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9月 22, 2012 6:33 pm
【楔子】
【一】在東方的海洋上
【二】歡迎您登上夢幻號
【三】鋼鐵大亨與水族男子
【四】第一夜
【楔子】
嬰兒出生於奧特大陸南方鄉下的一個小鎮，她的母親未成年時產下她。她的母親並不愛她。對她而言，這僅僅是一個錯誤，一個後果，更別提她是多麼厭惡嬰兒剛出生時的醜樣，像極了一個被馬車撞到的侏儒老頭。嬰兒就好似一個消化系統的問題罷了。
嬰兒的母親裹著連帽長袍，走進深夜的寒風中，準備將懷裡的嬰兒丟進鎮外的荒井時，她遲疑了。雖然勢必得遺棄這個東西，任憑一個毫無能力照顧自己的生命體死去，她卻做不到。
月光穿透了薄雲，她感覺到上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她開始奔跑，抱著嬰兒往城鎮裡跑，夜闌人靜的，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只要放在那裡就可以了。她想。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心臟如撕裂般地疼痛，直到她來到了白色建築前，她宛如虛脫般地跪倒在門階前，試圖追回前生的呼吸，每一口氣都凝結成了雲霧。
「在這裡會有人照顧妳的……上帝會照顧妳的……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話……我本來想摔死妳，這樣妳就不必體會這世間之苦……悲歡喜樂……可笑！這世間只有悲哀與悔恨而已！咳、咳咳、咳……」激動的言語讓她忍不住咳了起來，然後她收斂起情緒，只顯露出冷漠的嘴角。嬰兒從裹巾中伸出了小手，捉著母親的衣角。
「哼……跟妳說這些，妳也不會懂……我沒有能力照顧妳，更不愛妳……跟著我妳只會更不幸罷了……願上帝有眼……別讓妳受太多委屈……不要變得像我一樣……」她擱下了嬰兒，熱淚莫名地從臉龐流下。
她一拳又一拳地捶打著教堂厚重的木門，每一下帶來的痛楚都有如千萬根刺般插入手中。窗口亮了，她別過頭狂奔，沒有回頭，她沒有目標地不停跑著，淚水充斥了她的視界，喘息霧化了街景，萬物變得混淆而模糊。她知道她不能再待在這個城鎮裡。
當小鎮下起雪時，從睡夢中甦醒的牧師將嬰兒抱進了教堂，取名魯絲。
第一夜，魯絲有些受凍，所幸在牧師與妻子的細心照顧下並無大礙。
魯絲爭氣地活下來，不再像是個侏儒老頭，而慢慢地變成了一個白淨淨、有一雙明亮大眼的可愛女孩。她有著一對疼愛她的養父母，每天有小朋友和她上學、遊戲，那是一段幸福的童年。在教會裡長大的她從小對神學耳濡目染，對於神話、傳說、奇蹟、聖人、賢者都不陌生，但她不理解上帝為何在她十歲那年開了個玩笑。
那疾病來勢如一頭兇猛野獸，原本看似普通的風寒，症狀出現時則一發不可收拾，四十度以上的高燒、忽冷忽熱的身體、皮膚變黃轉黑、渾身長滿了膿瘡。牧師夫婦請來了鄰鎮的數個醫生，個個摸不著頭緒。牧師夫婦盡份內之力照顧魯絲之餘，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魯絲卻奇蹟般地又活了過來。或者該說病魔所遺留下的部分魯絲活了下來。她原本白皙的肌膚變得黝黑。膿瘡依舊每日生長著，而曾經佈滿血膿的地方都變成了明顯的凹洞。她的肝壞了。她的左眼瞎了。她的右腳跛了。她活了過來。
當然十歲的魯絲對「活」的定義不大理解。她只曉得牧師夫婦，以及鎮上的許多人都得到了跟她一樣的病，其中包括了鎮長的妻子與女兒，不過跟她不一樣，他們都在墳墓裡永遠地沉睡了。
「妳這個該死的東西……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都被妳害死了！」
「這又不是我的錯！我……」
「難怪妳會被遺棄在教堂前！就連妳的生母都不要妳！」
