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8月 24, 2012 3:34 pm
《小卉的微笑》
再也沒有什麼比聽到小卉得到癌症第四期更令人難過了。
那天母親連續打了兩通電話給我，而我未接到。她很少這樣著急想跟我說話。當我回撥時，她搶著跟我說︰「志信，你知道什麼嗎？」我知道什麼？這話聽得我ㄧ頭霧水，我當然什麼都不知道。
也未待我應聲，她就接著說︰「今天中午跟你小姊姊吃飯時，小芸打電話過來，說她姊姊化療躺在醫院，好像吃過多安眠藥吧，人還沒清醒過來。你小姊姊後來說，小卉得了胃癌第四期，而之前我們也沒聽說過…」
「那現在怎麼辦？」聽到這晴天霹靂的消息，我腦袋一片空白，驚訝地問媽，而她似乎很無辜地說︰
「今天中午知道這消息後，大家吃飯都靜靜的。後來小姊姊就上台北，與二哥哥會合後，就一起南下了…」
那天我凝望著窗外，天空灰濛濛，像是會有雷陣雨。好一陣子我愣在遠方，我以為世界的盡頭就在看不到的那ㄧ點。
那時我想敲碎窗戶，想問為什麼，想到一個高三的小女孩，與一個剛上國中的小男孩，趴在母親病床前的光景，而這悽楚僅僅相隔了兩年，卻再一次讓人驚愕。
兩年前我參加大堂姊 – 她的母親 – 的告別式，那天兩姊妹跪在靈堂前相擁而泣。儀式快接近尾聲前，大姊夫被喚醒。祭追思文時，我看到大堂姊站又在誇我，說我最會念書，說以後宋家就靠我了。記得有天晚上平常嘻哈笑鬧慣，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姊姊，突然擺出很嚴肅的表情，語氣堅定而沉穩地說︰
「弟弟，我們宋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上大學，你要爭氣，要加油啊！」
之後，考上大學，我的父母當然高興，而最得意的是我大堂姊，她還特定買了隻很精緻的鋼筆送我。當我決定出國唸書，在那天送行的餐宴上，她刻意從別桌走過來，拉著我去敬酒，介紹我給那些從未謀面的父執輩們認識，那時她臉上寫滿了驕傲的表情。
那天的告別式，大姊夫緩緩站在台上，依著擬好稿的祭文，一字一字抽泣地唸著，當時我看到前方大堂姊的遺照，在幽暗的燈光前微笑著，而她兩旁排列著整齊雅緻的白菊花，頃刻之間我的淚水像泛潮般泉湧。來之前已告訴自己不哭了，但望著大姊夫淚如雨下的悲悽，自己就恨恨地搓揉著，不斷地喃喃道︰
「大姊姊，你一路安心走吧！大姊姊，你一路安心走吧！」
我寫過一個故事，關於那天的葬禮，關於如何以文字去悼念，關於可怕的永別，而我以為那天是天堂與塵世的分割點。往後我們將各自走在命定的平行道路上。
自此，大姊夫依然守著淡水新購的公寓，成天帶著小孫女打轉。大女兒小卉回歸到朝九晚五的軌道中。過年時，小卉全家人還刻意到北部的濱海公路遊賞，而回程順道到基隆家作客。這之前我們相隔好多年未碰面，所以那天大夥酒酣耳熱之後，特別興奮，趕緊猛拍照，想留住這歡樂的一刻。那時小卉臉上有著陽光般的微笑，有先生，有小孩，有家人。
如今只相隔七個多月就傳出她已是胃癌第四期，這難道當時她的微笑中已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那次全家出遊已然是個起點，也是個終點？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晚上我打電話給小姊姊，詢問狀況。電話中她說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醫生說不太樂觀。我又進一步問她何時出院，她停了好些時，然後說很難了。很難？聽到這宣判，我心一沉，當下告訴她，隔天我會搭高鐵，南下看她。
