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不會抽太多菸啦?」

  熟悉的聲音叫喚我,抬起頭發現是店長,她正幫我把喝完的水杯倒入清水,並收拾我的咖啡杯。

  「呵,沒辦法,習慣了一天一包菸,焦慮的時候就會抽一根,心裡會稍微舒服一點。」我揉了一下眉心。

  「你們這些當演員的,好好當心自己的身體啊。」

  大學生活裡,總喜歡往淡水這間小咖啡店跑,打報告、寫作業,閒來沒事也來,海景海風的撫慰能夠使我喘口氣。這樣的習性像是一種逃亡,暫時放棄現實生活中所紛擾的事情,一種流浪者的儀式。流浪總讓我能夠回歸自己,看見自己還生存於世,拋開周圍所相識的朋友,觸碰到何種情緒便自然敞開,我可以放聲大笑、盡情痛苦、大胡鬧一番,反正大家都不認識我。

  久而久之,世人之間的感情流動總是難免,我認識了店長,她喜歡我縱使經歷過種種悲痛與挫敗還能夠保有純粹如童真般的心,我也喜歡她的豪邁直爽,彼此相熟,彼此關心。

  「我知道…」我側身推著她的背。「還有其他客人等著妳忙呢,快去吧。」

  「好啦,有什麼需要再叫我。」店長輕笑幾聲,轉身捧著托盤下樓。

  橙黃的殘陽流淌在遠方海面的雲裡,而薄雲被風左右拉扯出各式線條,淺浪層層疊疊一波接著一波,黑夜的手頂著天幕朝著西方奔流而去,夏日夜晚的味道充斥在空氣中。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從日夜苦讀的高中制服成為晝伏夜出的排練戲服,我甚至無法確切說出轉捩點為何,僅是一種直覺,一種不得不去做的衝動,然後翻轉我苦悶的世界。起初試著與家人溝通,希望讀藝校,才不要去念什麼明星高中,卻還是半推半就相互退讓,那之後我要自己選擇讀什麼樣的大學,最後我折衷地說了這句話。

  其後高中三年不斷對家人洗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絕不後悔,憑著如此信念使家人妥協,捧著高中文憑坐上往北行駛的電車,其中感念家人的信任,單獨在外也不常使他們擔心,知道我懶,連學壞都懶得學。

  其實外表裝乖的習性總是一種保護牆,我深知自己體內逐漸長成的非凡血液,很可能使家人及朋友受傷,如此更愈發渴望表現完美,毫無缺陷可言。

  男體。國三準備升上高中的暑假,我曾經思考過這類問題,男體對於我的誘惑是何其美妙且充滿欲求,從而解答為何坐在球場旁的階梯瞧見的不是精湛的球技,而是一個個散發著運動野性的少年胴體。我驚訝之於帶點自我批判,生活在保守的天主教家庭裡,我不曾想過亞當是得以和亞當相戀的。嘗試與女性發展關於情愛的關係,但在看似熱烈的親吻當中,我的靈魂無法達到救贖。於是自己偷偷摸摸做了一個實驗,獨自一人關在房內,用電腦搜尋了無數張身強體壯的男性模特兒的性感照片,一張接著一張,我開始感到呼吸急速、身體發燙,體內非凡的血液逐漸滾燙成一種慾望。我可以感覺到心裡的世界崩毀的聲響,而我必須從殘磚瓦礫中去構築一個自我認同的新世界。

  我得承認這一條蜿蜒的路並不好走,要時時刻刻面對家人的慰問及期待,有苦水無法隨意找個朋友傾倒,偶爾路上的碎石礫使我絆倒,路旁延伸的荊棘將我劃傷,好幾次夜裡我痛苦叫喊,為何生而如此非凡的血液,使我非得在身邊砌上一道道透明的牆,使他人看得見朦朧的我,卻永遠進不來我的世界。

  生命之路到此,還有無數明天等待我的同時,我發覺支持我走完認同之路的,是感情,是愛。而在愛面前,人人僅是一具靈魂,無關性別;在愛面前,人們是最單純的感情交流,無關對錯;在愛面前,混亂的皆是外在表體,並非自己的心。如今我不再感到羞恥與不安,非凡的血液不是高貴也不是骯髒,是一種表達情感的橋樑,而我步行其上,安穩走過。

  離開了白狼,離開台中,我在北台灣享受獨自的生活。感情寄託對我來說,是另一種生之氣息,所有的愛與被愛,總能為生活每天注入新的精神,好面對接踵而來的生之困頓。在此之前,我必須學習等待,一個人的等待,將對白狼的無數感覺一字排開,剖析裡面的元素與細胞,如此我才能完整放下他,我才能從中成長,任由自己去追逐另一個等待我的靈魂。

  初上大學,適應沒有那麼難,習慣白天訓練肢體,習慣夜晚排戲,習慣一天進食四次,辛苦但甘之如飴。使我訝異的是,勇敢太久以後,回過頭來竟會讓我迷失。我看見了小小的我在遠方奔跑的樣子,我驅前追趕,他卻愈跑愈遠,遠得消失在光與影之間。我承認,那一瞬間難過的好想死掉。所有建立來的堅強與勇敢付之一炬,能夠再度擁有新生的感覺嗎?如同毀滅之神溼婆,將萬物銷毀殆盡後使之新生。我企圖想像高中年代那樣叛逆的微痛感,感召我並迫使我堅持其中,孤獨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法與之共處。我所生活的地方人來人往,每個浮生的臉孔都有自己美麗的繭,而其內藏匿著什麼痛苦我們並不得知,以自身的勇敢與堅強為被覆,將傷害孵化成蝶,縱使長成一雙斑駁破碎的羽翅也還能克難地飛出自我的世界。

  讓我痛吧,置之死地而後生,是我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