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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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Eve

於是把他趕出去了,又在伊甸園的東邊安設基路伯和四面轉動發火焰的劍,要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創世紀3:24

一、搜索

  那一天,我在明媚的月光下出發,執行搜索任務,去那一個我一直都很想造訪的小鎮。從前只是在列車上看著向後逐漸遠去的小鎮,想像她的風光。我確實是感到有那麼一點期待,在出發的時刻。
  柴油驅動的火車頭載著我往北方去,穿過許多隧道,在高聳的斷崖上行駛,然後跨越一片美麗的平原區域,這時恰好是日出時分,島嶼之外的另一座小島形狀就像浮出海面換氣的鯨魚,比我早先一步迎接了曙光。
  接著進入一片丘陵區域,軌道沿著山坡蜿蜒曲折,火車頭慢速巡梭,跨越一座又一座小橋,流水潺潺一如以往。而我要去的小鎮就藏在一層又一層的山丘之後。
  緩緩駛入車站停靠妥當,跳下火車頭,貓群隨即散了開來,有些貓完全無視我的到來,高枕無憂的翻出柔軟多毛的肚皮,只轉動一對細細的瞳孔看我。有更多的貓在我走過之後,一邊打鬧一邊瞪大了眼睛,就好像新大陸住民第一次見到金髮碧眼的征服者,既好奇又小心翼翼。但我不是為掠奪而來,何況我勢單力孤,奪取不了屬於貓的月台和小鎮。
  像這樣的小鎮總是聚集了貓,牠們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各自占據著屋簷或牆角,梳理著全身上下的毛。而大城市裡則聚集了狼群似的狗,翻找垃圾堆裡的殘餘食物,狩獵迷途的小動物,追殺那些落單的同類。


