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6月 25, 2012 8:22 pm
〈果然是天才〉
魚仔又在異想天開了，桌上的筆記本裡滿滿的圖，全是設計圖。
他用國中所學的基礎科學驗算方程式計算他的偉大發明——磁浮公路車，這可是個偉大構想，筆記本中的車子不用汽油發動，是全電動車且沒有四顆輪子滾動，取而代之的是負電子底盤，負電子底盤與同是帶電的路面形成擠壓與排斥，就如同正極對正極的磁鐵一般，它們會排斥，使得車身浮在路面上。
怎麼移動呢？
筆記本中畫著底盤下的負電子游移，前後左右上下串流，用以前進後退左轉右移。
筆記本下方一串串的公式，安培右手定律、庫侖定理；電磁學、物理學筆記；牛頓定律、等加速度，一串接著一串，計算了一個頁面又是一個頁面，整整三頁半的算式、兩頁的設計圖，甚至有絢麗車型設計圖。
這節是數學課，數學老師一個女老師，她眼睛垂垂、面容黃黃、精神不濟，勉勉強強擠了一兩個笑話也只有前排認真的同學會捧場地哈哈笑笑，魚仔坐在所謂的「公禡位」也就是講桌正前方，老師視線死角的絕佳妙處。
魚仔在講桌正面，也就是他眼前鑿了一個小洞，那是他花了一星期的時間用原子筆一點一滴鑿的，效法電影《刺激1995》男主角秘密在牆上花二十年鑿出大洞的毅力，魚仔上課鑿一點、下課鑿一些、午飯時用指甲摳一摳，甚至午休也用原子筆鑽來鑽去，因為用鑽的不會吵到睡覺的人。
終於在某堂自然課時他鑿成功了，開出一個小洞，他透過小洞一探究竟，看到的是班導的褲襠忘了拉上，他竊笑後知道這秘密不可以說出去，要是說出去就有得尷尬了，於是從書包取出每個學生必備的便利貼黃色小紙條，這小紙條的功能不只是抄課堂上老師抄在黑板上的資料補充，也是班級社群網路資訊平台。
黃色小紙條在書桌間、走道裡傳閱，手接手地形成教室內的社群網絡。
有的人攤開看一下就摺回去繼續傳給封面上註明的對象，有的攤開看完隨即加上幾筆接著偷笑，再寫下另一封黃色小紙條給另外一個人。
黃色小紙條傳來傳去，被攤開了又被摺回去，有的被多加幾筆字也有的直接被篡改，整個教室裡的黃色小紙條像是網路謠言一樣的真真假假，誰都不知道誰改動了些什麼。
這時的黃色小紙條在魚仔手裡是一張海報，他畫得很起勁，畫得多姿多采，他用了筆袋裡所有顏色的筆、螢光筆和粉彩筆，畫了一幅山水圖，貼在講桌洞口，就像是《刺激1995》的主角掩飾的一樣。
魚仔有很多夢想，這不是自己說的，是聽我們班上的胖甫說的。這天魚仔坐在窗邊跟胖甫聊天，魚仔說要是他有足夠的粘土，就能用報紙揉團製作頭、身體、手、腳和舌頭牙齒，再上白膠與衛生紙固定成形，之後用粘土覆蓋加以雕塑，就能做成一頭月下狂放不羈的狼人。胖甫恭維地說：
「你真是有才！」
魚仔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句了，這句讓他信心大增、讓他湧現更多說詞，接著繼續說他的下一個夢想，他要學會吹奏口風琴，他說吹口風琴很帥氣，在樹下、草地，尤其是在黃昏時分月亮升起之時吹出一曲，吹到星星陣陣響起、吹到月光奏鳴曲。
最後結語：太帥了！
胖甫聽完說：「我家有一把口風琴，我叔叔以前會吹。」
魚仔一聽眼都亮了，睜圓的雙眼在樹間透進的光中閃耀，他興奮起來了，要胖甫帶來，可是胖甫說口風琴在他舊家，這一句就澆熄魚仔的熱情，他重新專注在自己的其他夢想之中，胖甫的臉變得慌張了，他趕緊說下禮拜會把口風琴帶來，但魚仔沒興趣了。這次他說要當小說家了，要寫故事，事實上他的作文能力也真的不錯。
有一次，老師要坐在公禡位的魚仔把作文發下去給所有同學，在派發作業、考卷、作文簿時總是老師休息偷懶的時間，因為他們這時什麼話都不用說，也不用動，就坐在講台上的高腳椅上像是皇帝一樣地君臨講桌下的學生一個走道一個走道地走，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地派發，右側走完走到左側，左側發一個又走到右側去，很沒效率的方法正好在師生間達成共識——慢慢發，消磨時間。
作文簿一大疊給了魚仔，他先把自己的挑出來，看了看左右，他分出一半給左邊又將剩下的分出一半給右邊，把最後剩下的給後面，他兩手拍拍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再挨個各說上一句謝謝，派到作文簿的同學就像是他的手下一樣地乖乖在教室裡走來走去發完各自手上的作文簿。
魚仔樂得清閒翻開作文簿看看自己作文成績：
「佳，創意無限。」
這時魚仔樂得用食指搓搓鼻子，對左右說：「看看我的作文，佳，創意無限欸！」
他的作文一下就傳了一排接著一排，最後我們整班都看了他的新作，有的同學還以為是老師要他們傳閱，就客套地說：「果然創意無限，」接著問：「是老師要我們傳閱的嗎？」
知情的同學好心回答說：「不是，是魚仔給旁邊看，他們看一看就開始傳閱了。」
他接著問說：「所以這不是老師要我們看啊？」
好心的同學揮揮手說：「不是。」
他一聽就否定掉了剛剛的評論了，他改說：
「雖然有創意，但很零散，好的作文應該要有起承轉合、虎頭豬肚鳳尾，他這篇算有虎頭，但他卻是蛇尾。老師給佳，應該只是安慰的墨水分。」
這人就是我們班上的秦作家，他立志當作家，他在初次見面的第一堂課上就當著全班面說自己未來一定是作家，他爸爸是作家、他媽媽也是作家，他哥哥姐姐也都有文章在地方文摘上刊登，所以他自己也會是作家。
那時就已經坐在公嬤位的魚仔聽了大大笑了兩聲，說秦作家也太沒出息了吧，只有一個夢想，說：
「像是我，我朋友都叫我魚仔，我夢想要當天才！」
秦作家不服氣地指著魚仔說：「你還不是也只有一個夢想！」
魚仔的嘴一張一閉。
「天才，就是因為他是天才，所以學習特別快，大腦動得快，想法有創意，更有一股獨特的勁，這股勁可以讓人有動力，夢想就是要應一股衝動來實踐，這衝動就是倚靠天才獨特的勁。」
魚仔沒有說出來，他發現我們班上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所以他硬生生把這段話吞了回去。
他知道要是說出來，他的立場會變成是自己正在嘲笑的秦作家，他便趕緊轉了話說：
「那我以後就叫你秦作家！」
秦作家被這新的外號燻得都忘記自己剛才正在質問的問題，一股虛榮心隨著他的新外號而來，他沾沾自喜地笑一笑，嘴裡輕輕唸一遍秦作家，覺得實在順口，像是滑滑的軟糖一樣，一股溜進喉頭，滑入心坎裡一樣。
明明是秦作家的自我介紹，反倒是魚仔成了焦點，大家都忘了秦作家的真名，反倒是魚仔的綽號大家記得一清二楚，搞得像是他的自我介紹一樣，到了換魚仔自我介紹時，同學開起鬨叫他魚天才，又問他是很會釣魚嗎？還是他長得像魚所以叫魚仔。
魚仔一個個解答，他一個人的自我介紹就像是明星出道記者會一樣，班上同學對他很好奇，他也樂此不疲，反觀秦作家坐回位子上就黯淡下來了，沒人搭理他，他原以為自己應該是全班的焦點，沒想到魚仔才是聚光燈下的主角，他高唱著歌，而秦作家不過是個跑龍套的，退場時還跌個狗吃屎，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魚仔很特別，連姓也少見，他姓是。
是煡宇，取諧音外號魚仔。
他在黑板上大大寫下自己的名字，他的中間字連老師也不會唸，於是他就說：「這唸煡，跟信任的信同音，我以前就很想當老師，」他瞇眼嘻嘻笑了兩聲接著說：「沒想到現在達成了。」
秦作家在座位上叱之以鼻小小聲說：「這麼常見的字我怎麼可能不會！」
魚仔在我們班上有新綽號了，大家都叫他是天才，他很喜歡大家叫他是天才，大家也很喜歡叫他是天才，天才叫久了就成了真的天才，他在第一次段考一舉考了個全班第一，這更讓全班驚呼：「果然是天才。」
老師們第一個認識的也是他，他在自我介紹後馬上被推舉成班長，老師們都叫他天才班長，天才班長名號一下子就從一年級導師休息室傳到二年級導師休息室；從專任老師休息室傳到三年級老師休息室，全校的老師全都聽過他的響亮名號了。
他成為我們班導師在休息室開龍陣的最佳題材，老師在批改他的作文時不斷驚呼：「果然是天才！」
老師呼喚另一個老師來看，一個一個傳閱了整間教師休息室，接著每個老師都驚呼了：「果然是天才！」
他那篇作文寫如何平心靜氣，開頭就是五個提問，接著論述。其中他提到泡澡，魚仔最喜歡泡在浴缸裡洗澡了，洗澡時水溫大約是不會燙紅蝦子的溫度，整個人坐進浴缸看水面呼呼的水蒸熱氣，手捲起舀水，水在手心很平靜，透過折射看到的掌紋像是風裡的電纜線，有點晃動，還好手紋不是真的電纜，要不然他肯定被電死。
老師們都說他觀察細微，就像是〈兒時記趣〉，蓋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他的作文通篇就像是個龐然大物，內容廣泛卻又可以見到其中不求甚解的闊達胸襟，猶如陶淵明在世。
國文課時，國文老師一進門劈頭就說魚仔作文寫得多好又是如何好，這話聽得秦作家很不是滋味，他瞪圓了眼睛也沒聽到老師說他一句，倒是作文簿裡被圈出不少錯別字。
這時魚仔的招牌動作又出現了，他樂得用食指搓搓鼻子，對左右說：「我以後一定會出書，讓大家好好見識我的文章！」
左右接著對後面說，後面對他的左右鄰居說：「是天才說要出書！」
這話傳到秦作家耳裡更不是滋味了，他憤恨地說：
「他這樣的程度還不及我哥哥姐姐！怎麼有辦法出書？」接著冷笑兩聲，這話秦作家的左右前後都沒聽到，因為他根本不敢說出來，魚仔的名氣蒸蒸日上，沒多久全校都知道是天才了，是天才有天升旗典禮沒出現在我們班裡。
秦作家這時可威風了，他大說特說魚仔身為班長在升旗典禮這樣重要的朝會中缺席是多不應該，多麼壞；他不再小聲對自己說，他對前排後排說，他對左行右行說，最後他被我們班導師制止，要他安靜乖乖站好，不要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他還是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但看到魚仔站上司令台，威風凜凜地要大家整隊唱國歌時，他真正閉嘴了，他閉嘴後我們班全笑了出來，魚仔挺挺站在司令台上看到我們班上哈哈大笑亂了秩序，他一皺眉舉起常用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噓——
班上瞬間靜了下來，教官前來關注，教官轉身抬頭看著司令台上的魚仔，讚嘆說：「果然是天才！整頓能力這麼厲害！」
我們班是二班，因為魚仔的關係被改名為天才班，有的家長聽說二班是天才班，還以為我們班是學校獨立出來的資優班呢，他們要自己的小孩努力考好進我們二班，事實上，我們真的是資優班，那年月的學制都是能力分班。學校有三個班種，一段班、二段班、普通班；一段班有兩班、二段有一班、普通班有八個班。
一班跟二班是一段，也就是那年月大家口中的好班。我們隔壁班是三班，是介於好班與放牛班（也就是普通班）的中間過度班級，三班的不像是好班一樣的認真，卻要跟好班一樣在週六時來到學校自習，因為他們是老師認為的好班候補，三班成績優良的同學替補好班被刷下的同學而升上來，我們二班跟一班就有幾個同學下學期就不見了，還來幾個生面孔。
李湯姆就是我們班的生面孔。
李湯姆的名字是兩個姓氏加單名組成的。他爸爸是湯詩人，是知名的已故詩人，他的爸爸連秦作家都知道。
李媽媽還沒嫁給湯詩人就成了寡婦，她決心守寡不嫁，她生下李湯姆後，戶口名簿上不能以湯當姓，孩子姓李，但李媽媽也很聰明，給兒子也姓湯單名姆。
李湯姆自我介紹時支吾地說完他的故事後，不只秦作家睜圓了眼睛，連魚仔眼睛都亮了，他搶先抓著李湯姆的手臂說：「我有看過湯詩人的詩集跟散文！他是我的偶像！」
魚仔大聲對他自我介紹：
「我是是煡宇，姓是名煡宇，有人叫我魚仔但班上都叫我是天才，交個朋友吧！」
李湯姆被魚仔一抓整個手足無措起來，他是一個很內向的人，他支吾地自我介紹，他站在講台上時雙手狂亂地發抖，在台下被魚仔抓著時也是，最後他低下頭，害怕地說：「你好，天才。你就是那個……」
魚仔糾正他說：「不是天才，是『是天才』！」他特意站上講台面對黑板寫下『是天才』，這三個大字像是競選海報上候選人的名字，班上開始七嘴八舌地幫李湯姆說明魚仔是天才的綽號由來，說到最後李湯姆都笑了出來，他對魚仔說：
「天才是天賦，不是想當就能當耶，要當應該是地才。」
這是今天聽到他最順暢的一句話了，李湯姆自己也為之驚喜。
魚仔再次糾正他說：「我才不要當地才！地才只能專注一樣夢想，我夢想很多，所以要當天才。」
他接著說：「天才也是可以被叫出來的，哪天真給他們叫了出來我就發了！」手向後一橫，像是主持人歡迎來賓進場一般。
這時李湯姆也被魚仔的個人魅力吸引，他心裡讚嘆他名不虛傳。
秦作家坐在位子上咬牙切齒，有同學看到了，譏說：「你爸爸、媽媽不是作家嗎？哥哥姐姐不是有文章在地方文摘上嗎？你爸爸出什麼書？」
被這一問秦作家面子都掛不住了，接著全班目光集中在秦作家身上。
這時候群起圍勦似的逼問秦作家對於湯姆爸爸有什麼感覺，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意見之類的問題，這圍勦式的逼問像是千鈞重的烏雲壓在秦作家的頭頂上打雷閃電，這不禁讓他想起歷史課本上的文化大革命，而他就是被批鬥的那個。
秦作家臉青一陣，紅一陣，他羞愧地說：「沒有。」
又是一陣群起的發出沒聽清楚的疑問，秦作家被逼得眼眶發紅，大聲地喊叫：
「沒有出書！」
我們班上的好奇心就像是海浪一樣一下捲起撲天蓋地，也像退潮一樣把秦作家像漂浮木一樣乾晾在座位裡。
秦作家可憐兮兮地抱怨起父母怎麼沒有出個書，也抱怨哥哥姐姐不夠爭氣投稿沒上大報紙。
他頭壓得很低，有同學說他在啜泣，也有說他不斷在碎碎唸，還有說他這副樣子好恐怖不敢靠近。
李湯姆很擔心地看了看秦作家失落的國中男生必備三分頭，他指指秦作家說：「他沒事吧？」
