並沒有立即回家，只打了一通電話對母親說今天工作較忙需要加班，然後駕著電單車到了主教山山腰的平台處。有次剛好校對一份攝影稿件時，知道了澳門這麼一個觀賞夜景的好去處。自此，這裏成為了子靈獨處的最佳場所。到達時，平台角落正好有一對年輕情侶依偎在一角低聲耳語。子靈的入侵無疑令他們掃興之極，其實子靈並沒有要妨礙他們的意思，不過他們倒是很快便離去了。
子靈倚在平台的欄杆上，看著山下藝術品般迂迴的西灣橋出入口，車輛如疾行的星光不停在眼底下跑過。他並沒有像感性電影的主角般拿出煙酒，他的精神並不需要尼古丁或酒精來麻醉。相反，他煩惱的原因正是由於精神過於麻木。自從在報社看到楊曉茵的照片後，長久以來建立的價值觀劇烈地向自己的意志反噬。如果楊曉茵還在的話，是否代表著葉家豪還有存在的可能性？這個想法才剛燃起，就迅速被子靈身體的防衛機能撲滅了。
「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周圍的事物會追隨我的意志隨時被建立、切斷。如果已被切斷的葉家豪還存在的話，堅信的世界觀便會瞬間瓦解。到時時，世界的規律又會變成怎樣呢？我有重新認識世界的力量嗎？」
子靈這時並不知道，懷著同樣心情的並不只他一人。由於答應了明晚的飯局，兩人間架起一條本來並不存在的橋樑，只是中間的大門還未打開。
待續
楔子
那年我就讀小學三年級，同班有一位叫葉家豪的同學。有人說一個群體必須找出共同的欺凌對象才能同仇敵愾，團結一致。不理這句說話的真假，反正葉家豪就是那位不幸被選中的被欺凌人士。女生不理他，男生嘲笑他，整個群體排斥他。
我的性格本來就不愛、也不適合混進群體生活，所以也沒有像其餘的男生般有事沒事都找他麻煩。正因為這性格偏好的原因，葉家豪就把我當成好朋友。不知從何時起，我們每日會一起聊天玩耍、一起做功課、走相同的路線回家、踏著一致的步伐。自我有意識以來，葉家豪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好朋友，也曾經有那麼一刻，我慶幸擁有這麼一位好友。
班上同學對於我竟然會和葉家豪成為好友一事，由起初的驚訝漸漸淡化為不以為然。而兩個人確實沒有一個人那麼好欺負，葉家豪因此迎來了﹙生平首次？﹚和平的日子。缺少了共同的欺凌對象，把各群體團結一致的橋樑迅速瓦解，班上同學逐漸分成了不同的小組各自為政。老師們對於我和葉家豪成為好友一事好像挺開心的，也對本來性情孤僻的我付予幫助弱小的良好印象。
然後有一天我和葉家豪因事吵架了。
那天我發現葉家豪經常會偷瞄班上其中一位女同學，小學年代發現誰暗戀著誰，就好媲世人發現官員貪污或偷情一樣，雖然是意料之內，但真找出什麼端倪來，卻會立即成為頭等新聞。
「喂，葉家豪，你喜歡楊曉茵了嗎？」我在等待下一節課的小休期間，向坐在旁邊的葉家豪問道。
「哪有！？我剛好要看看黑板有什麼筆記要抄下來，才看了她一眼……」
「噢，原來你在偷看楊曉茵，不說也不知道呢。」嘿嘿，說謊的小學生，大概只能騙到自己吧。
「我才沒有呢，你不要亂說。」葉家豪手足無措地說。
「臉都紅了，還說什麼沒有。你完了，我要去告訴她。」說罷，作勢要呼喚楊曉茵的樣子。
葉家豪見狀，整個人像慌了似的，兩手不規則地動來動去。像要用手去把我的說話攔著，卻不發現聲音無法用手攔下這個事實。
那時我覺得葉家豪發慌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於是變本加厲地作弄他：「喂，楊曉茵，葉家豪有事情要找你呀。」
坐在前方不遠的楊曉茵同學也相當配合劇情地回望過來，葉家豪更急了，手動得更快，我的笑聲也更大。就在這一切都在加速的瞬間，葉家豪像發現雙手亂動根本無濟於事，亂動的雙手突然變得具侵略性，並用力揑着我右手手臂後方的三頭肌。
「喂！好痛呀！快放手啊！喂！」有被揑過三頭肌的就會知道，除了喊痛以外也沒有什麼可做了。