「什麼……什麼意思？」
「妳是被牧師領養的孤兒！笨蛋！妳以為妳是他們親生的嗎？妳真正的母親都不要妳了！那對好心的夫婦……也因為妳的關係而死了！妳這個恩將仇報的賤種！滾！快滾！不要讓我再看見妳！」
自從鎮長的妻女死後，便下令不准有人善待這場瘟疫的元兇，更不准提起她的名字。從此魯絲的名字就不再被這座小鎮呼喚過，她再次變得孤零零的一個人，並且成了小鎮眾矢之的的代罪羔羊。他們拾起棍棒打她、在大庭廣眾前絆倒她、訕笑她、謾罵她、搶走她的拐杖、將她踹入泥塘中、看著她的糗樣來滿足自我、來發洩失去至親的情緒。
魯絲跪倒在泥塘中，黏稠的頭髮滴著泥漿，淚水即將奪眶而出的眼睛不解地盯著以前的玩伴，她沙啞地問：「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其實那並非疑問。
那是哀求。
──誰跟妳好朋友！妳這個死瘟神！鎮長要妳快快滾蛋！
「我們明明早上一起上學，下課後都一起玩……」
──對啊對啊，我們以前對妳那麼好，妳為什麼要這樣害我們呢？妳這個忘恩負義的賤種！我的狗狗就是被妳害死的！
──賤種！賤種！賤種！
──賤種！賤種！賤種！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賤種！我爸爸是牧師，我媽媽是……」
──害死自己父母的賤種！
──不要跟她廢話那麼多，我們走啦！
「等一下！」
一顆尖銳的碎石飛來。一道血流汩汩地從魯絲的額頭流出。
──哈哈哈，落水狗！賤！
──走吧走吧！今天要去哪裡玩呢？
魯絲摀著傷口，緊咬著唇，從紊亂的髮絲間瞪著那群人離去的背影。
「嗚……嗚嗚……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是我……不是我的錯……」
天空下起了雨，晝夜不停地下了好幾天，從未放晴。
──妳是個帶來厄運的惡魔！不要靠過來！
──妳為什麼還有臉住在這裡？我的兒子就是被妳害死的！
──去去去！不要擋在我的店門口影響我做生意！妳這個瘟神！
──妳長得真噁心！難怪被自己媽媽拋棄。滾開！妳的影子不要遮著我的腳！髒死了！
──妳沒有考慮搬走嗎？妳沒有朋友親戚嗎？妳還是快走吧，鎮長都說了重話……別讓人看到我和妳說過話。對不起了。
新來的神父住進了魯絲的教堂，卻從沒正眼瞧過魯絲一眼，一天裡幾乎說不到一句話。他似乎比較喜愛男孩。魯絲這麼認為。
有一天，魯絲回到教堂，發現自己的所有東西都被丟在街道上。
她被神父趕出了自己的家。鎮上也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她。
於是她拾起她睡覺時總抱著的小熊，走進了杳無人煙的森林中。
「只有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只相信你。」魯絲說。
她離走時沒有哭泣。沒有一滴眼淚。她只發誓，遲早有一天她會要了這鎮上所有人的命。他們說的沒有錯，她是個惡魔、妖怪、瘟神！畢竟，她害死了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牧師夫婦！
漫無目的地跋涉，她走過了深夜，走過了森林，走過了風雨，她拖著她既疲憊又飢餓的弱小身軀，來到了一間破舊的小屋前。裡頭的黑暗吸引了她。
──我們不要進去好不好？
「別那麼膽小！」
她的小熊不敢進去，但魯絲不聽牠的勸，拖著牠走進小屋中。裡頭沒人，桌上擺了幾盤吃剩的食物，飢腸轆轆的她毫不猶豫地就把餐盤舔得乾淨，並且生了火，在火爐旁抱著小熊躺下。
──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裡，好不好？
「好啊，就你和我，我們不需要任何人。人都是無法信任的。」
──我好高興喔。當我被丟到街上時，我還以為妳不要我了……