  火車站前的店鋪還掛著歡迎光臨的牌子,店內桌椅有些零亂,覆滿灰塵,一輛腳踏車倒在店門口,車體嚴重鏽蝕,鍊條像是死亡動物的內臟似的攤在地面。本來應該是小吃店,如今蟑螂、老鼠甚至蒼蠅之類都不見蹤影。隔壁的飾品店門口還垂掛著手工藝品,不論是海岸或山地,只要是觀光區都可以看到的貝殼製風鈴,還隨風搖曳發出叮零叮零的聲響。
  小鎮只有一條通道,往山頂去,背後是一整片鬱鬱的森林。山谷下有唯一的南北向的大路,以及火車站,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聯外的交通。建築物全都沿著通往山頂的彎曲小路而建,在整個山坡上,面向東方。這裡本是採礦興起的聚落,火車站邊仍保留著運輸礦產的設施,黑色的,像是地獄來的使者,礦物消耗殆盡之後,牠們也只能像被魔法石化般枯立在那,毫無用處。
  鎮上便利商店的落地窗碎了一地,貨架上的商品散落各處,檢查之後找到不少完好如初的罐頭,我帶走了兩罐鮪魚罐頭,其餘就留在原地。冰箱倒是相當完整,除了表面玻璃有些骯髒之外,裡面無論是寶特瓶、鋁罐或是鋁箔包,都整齊的排列在位置上,標示著清楚的價錢。我拿了一罐可樂,拉開扣環,沒想到竟噴濺出來,或許是天氣太熱的關係,畢竟冰箱早就不再運作了。
  超商的斜對面是間彩券行,雖然與任務無關,但我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令人驚奇的是,櫃台上的電動招財貓,仍然帶著它詭異的笑容,不停的擺動著招來財富的右前掌。以前我偶爾也買彩券,彩金的數目以及如何花費這種事情是時常想的白日夢,那時我總是精打細算該分多少給家人、該捐多少給慈善團體、留多少才夠自己一輩子花用……雖然我一次也沒有中過。
  曾經緩慢走向衰敗的小市鎮現在反而有種奇異的靈光,流淌在爬滿枯藤的牆垣之間,彷彿還有些驚喜,還會發生故事。然而事實上那只不過是人們遺留下的痕跡,一枚腳印,一件垃圾,插在門上沒拔的鑰匙,懸在衣架上滴水的衣物,不是什麼靈光,只是回憶化成的魅影在作祟──我自己的回憶。
  因為沒有人的地方就不會再有故事了,沒有人的地方也不會有神。
  但是小鎮仍然是讓我感到開心的,或者說是欣慰,這裡比起城市有更多人情味,即使已經杳無人煙,但那就像是忘了修整後院的雜草的房子,看起來有些零亂,如此而已。
  小鎮上大多數的建築毫無特色可言,鋼筋水泥加上醜陋的磁磚,頂樓鐵皮加蓋,鎖死的鐵窗,就跟這島上其他角落一樣,老舊的傳統建築被逐一淘汰,毫不留情。也正因為如此,那幢有著黑色磚瓦屋頂的木造平房才更顯得獨特,但吸引我的還有那紅磚牆上閃亮的銀色刀片刺網。
  我安靜的沿著圍牆尋找入口,不得其門而入,厚重的鐵門上一樣設置了危險的刺網。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時,竟閃過了按電鈴的念頭,右手生疏的按下那個紅色的按鈕,結果當然沒有任何的反應。最後重回小鎮,在超商搬來一架梯子和一把油壓剪,將刺網一一剪除。
  翻過圍牆之後才見到建築的全貌,庭院裡雜草叢生,但草叢間有條隱約可見的小走道,可以肯定是長期踩踏後形成的。順著它走到屋前,小心翼翼的查看,我知道「生還者」都像是敏感的小動物,不能大呼小叫的驚擾。
  對於生還這件事我再清楚不過了,聲嘶力竭的叫喊希望得到一點點同類的回應,但整個世界像是電視機被按了靜音鍵,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幾個月過去,他們用刺耳的擴音器在街頭巷尾呼喚我的名字,我卻害怕得躲在陰暗處不敢吭聲。
  站在那雅緻的屋子前的時候,我也聽見自己因興奮而加速的心跳聲,因為實在安靜得太如同平常了,如果有人,那也應該會有人的聲響才是,人類笨拙得無時無刻都在製造聲響,不像貓。人類存在的地方有獨特的氣味和溫度,甚至只是某種直覺,如果經歷過最極端的處境,便會對整個世界更為敏感,開啟身體的原始本能,像是野獸,那是群居動物尋找同類的本能,是寂寞的人尋找溫暖的本能。
  我輕輕的踩上迴廊,敲了敲門,沒有回應,這才開門入內檢查。我先檢查了走廊盡頭獨立於主屋外的廚房,流理台上放了一顆紅通通的蘋果,拿在手上就聞得到它撲鼻的香氣,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食物了。走廊邊的木製拉門隔開臥室和客廳,臥室內只有一疊折整齊的舖蓋,客廳則只有一張矮桌,矮桌上堆滿了雜亂的文件和書,一本沒有標題褐色皮質封面的書引起我的興趣,拿起來一翻,是一本日記,開頭第一頁寫道:

「人類生來就有原罪,屬於物種的原罪,我們已經走到了演化的死胡同,走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人們以為基路伯是宇宙間最高層級的生命體,因此他們有權對我們實施制裁,但是他們錯了!如今苟活的局面並不會維持太久,因為人類終將自取滅亡,回歸宇宙的平衡。
但我已經找到了重生的關鍵,新的人類沒有原罪,超越基路伯的存在而存在,成為真正的萬物之靈。
我將她取名為Eve。
Eve將成為新人類的母親。
Eve將成為新人類的神。
Eve也會是新人類的一員,新人類的第一人。」

  如果當時我明白日記所記述的,是關於整個世界迷惑的謎底,便不會如此草率的將它遺留在那屋子裡,但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呢?當時我只想趕緊找到生還者,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希望。
  於是我又翻到日記的最後一頁,記錄的日期是當日的二十天之前,上面寫著:

「天還沒亮便出發到後山去,整理了果園四周,把損壞好些日子的籬笆修復。設陷阱抓到了一隻野兔,三餐有了著落。我一直不願意去取那些商店裡的庫存,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感到那是偷竊。大自然會餵養我。
南邊小徑發現了熊的足跡,日後要更加謹慎,新人類誕生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所謂後山想必是小鎮西邊那片森林吧,果園應該就在那裡,沒有什麼依據,只是直覺。但日記最後記錄的日期,讓我給自己打了預防針,告訴自己不用抱太大希望。
巷道的盡頭有條枕木鋪設的步道,直往丘陵的陵線上去,兩旁是密合的竹林。出了竹林,沿著陵線再走一段,有個木造的觀景台,地基歪斜,結構搖搖欲墜。繞過觀景台,是另外一條木頭棧道,往山的另一面的谷底去。
  這時已經快要天黑了,而我還沒找到任何果園,如果再走下去,勢必要摸黑回程,或住在山谷一晚,兩種都不是安全的選擇,要知道除了狗之外,有更兇猛的動物在我們離開之後,取回了他們的島嶼霸權。
  一隻烏鴉忽然驚起飛出樹林,嘎嘎叫著往天邊飛去,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個壞兆頭。在我還沒考慮清楚後果之前,腳步已經踩在前進的路上了。
  四周逐漸暗下來,蝙蝠幾次在我鼻尖之前一閃而過。終於我從背包中找到許久沒用的手電筒,探照腳邊的小路。後悔也來不及,只能繼續往前走,尋找適合的紮營地。
  一條黑狗從樹叢間竄出,擋在了棧道上,見我走來,警覺的停下腳步,我也停了下來,牠瞬即鑽進另一邊的草叢中,消聲匿跡。我走到牠出現的樹叢邊用手電筒一照,有條泥土小路隱藏在及腰的雜草之中,四周一片漆黑,頭頂有密密麻麻的樹冠擋住了月光,只能彎下腰來摸索著那隱微的路徑。
  草越長越高,高過了人,我也只能把腰越彎越低,幾乎是要在地上爬,但見前方月光從枝葉間流洩出來,像是半掩的門裡不小心傳出來的聲響,引人竊聽。同時我也感覺自己並不是主動去探查什麼,畢竟我對於生還這件事不抱太大期望,而是那裡的什麼召喚我前去。
  穿出了迷宮,眼前一片平坦,滿月當空,照亮一排排整齊的果樹,果樹上紅色果實累累。園地的正中央,是一棵參天的大樹,彷彿支撐著天聽般高聳、強壯,我抬起頭,驚訝得半張著嘴,好一段時間都合不攏。
  這就是日記裡說的果園了,空氣中瀰漫著蘋果濃郁的香氣,同時有另一股淡雅的香味,彷彿晨時的清脆鳥鳴將人從沉睡中喚醒而不令人惱怒,有時你會忽略那聲響,因為她不會占據太多感官,當你專注於她身上時又感到愉快舒暢。循著那香味探索,卻在一旁的蘋果樹下發現一堆反射著月光的不協調的白色,定睛一看,是一具殘缺的白骨,歪歪斜斜的散落在那,下半身不見蹤影。
  這似乎是可以預見的結果,我卻還是感到有些失望。我升起營火,坐在火堆前,望著火焰後白骨扭曲的形狀。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裡爸爸媽媽和弟弟都還在,爸在客廳看球賽轉播,弟在隔壁房間上網,媽在廚房準備晚餐,我走進廚房,媽低頭不停切著一把青菜,爐火上煮著一鍋東西,我將鍋蓋掀開,探頭一看,裡面什麼也沒有。
  隔天一早,臉頰上沾了不知是淚水或是露水。我用小鏟挖了一個大坑,接著在果園四周找回了更多白骨,勉強湊成一具有頭有手也有腳的全屍,一些小的指節之類的部位恐怕是在哪條野狗的肚子裡了。將他埋葬之後,放上一顆大石頭當作標示,不知道他有沒有信仰呢?有又如何,我們早已失去神的眷顧。
  總覺得應該在這樣的時刻說些什麼話,一時之間卻語塞,那時我才發現,自從登陸這座島嶼,和船長道別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從嘴裡吐出任何一個字了。
  「你好好睡吧。」我說,幾個字就這樣輕薄的消失在空氣中。
  伸手摘下幾顆蘋果放進背包裡,也直接吃起一顆,甜美的感覺遙遠得彷彿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實際上也不過兩年。是兩年嗎?今年又是幾年?二零一四?二零一五?我發現時間的刻度被磨蝕殆盡,我只知道氣溫總是在溫暖和寒冷之間迴環反覆,而島嶼無論在哪個季節都會下雨……
  風吹過時,果園中央的大樹會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和細細的落葉都像是雨。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哪一種品種的樹,在我有限的知識裡並沒有一種樹能夠長得這麼巨大,仰望祂便覺自己渺小,把身體靠在祂軀幹上便覺自己和祂一樣巨大。那一股香氣在靠近時又更加明顯,有點像花,也有一點像水果。繞著大樹走了半圈,才在另一面找到香氣的來源。
  樹幹的中央有個缺口,缺口嵌入一個梨形的、淡紫色的、半透明的……我並不確定那到底是什麼,或者該如何確切指稱它。在那之中,有液體緩慢流動著。
  她就在那裏面,在那流動之中,蜷曲著美麗的身體。


