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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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我自己坐在頂樓牆上,風真大,但是我坐得很穩當。牆面有向外延伸的水泥平台,你甚至可以躺在上面睡午覺,當然,要小心翻身。我和朋友們以前常常上來這裡聊天,一起坐在牆上,把腳伸出牆外晃呀晃。

  其實今天我本來不打算再和誰說話了,但是我沒料到阿嬌也會上來這。這時間,通常是她和志明跑到側門角落的廁所裡黑白來的時候。

  阿嬌是我的同學,我們從國小一年級就同班了,今年已經高三,還是同班。她說,志明──她的男朋友──以後要帶她去台北,要讓她過好日子。她說,去台北才能跟上時代。她說,阿娟,妳要是再一直這樣戇戇,以後會被男人騙得團團轉,要學聰明一點,畢業我們一起去台北見世面,妳說好不好?


  而現在她走過來,我打算安安靜靜的。

  阿嬌對我說:「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個算命仙真的很準耶,昨天啊,我跟志明去給他算,我們還沒走進去,剛到門口而已啊,就有一個小孩子,一个目睭青盲个囡仔,恬恬啊行出來,跟我們講說:『師父已經等恁兩个等足久啊!』妳講有厲害無?我們兩個就嚇一跳啊,怎麼還沒進門他就已經知道了!一定是那個道行很深!然後我跟阿明就走進去,房間裡面暗暝矇,沒有窗戶也沒有電燈,只有一張桌子,桌頂放一支蠟燭,現在都民國幾年了!還有人在用蠟燭喔?真的很奇怪!不過,越奇怪好像就越厲害啊,所以說我跟阿明也沒有跑掉。然後啊,那個青盲囡仔又恬恬啊搬兩張椅仔來,吼!若毋是椅仔磕著壁有聲音,我真正會予伊驚死!然後那個小孩子又不見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的,實在足恐怖!而且裡面好涼,就是,陰魂不散冷颼颼那種,我這樣說你知道嗎?」

  阿嬌說:「哎唷,就是很陰森啦!然後啊,我跟志明就坐在那邊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好久喔,都沒有看到那個「師父」,也沒有看到那個青盲囡仔,我就跟阮志明說啊,我說:『我們不要等了啦,很可怕耶,幹嘛一定要拉人家來算命啦!』妳知道阿明怎麼跟人家說嗎?呵,他跟我說啊:『我要讓算命師算給妳看啊,他算我們一定會是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阿嬌又說:「呵呵……哎唷,有夠見笑,不講那個了啦。然後啊,真正恐怖的要來了!忽然有一陣風!不知道哪裡來的,把桌上那支蠟燭吹熄了,我驚甲欲死!共阿明掠甲絚絚絚。然後我就跟阿明講說:『人家不要算命了啦!有夠恐怖个!咱趕緊走啦!』阿明就說:『我在這邊妳不要怕。』他真的很溫柔,妳說對不對?」

  阿嬌繼續說:「阿明都那樣講了,我就只好繼續等啊,還是一樣共伊个手掠甲足絚个,後來回家的時候才發現,伊个手規个攏總烏青凝血,害我有夠心疼。然後,那個青盲囡仔從旁邊的小門走出來,手裡面拿一台收音機,阿明就問他說:『恁師父到底是有欲出來抑無?』結果那個小孩子也不講話,把收音機放在桌子上面,手指著收音機,然後看著我們──咦?不對啦,啊伊青盲哪會曉『看』,哈哈。反正,他的意思就是要我們聽那個錄音機啦。然後,我跟志明就把錄音機拿起來,裡面有一張錄音帶,我跟阿明就按下去聽了……」

  她停了下來,看著我說:「喂,阿娟,妳是怎麼了?怎麼都不講話?心情不好嗎?妳不想聽錄音帶裡面錄了什麼嗎?」

§

  其實我早就見過那個算命仙,只是阿嬌不知道而已。

  那一天,從側門的廁所出來,鑽過破損的側門離開,跨過張牙舞爪的的鬼針草和惱人的漉糊糜,低著頭,直直行,沒有停下來,也不回家。等到我抬起頭時,已經走到那條巷子內,太陽又大又圓,像是橘子一樣,已經搖搖晃晃的快要消失在地平線。我聽到肚子叫的聲音,左顧右盼卻沒有一家買賣吃的店,只好頭低低繼續往前直行,也不管要去哪哩,我只覺得恍恍惚惚,我只想要離開,去哪都好。