魚仔瞧也不瞧就說：「他不會有事的。要有才，勢必要經過些挫折。」
李湯姆還是很擔心秦作家，他真沒想到來到新班級的第一天就遇到罷凌事件，他擔心秦作家也開始擔心起自己，他的不安全表現在他的臉上了，魚仔一眼就視破他的顧慮，說：
「你放心，我看人很準，你是有料的，我對有料的人很禮遇；至於沒本事的，」他瞥一眼秦作家，接著說：「沒時間理他。」
湯姆還注意到另一個同學，她是湯姆座位旁的雪莉，雪莉是我們班上公認最可愛的女生，放眼全學校沒有其他女生比她漂亮。
他對雪莉是二見鍾情。
第一次見到雪莉時，湯姆正在中廊盯著教室分配表確認自己的名字被分配到哪一班。
雪莉站在他身旁，飄來的陣陣香氣讓湯姆心都揪起來了，之後他發現這香氣四溢的女孩跟自己走進同一間教室，看她坐在教室前排，李湯姆跟著坐到她的隔壁左手邊，湯姆時不時地偷瞄雪莉的側臉，心中種下戀愛的種子，在初中一年級裡慢慢滋長。
魚仔看著李湯姆，李湯姆呆然盯著雪莉，魚仔叫了一聲李湯姆，要他回過神來繼續聽自己的演說：「別被女孩迷昏頭了！」
他說這句話就像是大公司的大老闆大董事，接著他又開始氣宇軒昂地滔滔大論起他的夢想，他這次說他的夢想是上太空，他要成為太空人登上月球，明明是不著邊際的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就是氣象萬千，像是註定會達成一樣，魚仔就是有這樣的魅力，他可以吸引到人的目光，他充滿自信。
上課鐘響起，英文課。
講台下的黃色小紙條開始傳起，一手接過一手，有的拆開有的摺起來，一張黃色小紙條傳給魚仔：
「秦作家真的不要緊嗎？」
魚仔回復：「不會有事的，我要專心上課。」
這天開始，湯姆總是跟在魚仔身後，跟在他身後看他對同學們大談夢想，從海闊天空到最近要完成的事，再從最近要完成的事說到同學朋友家的小貓小狗，他完全沒有話題的限制，像是他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有時魚仔會突然轉身問湯姆對正在談天說地的看法，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便傻呆地站住，一動也不動像是稻田裡受麻雀欺負的稻草人，魚仔便會把稻草人移到一旁，撥掉稻草人身上白色的鳥屎。
他對湯姆說：
「束縛這東西都是心理造成的，就跟答題一樣，題目很死，只要稍微動個腦，答案就會自動浮現。」
湯姆低著頭支吾地說：「可是我就是不敢……」
魚籽直接搶話：
「不敢什麼？會死嗎？還是說一句話就會掉一塊肉？」魚仔繼續以咄咄逼人的口氣說：「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就沒有打算要活著回去了。你說是不是！」
湯姆不可否認地點點頭。
魚仔繼續說：「既然事情都演變到如此了，你也成了副班長，你就有責任在。要是出搥，你想想別人會怎麼說我？」
湯姆不敢回話，魚仔看了一他眼接著說：「他們會說是天才也不過如此，你一搞砸所有過錯都會被怪到我頭上，我必須幫你擔黑鍋！」
「要是你成績不好，我們班上的讀書風氣也會跟著下降，你要我們被你來的三班看不起嗎？」
湯姆嘴巴一張，魚仔馬上用另一段話塞進他的嘴裡：
「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可是天才班！是我的班級，我的班級！」
湯姆就像是機器人、九官鳥似的在嘴裡複述魚仔的話，他更崇拜這位良師益友了，湯姆願意幫魚仔做任何事，買早餐、丟垃圾、發作業、收考卷，只要是魚仔說的他都照做不誤，他也時時記錄魚仔的話，並不像是〈第九味〉裡認真的廚師群逐字抄進筆記，他都記入腦裡，一開始湯姆也是拿著筆記像是背後靈樣的跟在魚子身後記錄，但魚仔看得實在很不順眼，他轉身把湯姆手上的筆記本拍掉，一二三地重重踩了三下，之後把它踢到一邊，他說：
「這種垃圾看了就礙眼，要記就要記到腦子裡，」魚仔食指頂著湯姆的太陽穴，接著說：「這才有用！」
「我這樣的天才身後有個書記官多丟臉啊！」
湯姆看一眼被踐踏的筆記本，接著咬著下嘴唇看一眼魚仔，魚仔狠狠瞪著他，他立即把眼睛撇開。
魚仔一把將湯姆的臉轉向自己，對著自己的眼睛四目相接說：「去開口說一句話有什麼困難？白雲飄飄烏鵲南飛什麼話題都可以開場，告訴我你怕什麼？」魚仔握拳打在湯姆胸口說：
「有我罩！」
「跟人說話的一件事就是要看著他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看，等我喊停。」
魚仔很認真又嚴格地帶著湯姆熟悉環境，從中湯姆知道了魚仔對於人際關係有多重視、有多好面子，所以魚仔對自己最大的要求就是成績表現。
他上課時很認真，他的認真帶動整班的學習風氣，他從我們班上出道已經一年了，升上一個年級後我們教室還是在同一個位置，一樣是二棟二樓的第二間教室，不同的是班級牌換成新的「九年一貫」，我們不是二年級，而是直升到八年級。
升上八年級的第一天，魚仔一樣是我們班上的活寶，他連選連任第三屆的二班班長，他是最被看好的領袖，我們班上四十人，他得票三十八，失去的一票是秦作家的廢票、另一票是他自己，他推薦李湯姆成為他的副手，他把票投給了李湯姆，所以李湯姆以一票成為我們二班副班長。
當上副班長的他站在天才班長身後，他不曉得為何一站在魚仔身後就會感到很安心、自信一點點地滋長，像是有他在就能隻手撐天。
他笑著感謝魚仔，並說會好好輔佐天才班長，他走上前說著說著發現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全班面前說這麼流利的話，他更驚喜了，看了看身旁的天才班長，天才班長這時說了：
「看來湯姆會做得很起勁，這學期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他雙手一張，大喊：「是什麼？」
我們班很有默契地回應：「第一名！第一名！天才班，第一名！」
魚仔聽得心裡有說不出來的爽勁，班會結束，接著是上我們班導的自然課，魚仔看到我們班導進教室，褲襠忘了拉上，在行走間不斷透露出他那白色泛黃的內褲，還有一點不知是被什麼沾著的黃漬。
魚仔立馬震筆急書黃色小紙條：「導的拉鍊忘了拉！」開始供大家傳閱，寫感想，又開啟了班上的社群網路，一手接一手地傳開。
有一封黃色小紙條傳到湯姆手上，「校花排名，十大校花你認為有誰？」
這問題讓李湯姆興奮起來，心中只有一個名字，名字的主人就在他隔著走道的隔壁桌，他的手有些發抖，持著鉛筆，小心翼翼地寫下「雪莉」。
寫完，看一看，覺得筆跡實在不滿意，他認為要用漂亮的筆跡寫下漂亮的名字才是對默默愛慕了半年多的女神——雪莉的尊敬。
他擦掉不滿意的字跡，撥掉橡皮擦屑後再寫上一次，還是不滿意，他覺得莉字上的勾勾不好，於是擦掉莉字再寫上莉字，又覺得「雪莉」二字大小不整齊，於是又全擦了，這次一擦，擦得太過用力結果雪莉二字中間破了個洞，他很愧疚，他把紙條攤平在桌上，翻到背面找了個膠帶修補好後，再重新擦掉雪莉兩字，隔下一行再次寫上雪莉的名字，這次他覺得自己的筆跡漂亮又工整，很滿意地傳給後面的同學。
有同學全程看到李湯姆在紙上的寫擦寫擦，還有他隆重修補黏貼的過程，於是他攤開黃色小紙條就在字跡漂亮工整的雪莉二字上畫個圈，拉出箭頭寫下「湯姆的愛人！！！」並竊笑兩聲，為了不讓湯姆知道自己在嘲笑他而感到不對勁，他特意壓低笑聲還用雙手捂著自己的嘴，他摺好黃色小紙條後還在封面寫上「不要被湯姆看到」的提醒。
不寫可能沒人會注意，一寫大家就傳開了。
整班除了湯姆被蒙在鼓裡外，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雪莉。
湯姆暗戀雪莉的事很快就傳到雪莉耳裡，每個人都想看她跟湯姆的好戲，在女生的小圈圈裡，雪莉默默坐在中間。
女生的小圈圈群起圍勦似的逼問雪莉對於湯姆有什麼感覺，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意見之類的問題，這圍勦式的逼問像是千鈞重的烏雲壓在雪莉的頭頂上打雷閃電，這不禁讓她想起秦作家，也想起歷史課本上的文化大革命，而她就是被批鬥的那個。
女生的小圈圈每丟一個問題就像是砸一顆生雞蛋在雪莉臉上，砸第一顆還可以笑容面對，第二顆笑顏沉了，之後的三四五六顆越來越有壓力，笑臉向日葵變成苦瓜臉，好脾氣也慢慢被砸光。
後面插進來一個男生，說：「欸欸，雪莉……」
「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說這個話題！」雪莉緊握雙手，嚴正的抗議。
「但，我什麼都還沒說欸。」
雪莉睜圓了眼睛直盯著他說：「又是湯姆怎樣又怎樣是吧！你們煩不煩啊！」那男生被雪莉瞪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雪莉接著說：「完全沒有，我完全不喜歡那個李湯姆，我也沒有興趣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這很重要嗎？我要準備段考，可不可以不要吵我了！」
沒想到平常很文靜的雪莉，發起飆來特別兇猛，她已經被壓抑太久了，她每天回家吃完晚餐就被父母送去補習班，有時候晚餐還是在補習班嗑便當，國英數自社，每天一科，每天都要到不同的補習班去上課，回到家晚上九點多了，洗完澡還得在爸爸的監督下寫功課，寫學校的功課外還要寫補習班的功課，週末還得上鋼琴課跟小提琴課，她小小年紀壓力可大得很，她常常失眠，黑眼圈隨著年級的增加而加深加厚，原本白天上課可以輕輕鬆鬆，沒想到卻因為李湯姆的小紙條而失去原本的寧靜，她能不氣嗎？
她氣炸了！
她氣得失去了平常的好風度，她第一次在同學面前發飆，同學們也第一次被她嚇到，他們像是森林裡被嚇到的烏鴉一樣紛飛，留下可憐的雪莉趴在桌上啜泣，雪莉刻意壓低聲音，不希望其他人發現自己正在流眼淚。
而站在教室後面，男生的小幫派怎麼可能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男生的小幫派私議，湯姆這時剛從廁所回到教室，男生的小幫派立馬圍住李湯姆，拍拍他的肩，在他耳旁用氣音說：「雪莉好像很不舒服，」指指趴在桌上的雪莉，「你坐她旁邊這麼久了，於情於理都該表示一下的啊，怎麼不去安慰安慰人家？」
湯姆一開始有些遲疑，但在男生的小幫派接二連三的說服下，湯姆不自覺地認同了他們，接著女生的小圈圈也走來圍住湯姆，七嘴八舌地發表雪莉是如何又如何，李湯姆應該怎樣又怎樣。
湯姆被男生的小幫派說服，又被女生的小圈圈教導，搞得他自己覺得不去安慰雪莉好像是會愧對於心，於是他也就答應了。
男生的小幫派靠著教室後面公布欄準備看好戲，女生的小圈圈也回窗戶邊圍成一圈，她們七嘴八舌卻又輕聲細語，呵呵笑笑地看著湯姆走在小走道的背影。
湯姆原以為可以很輕鬆地走去安慰雪莉，但越是接近雪莉，他的心越是無法控制地小鹿亂撞起來，他清楚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終於走到雪莉身旁，他開始猶豫是不是該搖醒她？
湯姆往後看一眼男生的小幫派，小幫派用力比畫，用唇語說：「做就是了！」
湯姆再望向女生的小圈圈，女生的小圈圈照著男生的小幫派做一樣的動作，好像非他不行一樣，她們讓湯姆認為自己是準備親吻白雪公主的白馬王子，而他們就像是小矮人一樣站在一旁鼓勵自己，湯姆終於鼓起勇氣，點點雪莉的肩。
雪莉黑黑亮亮的短頭髮微微抖動，湯姆注意到她穿的粉紅色胸罩肩帶透過白色襯衫，湯姆被粉紅色肩帶吸引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
教室後面男生的小幫派，看著像木頭一樣死死站著的湯姆，湯姆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急，急得連女生的小圈圈都快看不下去了，女生的小圈圈對湯姆大力地比手畫腳，要他趕快動作，都快上課了！
她們急得不小心大喊：「怎麼還不快點！」
她們一喊完趕緊捂住嘴，湯姆還是不為所動，他已經看得入神，全然沒注意到雪莉已經起身，他回神時是上課鐘叮咚叮咚響的時候，這時候他卻開始動了。
湯姆沒有坐回座位，雪莉默默瞪著他，雪莉眼眶還有些紅血絲，湯姆吱吱嗚嗚地說：「雪莉，妳還好吧？」
雪莉看起來心情實在不好，而眼前還是這個黑黑瘦瘦小小鼻頭還有一顆大大紅紅青春痘的始作俑者。
她瞪著湯姆，湯姆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湯姆搔搔自己的國中男生必備三分頭，雪莉還是死瞪著他，湯姆說：「那個……雪莉……」
「你可不可不要煩我！我並不是好惹的！你們這群人煩不煩啊！李湯姆，你最好聽清楚了！我不喜歡你，我並不想跟你要好，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讀書上課！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湯姆站定定地被雪莉砲轟，這樣的湯姆看在雪莉眼裡使她更加火大，她手指壓著湯姆的鼻頭大喊：「而且我看到你的鼻子就很不順眼，很討厭！你這始作俑者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滾！」
雪莉罵得忘我，完全不知道老師已經站在講台邊很久了，老師沒有出面制止，因為他老人家也看呆了，他印象中的雪莉是乖巧文靜功課好成績又佳的好女孩，怎麼發起飆來力量如此巨大，震懾了全班同學跟老師。
就在這時，湯姆聽話地坐回座位，湯姆故做鎮定地翻開書包拿出課本，他根本沒有心去確認自己的課本是什麼科目，他桌上是英文課本，但這節課是國文。