二、女孩

  我貼近端詳她的樣子,看她的頭髮漂散在身體四周,她的腳趾偶爾會伸展和彎曲,她精緻的雙手有時會握起拳頭,在那狹窄的空間裡她也試著伸懶腰,那是我長大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女人的乳房和下體,一個長在樹上的奇異的女人,如果世界上有什麼是真的完美無缺的,那想必會是她的乳房了。
  忽然之間她睜開了眼睛,我和她四目相對,見我盯著她瞧,她立刻迴身背對我,滿臉羞怯。我趕緊別過身,脹紅了臉,感到無地自容。這時卻又聽見背後傳來模糊的說話聲,轉過身發現她正敲著那透明物體對我叫喊著什麼,表情看來很難受,氣泡不斷的從她嘴裡冒出。
  我趕忙抽出小刀,一刀將那東西劃開,透明無色卻濃稠帶著香氣的液體流洩而出,她也順勢滑了出來,我丟下刀子接住她的身體,沒想到竟是那麼輕盈而柔軟。她雙手勾在我的脖子上,我要將她放下,她反倒緊緊的勒住我,將臉埋入我的胸口,抽抽噎噎的說:「謝謝你!謝謝你救我出來!」
  我完全沒有對這種狀況的反應能力,高舉著手避免碰到她的身體,同時卻也感覺到她的胸部緊緊貼著我的肚皮,無計可施之下只能尷尬又彆扭的推開她,再迅雷不及掩耳的將身上的外衣脫下,閉著眼睛低著頭,把衣服遞給她。
  直到她拍了我的肩膀才睜開眼,她的黑色長髮披在胸前,上衣的長度正好替她遮掩私處。這時我才看清楚她的眼睛,在光線下像是天空,在暗處又像是深海,總是清澈無比,向人訴說什麼是天真無邪。再看得更仔細一點的話,會發現她的眼睛清晰的倒映著整個世界,景物在她眼睛裡被溶解然後吸收,讓人感到被溫柔的收容,被徹底的原諒。
  「謝謝你!」她又說了一次,但我還是呆若木雞。腦袋裡萬馬奔騰,卻始終找不到通往喉嚨聲道的出口。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她只是微笑著看著我,而我卻不知道怎麼回應一個人對自己的善意,這樣的善意難道不應該是身為救援者的我發出的嗎?彷彿是一道難解的數學題,找不到相應的公式可套入運算,如果X=男人,Y=女人,那麼X+Y=?。
  我唯一能回憶起的人際關係,只有至親的關係,只有理所當然的熟悉,理所當然的了解,理所當然的存在。我當然也有朋友,只是我已經記不起他們的面容,我沒辦法記住太多,所以只能撿選最重要的保存,其餘的,與其說是遺忘,不如說是一路上被亂丟垃圾似的丟棄在路旁,因為你必須將那些東西視如敝屣,你必須不留戀,才能繼續往前。
  如果是X=搜救者,而Y=生還者,這樣的關係,才有公式可以套用:「報告,第一救援大隊東太平洋區第二分隊搜救兵,編號0210,目前執行島嶼搜救任務中,發現生還者一名。搜救隊使命:搜尋生還者,保護生還者,帶回生還者,搜救兵0210在此為您效勞!現在請跟我回到營地等待總部遣船救援!」
  她看著我然後笑了,沒有回答我說的話,那一雙藍色的眼睛裡有一種堅定,也有一種順從,像是對我說:「我相信你。」我遞給她一顆蘋果,她笑著說謝謝,然後便大口吃了起來,我說:「那,我們走吧?路很遠。」她說好。
  之後的路上不知為何,我們都沒說一句話,她亦步亦趨的跟著,我不時回頭看她,她發現我的眼光,便對我笑。
  就這樣在太陽下山之前趕回到了小鎮,卻遇到了三隻體型不大但極為凶悍的野狗,追趕著我們到火車站前,我回過身將她擋在身後,一腳踢在帶頭飛撲而來的虎班狗下顎,牠彈了出去,撞在牆上哀嚎一聲,便癱軟在牆角。她驚叫一聲並抱緊我的腰,我胡亂大吼一陣之後,另外兩條狗也夾著尾巴跑了。
  回過頭卻發現她蹲在那輕撫著口吐白沫的虎班狗,這舉動讓我不知所措,她站了起來,用手揩去兩頰的眼淚,淚濕的藍眼珠更像是海了。