  然後就一頭撞在他赤裸黝黑的胸坎,抬起頭來只見一支長長的煙管,青藍色的煙霧瀰漫著,嗆得我咳了好幾聲,一直流眼淚,揉了揉眼睛之後,才把他的面容看仔細,一張黑臉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就像是有人拿刀刻的,濃密的頭毛和目眉和喙鬚都是純白色的,和黑臉成了強烈的對比。

  那一雙眼睛不知為何直瞪著我看,我望向那眼睛裡去,才發覺他的目珠仁像是混濁的工業廢水,其實並沒有看著誰。

  「喂!妳這个查某囡仔哪會按呢,撞著人抑袂曉講失禮唅?」他忽然用沙啞粗厚的聲音對我喊,嚇了我一大跳,我轉身想走,卻被他一把拉住。

  「喂!慢且走!」他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另外一隻手抓住我的手掌使力搓揉著,弄得我很痛。忽然他放開手,我立刻把手收回,往後退了好幾步。他的臉龐不曉得該對著哪裡,已經失去了我的座標。

  「喂!囡仔!妳上好毋通和彼个台北轉來个破少年鬥陣唅!知也毋知?若是……」

  我聽不清楚他最後說些什麼,我轉過頭就跑,離開那個地方。

  後來志明──阿嬌的男朋友──又帶我去側門邊的廁所的時候,我跟他說:「有人共我講毋通和你做伙。」他哈哈大笑說:「是啥人對妳講个?妳帶我過去,我欲共伊好好啊教示一下。阿娟,我們兩個都已經做了那個了,妳就是我的人啊,我不會讓別人來阻止我們在一起的!」

  正當我要再問他阿嬌的事,他已經把我壓在牆上,扯下我的裙子……

  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第四第五……我給了他數不清楚到底幾次。他有時溫柔,有時粗魯,有時會對我講好聽話,有時一句話也不講,但只要他一招手,我還是會傻傻的過去,讓他領我到側門旁,那個雜草叢生的廁所裡,做他要做的事。

§

  阿嬌說:「妳無想欲聽算命仙按怎講嗎?那個青盲囡仔把那台錄音機放在桌子上之後又不見了,然後志明就按下去了……那個算命仙就說:『拄才恁兩个入來个時陣,我看了足詳細……』喂,阿娟,妳不覺得足奇怪嗎?阮兩个入去个時陣干單看到彼个青盲囡仔爾,自頭先就無看到彼个算命仙,但是錄音帶顛倒講彼已經『看了足詳細』,真正足奇怪呢!但是他又講得很準啊。然後算命仙又繼續講:『查埔个,目睭尾有痣,鼻仔頭大,好色。嘴尖,眼神閃閃熠熠,愛講白賊。目眉細閣短,傷過相倚,命中有大劫數,女人關歹過。簡單一句話,做人愛有品。啊查某个,無啥好共妳講个,干單一句話啦,無通叫是家己真巧,人是共妳騙了了妳攏無知,無通想欲倚靠查埔郎,靠家己較實在。』志明聽了足袂爽矣,彼就共錄音機掠起來摔……」

  阿嬌又說:「喂,阿娟,妳哪攏毋講話?妳甘知影為啥我會講算命仙真準?雖然我含彼个面攏無看過。因為啊,今仔日我四界攏無看到志明个影,敲電話嘛毋接,最後我想,無的確彼是佇側門便所等我咧,所以我就家己走去,想袂到,一到彼跡,就聽到查某喘氣个聲,我學彼个查某个聲予妳聽:『志明,不要啦,無通按呢啦,啊…啊啊……無通按呢啦,啊啊啊……』」

  阿嬌停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又繼續說:「喂,阿娟,妳講我學了有像嗎?呵……後來我就去撞門,共彼講我是阿嬌,叫彼出來,結果妳知影彼按怎講嗎?彼講:『幹恁娘咧!恁爸佇咧辦代誌,痟查某妳是吵欲食潲喔?』呵呵,食潲?我閣真正食過幾若擺,親像是欲共這世人全部个幸福攏食落去……」

  阿嬌說:「……結果我就倒轉去阮厝,彼當陣我一滴目屎攏無流,轉去厝內攑阮阿母个菜刀,閣轉去學校,志明原在佇彼跡,拄拄好辦了代誌出來,我有聽到彼个查某佇便所內面哭个聲音,志明對彼喊講:『幹!哭啥潲!恁爸予妳爽閣毋好?查某人干單會曉哭爾……』想起來應該愛歡喜才對,彼當陣志明也無對我遮爾仔歹,彼對我偌爾溫柔咧!但是……但是……當我回神个時陣,我毋知影已經刜彼幾刀矣,伊个身軀攏是血……」