「小傻瓜，我怎麼會這麼做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如果我有手指頭的話，我要跟妳打勾勾……當一輩子的朋友……
「好啊……你就跟我打勾勾……」
──打勾勾……
魯絲和小熊睡著了。睡得很沉，多日來迷茫的旅行讓十歲的女孩倦了。當她正準備做一個美夢，回想起以前與和藹的牧師夫婦共同的生活時……突然一棒狠狠地打在她健全的左腿上。
她哀嚎了一聲，驚醒過來。小熊老早就躲在陰暗的角落不敢出聲。她定睛一看，面前是一個貌美的中年女人，接著一棒又結結實實地夯了過去。魯絲沒有呻吟，沒有遮擋，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挨打。木棍再次舉起，重重地揮下，魯絲連眼都沒眨，木棍這時沒有打到她。
中年女人放下了木棍，湊了向前，一腳踩在魯絲的頸子上，女孩頓時間呼吸困難，就快要窒息般痛苦。女人彎下身子端詳，魯絲瘦小的雙手抓著脖子上的腳，也同樣地打量對方。她端正的顏面上擦著濃厚的妝，領子沒有扣齊，所以顯露出飽滿的乳房。
「看什麼！」魯絲感覺到女人將重心慢慢地移到前腳，更加壓迫她的氣管，魯絲覺得她就快要死掉了。女人瞪了魯絲片刻，突兀地露出曖昧的巧笑，同時放開了魯絲。
「妳的右眼裡有恨。我很中意。妳這個醜不拉嘰的小東西，也會想要報仇？」
魯絲怯怯地站起身，點頭。
「那好。就讓我教妳怎麼做……」
此時，火爐裡的熊熊烈火讓魯絲看清了這間小屋裡的擺設，牆面上盡是瓶瓶罐罐，裝著各種動物部位、風乾的昆蟲與植物。餐桌上除了餐具外，還擺著一個水晶球。門邊擺了兩支掃帚。
「但是，妳也不能白白住進來。以後家事都由妳做，懂嗎？」
魯絲點頭。
「還有，」
──噢！好痛！
女人一把抓起躲在角落的小熊，走回魯絲的面前。
「妳必須和妳的朋友說永別了。」
魯絲的眼中映著被擒住的小熊掙扎的慘狀，牠不停地扭擺身軀，甚至咬了女人一口，卻怎麼樣也逃不出女人的掌握。最後牠向魯絲伸出手，哭著央求魯絲救牠。
──魯絲！救我！她掐得我好痛！嗚，好難過喔！魯絲！
小熊……小熊……你不知道……
「可以嗎？」女人問。
人都是無法信任的啊。
魯絲點頭。
於是女人囅然地扭斷了小熊的頭，又狠毒地硬扯了好幾下，才把頭顱跟身體分開。她把小熊的身體丟進火中，至於頭，她把它丟到了角落的一個鐵籠裡，隨之而發出的是某種生物的尖叫聲，整個鐵籠搖晃了許久後才安靜下來。
魯絲沒有哭泣。
「我叫作磊絲。讓我們好好相處吧。」女人緊揪著魯絲的耳朵，把她拉進了爐火所無法照耀的黑暗中。
數年間，磊絲教了魯絲如何獵捕動物、分辨採集植物、調配草藥、迷幻藥與毒藥、施行詛咒、下蠱、替人占卜、觀測星象、利用水晶球窺視未來等等。
十年後，鎮長風風光光地娶了小他半輩子的女子，並且邀請了全鎮人參加晚上的喜宴。
當麵包店的老麥趴在餐桌上嘔吐時，鎮長天真地以為他是喝酒喝多了，接著打鐵的馬氏兄弟也吐出血來，鎮長以為是食物中毒，直到神父雙眼翻白、口吐白沫、整個人倒在地上抽搐時，他看見了一個戴著連帽斗篷、醜陋至極、分不清楚是男是女的人站在窗外欣賞著眼前的一切。
魯絲學得最好的就是配製毒藥。她在如何延緩毒性發作上，下了一番功夫，才順利地讓所有人都將食物吃下肚；她也調配了數十種毒物在一起，以確保這場喜宴沒有半條生靈可以生還。
鎮長衝出室外，踣倒在魯絲膝下，他早已吐了三四回，口中滿是胃酸、嘔吐物與鐵鏽的味道，腹部有如烈火般燃燒，「是你……幹的吧？……你……是誰？」
魯絲蹲下來，露出黃牙齲齒而笑，興高采烈地拍手。
「嘻嘻嘻嘻。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嘻嘻嘻嘻。我不告訴你我是誰。嘻嘻嘻嘻。你們全部活該！你們全部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嘻嘻嘻嘻嘻嘻。」