隔天路程並不遙遠，但心灰濛濛的，像是隔著窗戶，被貼上一層薄薄的反光紙。那列車在軌道上奔馳著，依著設定的方向前進，沒有任何的表情，而我卻恍惚憶起那年生離死別的一刻，自己毫無顧慮匆忙奔赴那無知的情景。
有多久了？還有什麼能握在自己手裡？我這樣問自己。
我上了樓，慌忙地走錯方向。這醫院我應該來過，卻在這時候第一次拜訪。當我從背包裡翻出昨晚抄寫下來的小紙條時，不禁莞爾，而連忙對樻檯小姐說抱歉，說病房號碼之前已寫下來，不用再查詢了。
行進間，我猶若繃緊的弦，試著將那最高吭的音調彈奏出來。我小心翼翼數著兩邊的門號，但還是錯過了，走到走廊盡頭，而在折返之後，才找著。
40C。
望著那吃人的號碼崁在金色的門牌上，我皺著眉頭。
進門時，發現那是一間寬敞的單人病房，寬敞到可以裝的下全世界的病人，然而卻無法容納一個細菌。
小卉側身背對著我，而當小姊姊、她剛從澳洲趕回來的女兒、妹妹、還有先生及她的兩個小孩看到我，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她才轉過身來。在透明氧氣罩的遮掩下，仍可以看到小卉她那純真的笑容。
我望著她，勉強擠出微笑。如果當時我照鏡子，鏡中的我ㄧ定蒼老的可怕，而連自己都無法認出。是因為昨晚知道訊息後，自己讓浴室的水龍頭從狹小的眼窩裡，將憂傷釋放出來？還是自己擔心錯過了高鐵，整夜查看手錶？與她的神色相比，我的疲倦讓人看起來更像是病人。
我們學習在病房裡敘舊，那闊別重逢可以讓記憶死亡，而後再生。偶而小卉想躺下來時，我們才會稍稍回過頭，而她先生已經起來，協助調整枕頭的高度。等都就緒好之後，我們又似若無睹，再次喧嘩著，好像想將說不清楚的東西趕走，而直到有人嚷嚷要用手機拍照時，整個場子又被掀了起來。
「來喲，大家請勞動尊架，我們來合照吧！」還是平常那熱心的小姊姊，把自己的女兒先推上前，喲喝大家一起拍照。
起初，小卉不願意拍，而剛開始大家也不勉強，但實在是合照的組合變得了無新意時，她先生就把她拱出來。我們心裡都清楚，也都試著在鏡頭前擺出歡樂融融的模樣。在拍全家福時，小卉坐在床上，暫時拿掉氧氣罩，她先生站在後面，而兒子、女兒依偎在她身邊。我痴痴望著，彷彿時間就停留在那裡。我試著將眼睛閉起來，好讓這美好的影像永久保存在腦海裡。
走之前，小姊姊特別吩咐女兒先去洗手，再去抱抱這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姊姊。臨別前，我輕拍她的手，希望她寬心。當她先生站在門口送我們時，小姊姊眼框紅紅的跟他說聲「辛苦了」，而我走沒有幾步，回望時，她先生像一座山脈，仍然靜靜地立在那裡，而整個走廊都失聲了。
從11樓電梯走出時，我再也按耐不住問小姊姊︰
「醫生有說過，她真的出不來了嗎？」
「嗯，你看她現在24小時都離不開高壓氧氣筒，一下子又要輸血什麼的，氧氣罩如果拔掉，整個人會馬上休克…」
「那她的小孩知道嗎？」
「那女兒好像知道，男的就不太清楚，而她先生私底下已經開始找葬儀社了…」
我最後想問的是「那她自己知道嗎？」
小姊姊茫然若有所思，然後望著別處低聲說︰「她自己不清楚。這幾天還吵著問醫生，何時能回家呢！」
聽到這，我看到她天真燦爛的笑容飄浮在眼前，而高鐵站傳來的播報聲卻像是一把刀刃，那樣無情地、狠狠地在胸口刺下。