雪莉看到湯姆轉身後的背影，她開始哭起來了，哭得唏哩嘩啦，她再也不掩飾自己的哭聲，她不再用壓抑的啜泣來發洩，她哭得像是火山爆發一樣。
教室後面男生的小幫派跟窗邊女生的小圈圈先是呆一下，後開始大笑，笑到抱肚子彎腰也沒看到老師進來了，當他們抬起身看到老師呆站在講台邊，表情痴呆，他們又是一陣大笑，笑到雪莉哭得像火山，老師注意到他們，大喊要他們回座位上去坐好，才止住他們的大笑。
他們嘻嘻哈哈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雪莉也止住哭聲，老師故做鎮定開始上課而湯姆呢？
湯姆的自動鉛筆筆芯被他寫斷了接著他又按出筆芯繼續寫，寫出自己的委屈，寫下好幾個為什麼？寫雪莉的名字，又寫自己的名字。
筆芯又被寫斷了，課本整頁全是潦草的字跡，表示出湯姆內心凌亂又不知道為什麼的心情，整堂國文課老師都沒有提剛剛發生的事，他在黑板上抄寫一堆補充資料，台下學生又在傳黃色小條了，這次黃色小紙條是男生的小幫派發起的，他們在紙條上寫著：「雪莉好可怕喔！」
黃色小紙條傳到女生的小圈圈，她們寫下：「湯姆好好笑！」黃色小紙條接下來連摺都不摺了，供全班傳閱，唯獨不傳經湯姆與雪莉手上。
雪莉也無心上課地在課本上塗塗寫寫，寫出自己的委屈與憤恨，這時她瞥見湯姆像不時地盯著自己看，她被搞得很不自在又情緒激動。
雪莉從書包搜出黃色便條紙，寫下幾句便摺好在封面上寫「給李湯姆」。
這時一陣風把操場旁桃花心木成熟後的蒴果迸裂開，好讓帶著翅膀的種子飛散出來。
種子在我們教室窗外天空飛舞，竹蜻蜓一樣旋轉的樣子，一片種子飛進來，落在講桌旁。
雪莉左手持著黃色小紙條在湯姆右側揮兩下，湯姆看見便收了下來，看到封面上是自己的名字，而字跡一看就知道是雪莉的，因為湯姆收聯絡簿時總會多看兩眼雪莉的聯絡簿上的名字，想像自己是在跟本尊四目相接一樣並偷偷吸了幾下殘留在聯絡簿上雪莉的甜蜜花香，所以他很熟雪莉的字跡比對本人還熟悉。
湯姆恭敬地把雪莉給的黃色小紙條上在課本中央。
雪莉的黃色小紙條內容是：「湯姆，對不起！我仔細想想後，我真不該對你發脾氣。我昨天晚上被爸爸罵了，今天早上媽媽帶我來學校時她也一直唸我，所以我今天心情一直都很不好，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們還是朋友吧？」
湯姆看了很是高興，高興得都快飛上天了，他馬上寫下一段很長的文字，還寫到背面上去，他寫說原諒雪莉對自己發脾氣，寫到最後還順便告白自己怎樣默默喜歡她一年多，還寫出自己與雪莉的第一次相遇，說自己是如何又如何地一見鍾情，又說自己被罵的時候有多委屈，也寫出自己的英文課本被自己怎樣又怎樣地畫成一頁廢紙，最後鼓起勇氣留下一句：「你願意跟我交往嗎？」
湯姆把洋洋灑灑的大作給雪莉看，他沒有摺起來，雪莉看了臉都紅了，她在拿出一張黃色小紙條，在上面寫道：「我願意，但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喔，噓！」
湯姆這下真的飛了，飛得高高看見滿是希望的白雲，曬著滿是歡喜的陽光，吹著春意盎然的和風，他回覆：「這是我倆的小秘密！」
其實，黃色小紙條還正正地躺在湯姆凌亂的英文課本上。
湯姆回過神盯著方正的黃色小紙條，帶著希望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攤開它。
字真是漂亮，接著滿是希望的神情變成尷尬的瓠瓜臉，滿是希望的白雲變成雷雨交加的重重烏雲，陽光變得炙熱不可言喻，風颳得樹都連根拔起，小紙條上面寫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盯著我看了，很噁心！」
從天堂掉到地獄，或許這最能形容湯姆的處境。
湯姆把這封小紙條讀了一遍又是一遍，整堂國文課他只著重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他甚至說不出話也沒有寫上回覆的勇氣，他把黃色小紙條小心翼翼地摺疊回原本雪莉所摺的樣子，接著偷偷放進書包不著痕跡，他接下整天的課都沒心情了，他苦苦撐到放學，在學校大門口偷看雪莉。
他罵自己不爭氣，都已經被討厭了還是改不了暗自守護雪莉直到她爸爸開車接她離開校門之後緊緊盯著她爸的紅色吉普車的黑色後窗玻璃，渴望再多看一眼雪莉的背影。
過了一年，魚仔的名聲如日中天，走在長廊上都趾高氣昂，下巴也越抬越高，看看中庭裡高大的鳳凰木，鳳凰木很綠，樹枝下垂著一條條的莢果，莢果有的已經是褐色了，有的還綠著，地上也有被早秋西風吹落的幾片。
他看一眼地上的莢果，感嘆一句：「樹大招風，秋風掃落啊！」
這時間的太陽漸漸西沉，天空被染紅，月亮已經掛在天空等著換它發亮，魚仔走在校園裡，在回家前他捏著這天撿到的桃花心木種子，走向操場旁的桃花心木，瞥了一眼經過的幾個同學，趾高氣昂頭抬高高，不屑一顧地經過。
一陣秋風吹來，吹在他的臉上，跑道上也揚起滾滾紅塵，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肩，一人一手地架住他，他轉頭看見的正是剛才經過的那幾個，他一開始沒看清楚他們長相，這下可清楚了，但接著又不清楚了，因為一拳正中他的左眼。
魚仔緊閉已經腫起來的左眼，大喊：「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
「他媽的，我管你是誰！」一拳重擊魚仔腹部，劇烈疼痛把要說的話硬吞口水似的給吞了回去，不由得蜷曲起身體，這時後面一腳把他重重踩在操場的柏油地上，魚仔嘴上沾滿操場上的小石頭跟沙粒，接著是一群亂腳踐踏他的身體，他痛苦的嗚嗚聲，在夕陽西下時分顯得特別響亮。
他們手伸進魚仔口袋、倒出書包，書本文具秋風掃下的落葉似的橫豎七八地落滿地，他們撿起錢包，拿出所有鈔票塞進自己口袋裡，看到魚仔的學生證—是煡宇—才認出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是天才」。
他們一面譏笑腳下的是天才，一面對他又踢又踩，還落下一句：「天才好了不起啊！這麼有錢，今天讓你破費了！」哈哈大笑了幾聲，把停在升旗臺上的兩隻白頭翁嚇得「巧克力、巧克力」地叫著飛跑，這時魚仔腫起的左眼就像是巧克力一般黑黑地黏在他臉上。
接著，他們哈哈大笑討論如何分贓，哈哈大笑研究接下來要去打保齡球還是去打格鬥天王，他們看了一眼地上的是天才，是天才已經昏迷過去，他們各自吐了一口痰在他臉上，突然有一人尿急了說要去廁所，另一人拉住他說：「這裡就是簡便公共廁所啊。」
他把魚仔攤平，像是保健室裡的安妮，接著拉開魚仔的嘴，尿就唏哩呼嚕的灌滿魚仔的口腔，這陣尿騷味把魚仔臭醒，他拼了命地吐出口裡的尿液，吐在抓住他的人的手上，那人一句憤恨的三字經臭罵出來，接著在魚仔臉上又是一拳，這一拳讓魚仔臉皮在操場上刮出一道又是一道的血痕，沾著土石摩擦更讓血染紅了整張臉，這時他們才撤手。
教官接到通報趕緊跑了過來，大聲喊：「喂！你們在幹什麼！」
他被教官一句大喊，驚叫：「快跑！」
他們兵分三路，一個往校門口、一個衝側門、另一個直奔籃球場的後門，教官見狀也束手無策，他趕緊扶起魚仔，發現是大名鼎鼎的是天才，他搖一搖魚仔，喊了兩聲他的綽號，見魚仔眼睛微微張開，他迅速把魚仔抱進保健室，並通知家長且叫了救護車。
魚仔被送進醫院住了兩天，在家休息五天，剛開學就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課了。
這天是禮拜一，過了一個禮拜後魚仔拖著纏滿繃帶的慘白手腳緩慢走進我們八年二班。
班上的同學一見到他就是把他團團圍住，他們不斷問他還好吧？也有同學說那幾個流氓在出事隔天就被指認出來了，說他們被帶進警察局又被教官如何狠狠修理到屁股開花皮開肉顫，他們說教官要他們一個個面對司令台退下褲子、翹高屁股，教官舉起教鞭身子扭轉半圈，大手一揮，在清晨的司令台前教鞭劃破空氣擦出來的聲音，讓整座操場的師生聽得一清二楚，五大鞭，一二三四五地重重笞在他們的光屁股上，五顆屁股馬上顯現五條筆直青黑的橫線，他們立刻放聲大哭，苦求教官別再打他們了，「我們知錯了！」他們又哭又鬧的結果是又挨下一記，他們不敢哭了，他們就這樣光著屁股不敢亂動。一動，屁股上的兩條青黑紋路就痛得他們哀哀叫，但教官要他們立刻穿上褲子，他們心裡罵咧咧忍住淚水咬牙穿上改窄的卡其制服褲，布面摩擦上他們的屁股又是一陣苦楚，還被逼得小跑步回自己班級去站好，他們每跑一步就像落一層地獄般地難受，他們回到班級上已經是大汗淋漓，淚水汗水分不清了。
魚仔像是明星入關後被記者團團圍住問一堆辛辣緋聞般，他被圍著坐進他的公禡位，同學們問了一堆問題，卻不像以前一樣得到魚仔的一一解答，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沈默不語。
直到湯姆一臉擔心的表情擠進人圈到魚仔身旁低頭看著他說：「是天才，你怎麼了？還好吧？」
湯姆說出「你還好吧」的同時也在問自己，過了一個禮拜，他的心情還是很低落，像是落入井底的大石頭一樣噗通地沈入井底，吐出細縫中的殘餘空氣，在水面噗噗噗地釋放。
魚仔抬起頭來微笑對他說：
「湯姆，一個禮拜不見，你口條更好了。剛才有聽說你……」他頓了一下，吞口水似的把話吞進去，改口說：「你們別再叫我是天才了，我不是天才，以後叫我魚仔就行了。」他嘿嘿笑了起來，還沒開燈的關係下，他表情帶點陰影，便又回到低頭不語。
「是天才回來了」這事一傳出，經過我們八年二班教室的同學，都會刻意朝裡面看一眼魚仔，要是以前，他會立刻到處炫耀了，現在的他很沉靜，把人群看做空氣一般，不再跟左右談論夢想，他像是刻意貶低自己一般，他終日沒精沒神的樣子像是被鹿群放逐的落單糜鹿低頭飲水般地畫著他的筆記本。
早自習前同學紛紛坐回原位上去，魚仔拖著纏滿繃帶的手腳走到教師休息室，他去向我們班導要週記，我們班週記都是週一發回來的，這是他第一次安份地做班長的活，以前這種工作都是手下副班長湯姆執行的，他還請求老師撤銷他的班長職位，他說當班長太過招搖，他不想再發生跟上禮拜一樣的災事。
一個禮拜過去了，「果然是天才」在我們班消失了，這消息一傳出就全校都知道了，消息傳進當初痛揍魚仔而被教官當眾鞭笞的五位不良耳裡，他們相視而笑，他們開始大肆炫耀，他們說都是因為他們的壯舉才把這個目無白丁的高傲天才打成乖乖就範的衰弱資優生，好久不見的秦作家這時也跳出來說了幾句不是的話。
下課時間教室後面亂鬨鬨的，湯姆正在跟男生的小幫派吵架，女生的小圈圈在一旁幫男生的小幫派的腔，湯姆吵說他被雪莉討厭都是他們害的，他們罵咧咧地回說：
「是你自己的問題！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女生的小圈圈幫腔：「對啊，對啊！是你自己的問題。」
這時已經不是是天才的魚仔擠進他們的大圈圈，站在湯姆身前制止他們的批鬥說：
「我有聽說了，是你們慫恿湯姆去做他不應該做的事，你們有錯，」他頓時發現這一大圈男男女女正瞪著自己，他毫不畏懼且正義地說：「你們要先道歉！」
「憑什麼要我們向他道歉啊！」女生的小圈圈、男生的小幫派同仇敵愾地指著魚仔的鼻子說：「還有，你已經不是班長了，班長是你後面那位！少管閑事，你還當真以為自己是天才啊！」
「雖然我不是班長了，但這樣壓榨同學的事，我不能忍！」魚仔噴出一息正義的二氧化碳說。
「不能忍又怎樣？你是能怎樣！」男女生的大圈圈持續逼壓他，他們都忘了他們是在跟湯姆吵架而不是大傷初癒的魚仔，他們矛頭全對著他，他還是毅然地站著，像是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為了理想公平正義而站出來一樣，他打了個手勢給湯姆，要他趕緊離開，湯姆一開始不走，在魚仔堅毅的眼神下最後他還是屈服了，他迅速離開大圈圈，大圈圈慢慢縮小圍攻魚仔，他們對魚仔說的話越來越不客氣，他們罵咧咧地說一堆不是的話，說他們忍受魚仔的囂張自大很久了！還說他是個怪咖噁心鬼，被打活該，魚仔不斷地挨轟到下課時間結束，上課鐘響起，老師徐步走進教室，他們才嘴裡幹譙不甘心地回到座位上去。
魚仔變成班上怪胎中的首位了，這消息傳到五位不良耳裡，他們更是爽快，完全平反了當初被教官鞭笞，到這時屁股上還刺痛的血痕的憤恨之情，他們小人得志地大肆炫耀起他們是如何又如何地把事天才揍成了個怪胎，又是怎樣又怎樣地將一泡黃橙橙的尿灌進他嘴裡，說他嘴巴騷得捏著鼻子也聞得到，接著他們哈哈大笑下，挪動到屁股，痛得他們含著眼淚繼續大笑，邊笑邊唉呦喂啊地叫個不停。
湯姆在教室後面批鬥事件下全身而退，他給魚仔傳了一封黃色小紙條做慰問，魚仔卻回復他：
「為了你好，不要再管我了，好好做你的班長。」
湯姆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也不能不聽從他的話，他決定狠下心來執行他心目中唯一的班長的最後一道指令，他跟魚仔漸行漸遠，魚仔被孤立了，不再有黃色小紙條是給他的，他只能左手接右手地幫傳黃色小紙條。
黃色小紙條一樣在書桌間、走道裡傳閱，手接手地形成教室內的社群網絡。
一樣有的人攤開看一下就摺回去繼續傳給封面上註明的對象，一樣有的攤開看完隨即加上幾筆接著偷笑，再寫下另一封黃色小紙條給另外一個人。
黃色小紙條傳來傳去，被攤開了又被摺回去，有的被多加幾筆字也有的直接被篡改，整個教室裡的黃色小紙條像是網路謠言的真真假假，一樣誰都不知道誰改動了些什麼。
湯姆成了我們班上的新寵兒，他接替了魚仔班長的職位，在他的努力下我們班的整潔秩序蟬聯好幾個禮拜的第一名，他站上司令台上手持校長頒發的紅色第一名錦旗時充滿自信的光輝，他大大揮舞著象徵榮耀的錦旗，領受全校師生的掌聲，踩著大步回到我們班級，在班級牌下方掛上榮耀的錦旗。