  「不是故意的,我怕,我怕牠咬了妳……」我忙著解釋,但她走上來把臉靠在我胸口,輕輕的將我抱住。總覺得那個瞬間其實過了有一百年那麼久,不斷想著該說些什麼話,最後終於吐出對不起三個字。然後急忙拉著她的手,上了火車。
  她蹲坐在駕駛座一旁,靠著我的大背包,很快就睡著了。入夜之後山間起了霧,能見度極低。駕駛座的燈光昏黃,左右的風景都隱匿在黑暗裡,而前方則像是沒有終點的隧道,突破了一整片厚重的黑暗之後,是更深更深的黑暗。
  我很難克制自己不去看熟睡的她,那麼自然而安穩,彷彿一直都在母親的襁褓中。而我那套在她身上的上衣是那麼單薄,她的身上也就只有那麼一件衣服,我屏著呼吸替她扣上胸前的釦子,再回到駕駛座上望著車頭燈光刺穿黑暗又被黑暗吞沒,我讓自己全部被吞沒。
  半路上她醒了過來,充滿好奇的看著儀表上頭的按鈕,之後又把頭手一起探出窗戶吹風,然後又滿足的笑了。
  列車緩緩前進,黑暗壓得我呼吸困難。就算她不說一句話,只要眨眨眼,我建立起來的和孤獨和平共處的牢籠便不攻自破。在那些一個人聽海的夜晚裡,承受著每一次在空城裡像是無頭蒼蠅的探索,我努力維持著一種槁木死灰的心境,那麼努力。但無頭蒼蠅如今是隻熱絡的蜜蜂,有我可以停靠的花朵。即便花朵充滿了謎題,在那段時間裡我卻從沒深究過,我甚至沒問過她的名字,當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時,其實並不需要知道彼此的名字。那段時間裡我忘了那具被我親自埋葬的白骨,忘了那棵驚人的參天大樹,忘了果園裡鮮甜的蘋果……
  「果園外面是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呢?」她問我。
  「這島嶼上就只有我和妳兩個人。島嶼外面還有一些人。過一陣子他們就會來帶我們走,妳就會看到其他人了。」
  「那他們也都和你一樣好嗎?」
  「應該吧。」
  「因為他們都是好人,所以基路伯才沒有帶他們走嗎?」
  「妳也知道基路伯?」
  「知道啊,博士告訴我的,我在那裡面的時候,博士教了我很多人類的事。所以留下來的都是好人嗎?是嗎?」
  「被帶走的也有很多好人啊。」
  「既然是好人為什麼要被帶走呢?」
  「我也不知道。」
  我們回到那座以山脈為床,以海為鋪蓋的城市。第一件事就是到商店裡去找適合她的衣服。摸黑來到女裝樓層,看到穿戴整齊的模特兒站在各處擺著姿勢,她驚喜的叫了起來,但我告訴她那只是假人,只是衣架。
  我一度考慮要不要替她拿幾套女性內衣,但又想到必須教她怎麼使用,就又覺得尷尬起來,於是作罷。挑了一件連身洋裝給她,別過頭去,讓她自己到角落去換穿。
  忽然照見一扇穿衣鏡裡的自己,上半身穿著一件因髒汙而顯得微黃但實際上是白色的內衣,下半身是部隊的迷彩褲,同樣也髒得嚇人,兩腳膝蓋都破了洞。才發現我站姿有點駝背,我的雙腳彎曲像是老人,而我的臉埋在雜草般的鬍鬚和鳥窩般的頭髮裡,幾乎要淹沒不見。我的眼睛混濁沒有光亮,我的呼吸沉重,我的雙手指甲藏滿了汙垢,手心長滿了厚繭。
  啊,我聽見她回來的腳步聲,於是逃離現場,到了別的樓層,找來一把刮鬍刀和一塊肥皂,拚了命把那些堅韌得嚇人的鬍子給剷除,用力的搓洗臉和手,把雜亂的頭髮束起在腦後,最後換上一件乾淨的白色上衣。
  再回到女裝樓層,她蹲坐在原地,我走到她面前對她說:「對不起,我去整理了一下……」她抬起頭來看我,黑暗裡她的眼睛像是一對明星。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會走太遠。」她笑著說,並站了起來,看了看我的臉,伸出手來好奇的撫摸我的臉頰。
  「我把鬍子刮了。」我說。看見她的身體彷彿會發光似的,讓那件薄薄的碎花連身裙整個明亮了起來,像是春天的草坪開滿了小花。