但葉家豪並沒有因為我的吶喊而收手，反而因為反抗成功而加強力度：「就叫你不要說嘛！還敢不敢說！」
「喂！停手啊！真的很痛啊！」我痛得流下眼淚了，但得勢的葉家豪哪會饒人。
情急之下，我用盡全身氣力向葉家豪撞去！由於我們兩人的身型比較高大，所以座位總會被老師編到最後方。就這麼一撞，兩人都撞在牆上。這時下一節課的老師剛走進課室，看到倒在地上的我們，少不免呼喝了幾句：「上課了，你們在玩什麼！打相撲嗎！」班上的同學都因為老師的說話笑了起來，小學生的笑點本來就有限得很。身為主角的我卻怎樣也笑不出來，一方面因為場面太醜了，另一方面也因為手臂太痛了。
在笑聲中回到座位後，葉家豪才恢復了常態，並向我笑道：「就叫你不要說嘛，害我們被老師罵了。“
實在太痛了，肌肉的疼痛感已蓋過了耳朵的知覺，也聽不楚葉家豪在說什麼。我把右手反過來看了一下。天哪！那是不折不扣的一塊大瘀青啊。人總是比較依賴自己眼睛所看見的事情吧。本來沒有受什麼大傷，看到染紅的傷口都會無病呻吟；本來就已經很痛的話，看到一大片瘀青更會激起怒火。
葉家豪還在跟我說著：「子靈，你怎麼了？」
「你不要叫我。」
「怎麼了，子靈，真的很痛嗎？」
「我早跟你說很痛了，你還不是繼續揑嗎？」我生平第一對葉家豪板起臉。
知道嗎？板起口臉比滿臉怒容的殺傷力大得多了。一臉怒容起碼還有「憤怒」這個訊息，但板起口臉卻表示不想與你溝通了，連接著你我關係網的大門已經關閉了！
「對不起呀，子靈……」
「還沒有吵夠嗎！」老師的警告終止了我們的對話。直至下課為止，我也沒有再對葉家豪說過一句話。
下午四時，下課鐘聲響起。我一股勁兒地收拾書本，揹起書包離去。葉家豪一面叫著我的名字，一面跟著我。我頭也不回地走下三層樓梯，一直走到學校禮堂的門口，葉家豪終於說出了「對不起」以外的說話。
「子靈，我們做回好朋友好嗎？」
然後，我回應了那麼一句：
「我並不認識你吧，一切從頭開始吧！」
這句說話好像有點過份吧。回到家後我不斷想著明天要怎樣開口與葉家豪和好，也有想過打電話給他，終究放不下面子。總之明天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般打招呼吧，這樣最自然了，就這麼辦吧。
從第二天起，葉家豪沒有出現在我旁邊的位置，也再沒有出現在我眼前。
老師下課後也向我問及葉家豪的去向，我只回答說：「我不知道。」
從那時開始，我才發現葉家豪原來是充滿謎團的人物，連老師們也沒有他的消息。葉家豪缺席的首天我也曾致電到他家，回應是「此電話已經停止服務」。
對葉家豪消失一事，老師們只關心了兩天，楊曉茵只關心了一天。然後大家一如既往地繼續生活。我曾為這件事想過不同的可能性，他自殺了？那樣的話應該會有新聞報道吧。舉家避債潛逃？與我吵架的時間也太湊巧了吧。
沒有結論。但我相信他的消失與我絕對有關。那時我把我們溝通的橋樑切斷了，徹徹底底的，把我和葉家豪重疊的生活切斷了。不留下絲毫痕跡，沒有兒時的信物，也沒有拍下照片，把我小三那年的記憶清洗掉的話，這世界有沒有葉家豪這個人，也是一模一樣。
以上是我廿五年人生中發生過最特別的事情吧。此後一切平淡似水，再沒有與誰深交，也沒有與誰切斷。各種人與事在我身邊飛快流逝，卻虛假得使我不敢觸踫，如果有一天我把身邊的一切都切斷了，還會有什麼剩下來嗎？世上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有我的意識確實存在著的這個事實。
第一章 我就是世界的中心
方子靈大學畢業後在報社任職文字校對員，此後三年一直過著與文字為伍的日子。與其強迫自己與世界接軌，他情願躲在校對房巨細無遺地修正來稿。儘管身處各方資訊的集中營，但他對現實世界的抽離感卻絲毫不減，也沒有要留意社會時事的意欲。四年的大學新聞系生活，讓他明白有限的文字根本無法反映事情的全部、甚至一半；而反映出來的事情也並非事實的全部、甚至一半。加上記者及編輯對事件不同的批判後，報道出來的新聞又有幾分真、幾分假？這並非大學新聞系的教程，卻是子靈大學階段最大的收獲。