就算沒了是天才，我們班還是天才班，家長們還是要求他們小孩努力的目標，在家長的壓力與順應供不應求的市場機制下，我們班的老師們越來越嚴格，因為他們真的成為天才班的老師，在學校裡各個都成了名師，現在我們班更在乎成績了。
七十分，不到一分打一下；八十分，不到一分打一下；九十分，不到一分打一下。棍棒逼壓的手心天天都是紅的，我們班漸漸沒有歡樂的笑臉了，都跟魚仔一樣低垂著臉沈默不語，魚仔最近專注精神在他的筆記本裡，他畫著他的磁浮公路車，一點一滴地修改，上課不專心了，成績一落千丈，老師不再誇他「果然是天才」，改罵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這下每個老師都成了諸葛亮了，他們在打我們班上同學手心的時候，總是用〈出師表〉中諸葛亮的語氣，苦口婆心地說一堆這一下是為了你們前途打的；這一下是恨鐵不成剛；這一下是替你爸爸媽媽打的，他們送你們來我們天才班讀書就是要你們長大出人頭地，啪啪啪地愛的小手直直落。
愛的小手在他手心跳躍的次數都是三十起跳，每科都一樣。
這天國英數在同天發考卷，光這天他就被打了一百多下，從早到放學都在被打，以前他上台是被誇獎，這時他上台就是拿起考卷壯士斷腕地咬在嘴裡忍受鞭擊的刺痛感，每一下愛的小手就在他心中的井水點起一滴漣漪，暴雨般地愛的小手不斷在井裡注入刺痛感，每在刺痛感要滿到井口時，愛的小手就不再落下，班上老師都甩棒甩到得了五十肩的職業病，打不下去就要魚仔專心念書，說他能坐在老師面前是福氣，要好好珍惜。
魚仔的手掌被打得破破爛爛鮮血滿掌心，像是流浪漢從舊衣回收箱裡倒出來的衣服一樣破爛，他的手掌全是繭，比木工的繭還厚；比水泥工人的繭還多；比農夫的繭還要廣泛分布在他的手掌上，整面手掌都是厚繭。
魚仔被打不痛了，魚仔面無表情地被我們班導用籐條打的時候面無表情，像是在接球一樣地輕鬆，班導一開始不以為意地持續下放笞刑，在他抬手的瞬間發現魚仔滿傷痕累累且滿是厚繭的手掌，他止住降落的籐條，他心軟了，要魚仔坐回位子上去且用功讀書不要再被打了，他像是慈父一樣眼神看著魚仔的眼睛，魚仔的眼睛看的則是盯著他又沒拉上的褲襠，褲襠裡一樣的白色泛黃內褲，上面還有一片不知道沾上了什麼的黃漬。
每個老師看到魚仔的成績都直搖頭，也不再叫他上去被修理了，魚仔還是專注在他的夢想藍圖之中，他變得自私起來，不再告訴別人了，連在講桌上開一個洞都變成秘密進行。
「君子棄瑕以拔才，壯士斷腕以全質。」湯姆捨棄掉他心裡的最後一滴自卑感，他在執行魚仔下的最後指令後，開始正視自己內心的慾望，他不再用偽善的表情看待自己喜歡雪莉的心，他放膽大聲地宣示自己的情思，雖還沒有得到雪莉的回復，但他心裡感到十分踏實，這種踏實感使他越來越有自信，他的自信讓他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對於考試越來越得心應手，題目的文字提示在他腦電波中編織成繁密的網路，資訊迅速流通，他還發現自己的閱讀速度越來越快，這時湯姆迷上《金庸》，左右同學為他能在兩秒內就翻一頁的速度嘖嘖稱奇，問他怎麼辦到的，李湯姆總說：
「就好像是在看圖畫故事書一樣，一頁就像是一張圖一樣，其實我也說不出來這種感覺。」
參考書封底上的迷宮他總是一秒內找出正確通關路線。
就連美術課時他也是迅速完成一幅畫，美術老師問他怎麼畫得這麼快？
他回答：「我看到有很多條金色的線在畫布上自然而然地連在一起，我只是描著那些線畫起來，就畫好了。連顏色也是應該在那上面一樣地出現在我眼前，所以我就照著色塊塗色。」
豪放不羈的大膽用色，映像鮮明地神奇動作躍然於紙上，有王冕沒骨花卉過之而無不及。
美術老師驚嘆一句：「你真是天才！」
作文時更誇張，像是天外飛來一筆橫豎地撲天蓋地而來，又海闊天空地走。
李湯姆真是天才，他的天賦跟著他的自信而長出來了。
他寫的考卷變成答案卷，他每次段考考卷都在五分鐘內就寫完了，老師用看著戀人的愛慕眼神看著他，我們班上的女同學也都用同樣眼神看著他，這種眼神跟看當初是天才的眼神完全不同，當初他們看是天才的眼神是敬畏的眼神，就像是秦始皇出巡所接收到的那種。
中文書已經滿足不了他的海綿腦袋，他的腦袋是強大的吸水海綿，吸的是知識的水，擠出來的是讓花向日綻放的養份，有朵向日葵正對著這太陽一般的男孩倩笑著。
湯姆讀著來學校前買的《時代雜誌》，一頁一頁快速吸汲，不下三分鐘他就闔上不看了，「你不看了哦？」
聲音的主人正是擁有向日葵般笑容的雪莉。
湯姆很平靜地與她四目交接，並回答：「看完了。」
雪莉驚呼，說湯姆好厲害，問他說怎麼知道裡面的那些新單字？
湯姆輕描淡寫，像是一筆劃過白紙般地說：
「我把英漢字典背起來了。」
湯姆的輕描淡寫卻在雪莉心中的圖畫上巨大的一筆，一片桃花心木種子旋轉飛到他們之間，降落在走道裡。
雪莉撿起這片桃花心木種子，說她的桃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開了起來，這片象徵她的心意，「我要把它送給你。」
李湯姆後來長高長帥，知道他父親是湯詩人的老師們都指著湯詩人書上的照片說：「你跟你父親越來越像了！」
但李湯姆聽了並不是很高興，他始終對自己父親是不諒解的，他不諒解自己父親的早逝，他更不能原諒他父親沒能給母親一個名分，但他卻不得不感謝他父親給的天賦，這是遺傳。他看過關於父親的傳記，他父親在大學時發現自己的天生神力，在湯詩人死後有科學家解剖他的大腦用電腦斷層掃描，發現他的大腦皺摺跟愛因斯坦相當，並可惜他的早逝，但更多人可惜的是他走上文學這條不歸路而不是科技，要是他走國防武器研究，台灣早反攻大陸了。
至於秦作家，在八年級的下學期就被刷下去了，他到了三班後，據說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他吐出的是文人的二氧化碳，他吸進的是作家的氧氣。
他在三班就像是是天才在二班一樣有威嚴，他的成績成為三班的首位，也因為有他在，之後再也沒有人上來我們二班了，我們二班成了名副其實的天才班，一班還是有幾條漏網之魚力爭上游去了。
而秦作家就像是守門人，要進我們二班一定得先過他那關，被一同刷下去的同學成為他的死黨，他們以佔據三班第一到第四名為耀，他們更組織起小團體四人幫，秦作家就像毛澤東一樣地主持三班大局。
我們班上同學說他是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他自己則說：
「我是適得其所！」
這句話把他在我們二班受的所有窩囊氣一掃而空，卻教我們二班同學啼笑皆非；他在三班成了班長，他很滿意自己的地位，他反而開始瞧不起我們班上來了，他總對三班的同學說我們二班是一群死讀書而不知變通進退的高傲自大書獃子，每個都像是天才一樣，非得被打過揍過才會知道痛跟什麼是謙虛。
三班開始鼓譟了，就像是當年毛澤東的紅衛兵一樣，秦作家用負面思考來統領班級，他的負面力量在這班級的激盪極為強大，連我們上課時都會聽到三班的哈笑聲與老師的吼叫聲交織成嚴重噪音。
這時我們班導受不了了，他一腳踩碎粉筆，迅速到三班門口，粉筆的石灰讓他的鞋子在停頓時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接著是一陣破口大罵，罵得三班老師頭低低，罵得四人幫各個雙眼發直，罵得出現反彈，三班同學大嗆：「要罵人之前先拉拉練！」他說完邀功似的望著秦作家，秦作家滿是尷尬地點點頭，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起來。
班導低頭看一眼沒拉上的拉鍊，羞愧難耐全在他臉上表現出來，一把拉上拉鍊卻發現拉鍊卡死，他用力一扯，拉鍊頭卻掉了。
三班同學的笑聲像是五雷轟頂般震擊三班老師也打得我們班導面色青菜，他狠狠落下一句孽徒後便落逃似的回到我們教室。
他發火了，我們班同學不敢傳黃色小紙條了，班導滿身的汗像是潑在他身上的汽油一樣熊熊燃燒。
三班的成績理所當然也像文化大革命一樣的結果，三班墮落了，成績不再有長進、沒有了夢想。
就守門人而言，秦作家做的很盡職，他成功把三班的上進心打散，而三班也因此被刷掉不少，反而是放牛班升上去的同學會兢兢業業地上課、準備考試，雖然成績並非理想，但那些同學心中都存在一個夢想，那夢想就是考上國立普通高中。
九年級一開始，秦作家大大的鼻子呼吸文人作家的空氣，他嘴裡說不在乎成績，但暗地裡他可是比誰都來得用功努力，他一天只睡三小時，考完試的考卷他從不公布出來，也沒人知道他的成績，就連四人幫也都不了解，他都說：「普普通通，不足掛齒。」
窗外鳳凰木枝頭上停的幾隻白頭翁「巧克力、巧克力」地叫，那六個音節的叫聲不斷提醒班上同學基測將近，只剩六十天。
黑板右上角大大寫著「基測倒數」每過一天上面的天數就少了一天，日子一天天過，秋風掃落葉，寒風呼嘯而過，光禿的鳳凰木漸漸冒出綠芽，春天終於到了。
一夜的時間，鳳凰木就覆蓋新綠，同學一夜間也變換身分成了視死如歸即將遠赴考場的考生，有人在前往考場的遊覽車上打牌，有的則是把握最後倒數三小時拼命讀書；有的不斷地翻轉英文單字卡，有的則是呼呼大睡養精蓄銳。
湯姆看車窗外不斷被拋在後頭的風景。
因為座號的關係魚仔座位在李湯姆旁邊，魚仔看著他，他望著窗外，魚仔叫了他一聲，說：「很有把握吧！」
「還好，你呢？」李湯姆皺了一下眉，說：「有準備嗎？」
魚仔被他的白痴問題搞得翻了翻白眼，嘆一口氣說：「廢話！」
他接著說：
「你們都忘了我可是是天才！我說過……」魚仔正要繼續說下去時，突然湧現一個靈感，他趕緊把話給吞口水似的給吞了回去，他頓了一下說：「反正看到成績你們一定會大吃一驚。」
基測第一天，國文、數學、社會；第二天，自然、英文。
考試時間八十分鐘，三十分鐘可以交卷。
不管哪一科，魚仔都是第一個交卷的，李湯姆一看到他交卷他也跟著交卷出考場在外面亂晃，魚仔一出考場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李湯姆每次一出考場，魚仔就不見人影了。
終於在最後一天的英文交卷後，李湯姆看到魚仔坐在中庭涼椅上，他走上前坐在他身旁說：「你都會寫啊？」
魚仔回應：「嗯，而且會全對。」
李湯姆說：「哦？」
魚仔沒有回應，他反而是說他手指的那朵樹上的蘭花：
「那是蘭花吧，因為它是被植在樹上的，蘭花寄生在其他植物身上卻可以開出比被寄生的植物更美的花。蘭花是在四五月的時候綻放，很可惜現在是二月，梅雨季的蘭花，顏色會被雨水沖淡，最後會變成白色。不覺得很可惜嗎？我們不是在四五月考試。」
接著兩人相視而笑，他們用笑的就可以知道對方想些什麼，他們始終是懷抱夢想的好友，魚仔突然開口：「你跟雪莉已經交往這麼久了，接吻沒？」
湯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之後他是驚訝，我們二班沒人知道他們有交往，但最應該孤陋寡聞的魚仔卻發現了！
湯姆眼睜圓地盯著魚仔說：「莫非？」
魚仔沒繼續搭理他，魚仔自顧自地走去，他沒搭學校專車就走了。
考完基測的這兩人很篤定自己可以考滿分，他們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等畢業的鐘聲響起。
這年教育部解除髮禁，魚仔的頭髮早已經長到蓋住半邊臉了，他每天都要撥開擋在眼前的瀏海，老師看了也不管他了，因為成績已經出來了，本校果然出了兩個榜首滿級分，PR99。
老師說的不是別人，正是是天才與李湯姆，老師這時不再罵魚仔是「扶不起的阿斗」了，重新喚他：「果然是天才！」
他站起身來謝謝大家，並伸出食指搓搓鼻子說：「李湯姆才是真的天才。」他說這樣的話一點也不害臊，他那董事長的氣度重新回到他身上，他說高中要讀文組，老師們都驚呼：
「你應該讀理組才是！」
尤其我本班導師正是我們的理化老師，魚仔不再說那些大論調來解釋，他只輕描淡寫地說：「文組女生多。」
在畢業前湯姆一直想問魚仔他「莫非」的答案是什麼，但魚仔直接請了長假到畢業當天領畢業證書走人。
畢業了，第一次基測沒考好同學們留下來繼續奮鬥第二次，秦作家就是其中一個，他考完當天哭喪著臉，公布成績當日更是累崩了下來，「沒救了！」那陣子他天天說這句，他只好繼續留校奮鬥。
在我們二班無人的教室裡頭，秦作家走進來回味以前認真的滋味，他坐進魚仔坐了三年的公禡位上讀書，他突然發現抽屜裡有暗層，裡頭有一本筆記，眼尖的他一眼就認出來是魚仔用了三年的筆記本，裡頭有磁浮公路車設計圖，下面一串接著一串公式被圖塗改改，裡面夾了很多黃色小紙條，這些黃色小紙條中幾個是他當初寫來謾罵是煡宇的，結果都沒有成果，反倒是自己被趕了出去，還有很多其他人的黃色小紙條，其中一張是被透明膠帶修補過，封面上寫著「不要被湯姆看到」，於是他攤開黃色小紙條就在字跡漂亮工整的雪莉二字上被畫了個圈，拉出箭頭寫下「李湯姆的愛人！！！」。
他正在疑惑魚仔收集這些的黃色小紙條的同時，眼睛掃到講桌上的黃色小紙條上頭的畫不禁讓秦作家為之一嘆，畫的山是山水是水，像是相片一樣的真實呈現在眼前，但這不是相片，是畫在百利便利貼上的山水圖。
他一把撕下來看，出現一個洞，他罵咧咧地說魚仔的不是，說他是毀壞公物的壞學生，完全忘了自己才剛為他的畫驚為一嘆，一邊罵咧咧一邊環視整間我們二班教室，他看到以前他坐的位置，他摸著桌面上一筆一筆刻下來的恨的痕跡，說了一句：「是煡宇真是他媽的混蛋！」他想起當初是如何被排擠、受怎樣的怨氣，不能發洩出來只好訴諸紙筆，他寫好幾封黃色小紙條都沒成效，他最後只好每受一次委屈就刻下一筆，整整六十筆。
他發現手裡還捏著是煡宇的山水圖百利便利貼，他舉到眼前，陽光穿過鳳凰木紅通通的花透進窗來，照在便利貼上。
山水間彷彿浮現出幾個字，秦作家更拉近看還是看不清晰。
於是他把掩飾洞口的山水圖百利便利貼翻到背面一看。