鎮長伸手緊扯住魯絲的衣角，身體開始猛烈痙攣，口吐白沫，到最後他像是一條即將被扯斷的橡皮繩，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晚，上百隻黑鼠竄進了巷弄，一場鼠疫襲捲了這個小鎮，沒有參加喜宴的鎮民大都因此而死。少數居民逃到了隔壁鎮，面臨的竟是被活活打死的命運，因為隔壁鎮不敢收留這些帶著厄運的瘟神。
魯絲終於報了仇。
魯絲童年的小鎮儼然變成了一座死城，橫屍遍野，沒有人敢去收殮，於是上百具的屍骸就這樣任其腐爛，被鳥獸蟲豸餤食。魯絲拄著拐杖，一路上跟著蒼蠅們手舞足蹈地，她來到了教堂，她曾經的家，但沒有進去。
她繞到了旁邊的墓園，來到養父母的墳前，將一朵不起眼的小黃花放在前面，然後坐下。她抱著兩腿，身子前前後後地搖晃，嘴裡哼著的，是母親生前哄她睡覺時常唱的搖籃曲。她這麼一哼就是三天三夜，無論炎陽，無論寒風，無論暴雨。
第四天。起身。燒了教堂。
她試著回到磊絲的林中小屋，然而她找不到歸返的路。磊絲說過：「妳如果要走，就無法再回到這裡。」原本魯絲並不信邪，但是在山林間巡迴了幾個月後她不得不放棄。
來到隔壁鎮，她治癒了三戶受到鼠疫波及的鎮民，瞬時間被捧擁成救命英雄、榮譽鎮民。當地居民與鎮長集資贈予她一間小店面，讓她可以開間藥鋪。大半輩子，她救活了無數人，也秘密地毒殺了不少人。一切隨她高興。
她對作藥感到厭倦，便重拾占卜，並且利用水晶球窺視未來。她不是很在行。女人也用過惡毒的話罵過她。她不信邪。她賣了藥鋪，用賺來的錢一邊周遊各個城鎮，一邊占卜。如今她已是個老太婆了。
在東奧港都，魯絲占卜到自己的性命剩下三年。於是她到了一間不起眼的藥鋪工作，原本老闆（他是個侏儒老頭）並不想請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但發現魯絲對於藥學的知識學富五車，製藥的技術出神入化，他這生從未見過如此高超的技藝。看她身體殘缺又無依無靠的，或許，她可以幫助兜攬生意，他還可以趁機偷學個一招半式，佔她便宜。
隔年冬天，侏儒老頭在路上被馬車撞死。
【一】在東方的海洋上
【二】歡迎您登上夢幻號
【三】鋼鐵大亨與水族男子
【四】第一夜
【楔子】
嬰兒出生於奧特大陸南方鄉下的一個小鎮，她的母親未成年時產下她。她的母親並不愛她。對她而言，這僅僅是一個錯誤，一個後果，更別提她是多麼厭惡嬰兒剛出生時的醜樣，像極了一個被馬車撞到的侏儒老頭。嬰兒就好似一個消化系統的問題罷了。
嬰兒的母親裹著連帽長袍，走進深夜的寒風中，準備將懷裡的嬰兒丟進鎮外的荒井時，她遲疑了。雖然勢必得遺棄這個東西，任憑一個毫無能力照顧自己的生命體死去，她卻做不到。
月光穿透了薄雲，她感覺到上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她開始奔跑，抱著嬰兒往城鎮裡跑，夜闌人靜的，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只要放在那裡就可以了。她想。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心臟如撕裂般地疼痛，直到她來到了白色建築前，她宛如虛脫般地跪倒在門階前，試圖追回前生的呼吸，每一口氣都凝結成了雲霧。
「在這裡會有人照顧妳的……上帝會照顧妳的……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話……我本來想摔死妳，這樣妳就不必體會這世間之苦……悲歡喜樂……可笑！這世間只有悲哀與悔恨而已！咳、咳咳、咳……」激動的言語讓她忍不住咳了起來，然後她收斂起情緒，只顯露出冷漠的嘴角。嬰兒從裹巾中伸出了小手，捉著母親的衣角。
「哼……跟妳說這些，妳也不會懂……我沒有能力照顧妳，更不愛妳……跟著我妳只會更不幸罷了……願上帝有眼……別讓妳受太多委屈……不要變得像我一樣……」她擱下了嬰兒，熱淚莫名地從臉龐流下。