再也沒有什麼比聽到小卉得到癌症第四期更令人難過了。
那天母親連續打了兩通電話給我，而我未接到。她很少這樣著急想跟我說話。當我回撥時，她搶著跟我說︰「志信，你知道什麼嗎？」我知道什麼？這話聽得我ㄧ頭霧水，我當然什麼都不知道。
也未待我應聲，她就接著說︰「今天中午跟你小姊姊吃飯時，小芸打電話過來，說她姊姊化療躺在醫院，好像吃過多安眠藥吧，人還沒清醒過來。你小姊姊後來說，小卉得了胃癌第四期，而之前我們也沒聽說過…」
「那現在怎麼辦？」聽到這晴天霹靂的消息，我腦袋一片空白，驚訝地問媽，而她似乎很無辜地說︰
「今天中午知道這消息後，大家吃飯都靜靜的。後來小姊姊就上台北，與二哥哥會合後，就一起南下了…」
那天我凝望著窗外，天空灰濛濛，像是會有雷陣雨。好一陣子我愣在遠方，我以為世界的盡頭就在看不到的那ㄧ點。
那時我想敲碎窗戶，想問為什麼，想到一個高三的小女孩，與一個剛上國中的小男孩，趴在母親病床前的光景，而這悽楚僅僅相隔了兩年，卻再一次讓人驚愕。
兩年前我參加大堂姊 – 她的母親 – 的告別式，那天兩姊妹跪在靈堂前相擁而泣。儀式快接近尾聲前，大姊夫被喚醒。祭追思文時，我看到大堂姊站又在誇我，說我最會念書，說以後宋家就靠我了。記得有天晚上平常嘻哈笑鬧慣，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姊姊，突然擺出很嚴肅的表情，語氣堅定而沉穩地說︰
「弟弟，我們宋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上大學，你要爭氣，要加油啊！」
之後，考上大學，我的父母當然高興，而最得意的是我大堂姊，她還特定買了隻很精緻的鋼筆送我。當我決定出國唸書，在那天送行的餐宴上，她刻意從別桌走過來，拉著我去敬酒，介紹我給那些從未謀面的父執輩們認識，那時她臉上寫滿了驕傲的表情。
那天的告別式，大姊夫緩緩站在台上，依著擬好稿的祭文，一字一字抽泣地唸著，當時我看到前方大堂姊的遺照，在幽暗的燈光前微笑著，而她兩旁排列著整齊雅緻的白菊花，頃刻之間我的淚水像泛潮般泉湧。來之前已告訴自己不哭了，但望著大姊夫淚如雨下的悲悽，自己就恨恨地搓揉著，不斷地喃喃道︰
「大姊姊，你一路安心走吧！大姊姊，你一路安心走吧！」
我寫過一個故事，關於那天的葬禮，關於如何以文字去悼念，關於可怕的永別，而我以為那天是天堂與塵世的分割點。往後我們將各自走在命定的平行道路上。
自此，大姊夫依然守著淡水新購的公寓，成天帶著小孫女打轉。大女兒小卉回歸到朝九晚五的軌道中。過年時，小卉全家人還刻意到北部的濱海公路遊賞，而回程順道到基隆家作客。這之前我們相隔好多年未碰面，所以那天大夥酒酣耳熱之後，特別興奮，趕緊猛拍照，想留住這歡樂的一刻。那時小卉臉上有著陽光般的微笑，有先生，有小孩，有家人。
如今只相隔七個多月就傳出她已是胃癌第四期，這難道當時她的微笑中已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那次全家出遊已然是個起點，也是個終點？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晚上我打電話給小姊姊，詢問狀況。電話中她說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醫生說不太樂觀。我又進一步問她何時出院，她停了好些時，然後說很難了。很難？聽到這宣判，我心一沉，當下告訴她，隔天我會搭高鐵，南下看她。