「我果然是天才！」
窗外一陣悠揚而清爽的口風琴音色，是這樣的。
魚仔又在異想天開了，桌上的筆記本裡滿滿的圖，全是設計圖。
他用國中所學的基礎科學驗算方程式計算他的偉大發明——磁浮公路車，這可是個偉大構想，筆記本中的車子不用汽油發動，是全電動車且沒有四顆輪子滾動，取而代之的是負電子底盤，負電子底盤與同是帶電的路面形成擠壓與排斥，就如同正極對正極的磁鐵一般，它們會排斥，使得車身浮在路面上。
怎麼移動呢？
筆記本中畫著底盤下的負電子游移，前後左右上下串流，用以前進後退左轉右移。
筆記本下方一串串的公式，安培右手定律、庫侖定理；電磁學、物理學筆記；牛頓定律、等加速度，一串接著一串，計算了一個頁面又是一個頁面，整整三頁半的算式、兩頁的設計圖，甚至有絢麗車型設計圖。
這節是數學課，數學老師一個女老師，她眼睛垂垂、面容黃黃、精神不濟，勉勉強強擠了一兩個笑話也只有前排認真的同學會捧場地哈哈笑笑，魚仔坐在所謂的「公禡位」也就是講桌正前方，老師視線死角的絕佳妙處。
魚仔在講桌正面，也就是他眼前鑿了一個小洞，那是他花了一星期的時間用原子筆一點一滴鑿的，效法電影《刺激1995》男主角秘密在牆上花二十年鑿出大洞的毅力，魚仔上課鑿一點、下課鑿一些、午飯時用指甲摳一摳，甚至午休也用原子筆鑽來鑽去，因為用鑽的不會吵到睡覺的人。
終於在某堂自然課時他鑿成功了，開出一個小洞，他透過小洞一探究竟，看到的是班導的褲襠忘了拉上，他竊笑後知道這秘密不可以說出去，要是說出去就有得尷尬了，於是從書包取出每個學生必備的便利貼黃色小紙條，這小紙條的功能不只是抄課堂上老師抄在黑板上的資料補充，也是班級社群網路資訊平台。
黃色小紙條在書桌間、走道裡傳閱，手接手地形成教室內的社群網絡。
有的人攤開看一下就摺回去繼續傳給封面上註明的對象，有的攤開看完隨即加上幾筆接著偷笑，再寫下另一封黃色小紙條給另外一個人。
黃色小紙條傳來傳去，被攤開了又被摺回去，有的被多加幾筆字也有的直接被篡改，整個教室裡的黃色小紙條像是網路謠言一樣的真真假假，誰都不知道誰改動了些什麼。
這時的黃色小紙條在魚仔手裡是一張海報，他畫得很起勁，畫得多姿多采，他用了筆袋裡所有顏色的筆、螢光筆和粉彩筆，畫了一幅山水圖，貼在講桌洞口，就像是《刺激1995》的主角掩飾的一樣。
魚仔有很多夢想，這不是自己說的，是聽我們班上的胖甫說的。這天魚仔坐在窗邊跟胖甫聊天，魚仔說要是他有足夠的粘土，就能用報紙揉團製作頭、身體、手、腳和舌頭牙齒，再上白膠與衛生紙固定成形，之後用粘土覆蓋加以雕塑，就能做成一頭月下狂放不羈的狼人。胖甫恭維地說：
「你真是有才！」
魚仔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句了，這句讓他信心大增、讓他湧現更多說詞，接著繼續說他的下一個夢想，他要學會吹奏口風琴，他說吹口風琴很帥氣，在樹下、草地，尤其是在黃昏時分月亮升起之時吹出一曲，吹到星星陣陣響起、吹到月光奏鳴曲。
最後結語：太帥了！
胖甫聽完說：「我家有一把口風琴，我叔叔以前會吹。」
魚仔一聽眼都亮了，睜圓的雙眼在樹間透進的光中閃耀，他興奮起來了，要胖甫帶來，可是胖甫說口風琴在他舊家，這一句就澆熄魚仔的熱情，他重新專注在自己的其他夢想之中，胖甫的臉變得慌張了，他趕緊說下禮拜會把口風琴帶來，但魚仔沒興趣了。這次他說要當小說家了，要寫故事，事實上他的作文能力也真的不錯。
有一次，老師要坐在公禡位的魚仔把作文發下去給所有同學，在派發作業、考卷、作文簿時總是老師休息偷懶的時間，因為他們這時什麼話都不用說，也不用動，就坐在講台上的高腳椅上像是皇帝一樣地君臨講桌下的學生一個走道一個走道地走，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地派發，右側走完走到左側，左側發一個又走到右側去，很沒效率的方法正好在師生間達成共識——慢慢發，消磨時間。
作文簿一大疊給了魚仔，他先把自己的挑出來，看了看左右，他分出一半給左邊又將剩下的分出一半給右邊，把最後剩下的給後面，他兩手拍拍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再挨個各說上一句謝謝，派到作文簿的同學就像是他的手下一樣地乖乖在教室裡走來走去發完各自手上的作文簿。
魚仔樂得清閒翻開作文簿看看自己作文成績：
「佳，創意無限。」
這時魚仔樂得用食指搓搓鼻子，對左右說：「看看我的作文，佳，創意無限欸！」
他的作文一下就傳了一排接著一排，最後我們整班都看了他的新作，有的同學還以為是老師要他們傳閱，就客套地說：「果然創意無限，」接著問：「是老師要我們傳閱的嗎？」
知情的同學好心回答說：「不是，是魚仔給旁邊看，他們看一看就開始傳閱了。」
他接著問說：「所以這不是老師要我們看啊？」
好心的同學揮揮手說：「不是。」
他一聽就否定掉了剛剛的評論了，他改說：
「雖然有創意，但很零散，好的作文應該要有起承轉合、虎頭豬肚鳳尾，他這篇算有虎頭，但他卻是蛇尾。老師給佳，應該只是安慰的墨水分。」
這人就是我們班上的秦作家，他立志當作家，他在初次見面的第一堂課上就當著全班面說自己未來一定是作家，他爸爸是作家、他媽媽也是作家，他哥哥姐姐也都有文章在地方文摘上刊登，所以他自己也會是作家。
那時就已經坐在公嬤位的魚仔聽了大大笑了兩聲，說秦作家也太沒出息了吧，只有一個夢想，說：
「像是我，我朋友都叫我魚仔，我夢想要當天才！」
秦作家不服氣地指著魚仔說：「你還不是也只有一個夢想！」
魚仔的嘴一張一閉。
「天才，就是因為他是天才，所以學習特別快，大腦動得快，想法有創意，更有一股獨特的勁，這股勁可以讓人有動力，夢想就是要應一股衝動來實踐，這衝動就是倚靠天才獨特的勁。」
魚仔沒有說出來，他發現我們班上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所以他硬生生把這段話吞了回去。
他知道要是說出來，他的立場會變成是自己正在嘲笑的秦作家，他便趕緊轉了話說：
「那我以後就叫你秦作家！」
秦作家被這新的外號燻得都忘記自己剛才正在質問的問題，一股虛榮心隨著他的新外號而來，他沾沾自喜地笑一笑，嘴裡輕輕唸一遍秦作家，覺得實在順口，像是滑滑的軟糖一樣，一股溜進喉頭，滑入心坎裡一樣。
明明是秦作家的自我介紹，反倒是魚仔成了焦點，大家都忘了秦作家的真名，反倒是魚仔的綽號大家記得一清二楚，搞得像是他的自我介紹一樣，到了換魚仔自我介紹時，同學開起鬨叫他魚天才，又問他是很會釣魚嗎？還是他長得像魚所以叫魚仔。
魚仔一個個解答，他一個人的自我介紹就像是明星出道記者會一樣，班上同學對他很好奇，他也樂此不疲，反觀秦作家坐回位子上就黯淡下來了，沒人搭理他，他原以為自己應該是全班的焦點，沒想到魚仔才是聚光燈下的主角，他高唱著歌，而秦作家不過是個跑龍套的，退場時還跌個狗吃屎，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魚仔很特別，連姓也少見，他姓是。
是煡宇，取諧音外號魚仔。
他在黑板上大大寫下自己的名字，他的中間字連老師也不會唸，於是他就說：「這唸煡，跟信任的信同音，我以前就很想當老師，」他瞇眼嘻嘻笑了兩聲接著說：「沒想到現在達成了。」
秦作家在座位上叱之以鼻小小聲說：「這麼常見的字我怎麼可能不會！」
魚仔在我們班上有新綽號了，大家都叫他是天才，他很喜歡大家叫他是天才，大家也很喜歡叫他是天才，天才叫久了就成了真的天才，他在第一次段考一舉考了個全班第一，這更讓全班驚呼：「果然是天才。」
老師們第一個認識的也是他，他在自我介紹後馬上被推舉成班長，老師們都叫他天才班長，天才班長名號一下子就從一年級導師休息室傳到二年級導師休息室；從專任老師休息室傳到三年級老師休息室，全校的老師全都聽過他的響亮名號了。
他成為我們班導師在休息室開龍陣的最佳題材，老師在批改他的作文時不斷驚呼：「果然是天才！」
老師呼喚另一個老師來看，一個一個傳閱了整間教師休息室，接著每個老師都驚呼了：「果然是天才！」
他那篇作文寫如何平心靜氣，開頭就是五個提問，接著論述。其中他提到泡澡，魚仔最喜歡泡在浴缸裡洗澡了，洗澡時水溫大約是不會燙紅蝦子的溫度，整個人坐進浴缸看水面呼呼的水蒸熱氣，手捲起舀水，水在手心很平靜，透過折射看到的掌紋像是風裡的電纜線，有點晃動，還好手紋不是真的電纜，要不然他肯定被電死。
老師們都說他觀察細微，就像是〈兒時記趣〉，蓋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他的作文通篇就像是個龐然大物，內容廣泛卻又可以見到其中不求甚解的闊達胸襟，猶如陶淵明在世。
國文課時，國文老師一進門劈頭就說魚仔作文寫得多好又是如何好，這話聽得秦作家很不是滋味，他瞪圓了眼睛也沒聽到老師說他一句，倒是作文簿裡被圈出不少錯別字。
這時魚仔的招牌動作又出現了，他樂得用食指搓搓鼻子，對左右說：「我以後一定會出書，讓大家好好見識我的文章！」
左右接著對後面說，後面對他的左右鄰居說：「是天才說要出書！」
這話傳到秦作家耳裡更不是滋味了，他憤恨地說：
「他這樣的程度還不及我哥哥姐姐！怎麼有辦法出書？」接著冷笑兩聲，這話秦作家的左右前後都沒聽到，因為他根本不敢說出來，魚仔的名氣蒸蒸日上，沒多久全校都知道是天才了，是天才有天升旗典禮沒出現在我們班裡。
秦作家這時可威風了，他大說特說魚仔身為班長在升旗典禮這樣重要的朝會中缺席是多不應該，多麼壞；他不再小聲對自己說，他對前排後排說，他對左行右行說，最後他被我們班導師制止，要他安靜乖乖站好，不要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他還是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但看到魚仔站上司令台，威風凜凜地要大家整隊唱國歌時，他真正閉嘴了，他閉嘴後我們班全笑了出來，魚仔挺挺站在司令台上看到我們班上哈哈大笑亂了秩序，他一皺眉舉起常用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噓——
班上瞬間靜了下來，教官前來關注，教官轉身抬頭看著司令台上的魚仔，讚嘆說：「果然是天才！整頓能力這麼厲害！」
我們班是二班，因為魚仔的關係被改名為天才班，有的家長聽說二班是天才班，還以為我們班是學校獨立出來的資優班呢，他們要自己的小孩努力考好進我們二班，事實上，我們真的是資優班，那年月的學制都是能力分班。學校有三個班種，一段班、二段班、普通班；一段班有兩班、二段有一班、普通班有八個班。
一班跟二班是一段，也就是那年月大家口中的好班。我們隔壁班是三班，是介於好班與放牛班（也就是普通班）的中間過度班級，三班的不像是好班一樣的認真，卻要跟好班一樣在週六時來到學校自習，因為他們是老師認為的好班候補，三班成績優良的同學替補好班被刷下的同學而升上來，我們二班跟一班就有幾個同學下學期就不見了，還來幾個生面孔。
李湯姆就是我們班的生面孔。
李湯姆的名字是兩個姓氏加單名組成的。他爸爸是湯詩人，是知名的已故詩人，他的爸爸連秦作家都知道。
李媽媽還沒嫁給湯詩人就成了寡婦，她決心守寡不嫁，她生下李湯姆後，戶口名簿上不能以湯當姓，孩子姓李，但李媽媽也很聰明，給兒子也姓湯單名姆。
李湯姆自我介紹時支吾地說完他的故事後，不只秦作家睜圓了眼睛，連魚仔眼睛都亮了，他搶先抓著李湯姆的手臂說：「我有看過湯詩人的詩集跟散文！他是我的偶像！」
魚仔大聲對他自我介紹：
「我是是煡宇，姓是名煡宇，有人叫我魚仔但班上都叫我是天才，交個朋友吧！」
李湯姆被魚仔一抓整個手足無措起來，他是一個很內向的人，他支吾地自我介紹，他站在講台上時雙手狂亂地發抖，在台下被魚仔抓著時也是，最後他低下頭，害怕地說：「你好，天才。你就是那個……」
魚仔糾正他說：「不是天才，是『是天才』！」他特意站上講台面對黑板寫下『是天才』，這三個大字像是競選海報上候選人的名字，班上開始七嘴八舌地幫李湯姆說明魚仔是天才的綽號由來，說到最後李湯姆都笑了出來，他對魚仔說：
「天才是天賦，不是想當就能當耶，要當應該是地才。」
這是今天聽到他最順暢的一句話了，李湯姆自己也為之驚喜。
魚仔再次糾正他說：「我才不要當地才！地才只能專注一樣夢想，我夢想很多，所以要當天才。」
他接著說：「天才也是可以被叫出來的，哪天真給他們叫了出來我就發了！」手向後一橫，像是主持人歡迎來賓進場一般。
這時李湯姆也被魚仔的個人魅力吸引，他心裡讚嘆他名不虛傳。
秦作家坐在位子上咬牙切齒，有同學看到了，譏說：「你爸爸、媽媽不是作家嗎？哥哥姐姐不是有文章在地方文摘上嗎？你爸爸出什麼書？」
被這一問秦作家面子都掛不住了，接著全班目光集中在秦作家身上。
這時候群起圍勦似的逼問秦作家對於湯姆爸爸有什麼感覺，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意見之類的問題，這圍勦式的逼問像是千鈞重的烏雲壓在秦作家的頭頂上打雷閃電，這不禁讓他想起歷史課本上的文化大革命，而他就是被批鬥的那個。
秦作家臉青一陣，紅一陣，他羞愧地說：「沒有。」
又是一陣群起的發出沒聽清楚的疑問，秦作家被逼得眼眶發紅，大聲地喊叫：
「沒有出書！」
我們班上的好奇心就像是海浪一樣一下捲起撲天蓋地，也像退潮一樣把秦作家像漂浮木一樣乾晾在座位裡。
秦作家可憐兮兮地抱怨起父母怎麼沒有出個書，也抱怨哥哥姐姐不夠爭氣投稿沒上大報紙。
他頭壓得很低，有同學說他在啜泣，也有說他不斷在碎碎唸，還有說他這副樣子好恐怖不敢靠近。
李湯姆很擔心地看了看秦作家失落的國中男生必備三分頭，他指指秦作家說：「他沒事吧？」
魚仔瞧也不瞧就說：「他不會有事的。要有才，勢必要經過些挫折。」