她一拳又一拳地捶打著教堂厚重的木門，每一下帶來的痛楚都有如千萬根刺般插入手中。窗口亮了，她別過頭狂奔，沒有回頭，她沒有目標地不停跑著，淚水充斥了她的視界，喘息霧化了街景，萬物變得混淆而模糊。她知道她不能再待在這個城鎮裡。
當小鎮下起雪時，從睡夢中甦醒的牧師將嬰兒抱進了教堂，取名魯絲。
第一夜，魯絲有些受凍，所幸在牧師與妻子的細心照顧下並無大礙。
魯絲爭氣地活下來，不再像是個侏儒老頭，而慢慢地變成了一個白淨淨、有一雙明亮大眼的可愛女孩。她有著一對疼愛她的養父母，每天有小朋友和她上學、遊戲，那是一段幸福的童年。在教會裡長大的她從小對神學耳濡目染，對於神話、傳說、奇蹟、聖人、賢者都不陌生，但她不理解上帝為何在她十歲那年開了個玩笑。
那疾病來勢如一頭兇猛野獸，原本看似普通的風寒，症狀出現時則一發不可收拾，四十度以上的高燒、忽冷忽熱的身體、皮膚變黃轉黑、渾身長滿了膿瘡。牧師夫婦請來了鄰鎮的數個醫生，個個摸不著頭緒。牧師夫婦盡份內之力照顧魯絲之餘，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魯絲卻奇蹟般地又活了過來。或者該說病魔所遺留下的部分魯絲活了下來。她原本白皙的肌膚變得黝黑。膿瘡依舊每日生長著，而曾經佈滿血膿的地方都變成了明顯的凹洞。她的肝壞了。她的左眼瞎了。她的右腳跛了。她活了過來。
當然十歲的魯絲對「活」的定義不大理解。她只曉得牧師夫婦，以及鎮上的許多人都得到了跟她一樣的病，其中包括了鎮長的妻子與女兒，不過跟她不一樣，他們都在墳墓裡永遠地沉睡了。
「妳這個該死的東西……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都被妳害死了！」
「這又不是我的錯！我……」
「難怪妳會被遺棄在教堂前！就連妳的生母都不要妳！」
「什麼……什麼意思？」
「妳是被牧師領養的孤兒！笨蛋！妳以為妳是他們親生的嗎？妳真正的母親都不要妳了！那對好心的夫婦……也因為妳的關係而死了！妳這個恩將仇報的賤種！滾！快滾！不要讓我再看見妳！」
自從鎮長的妻女死後，便下令不准有人善待這場瘟疫的元兇，更不准提起她的名字。從此魯絲的名字就不再被這座小鎮呼喚過，她再次變得孤零零的一個人，並且成了小鎮眾矢之的的代罪羔羊。他們拾起棍棒打她、在大庭廣眾前絆倒她、訕笑她、謾罵她、搶走她的拐杖、將她踹入泥塘中、看著她的糗樣來滿足自我、來發洩失去至親的情緒。
魯絲跪倒在泥塘中，黏稠的頭髮滴著泥漿，淚水即將奪眶而出的眼睛不解地盯著以前的玩伴，她沙啞地問：「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其實那並非疑問。
那是哀求。
──誰跟妳好朋友！妳這個死瘟神！鎮長要妳快快滾蛋！
「我們明明早上一起上學，下課後都一起玩……」
──對啊對啊，我們以前對妳那麼好，妳為什麼要這樣害我們呢？妳這個忘恩負義的賤種！我的狗狗就是被妳害死的！
──賤種！賤種！賤種！
──賤種！賤種！賤種！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賤種！我爸爸是牧師，我媽媽是……」
──害死自己父母的賤種！
──不要跟她廢話那麼多，我們走啦！
「等一下！」
一顆尖銳的碎石飛來。一道血流汩汩地從魯絲的額頭流出。
──哈哈哈，落水狗！賤！
──走吧走吧！今天要去哪裡玩呢？
魯絲摀著傷口，緊咬著唇，從紊亂的髮絲間瞪著那群人離去的背影。
「嗚……嗚嗚……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是我……不是我的錯……」
天空下起了雨，晝夜不停地下了好幾天，從未放晴。
──妳是個帶來厄運的惡魔！不要靠過來！
──妳為什麼還有臉住在這裡？我的兒子就是被妳害死的！
──去去去！不要擋在我的店門口影響我做生意！妳這個瘟神！
──妳長得真噁心！難怪被自己媽媽拋棄。滾開！妳的影子不要遮著我的腳！髒死了！