隔天路程並不遙遠，但心灰濛濛的，像是隔著窗戶，被貼上一層薄薄的反光紙。那列車在軌道上奔馳著，依著設定的方向前進，沒有任何的表情，而我卻恍惚憶起那年生離死別的一刻，自己毫無顧慮匆忙奔赴那無知的情景。
有多久了？還有什麼能握在自己手裡？我這樣問自己。
我上了樓，慌忙地走錯方向。這醫院我應該來過，卻在這時候第一次拜訪。當我從背包裡翻出昨晚抄寫下來的小紙條時，不禁莞爾，而連忙對樻檯小姐說抱歉，說病房號碼之前已寫下來，不用再查詢了。
行進間，我猶若繃緊的弦，試著將那最高吭的音調彈奏出來。我小心翼翼數著兩邊的門號，但還是錯過了，走到走廊盡頭，而在折返之後，才找著。
40C。
望著那吃人的號碼崁在金色的門牌上，我皺著眉頭。
進門時，發現那是一間寬敞的單人病房，寬敞到可以裝的下全世界的病人，然而卻無法容納一個細菌。
小卉側身背對著我，而當小姊姊、她剛從澳洲趕回來的女兒、妹妹、還有先生及她的兩個小孩看到我，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她才轉過身來。在透明氧氣罩的遮掩下，仍可以看到小卉她那純真的笑容。
我望著她，勉強擠出微笑。如果當時我照鏡子，鏡中的我ㄧ定蒼老的可怕，而連自己都無法認出。是因為昨晚知道訊息後，自己讓浴室的水龍頭從狹小的眼窩裡，將憂傷釋放出來？還是自己擔心錯過了高鐵，整夜查看手錶？與她的神色相比，我的疲倦讓人看起來更像是病人。
我們學習在病房裡敘舊，那闊別重逢可以讓記憶死亡，而後再生。偶而小卉想躺下來時，我們才會稍稍回過頭，而她先生已經起來，協助調整枕頭的高度。等都就緒好之後，我們又似若無睹，再次喧嘩著，好像想將說不清楚的東西趕走，而直到有人嚷嚷要用手機拍照時，整個場子又被掀了起來。
「來喲，大家請勞動尊架，我們來合照吧！」還是平常那熱心的小姊姊，把自己的女兒先推上前，喲喝大家一起拍照。
起初，小卉不願意拍，而剛開始大家也不勉強，但實在是合照的組合變得了無新意時，她先生就把她拱出來。我們心裡都清楚，也都試著在鏡頭前擺出歡樂融融的模樣。在拍全家福時，小卉坐在床上，暫時拿掉氧氣罩，她先生站在後面，而兒子、女兒依偎在她身邊。我痴痴望著，彷彿時間就停留在那裡。我試著將眼睛閉起來，好讓這美好的影像永久保存在腦海裡。
走之前，小姊姊特別吩咐女兒先去洗手，再去抱抱這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姊姊。臨別前，我輕拍她的手，希望她寬心。當她先生站在門口送我們時，小姊姊眼框紅紅的跟他說聲「辛苦了」，而我走沒有幾步，回望時，她先生像一座山脈，仍然靜靜地立在那裡，而整個走廊都失聲了。
從11樓電梯走出時，我再也按耐不住問小姊姊︰
「醫生有說過，她真的出不來了嗎？」
「嗯，你看她現在24小時都離不開高壓氧氣筒，一下子又要輸血什麼的，氧氣罩如果拔掉，整個人會馬上休克…」
「那她的小孩知道嗎？」
「那女兒好像知道，男的就不太清楚，而她先生私底下已經開始找葬儀社了…」
我最後想問的是「那她自己知道嗎？」
小姊姊茫然若有所思，然後望著別處低聲說︰「她自己不清楚。這幾天還吵著問醫生，何時能回家呢！」
聽到這，我看到她天真燦爛的笑容飄浮在眼前，而高鐵站傳來的播報聲卻像是一把刀刃，那樣無情地、狠狠地在胸口刺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