李湯姆還是很擔心秦作家，他真沒想到來到新班級的第一天就遇到罷凌事件，他擔心秦作家也開始擔心起自己，他的不安全表現在他的臉上了，魚仔一眼就視破他的顧慮，說：
「你放心，我看人很準，你是有料的，我對有料的人很禮遇；至於沒本事的，」他瞥一眼秦作家，接著說：「沒時間理他。」
湯姆還注意到另一個同學，她是湯姆座位旁的雪莉，雪莉是我們班上公認最可愛的女生，放眼全學校沒有其他女生比她漂亮。
他對雪莉是二見鍾情。
第一次見到雪莉時，湯姆正在中廊盯著教室分配表確認自己的名字被分配到哪一班。
雪莉站在他身旁，飄來的陣陣香氣讓湯姆心都揪起來了，之後他發現這香氣四溢的女孩跟自己走進同一間教室，看她坐在教室前排，李湯姆跟著坐到她的隔壁左手邊，湯姆時不時地偷瞄雪莉的側臉，心中種下戀愛的種子，在初中一年級裡慢慢滋長。
魚仔看著李湯姆，李湯姆呆然盯著雪莉，魚仔叫了一聲李湯姆，要他回過神來繼續聽自己的演說：「別被女孩迷昏頭了！」
他說這句話就像是大公司的大老闆大董事，接著他又開始氣宇軒昂地滔滔大論起他的夢想，他這次說他的夢想是上太空，他要成為太空人登上月球，明明是不著邊際的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就是氣象萬千，像是註定會達成一樣，魚仔就是有這樣的魅力，他可以吸引到人的目光，他充滿自信。
上課鐘響起，英文課。
講台下的黃色小紙條開始傳起，一手接過一手，有的拆開有的摺起來，一張黃色小紙條傳給魚仔：
「秦作家真的不要緊嗎？」
魚仔回復：「不會有事的，我要專心上課。」
這天開始，湯姆總是跟在魚仔身後，跟在他身後看他對同學們大談夢想，從海闊天空到最近要完成的事，再從最近要完成的事說到同學朋友家的小貓小狗，他完全沒有話題的限制，像是他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有時魚仔會突然轉身問湯姆對正在談天說地的看法，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便傻呆地站住，一動也不動像是稻田裡受麻雀欺負的稻草人，魚仔便會把稻草人移到一旁，撥掉稻草人身上白色的鳥屎。
他對湯姆說：
「束縛這東西都是心理造成的，就跟答題一樣，題目很死，只要稍微動個腦，答案就會自動浮現。」
湯姆低著頭支吾地說：「可是我就是不敢……」
魚籽直接搶話：
「不敢什麼？會死嗎？還是說一句話就會掉一塊肉？」魚仔繼續以咄咄逼人的口氣說：「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就沒有打算要活著回去了。你說是不是！」
湯姆不可否認地點點頭。
魚仔繼續說：「既然事情都演變到如此了，你也成了副班長，你就有責任在。要是出搥，你想想別人會怎麼說我？」
湯姆不敢回話，魚仔看了一他眼接著說：「他們會說是天才也不過如此，你一搞砸所有過錯都會被怪到我頭上，我必須幫你擔黑鍋！」
「要是你成績不好，我們班上的讀書風氣也會跟著下降，你要我們被你來的三班看不起嗎？」
湯姆嘴巴一張，魚仔馬上用另一段話塞進他的嘴裡：
「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可是天才班！是我的班級，我的班級！」
湯姆就像是機器人、九官鳥似的在嘴裡複述魚仔的話，他更崇拜這位良師益友了，湯姆願意幫魚仔做任何事，買早餐、丟垃圾、發作業、收考卷，只要是魚仔說的他都照做不誤，他也時時記錄魚仔的話，並不像是〈第九味〉裡認真的廚師群逐字抄進筆記，他都記入腦裡，一開始湯姆也是拿著筆記像是背後靈樣的跟在魚子身後記錄，但魚仔看得實在很不順眼，他轉身把湯姆手上的筆記本拍掉，一二三地重重踩了三下，之後把它踢到一邊，他說：
「這種垃圾看了就礙眼，要記就要記到腦子裡，」魚仔食指頂著湯姆的太陽穴，接著說：「這才有用！」
「我這樣的天才身後有個書記官多丟臉啊！」
湯姆看一眼被踐踏的筆記本，接著咬著下嘴唇看一眼魚仔，魚仔狠狠瞪著他，他立即把眼睛撇開。
魚仔一把將湯姆的臉轉向自己，對著自己的眼睛四目相接說：「去開口說一句話有什麼困難？白雲飄飄烏鵲南飛什麼話題都可以開場，告訴我你怕什麼？」魚仔握拳打在湯姆胸口說：
「有我罩！」
「跟人說話的一件事就是要看著他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看，等我喊停。」
魚仔很認真又嚴格地帶著湯姆熟悉環境，從中湯姆知道了魚仔對於人際關係有多重視、有多好面子，所以魚仔對自己最大的要求就是成績表現。
他上課時很認真，他的認真帶動整班的學習風氣，他從我們班上出道已經一年了，升上一個年級後我們教室還是在同一個位置，一樣是二棟二樓的第二間教室，不同的是班級牌換成新的「九年一貫」，我們不是二年級，而是直升到八年級。
升上八年級的第一天，魚仔一樣是我們班上的活寶，他連選連任第三屆的二班班長，他是最被看好的領袖，我們班上四十人，他得票三十八，失去的一票是秦作家的廢票、另一票是他自己，他推薦李湯姆成為他的副手，他把票投給了李湯姆，所以李湯姆以一票成為我們二班副班長。
當上副班長的他站在天才班長身後，他不曉得為何一站在魚仔身後就會感到很安心、自信一點點地滋長，像是有他在就能隻手撐天。
他笑著感謝魚仔，並說會好好輔佐天才班長，他走上前說著說著發現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全班面前說這麼流利的話，他更驚喜了，看了看身旁的天才班長，天才班長這時說了：
「看來湯姆會做得很起勁，這學期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他雙手一張，大喊：「是什麼？」
我們班很有默契地回應：「第一名！第一名！天才班，第一名！」
魚仔聽得心裡有說不出來的爽勁，班會結束，接著是上我們班導的自然課，魚仔看到我們班導進教室，褲襠忘了拉上，在行走間不斷透露出他那白色泛黃的內褲，還有一點不知是被什麼沾著的黃漬。
魚仔立馬震筆急書黃色小紙條：「導的拉鍊忘了拉！」開始供大家傳閱，寫感想，又開啟了班上的社群網路，一手接一手地傳開。
有一封黃色小紙條傳到湯姆手上，「校花排名，十大校花你認為有誰？」
這問題讓李湯姆興奮起來，心中只有一個名字，名字的主人就在他隔著走道的隔壁桌，他的手有些發抖，持著鉛筆，小心翼翼地寫下「雪莉」。
寫完，看一看，覺得筆跡實在不滿意，他認為要用漂亮的筆跡寫下漂亮的名字才是對默默愛慕了半年多的女神——雪莉的尊敬。
他擦掉不滿意的字跡，撥掉橡皮擦屑後再寫上一次，還是不滿意，他覺得莉字上的勾勾不好，於是擦掉莉字再寫上莉字，又覺得「雪莉」二字大小不整齊，於是又全擦了，這次一擦，擦得太過用力結果雪莉二字中間破了個洞，他很愧疚，他把紙條攤平在桌上，翻到背面找了個膠帶修補好後，再重新擦掉雪莉兩字，隔下一行再次寫上雪莉的名字，這次他覺得自己的筆跡漂亮又工整，很滿意地傳給後面的同學。
有同學全程看到李湯姆在紙上的寫擦寫擦，還有他隆重修補黏貼的過程，於是他攤開黃色小紙條就在字跡漂亮工整的雪莉二字上畫個圈，拉出箭頭寫下「湯姆的愛人！！！」並竊笑兩聲，為了不讓湯姆知道自己在嘲笑他而感到不對勁，他特意壓低笑聲還用雙手捂著自己的嘴，他摺好黃色小紙條後還在封面寫上「不要被湯姆看到」的提醒。
不寫可能沒人會注意，一寫大家就傳開了。
整班除了湯姆被蒙在鼓裡外，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雪莉。
湯姆暗戀雪莉的事很快就傳到雪莉耳裡，每個人都想看她跟湯姆的好戲，在女生的小圈圈裡，雪莉默默坐在中間。
女生的小圈圈群起圍勦似的逼問雪莉對於湯姆有什麼感覺，是不是該表示一下意見之類的問題，這圍勦式的逼問像是千鈞重的烏雲壓在雪莉的頭頂上打雷閃電，這不禁讓她想起秦作家，也想起歷史課本上的文化大革命，而她就是被批鬥的那個。
女生的小圈圈每丟一個問題就像是砸一顆生雞蛋在雪莉臉上，砸第一顆還可以笑容面對，第二顆笑顏沉了，之後的三四五六顆越來越有壓力，笑臉向日葵變成苦瓜臉，好脾氣也慢慢被砸光。
後面插進來一個男生，說：「欸欸，雪莉……」
「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說這個話題！」雪莉緊握雙手，嚴正的抗議。
「但，我什麼都還沒說欸。」
雪莉睜圓了眼睛直盯著他說：「又是湯姆怎樣又怎樣是吧！你們煩不煩啊！」那男生被雪莉瞪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雪莉接著說：「完全沒有，我完全不喜歡那個李湯姆，我也沒有興趣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這很重要嗎？我要準備段考，可不可以不要吵我了！」
沒想到平常很文靜的雪莉，發起飆來特別兇猛，她已經被壓抑太久了，她每天回家吃完晚餐就被父母送去補習班，有時候晚餐還是在補習班嗑便當，國英數自社，每天一科，每天都要到不同的補習班去上課，回到家晚上九點多了，洗完澡還得在爸爸的監督下寫功課，寫學校的功課外還要寫補習班的功課，週末還得上鋼琴課跟小提琴課，她小小年紀壓力可大得很，她常常失眠，黑眼圈隨著年級的增加而加深加厚，原本白天上課可以輕輕鬆鬆，沒想到卻因為李湯姆的小紙條而失去原本的寧靜，她能不氣嗎？
她氣炸了！
她氣得失去了平常的好風度，她第一次在同學面前發飆，同學們也第一次被她嚇到，他們像是森林裡被嚇到的烏鴉一樣紛飛，留下可憐的雪莉趴在桌上啜泣，雪莉刻意壓低聲音，不希望其他人發現自己正在流眼淚。
而站在教室後面，男生的小幫派怎麼可能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男生的小幫派私議，湯姆這時剛從廁所回到教室，男生的小幫派立馬圍住李湯姆，拍拍他的肩，在他耳旁用氣音說：「雪莉好像很不舒服，」指指趴在桌上的雪莉，「你坐她旁邊這麼久了，於情於理都該表示一下的啊，怎麼不去安慰安慰人家？」
湯姆一開始有些遲疑，但在男生的小幫派接二連三的說服下，湯姆不自覺地認同了他們，接著女生的小圈圈也走來圍住湯姆，七嘴八舌地發表雪莉是如何又如何，李湯姆應該怎樣又怎樣。
湯姆被男生的小幫派說服，又被女生的小圈圈教導，搞得他自己覺得不去安慰雪莉好像是會愧對於心，於是他也就答應了。
男生的小幫派靠著教室後面公布欄準備看好戲，女生的小圈圈也回窗戶邊圍成一圈，她們七嘴八舌卻又輕聲細語，呵呵笑笑地看著湯姆走在小走道的背影。
湯姆原以為可以很輕鬆地走去安慰雪莉，但越是接近雪莉，他的心越是無法控制地小鹿亂撞起來，他清楚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終於走到雪莉身旁，他開始猶豫是不是該搖醒她？
湯姆往後看一眼男生的小幫派，小幫派用力比畫，用唇語說：「做就是了！」
湯姆再望向女生的小圈圈，女生的小圈圈照著男生的小幫派做一樣的動作，好像非他不行一樣，她們讓湯姆認為自己是準備親吻白雪公主的白馬王子，而他們就像是小矮人一樣站在一旁鼓勵自己，湯姆終於鼓起勇氣，點點雪莉的肩。
雪莉黑黑亮亮的短頭髮微微抖動，湯姆注意到她穿的粉紅色胸罩肩帶透過白色襯衫，湯姆被粉紅色肩帶吸引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
教室後面男生的小幫派，看著像木頭一樣死死站著的湯姆，湯姆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急，急得連女生的小圈圈都快看不下去了，女生的小圈圈對湯姆大力地比手畫腳，要他趕快動作，都快上課了！
她們急得不小心大喊：「怎麼還不快點！」
她們一喊完趕緊捂住嘴，湯姆還是不為所動，他已經看得入神，全然沒注意到雪莉已經起身，他回神時是上課鐘叮咚叮咚響的時候，這時候他卻開始動了。
湯姆沒有坐回座位，雪莉默默瞪著他，雪莉眼眶還有些紅血絲，湯姆吱吱嗚嗚地說：「雪莉，妳還好吧？」
雪莉看起來心情實在不好，而眼前還是這個黑黑瘦瘦小小鼻頭還有一顆大大紅紅青春痘的始作俑者。
她瞪著湯姆，湯姆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湯姆搔搔自己的國中男生必備三分頭，雪莉還是死瞪著他，湯姆說：「那個……雪莉……」
「你可不可不要煩我！我並不是好惹的！你們這群人煩不煩啊！李湯姆，你最好聽清楚了！我不喜歡你，我並不想跟你要好，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讀書上課！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湯姆站定定地被雪莉砲轟，這樣的湯姆看在雪莉眼裡使她更加火大，她手指壓著湯姆的鼻頭大喊：「而且我看到你的鼻子就很不順眼，很討厭！你這始作俑者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滾！」
雪莉罵得忘我，完全不知道老師已經站在講台邊很久了，老師沒有出面制止，因為他老人家也看呆了，他印象中的雪莉是乖巧文靜功課好成績又佳的好女孩，怎麼發起飆來力量如此巨大，震懾了全班同學跟老師。
就在這時，湯姆聽話地坐回座位，湯姆故做鎮定地翻開書包拿出課本，他根本沒有心去確認自己的課本是什麼科目，他桌上是英文課本，但這節課是國文。
雪莉看到湯姆轉身後的背影，她開始哭起來了，哭得唏哩嘩啦，她再也不掩飾自己的哭聲，她不再用壓抑的啜泣來發洩，她哭得像是火山爆發一樣。