──妳沒有考慮搬走嗎？妳沒有朋友親戚嗎？妳還是快走吧，鎮長都說了重話……別讓人看到我和妳說過話。對不起了。
新來的神父住進了魯絲的教堂，卻從沒正眼瞧過魯絲一眼，一天裡幾乎說不到一句話。他似乎比較喜愛男孩。魯絲這麼認為。
有一天，魯絲回到教堂，發現自己的所有東西都被丟在街道上。
她被神父趕出了自己的家。鎮上也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她。
於是她拾起她睡覺時總抱著的小熊，走進了杳無人煙的森林中。
「只有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只相信你。」魯絲說。
她離走時沒有哭泣。沒有一滴眼淚。她只發誓，遲早有一天她會要了這鎮上所有人的命。他們說的沒有錯，她是個惡魔、妖怪、瘟神！畢竟，她害死了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牧師夫婦！
漫無目的地跋涉，她走過了深夜，走過了森林，走過了風雨，她拖著她既疲憊又飢餓的弱小身軀，來到了一間破舊的小屋前。裡頭的黑暗吸引了她。
──我們不要進去好不好？
「別那麼膽小！」
她的小熊不敢進去，但魯絲不聽牠的勸，拖著牠走進小屋中。裡頭沒人，桌上擺了幾盤吃剩的食物，飢腸轆轆的她毫不猶豫地就把餐盤舔得乾淨，並且生了火，在火爐旁抱著小熊躺下。
──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裡，好不好？
「好啊，就你和我，我們不需要任何人。人都是無法信任的。」
──我好高興喔。當我被丟到街上時，我還以為妳不要我了……
「小傻瓜，我怎麼會這麼做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如果我有手指頭的話，我要跟妳打勾勾……當一輩子的朋友……
「好啊……你就跟我打勾勾……」
──打勾勾……
魯絲和小熊睡著了。睡得很沉，多日來迷茫的旅行讓十歲的女孩倦了。當她正準備做一個美夢，回想起以前與和藹的牧師夫婦共同的生活時……突然一棒狠狠地打在她健全的左腿上。
她哀嚎了一聲，驚醒過來。小熊老早就躲在陰暗的角落不敢出聲。她定睛一看，面前是一個貌美的中年女人，接著一棒又結結實實地夯了過去。魯絲沒有呻吟，沒有遮擋，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挨打。木棍再次舉起，重重地揮下，魯絲連眼都沒眨，木棍這時沒有打到她。
中年女人放下了木棍，湊了向前，一腳踩在魯絲的頸子上，女孩頓時間呼吸困難，就快要窒息般痛苦。女人彎下身子端詳，魯絲瘦小的雙手抓著脖子上的腳，也同樣地打量對方。她端正的顏面上擦著濃厚的妝，領子沒有扣齊，所以顯露出飽滿的乳房。
「看什麼！」魯絲感覺到女人將重心慢慢地移到前腳，更加壓迫她的氣管，魯絲覺得她就快要死掉了。女人瞪了魯絲片刻，突兀地露出曖昧的巧笑，同時放開了魯絲。
「妳的右眼裡有恨。我很中意。妳這個醜不拉嘰的小東西，也會想要報仇？」
魯絲怯怯地站起身，點頭。
「那好。就讓我教妳怎麼做……」
此時，火爐裡的熊熊烈火讓魯絲看清了這間小屋裡的擺設，牆面上盡是瓶瓶罐罐，裝著各種動物部位、風乾的昆蟲與植物。餐桌上除了餐具外，還擺著一個水晶球。門邊擺了兩支掃帚。
「但是，妳也不能白白住進來。以後家事都由妳做，懂嗎？」
魯絲點頭。
「還有，」
──噢！好痛！
女人一把抓起躲在角落的小熊，走回魯絲的面前。
「妳必須和妳的朋友說永別了。」
魯絲的眼中映著被擒住的小熊掙扎的慘狀，牠不停地扭擺身軀，甚至咬了女人一口，卻怎麼樣也逃不出女人的掌握。最後牠向魯絲伸出手，哭著央求魯絲救牠。
──魯絲！救我！她掐得我好痛！嗚，好難過喔！魯絲！
小熊……小熊……你不知道……
「可以嗎？」女人問。
人都是無法信任的啊。