不真實。
各個新聞機構正有意無意地為世人建構出一個虛假的世界，由於大家都在讀著相同的報道，虛假的世界逐漸站穩了陣腳。在對資訊求之若渴的同時，世人卻諷刺地與真實的世界越走越遠。子靈在細閱記者的稿件時，不知不覺又想到了自己堅信的真理。
「喂，子靈，你在發什麼呆？」
聲音把神馳萬里的子靈拉回現實世界，面前說話的是校對部的同事何天成。他見方子靈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再次呼喚這位常會魂遊太虛的同事：「喂，子靈，別忘記明晚的飯局啊，可是刻意為你安排的。」
兩次呼喚後，子靈的靈魂總算妥妥當當地回到了軀體：「飯局？你是說那個什麼單身飯局嗎？不是告訴你我沒興趣嗎。」
「別忘了，我可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提起單身派對就起勁的傢伙通常都不是好東西嘛，拒絕後還是被朋友拉去的才是好貨色！放心，我一定會如實報告的，就去這麼一次吧。這次可是二對二的飯局啊，沒有你就沒戲唱了。」
子靈斜眼看著年紀比自己大兩歲的天成，應付這位同事，最佳的應對方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以沉默來回應一切。他很清楚，外表面面俱圓的天成，其實非常渴望能找到一個真心朋友或紅顏知己，所以才會這麼熱衷於各類型的社交活動。但他不知道，一旦戴上善於交際的假面具後，就無法輕易地摘下來。逢場作戲的說話會慢慢變成一種習慣，久而久之，人會忘記自己本來的性格。
可以的話，子靈也不想潑天成的冷水，畢竟他可是單方面把自己視為好友﹙表面上﹚，而且以他的人緣，他大可找其他朋友陪他吧﹙當然子靈也想到天成可能早與真正的target約好要為自己介紹女友，所以才會邀請自己出席﹚。但社交活動確實與子靈的理想生活太過背道而馳，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拒絕的好。
「多謝你的好意，天成。但我還是不太適合這種場合呢，找另一位朋友頂替我吧。」
「不如先看看照片吧，或者合眼緣呢。」天成邊說邊把智能手機從褲袋拿出來，並向子靈展示一張少女的半身照片。
子靈接過了天成的手機。少女的年齡與自己相仿，一看便知道不是天成喜歡的類型，五官都穩穩當當地編到了合適的位置，但卻沒有什麼突出之處。照片是在陽光普照的公園拍的，並沒有刻意以高角度強調自己的臉部輪廓，笑容自然而略帶溫柔，確實是很有氣質的類型，也是怎麼想也不會願意參加以結交伴侶為前題的單身飯局的類型。想必是被另一位女士以需要結伴同行為由強行拉進來吧。
「的確是不錯的女孩。」子靈把手機交回天成。「但我不參加那種飯局不是因為我嫌棄你介紹的女孩，而是我還不打算交女朋友。」
「還不打算交女朋友？子靈，如果你是同性戀者的話記得通知我。放心，我不會歧視你，但總要提防一下。」
子靈很清楚，對待這種何天成式的幽默，只需按兵不動即可。於是一笑置之，繼續埋首處理手上的稿件。
果然，天成很快便沉不住氣：「你也不一定要以交女友為前題出席飯局啊，難道去認識一些新朋友會這麼難為你嗎？」
對啊，太難為了。子靈當然沒有把真心話說出口。「你就跟對方說我臨時要加班來不了，不過記得也通知照片中的那位女孩。你自己去和你的target享受二人世界不就更浪漫了嗎。」
並看穿底牌的天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但他還是有性格爽直的優點。「兩個人吃晚餐不是不好，但太快進入二人世界的話，就算本來有機會發展的也會變得很唐突。初次約會，還是多幾個人，付予一些目的比較好。對吧？而且聽說曉茵人品相當好呀，你就當給自己一個機會吧。」