  「你們人類的女孩都是這樣穿衣服的嗎?」她輕輕的搖了裙擺,問我。
  「是啊,我記得是。」
  「那我這樣漂亮嗎?」
  「非常漂亮。」
  「太好了!謝謝你!」然後她又笑了。
  離開的時候她又跳又轉的,讓裙擺像是盛開的牽牛花那樣綻放。我駕著小卡車,帶她回到臨海山脈上的駐紮地,用我唯一的科技通訊器材發出訊息聯絡總部,再替她整理了乾淨的床鋪,之後到外頭去生了火,燒開了水,把罐頭食物熱了,和她一起吃。
  「你以前自己一個人不會覺得難過嗎?」她嘴裡一邊嚼著東西一邊問。
  「難過?不會啊,我過得還可以。」
  「博士白天會到果園看我,教我事情,晚上他回去的時候,我就會覺得難過。」
  「你是說『寂寞』?」
  「對對對,寂寞,呵呵,有些詞我不太會用。」
  「可能有一點點吧,一點點寂寞。因為只有一個人,一個人的寂寞只有一點點,如果人很多的話,反而會覺得更難受。」
  「那寂寞的時候要怎麼辦呢?」
  「有時我會打開收音機,把每個頻率都瀏覽一遍,最後聽著空白的雜訊聲睡著。那種聲音很奇妙,讓我感覺安穩。」
  「博士被熊吃掉之前,晚上都會給我說一個故事,那種感覺也很安穩。你沒有你的博士嗎?」
  「我的博士?」
  「博士說,沒有他,就沒有我,所以我猜,你也應該有一個『沒有他就沒有你』的博士才對。」
  「沒有,我沒有那樣的博士。不過我以前有爸爸媽媽和弟弟。」
  「他們也都被基路伯帶走了嗎?」
  「對。」
  「基路伯是壞人吧,他不分好壞的把人都帶走了!」
  「不,基路伯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基路伯只是比我們……比我們都還要聰明而已。」
  「可是博士說,以後人類也可以比基路伯還厲害。」
  「你的博士懂得真不少。」
  夜深了我送她到床上,道聲晚安,便到外頭去,燒了一壺熱水,泡了一杯難喝至極的給即溶咖啡。從她那裡我知道不少關於「博士」的事,我從來都沒有直接問她,我想她也答不出太有邏輯的說法,總之應該就是我埋葬的那具白骨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關係,那個晚上非常難以入眠,不斷的添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覺得自己被微微的烤焦,熱烘烘的。天上沒有雲。很久以前有朋友告訴我,他和他的族人只要靜下心來聆聽,就能分辨出潮汐的漲退。於是我閉上眼睛,試圖聽風裡帶來的時間的聲音。但我只聽見心在碰碰的跳,聞到海水鹹鹹的味道。
  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陽光刺眼,她蹲在灰燼旁用樹枝翻弄著被燒掉半邊翅膀的蛾。
  「你醒了啊?昨晚睡得好舒服喔,第一次能把身體伸展開來睡覺,博士都說外面危險,說還不是時候,可是我窩在那裡面腳彎得都麻了。」
  「外面真的很危險,妳看博士不是被熊吃掉了嗎?」
  「說得也是,但是我可以保護自己,如果博士早點讓我出去,我也可以保護博士。」
  「是啊,如果是兩個人,就比較安全。」
  總部的回應這時傳了回來,收訊機器的螢幕上只簡短的表示收到我的訊息,並且已經派遣船隻,約兩個月到達,就這樣。
  我把這件事告訴她,她問我兩個月是多久,我說兩個月有六十天。

(未完)
末日的殘餘
是新世界的前夕
將自我與集體
重新檢視......
一個女孩的出現
即將把科幻小說裡的世界
帶向何方
令人期待後續

問好
跳舞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