魯絲點頭。
於是女人囅然地扭斷了小熊的頭，又狠毒地硬扯了好幾下，才把頭顱跟身體分開。她把小熊的身體丟進火中，至於頭，她把它丟到了角落的一個鐵籠裡，隨之而發出的是某種生物的尖叫聲，整個鐵籠搖晃了許久後才安靜下來。
魯絲沒有哭泣。
「我叫作磊絲。讓我們好好相處吧。」女人緊揪著魯絲的耳朵，把她拉進了爐火所無法照耀的黑暗中。
數年間，磊絲教了魯絲如何獵捕動物、分辨採集植物、調配草藥、迷幻藥與毒藥、施行詛咒、下蠱、替人占卜、觀測星象、利用水晶球窺視未來等等。
十年後，鎮長風風光光地娶了小他半輩子的女子，並且邀請了全鎮人參加晚上的喜宴。
當麵包店的老麥趴在餐桌上嘔吐時，鎮長天真地以為他是喝酒喝多了，接著打鐵的馬氏兄弟也吐出血來，鎮長以為是食物中毒，直到神父雙眼翻白、口吐白沫、整個人倒在地上抽搐時，他看見了一個戴著連帽斗篷、醜陋至極、分不清楚是男是女的人站在窗外欣賞著眼前的一切。
魯絲學得最好的就是配製毒藥。她在如何延緩毒性發作上，下了一番功夫，才順利地讓所有人都將食物吃下肚；她也調配了數十種毒物在一起，以確保這場喜宴沒有半條生靈可以生還。
鎮長衝出室外，踣倒在魯絲膝下，他早已吐了三四回，口中滿是胃酸、嘔吐物與鐵鏽的味道，腹部有如烈火般燃燒，「是你……幹的吧？……你……是誰？」
魯絲蹲下來，露出黃牙齲齒而笑，興高采烈地拍手。
「嘻嘻嘻嘻。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嘻嘻嘻嘻。我不告訴你我是誰。嘻嘻嘻嘻。你們全部活該！你們全部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嘻嘻嘻嘻嘻嘻。」
鎮長伸手緊扯住魯絲的衣角，身體開始猛烈痙攣，口吐白沫，到最後他像是一條即將被扯斷的橡皮繩，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晚，上百隻黑鼠竄進了巷弄，一場鼠疫襲捲了這個小鎮，沒有參加喜宴的鎮民大都因此而死。少數居民逃到了隔壁鎮，面臨的竟是被活活打死的命運，因為隔壁鎮不敢收留這些帶著厄運的瘟神。
魯絲終於報了仇。
魯絲童年的小鎮儼然變成了一座死城，橫屍遍野，沒有人敢去收殮，於是上百具的屍骸就這樣任其腐爛，被鳥獸蟲豸餤食。魯絲拄著拐杖，一路上跟著蒼蠅們手舞足蹈地，她來到了教堂，她曾經的家，但沒有進去。
她繞到了旁邊的墓園，來到養父母的墳前，將一朵不起眼的小黃花放在前面，然後坐下。她抱著兩腿，身子前前後後地搖晃，嘴裡哼著的，是母親生前哄她睡覺時常唱的搖籃曲。她這麼一哼就是三天三夜，無論炎陽，無論寒風，無論暴雨。
第四天。起身。燒了教堂。
她試著回到磊絲的林中小屋，然而她找不到歸返的路。磊絲說過：「妳如果要走，就無法再回到這裡。」原本魯絲並不信邪，但是在山林間巡迴了幾個月後她不得不放棄。
來到隔壁鎮，她治癒了三戶受到鼠疫波及的鎮民，瞬時間被捧擁成救命英雄、榮譽鎮民。當地居民與鎮長集資贈予她一間小店面，讓她可以開間藥鋪。大半輩子，她救活了無數人，也秘密地毒殺了不少人。一切隨她高興。
她對作藥感到厭倦，便重拾占卜，並且利用水晶球窺視未來。她不是很在行。女人也用過惡毒的話罵過她。她不信邪。她賣了藥鋪，用賺來的錢一邊周遊各個城鎮，一邊占卜。如今她已是個老太婆了。
在東奧港都，魯絲占卜到自己的性命剩下三年。於是她到了一間不起眼的藥鋪工作，原本老闆（他是個侏儒老頭）並不想請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但發現魯絲對於藥學的知識學富五車，製藥的技術出神入化，他這生從未見過如此高超的技藝。看她身體殘缺又無依無靠的，或許，她可以幫助兜攬生意，他還可以趁機偷學個一招半式，佔她便宜。
隔年冬天，侏儒老頭在路上被馬車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