「多謝你的好意了，但我老早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了。」慢著，有什麼正在猛烈地躋進了子靈的腦海。曉茵？
「天成，可以再給我看看那個女孩的照片嗎？」
「哈哈，當然可以，早就知道那種氣質型的女孩是你杯茶了。」天成再次把手機遞給子靈。
二度接過手機的子靈，心情卻已經轉了個一百八十度。一樣的照片，觀感已經不太一樣了，最初觀看照片是為了給照片付予意義，現在卻是在付予意義後再觀看照片，子靈現在的心情就好像無意識地走過一條行人道後，回程之前才被告知這條行人道其實佈滿地雷一樣。沒有人會自願走上一條隨時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道路，但子靈卻很清楚這條道路的對面可能藏著一個答案，與其說是答案，不如說是鑰匙更為貼切。一條方子靈的專屬鑰匙，用以開啟通往真實世界的大門。
不會錯，雖然多年後的樣子改變了不少，但先假設相中人為某人後再加以辨認，還是可以認出來。清勁上揚的眉毛，左邊比右邊大的眼睛、深邃得不見底的漆黑眼珠、高度適中的鼻子、微向上揚的鼻翼、薄而泛白的嘴唇……
三年級的同學–楊曉茵。葉家豪暗戀的同學–楊曉茵。
子靈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胸口像被心臟猛烈的波動而發痛，疼痛激起了一股莫名奇妙的情緒，讓他想憑藉放聲大叫發洩出來。子靈也想不到照片會把他的心情牽動至斯，雖然徹底地切斷了與葉家豪的生活，但葉家豪消失的陰影像隱性症病般潛伏於心間，楊曉茵的照片正好成為了病發的誘因。
「喂，子靈，白日夢症又發作了？」
子靈感到喉頭一陣乾渴，拿起桌面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暖水後，心情稍為平伏了一點。「沒有，只是覺得她很像兒時的一位朋友。」
「原來你也會有異性朋友啊，兒時的你比現在正常多了。」
「我也是這麼認為。」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回頭是岸啊，施主還是及早上岸吧。」
……
子靈下班後並沒有立即回家，只打了一通電話對母親說今天工作較忙需要加班，然後駕著電單車到了主教山山腰的平台處。有次剛好校對一份攝影稿件時，知道了澳門這麼一個觀賞夜景的好去處。自此，這裏成為了子靈獨處的最佳場所。到達時，平台角落正好有一對年輕情侶依偎在一角低聲耳語。子靈的入侵無疑令他們掃興之極，其實子靈並沒有要妨礙他們的意思，不過他們倒是很快便離去了。
子靈倚在平台的欄杆上，看著山下藝術品般迂迴的西灣橋出入口，車輛如疾行的星光不停在眼底下跑過。他並沒有像感性電影的主角般拿出煙酒，他的精神並不需要尼古丁或酒精來麻醉。相反，他煩惱的原因正是由於精神過於麻木。自從在報社看到楊曉茵的照片後，長久以來建立的價值觀劇烈地向自己的意志反噬。如果楊曉茵還在的話，是否代表著葉家豪還有存在的可能性？這個想法才剛燃起，就迅速被子靈身體的防衛機能撲滅了。
「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周圍的事物會追隨我的意志隨時被建立、切斷。如果已被切斷的葉家豪還存在的話，堅信的世界觀便會瞬間瓦解。到時時，世界的規律又會變成怎樣呢？我有重新認識世界的力量嗎？」
子靈這時並不知道，懷著同樣心情的並不只他一人。由於答應了明晚的飯局，兩人間架起一條本來並不存在的橋樑，只是中間的大門還未打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