§

  我第二次去找算命仙,距離我第一次撞見他,已經是一個月過後了,因為有件事我不知道可以跟誰說,跟媽祖婆說嗎?媽祖婆知道了我這樣子,應該不會保庇我吧?去找算命仙,算算我的命會怎樣,因為我只能自己保護我自己了,如果可以知道自己的命是如何,就不會再受傷。

  我趁著晚上阿爸阿母都睡了以後才出門,也不管算命仙睡了沒,月黑風高,鄉下地方沒什麼路燈,很可怕,不過我還是去了。整個村裡都烏趖趖的,黑狗從路邊衝出來對我吠,我只好用跑的,幸好牠沒有追。

  終於又到那條巷子,巷子口有一盞路燈,就只有那一盞,我站在路燈底下探望暗暝矇的巷子,不敢走進去。忽然有人拍我肩膀,一回頭竟然是算命仙,他拄著拐杖叼著菸管,對我說:「是妳喔,我知影妳會閣倒轉來遮,來啦,先入來坐才閣講。」

  我亦步亦趨的跟在算命仙背後,不敢離他太遠,他拄著拐杖大步向前,彷彿明眼人。他領我進到他的房子,在桌上點起一支蠟燭,取來一張椅子吩咐我坐下,然後自己轉身進到屋內。許久,他才出來,坐在我的對面。燭光之下,桌子、椅子、窗戶都在微微的顫動,像是活的。

  算命仙混濁的眼睛望著我說:「彼當陣我共妳講个,妳一定無聽入去對毋對?無妳嘛袂閣來。來,手伸出來,我共妳摸看覓。」我把手伸給他,算命仙像上次一樣,抓住我的手掌使勁搓揉,左手搓完換右手,他長長的嘆了口氣之後說:「妳佇遮小等一下。」又轉身進屋內去。

  我站起來望向窗外,巷子口那盞路燈,在一大片的黑暗裡顯得那麼誘人。我想起阿嬌,她如果知道了我和志明的事會怎麼樣呢?是不是就再也不能當朋友了?有的時候我會想死,但只是有的時候,但那也是因為我覺得有些對不起阿嬌。至於志明,我總覺得,他其實很可憐,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時候他會趁他阿爸阿母都不在,約我到他家裡。當他壓在我身上,就要最後那一下時,那一瞬間,雖然是很短很短的時間,但我看得很仔細:他會翻起白眼,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伴著一道空氣,從嘴裡吐出,消散在空氣中。事後他有時會莫名生氣,甚至想要打人,都是同樣的原因,因為每一次他都覺得沮喪,他都感覺到敗北一般的挫折。

  當我轉身回到座位上,發現桌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張錄音帶。然後我又等了一陣,都不見算命仙,於是就回家了。

  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裡按下播放,算命仙說:「後面欲共妳講个是天機,是妳這世人个命。有足濟人來我遮問明牌,問感情,就算我洩漏天機,也無法度改變伊這世人个命。我只是一个算命仙,毋是神……」聽到這我就按下了停止鍵,我已經可以看到,未來還有很多痛苦,還是會受傷,還是會流眼淚,然而那盞明亮的燈火就在前方,清晰又遙遠。

  又隔了好一陣子我又去找算命仙,想把錄音帶還給他,這次是白天,但我只遇到一個眼盲的小孩,他對我說:「師父知影妳會閣來,師父欲共妳講,已經予妳个物件就是妳个,內面錄个話欲聽毋聽隨在妳,妳會使等妳老矣才拿出來聽看覓,看師父講个有準無準。」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去聽了。我沒有告訴算命仙說我已經有了身孕,不過他應該早就知道了。算命仙大概也知道,我一定會把這孩子生下來,我會把他養大,我會把他教好。

§

  阿嬌說:「阿娟,我是毋是足戇矣?妳共我講,我應該按怎做?我啥物攏予伊矣!我啥物攏無矣!我啥物攏無矣!」

  我還是沒講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請算命仙再替阿嬌算一次,這一次,阿嬌也許會願意聽,也許命就會不同?

  她臉上沾了血,我替她擦了擦,將她摟住。

  之後阿嬌沒有再說話。她笑著卻流眼淚。我留她一個人在樓頂,打開了安全門,下了樓梯,走了出去。
當真人各有命
只是認不認罷了
說到底阿娟與阿嬌
誰又認了命

拜讀了
看了這篇小說令人嗟歎。
用一個算命的帶出了底層社會的命運,無知和不堪...

很親近鄉土的描寫和用語,懂台語的人讀起來更深刻難忘。令人讚賞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