教室後面男生的小幫派跟窗邊女生的小圈圈先是呆一下，後開始大笑，笑到抱肚子彎腰也沒看到老師進來了，當他們抬起身看到老師呆站在講台邊，表情痴呆，他們又是一陣大笑，笑到雪莉哭得像火山，老師注意到他們，大喊要他們回座位上去坐好，才止住他們的大笑。
他們嘻嘻哈哈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雪莉也止住哭聲，老師故做鎮定開始上課而湯姆呢？
湯姆的自動鉛筆筆芯被他寫斷了接著他又按出筆芯繼續寫，寫出自己的委屈，寫下好幾個為什麼？寫雪莉的名字，又寫自己的名字。
筆芯又被寫斷了，課本整頁全是潦草的字跡，表示出湯姆內心凌亂又不知道為什麼的心情，整堂國文課老師都沒有提剛剛發生的事，他在黑板上抄寫一堆補充資料，台下學生又在傳黃色小條了，這次黃色小紙條是男生的小幫派發起的，他們在紙條上寫著：「雪莉好可怕喔！」
黃色小紙條傳到女生的小圈圈，她們寫下：「湯姆好好笑！」黃色小紙條接下來連摺都不摺了，供全班傳閱，唯獨不傳經湯姆與雪莉手上。
雪莉也無心上課地在課本上塗塗寫寫，寫出自己的委屈與憤恨，這時她瞥見湯姆像不時地盯著自己看，她被搞得很不自在又情緒激動。
雪莉從書包搜出黃色便條紙，寫下幾句便摺好在封面上寫「給李湯姆」。
這時一陣風把操場旁桃花心木成熟後的蒴果迸裂開，好讓帶著翅膀的種子飛散出來。
種子在我們教室窗外天空飛舞，竹蜻蜓一樣旋轉的樣子，一片種子飛進來，落在講桌旁。
雪莉左手持著黃色小紙條在湯姆右側揮兩下，湯姆看見便收了下來，看到封面上是自己的名字，而字跡一看就知道是雪莉的，因為湯姆收聯絡簿時總會多看兩眼雪莉的聯絡簿上的名字，想像自己是在跟本尊四目相接一樣並偷偷吸了幾下殘留在聯絡簿上雪莉的甜蜜花香，所以他很熟雪莉的字跡比對本人還熟悉。
湯姆恭敬地把雪莉給的黃色小紙條上在課本中央。
雪莉的黃色小紙條內容是：「湯姆，對不起！我仔細想想後，我真不該對你發脾氣。我昨天晚上被爸爸罵了，今天早上媽媽帶我來學校時她也一直唸我，所以我今天心情一直都很不好，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們還是朋友吧？」
湯姆看了很是高興，高興得都快飛上天了，他馬上寫下一段很長的文字，還寫到背面上去，他寫說原諒雪莉對自己發脾氣，寫到最後還順便告白自己怎樣默默喜歡她一年多，還寫出自己與雪莉的第一次相遇，說自己是如何又如何地一見鍾情，又說自己被罵的時候有多委屈，也寫出自己的英文課本被自己怎樣又怎樣地畫成一頁廢紙，最後鼓起勇氣留下一句：「你願意跟我交往嗎？」
湯姆把洋洋灑灑的大作給雪莉看，他沒有摺起來，雪莉看了臉都紅了，她在拿出一張黃色小紙條，在上面寫道：「我願意，但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喔，噓！」
湯姆這下真的飛了，飛得高高看見滿是希望的白雲，曬著滿是歡喜的陽光，吹著春意盎然的和風，他回覆：「這是我倆的小秘密！」
其實，黃色小紙條還正正地躺在湯姆凌亂的英文課本上。
湯姆回過神盯著方正的黃色小紙條，帶著希望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攤開它。
字真是漂亮，接著滿是希望的神情變成尷尬的瓠瓜臉，滿是希望的白雲變成雷雨交加的重重烏雲，陽光變得炙熱不可言喻，風颳得樹都連根拔起，小紙條上面寫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盯著我看了，很噁心！」
從天堂掉到地獄，或許這最能形容湯姆的處境。
湯姆把這封小紙條讀了一遍又是一遍，整堂國文課他只著重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他甚至說不出話也沒有寫上回覆的勇氣，他把黃色小紙條小心翼翼地摺疊回原本雪莉所摺的樣子，接著偷偷放進書包不著痕跡，他接下整天的課都沒心情了，他苦苦撐到放學，在學校大門口偷看雪莉。
他罵自己不爭氣，都已經被討厭了還是改不了暗自守護雪莉直到她爸爸開車接她離開校門之後緊緊盯著她爸的紅色吉普車的黑色後窗玻璃，渴望再多看一眼雪莉的背影。
過了一年，魚仔的名聲如日中天，走在長廊上都趾高氣昂，下巴也越抬越高，看看中庭裡高大的鳳凰木，鳳凰木很綠，樹枝下垂著一條條的莢果，莢果有的已經是褐色了，有的還綠著，地上也有被早秋西風吹落的幾片。
他看一眼地上的莢果，感嘆一句：「樹大招風，秋風掃落啊！」
這時間的太陽漸漸西沉，天空被染紅，月亮已經掛在天空等著換它發亮，魚仔走在校園裡，在回家前他捏著這天撿到的桃花心木種子，走向操場旁的桃花心木，瞥了一眼經過的幾個同學，趾高氣昂頭抬高高，不屑一顧地經過。
一陣秋風吹來，吹在他的臉上，跑道上也揚起滾滾紅塵，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肩，一人一手地架住他，他轉頭看見的正是剛才經過的那幾個，他一開始沒看清楚他們長相，這下可清楚了，但接著又不清楚了，因為一拳正中他的左眼。
魚仔緊閉已經腫起來的左眼，大喊：「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
「他媽的，我管你是誰！」一拳重擊魚仔腹部，劇烈疼痛把要說的話硬吞口水似的給吞了回去，不由得蜷曲起身體，這時後面一腳把他重重踩在操場的柏油地上，魚仔嘴上沾滿操場上的小石頭跟沙粒，接著是一群亂腳踐踏他的身體，他痛苦的嗚嗚聲，在夕陽西下時分顯得特別響亮。
他們手伸進魚仔口袋、倒出書包，書本文具秋風掃下的落葉似的橫豎七八地落滿地，他們撿起錢包，拿出所有鈔票塞進自己口袋裡，看到魚仔的學生證—是煡宇—才認出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是天才」。
他們一面譏笑腳下的是天才，一面對他又踢又踩，還落下一句：「天才好了不起啊！這麼有錢，今天讓你破費了！」哈哈大笑了幾聲，把停在升旗臺上的兩隻白頭翁嚇得「巧克力、巧克力」地叫著飛跑，這時魚仔腫起的左眼就像是巧克力一般黑黑地黏在他臉上。
接著，他們哈哈大笑討論如何分贓，哈哈大笑研究接下來要去打保齡球還是去打格鬥天王，他們看了一眼地上的是天才，是天才已經昏迷過去，他們各自吐了一口痰在他臉上，突然有一人尿急了說要去廁所，另一人拉住他說：「這裡就是簡便公共廁所啊。」
他把魚仔攤平，像是保健室裡的安妮，接著拉開魚仔的嘴，尿就唏哩呼嚕的灌滿魚仔的口腔，這陣尿騷味把魚仔臭醒，他拼了命地吐出口裡的尿液，吐在抓住他的人的手上，那人一句憤恨的三字經臭罵出來，接著在魚仔臉上又是一拳，這一拳讓魚仔臉皮在操場上刮出一道又是一道的血痕，沾著土石摩擦更讓血染紅了整張臉，這時他們才撤手。
教官接到通報趕緊跑了過來，大聲喊：「喂！你們在幹什麼！」
他被教官一句大喊，驚叫：「快跑！」
他們兵分三路，一個往校門口、一個衝側門、另一個直奔籃球場的後門，教官見狀也束手無策，他趕緊扶起魚仔，發現是大名鼎鼎的是天才，他搖一搖魚仔，喊了兩聲他的綽號，見魚仔眼睛微微張開，他迅速把魚仔抱進保健室，並通知家長且叫了救護車。
魚仔被送進醫院住了兩天，在家休息五天，剛開學就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課了。
這天是禮拜一，過了一個禮拜後魚仔拖著纏滿繃帶的慘白手腳緩慢走進我們八年二班。
班上的同學一見到他就是把他團團圍住，他們不斷問他還好吧？也有同學說那幾個流氓在出事隔天就被指認出來了，說他們被帶進警察局又被教官如何狠狠修理到屁股開花皮開肉顫，他們說教官要他們一個個面對司令台退下褲子、翹高屁股，教官舉起教鞭身子扭轉半圈，大手一揮，在清晨的司令台前教鞭劃破空氣擦出來的聲音，讓整座操場的師生聽得一清二楚，五大鞭，一二三四五地重重笞在他們的光屁股上，五顆屁股馬上顯現五條筆直青黑的橫線，他們立刻放聲大哭，苦求教官別再打他們了，「我們知錯了！」他們又哭又鬧的結果是又挨下一記，他們不敢哭了，他們就這樣光著屁股不敢亂動。一動，屁股上的兩條青黑紋路就痛得他們哀哀叫，但教官要他們立刻穿上褲子，他們心裡罵咧咧忍住淚水咬牙穿上改窄的卡其制服褲，布面摩擦上他們的屁股又是一陣苦楚，還被逼得小跑步回自己班級去站好，他們每跑一步就像落一層地獄般地難受，他們回到班級上已經是大汗淋漓，淚水汗水分不清了。
魚仔像是明星入關後被記者團團圍住問一堆辛辣緋聞般，他被圍著坐進他的公禡位，同學們問了一堆問題，卻不像以前一樣得到魚仔的一一解答，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沈默不語。
直到湯姆一臉擔心的表情擠進人圈到魚仔身旁低頭看著他說：「是天才，你怎麼了？還好吧？」
湯姆說出「你還好吧」的同時也在問自己，過了一個禮拜，他的心情還是很低落，像是落入井底的大石頭一樣噗通地沈入井底，吐出細縫中的殘餘空氣，在水面噗噗噗地釋放。
魚仔抬起頭來微笑對他說：
「湯姆，一個禮拜不見，你口條更好了。剛才有聽說你……」他頓了一下，吞口水似的把話吞進去，改口說：「你們別再叫我是天才了，我不是天才，以後叫我魚仔就行了。」他嘿嘿笑了起來，還沒開燈的關係下，他表情帶點陰影，便又回到低頭不語。
「是天才回來了」這事一傳出，經過我們八年二班教室的同學，都會刻意朝裡面看一眼魚仔，要是以前，他會立刻到處炫耀了，現在的他很沉靜，把人群看做空氣一般，不再跟左右談論夢想，他像是刻意貶低自己一般，他終日沒精沒神的樣子像是被鹿群放逐的落單糜鹿低頭飲水般地畫著他的筆記本。
早自習前同學紛紛坐回原位上去，魚仔拖著纏滿繃帶的手腳走到教師休息室，他去向我們班導要週記，我們班週記都是週一發回來的，這是他第一次安份地做班長的活，以前這種工作都是手下副班長湯姆執行的，他還請求老師撤銷他的班長職位，他說當班長太過招搖，他不想再發生跟上禮拜一樣的災事。
一個禮拜過去了，「果然是天才」在我們班消失了，這消息一傳出就全校都知道了，消息傳進當初痛揍魚仔而被教官當眾鞭笞的五位不良耳裡，他們相視而笑，他們開始大肆炫耀，他們說都是因為他們的壯舉才把這個目無白丁的高傲天才打成乖乖就範的衰弱資優生，好久不見的秦作家這時也跳出來說了幾句不是的話。
下課時間教室後面亂鬨鬨的，湯姆正在跟男生的小幫派吵架，女生的小圈圈在一旁幫男生的小幫派的腔，湯姆吵說他被雪莉討厭都是他們害的，他們罵咧咧地回說：
「是你自己的問題！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女生的小圈圈幫腔：「對啊，對啊！是你自己的問題。」
這時已經不是是天才的魚仔擠進他們的大圈圈，站在湯姆身前制止他們的批鬥說：
「我有聽說了，是你們慫恿湯姆去做他不應該做的事，你們有錯，」他頓時發現這一大圈男男女女正瞪著自己，他毫不畏懼且正義地說：「你們要先道歉！」
「憑什麼要我們向他道歉啊！」女生的小圈圈、男生的小幫派同仇敵愾地指著魚仔的鼻子說：「還有，你已經不是班長了，班長是你後面那位！少管閑事，你還當真以為自己是天才啊！」
「雖然我不是班長了，但這樣壓榨同學的事，我不能忍！」魚仔噴出一息正義的二氧化碳說。
「不能忍又怎樣？你是能怎樣！」男女生的大圈圈持續逼壓他，他們都忘了他們是在跟湯姆吵架而不是大傷初癒的魚仔，他們矛頭全對著他，他還是毅然地站著，像是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為了理想公平正義而站出來一樣，他打了個手勢給湯姆，要他趕緊離開，湯姆一開始不走，在魚仔堅毅的眼神下最後他還是屈服了，他迅速離開大圈圈，大圈圈慢慢縮小圍攻魚仔，他們對魚仔說的話越來越不客氣，他們罵咧咧地說一堆不是的話，說他們忍受魚仔的囂張自大很久了！還說他是個怪咖噁心鬼，被打活該，魚仔不斷地挨轟到下課時間結束，上課鐘響起，老師徐步走進教室，他們才嘴裡幹譙不甘心地回到座位上去。
魚仔變成班上怪胎中的首位了，這消息傳到五位不良耳裡，他們更是爽快，完全平反了當初被教官鞭笞，到這時屁股上還刺痛的血痕的憤恨之情，他們小人得志地大肆炫耀起他們是如何又如何地把事天才揍成了個怪胎，又是怎樣又怎樣地將一泡黃橙橙的尿灌進他嘴裡，說他嘴巴騷得捏著鼻子也聞得到，接著他們哈哈大笑下，挪動到屁股，痛得他們含著眼淚繼續大笑，邊笑邊唉呦喂啊地叫個不停。
湯姆在教室後面批鬥事件下全身而退，他給魚仔傳了一封黃色小紙條做慰問，魚仔卻回復他：
「為了你好，不要再管我了，好好做你的班長。」
湯姆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也不能不聽從他的話，他決定狠下心來執行他心目中唯一的班長的最後一道指令，他跟魚仔漸行漸遠，魚仔被孤立了，不再有黃色小紙條是給他的，他只能左手接右手地幫傳黃色小紙條。
黃色小紙條一樣在書桌間、走道裡傳閱，手接手地形成教室內的社群網絡。
一樣有的人攤開看一下就摺回去繼續傳給封面上註明的對象，一樣有的攤開看完隨即加上幾筆接著偷笑，再寫下另一封黃色小紙條給另外一個人。
黃色小紙條傳來傳去，被攤開了又被摺回去，有的被多加幾筆字也有的直接被篡改，整個教室裡的黃色小紙條像是網路謠言的真真假假，一樣誰都不知道誰改動了些什麼。
湯姆成了我們班上的新寵兒，他接替了魚仔班長的職位，在他的努力下我們班的整潔秩序蟬聯好幾個禮拜的第一名，他站上司令台上手持校長頒發的紅色第一名錦旗時充滿自信的光輝，他大大揮舞著象徵榮耀的錦旗，領受全校師生的掌聲，踩著大步回到我們班級，在班級牌下方掛上榮耀的錦旗。
就算沒了是天才，我們班還是天才班，家長們還是要求他們小孩努力的目標，在家長的壓力與順應供不應求的市場機制下，我們班的老師們越來越嚴格，因為他們真的成為天才班的老師，在學校裡各個都成了名師，現在我們班更在乎成績了。
七十分，不到一分打一下；八十分，不到一分打一下；九十分，不到一分打一下。棍棒逼壓的手心天天都是紅的，我們班漸漸沒有歡樂的笑臉了，都跟魚仔一樣低垂著臉沈默不語，魚仔最近專注精神在他的筆記本裡，他畫著他的磁浮公路車，一點一滴地修改，上課不專心了，成績一落千丈，老師不再誇他「果然是天才」，改罵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這下每個老師都成了諸葛亮了，他們在打我們班上同學手心的時候，總是用〈出師表〉中諸葛亮的語氣，苦口婆心地說一堆這一下是為了你們前途打的；這一下是恨鐵不成剛；這一下是替你爸爸媽媽打的，他們送你們來我們天才班讀書就是要你們長大出人頭地，啪啪啪地愛的小手直直落。
愛的小手在他手心跳躍的次數都是三十起跳，每科都一樣。
這天國英數在同天發考卷，光這天他就被打了一百多下，從早到放學都在被打，以前他上台是被誇獎，這時他上台就是拿起考卷壯士斷腕地咬在嘴裡忍受鞭擊的刺痛感，每一下愛的小手就在他心中的井水點起一滴漣漪，暴雨般地愛的小手不斷在井裡注入刺痛感，每在刺痛感要滿到井口時，愛的小手就不再落下，班上老師都甩棒甩到得了五十肩的職業病，打不下去就要魚仔專心念書，說他能坐在老師面前是福氣，要好好珍惜。
魚仔的手掌被打得破破爛爛鮮血滿掌心，像是流浪漢從舊衣回收箱裡倒出來的衣服一樣破爛，他的手掌全是繭，比木工的繭還厚；比水泥工人的繭還多；比農夫的繭還要廣泛分布在他的手掌上，整面手掌都是厚繭。
魚仔被打不痛了，魚仔面無表情地被我們班導用籐條打的時候面無表情，像是在接球一樣地輕鬆，班導一開始不以為意地持續下放笞刑，在他抬手的瞬間發現魚仔滿傷痕累累且滿是厚繭的手掌，他止住降落的籐條，他心軟了，要魚仔坐回位子上去且用功讀書不要再被打了，他像是慈父一樣眼神看著魚仔的眼睛，魚仔的眼睛看的則是盯著他又沒拉上的褲襠，褲襠裡一樣的白色泛黃內褲，上面還有一片不知道沾上了什麼的黃漬。
每個老師看到魚仔的成績都直搖頭，也不再叫他上去被修理了，魚仔還是專注在他的夢想藍圖之中，他變得自私起來，不再告訴別人了，連在講桌上開一個洞都變成秘密進行。
「君子棄瑕以拔才，壯士斷腕以全質。」湯姆捨棄掉他心裡的最後一滴自卑感，他在執行魚仔下的最後指令後，開始正視自己內心的慾望，他不再用偽善的表情看待自己喜歡雪莉的心，他放膽大聲地宣示自己的情思，雖還沒有得到雪莉的回復，但他心裡感到十分踏實，這種踏實感使他越來越有自信，他的自信讓他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對於考試越來越得心應手，題目的文字提示在他腦電波中編織成繁密的網路，資訊迅速流通，他還發現自己的閱讀速度越來越快，這時湯姆迷上《金庸》，左右同學為他能在兩秒內就翻一頁的速度嘖嘖稱奇，問他怎麼辦到的，李湯姆總說：
「就好像是在看圖畫故事書一樣，一頁就像是一張圖一樣，其實我也說不出來這種感覺。」
參考書封底上的迷宮他總是一秒內找出正確通關路線。
就連美術課時他也是迅速完成一幅畫，美術老師問他怎麼畫得這麼快？
他回答：「我看到有很多條金色的線在畫布上自然而然地連在一起，我只是描著那些線畫起來，就畫好了。連顏色也是應該在那上面一樣地出現在我眼前，所以我就照著色塊塗色。」
豪放不羈的大膽用色，映像鮮明地神奇動作躍然於紙上，有王冕沒骨花卉過之而無不及。
美術老師驚嘆一句：「你真是天才！」
作文時更誇張，像是天外飛來一筆橫豎地撲天蓋地而來，又海闊天空地走。
李湯姆真是天才，他的天賦跟著他的自信而長出來了。
他寫的考卷變成答案卷，他每次段考考卷都在五分鐘內就寫完了，老師用看著戀人的愛慕眼神看著他，我們班上的女同學也都用同樣眼神看著他，這種眼神跟看當初是天才的眼神完全不同，當初他們看是天才的眼神是敬畏的眼神，就像是秦始皇出巡所接收到的那種。
中文書已經滿足不了他的海綿腦袋，他的腦袋是強大的吸水海綿，吸的是知識的水，擠出來的是讓花向日綻放的養份，有朵向日葵正對著這太陽一般的男孩倩笑著。
湯姆讀著來學校前買的《時代雜誌》，一頁一頁快速吸汲，不下三分鐘他就闔上不看了，「你不看了哦？」
聲音的主人正是擁有向日葵般笑容的雪莉。
湯姆很平靜地與她四目交接，並回答：「看完了。」
雪莉驚呼，說湯姆好厲害，問他說怎麼知道裡面的那些新單字？
湯姆輕描淡寫，像是一筆劃過白紙般地說：
「我把英漢字典背起來了。」
湯姆的輕描淡寫卻在雪莉心中的圖畫上巨大的一筆，一片桃花心木種子旋轉飛到他們之間，降落在走道裡。
雪莉撿起這片桃花心木種子，說她的桃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開了起來，這片象徵她的心意，「我要把它送給你。」
李湯姆後來長高長帥，知道他父親是湯詩人的老師們都指著湯詩人書上的照片說：「你跟你父親越來越像了！」
但李湯姆聽了並不是很高興，他始終對自己父親是不諒解的，他不諒解自己父親的早逝，他更不能原諒他父親沒能給母親一個名分，但他卻不得不感謝他父親給的天賦，這是遺傳。他看過關於父親的傳記，他父親在大學時發現自己的天生神力，在湯詩人死後有科學家解剖他的大腦用電腦斷層掃描，發現他的大腦皺摺跟愛因斯坦相當，並可惜他的早逝，但更多人可惜的是他走上文學這條不歸路而不是科技，要是他走國防武器研究，台灣早反攻大陸了。
至於秦作家，在八年級的下學期就被刷下去了，他到了三班後，據說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他吐出的是文人的二氧化碳，他吸進的是作家的氧氣。
他在三班就像是是天才在二班一樣有威嚴，他的成績成為三班的首位，也因為有他在，之後再也沒有人上來我們二班了，我們二班成了名副其實的天才班，一班還是有幾條漏網之魚力爭上游去了。
而秦作家就像是守門人，要進我們二班一定得先過他那關，被一同刷下去的同學成為他的死黨，他們以佔據三班第一到第四名為耀，他們更組織起小團體四人幫，秦作家就像毛澤東一樣地主持三班大局。
我們班上同學說他是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他自己則說：
「我是適得其所！」
這句話把他在我們二班受的所有窩囊氣一掃而空，卻教我們二班同學啼笑皆非；他在三班成了班長，他很滿意自己的地位，他反而開始瞧不起我們班上來了，他總對三班的同學說我們二班是一群死讀書而不知變通進退的高傲自大書獃子，每個都像是天才一樣，非得被打過揍過才會知道痛跟什麼是謙虛。
三班開始鼓譟了，就像是當年毛澤東的紅衛兵一樣，秦作家用負面思考來統領班級，他的負面力量在這班級的激盪極為強大，連我們上課時都會聽到三班的哈笑聲與老師的吼叫聲交織成嚴重噪音。
這時我們班導受不了了，他一腳踩碎粉筆，迅速到三班門口，粉筆的石灰讓他的鞋子在停頓時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接著是一陣破口大罵，罵得三班老師頭低低，罵得四人幫各個雙眼發直，罵得出現反彈，三班同學大嗆：「要罵人之前先拉拉練！」他說完邀功似的望著秦作家，秦作家滿是尷尬地點點頭，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起來。
班導低頭看一眼沒拉上的拉鍊，羞愧難耐全在他臉上表現出來，一把拉上拉鍊卻發現拉鍊卡死，他用力一扯，拉鍊頭卻掉了。
三班同學的笑聲像是五雷轟頂般震擊三班老師也打得我們班導面色青菜，他狠狠落下一句孽徒後便落逃似的回到我們教室。
他發火了，我們班同學不敢傳黃色小紙條了，班導滿身的汗像是潑在他身上的汽油一樣熊熊燃燒。
三班的成績理所當然也像文化大革命一樣的結果，三班墮落了，成績不再有長進、沒有了夢想。
就守門人而言，秦作家做的很盡職，他成功把三班的上進心打散，而三班也因此被刷掉不少，反而是放牛班升上去的同學會兢兢業業地上課、準備考試，雖然成績並非理想，但那些同學心中都存在一個夢想，那夢想就是考上國立普通高中。
九年級一開始，秦作家大大的鼻子呼吸文人作家的空氣，他嘴裡說不在乎成績，但暗地裡他可是比誰都來得用功努力，他一天只睡三小時，考完試的考卷他從不公布出來，也沒人知道他的成績，就連四人幫也都不了解，他都說：「普普通通，不足掛齒。」
窗外鳳凰木枝頭上停的幾隻白頭翁「巧克力、巧克力」地叫，那六個音節的叫聲不斷提醒班上同學基測將近，只剩六十天。
黑板右上角大大寫著「基測倒數」每過一天上面的天數就少了一天，日子一天天過，秋風掃落葉，寒風呼嘯而過，光禿的鳳凰木漸漸冒出綠芽，春天終於到了。
一夜的時間，鳳凰木就覆蓋新綠，同學一夜間也變換身分成了視死如歸即將遠赴考場的考生，有人在前往考場的遊覽車上打牌，有的則是把握最後倒數三小時拼命讀書；有的不斷地翻轉英文單字卡，有的則是呼呼大睡養精蓄銳。
湯姆看車窗外不斷被拋在後頭的風景。
因為座號的關係魚仔座位在李湯姆旁邊，魚仔看著他，他望著窗外，魚仔叫了他一聲，說：「很有把握吧！」
「還好，你呢？」李湯姆皺了一下眉，說：「有準備嗎？」
魚仔被他的白痴問題搞得翻了翻白眼，嘆一口氣說：「廢話！」
他接著說：
「你們都忘了我可是是天才！我說過……」魚仔正要繼續說下去時，突然湧現一個靈感，他趕緊把話給吞口水似的給吞了回去，他頓了一下說：「反正看到成績你們一定會大吃一驚。」
基測第一天，國文、數學、社會；第二天，自然、英文。
考試時間八十分鐘，三十分鐘可以交卷。
不管哪一科，魚仔都是第一個交卷的，李湯姆一看到他交卷他也跟著交卷出考場在外面亂晃，魚仔一出考場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李湯姆每次一出考場，魚仔就不見人影了。
終於在最後一天的英文交卷後，李湯姆看到魚仔坐在中庭涼椅上，他走上前坐在他身旁說：「你都會寫啊？」
魚仔回應：「嗯，而且會全對。」
李湯姆說：「哦？」
魚仔沒有回應，他反而是說他手指的那朵樹上的蘭花：
「那是蘭花吧，因為它是被植在樹上的，蘭花寄生在其他植物身上卻可以開出比被寄生的植物更美的花。蘭花是在四五月的時候綻放，很可惜現在是二月，梅雨季的蘭花，顏色會被雨水沖淡，最後會變成白色。不覺得很可惜嗎？我們不是在四五月考試。」
接著兩人相視而笑，他們用笑的就可以知道對方想些什麼，他們始終是懷抱夢想的好友，魚仔突然開口：「你跟雪莉已經交往這麼久了，接吻沒？」
湯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之後他是驚訝，我們二班沒人知道他們有交往，但最應該孤陋寡聞的魚仔卻發現了！
湯姆眼睜圓地盯著魚仔說：「莫非？」
魚仔沒繼續搭理他，魚仔自顧自地走去，他沒搭學校專車就走了。
考完基測的這兩人很篤定自己可以考滿分，他們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等畢業的鐘聲響起。
這年教育部解除髮禁，魚仔的頭髮早已經長到蓋住半邊臉了，他每天都要撥開擋在眼前的瀏海，老師看了也不管他了，因為成績已經出來了，本校果然出了兩個榜首滿級分，PR99。
老師說的不是別人，正是是天才與李湯姆，老師這時不再罵魚仔是「扶不起的阿斗」了，重新喚他：「果然是天才！」
他站起身來謝謝大家，並伸出食指搓搓鼻子說：「李湯姆才是真的天才。」他說這樣的話一點也不害臊，他那董事長的氣度重新回到他身上，他說高中要讀文組，老師們都驚呼：
「你應該讀理組才是！」
尤其我本班導師正是我們的理化老師，魚仔不再說那些大論調來解釋，他只輕描淡寫地說：「文組女生多。」
在畢業前湯姆一直想問魚仔他「莫非」的答案是什麼，但魚仔直接請了長假到畢業當天領畢業證書走人。
畢業了，第一次基測沒考好同學們留下來繼續奮鬥第二次，秦作家就是其中一個，他考完當天哭喪著臉，公布成績當日更是累崩了下來，「沒救了！」那陣子他天天說這句，他只好繼續留校奮鬥。
在我們二班無人的教室裡頭，秦作家走進來回味以前認真的滋味，他坐進魚仔坐了三年的公禡位上讀書，他突然發現抽屜裡有暗層，裡頭有一本筆記，眼尖的他一眼就認出來是魚仔用了三年的筆記本，裡頭有磁浮公路車設計圖，下面一串接著一串公式被圖塗改改，裡面夾了很多黃色小紙條，這些黃色小紙條中幾個是他當初寫來謾罵是煡宇的，結果都沒有成果，反倒是自己被趕了出去，還有很多其他人的黃色小紙條，其中一張是被透明膠帶修補過，封面上寫著「不要被湯姆看到」，於是他攤開黃色小紙條就在字跡漂亮工整的雪莉二字上被畫了個圈，拉出箭頭寫下「李湯姆的愛人！！！」。
他正在疑惑魚仔收集這些的黃色小紙條的同時，眼睛掃到講桌上的黃色小紙條上頭的畫不禁讓秦作家為之一嘆，畫的山是山水是水，像是相片一樣的真實呈現在眼前，但這不是相片，是畫在百利便利貼上的山水圖。
他一把撕下來看，出現一個洞，他罵咧咧地說魚仔的不是，說他是毀壞公物的壞學生，完全忘了自己才剛為他的畫驚為一嘆，一邊罵咧咧一邊環視整間我們二班教室，他看到以前他坐的位置，他摸著桌面上一筆一筆刻下來的恨的痕跡，說了一句：「是煡宇真是他媽的混蛋！」他想起當初是如何被排擠、受怎樣的怨氣，不能發洩出來只好訴諸紙筆，他寫好幾封黃色小紙條都沒成效，他最後只好每受一次委屈就刻下一筆，整整六十筆。
他發現手裡還捏著是煡宇的山水圖百利便利貼，他舉到眼前，陽光穿過鳳凰木紅通通的花透進窗來，照在便利貼上。
山水間彷彿浮現出幾個字，秦作家更拉近看還是看不清晰。
於是他把掩飾洞口的山水圖百利便利貼翻到背面一看。
「我果然是天才！」
窗外一陣悠揚而清爽的口風琴音色，是這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