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3月 11, 2012 8:16 pm
●之一
他又坐在我身旁，一語不發。
我知道他想對我訴說些什麼，也許是內心的鬱卒或感傷。可是，他還是一樣的坐姿，任由晚風撥亂他的黑髮，和十五年前一樣。
他是一個已婚的青年，日子應該過得蠻自在，從他經常帶著妻兒來探望我的神情可以看出來。我知道他一定仍對我充滿依戀，否則不會獲得學位回國之後仍願屈就於一份淺薄的薪水，依著我落戶生根。
認識他的時候，他才國中剛畢業考上嘉義農專，是個十分單純的學生，每天騎著單車爬上陡坡。原本細嫩的雙手，就是這樣磨出了厚繭，來看我的時候，大都是滿臉通紅、氣喘如牛。他從不像別人一樣，用庸俗的字眼稱讚我的美麗，可是他是個用眼睛說話的人，我早就從他的凝視中領取了他的深情。由他親近我的次數，誰都知道他的心事....
四年級的時候，和一個學妹墜入了情網。他還是常來找我，帶著她。後來我知道他很難過，因為女孩不再出現。等到他退伍，對愛情感到迷惑，對我卻十分堅定。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帶著朋友，不知道去那裡的時候，自然就會想起我，他這麼說：「妳是最大方最溫柔也最動人的。」
於是有一陣子，他喜歡替我拍照。「早晨霧中的妳最美，夕陽西下的時候妳最醉人。」
他說的是真話，我完全相信。因為多少次他用盡了底片之後仍捨不得離去，直到月亮從他的眼中昇起，他仍留在我身邊。有一回颱風，他為我耽心，特地來探望我。那天黃昏，西邊卻出奇地出現落日，我看到他陶醉的表情。「妳的美，應該以今天的彩霞來陪襯。」他說。以後每逢颱風來臨的黃昏，他就來陪我一起等待，「彩霞一定會出現」，他說。
等待是他最須要學習的德行，卻是我最大的優點，他說：「妳是善等待的！」。除此，他也感激我對他的包容。
果然，我真是這樣的。陰雨的日子，我等待晴朗；枯乾的日子，我等待滋潤；如果他鬱悶愁苦，我等待他開朗的笑容。不論他離開我多遠，我的等待是無底限的，而且我確定，他會回到我身邊。即使等待是一場空，我也會持續到永遠....
他從不告訴我他的苦惱，只是靜靜的坐著和我對望，有時繞著我身旁踱步。他說，只要看到我，心情就好很多。他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來找我，多半是有著悠閒的心情。有時候約了三兩好友帶兩瓶啤酒；有時候攜家帶眷開車緩緩經過；雖然不曾表白，我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但他的日子是圍繞著我的。這跟他的草根性有關係，他熱愛故鄉的一草一木。他喜歡坐在我身邊任風吹拂，將自己當成一莖白了頭的五節芒。可不是麼，如果他也能生根，而且讓頭髮像芒花隨風飛散、隨風傳播，那便是最醉人的浪漫了！他這麼想。曾經他有過一段不算短的都會的生活，也有一段背井離鄉的異國學涯，但他覺得他是故鄉永遠的孩子，因每回外出時，就有一種悵然的感覺，彷彿迷途的羔羊一般。只有回到我身邊才有家的感覺，他的笑容也最燦爛。
然而，他卻只是我關懷的人們中的一個。就像他愛我一樣，我愛著他，還有其他的一群人。一群民風醇厚的市民。
我照料著他們的飲水，深入他們的生活，甚至在每一個細胞與他們的生命擁抱，即使不曾來看我，只要在這個山城落腳，我對他們的愛，都一樣深沉。可以說，他們是我的子民，我哺餵以我生命之液的子民。他們的柴米油鹽、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每一滴因痛苦或欣喜而滴下的淚、每一滴因勤勉或疲累而流出的汗，都與我密密相連。我和他們同哭同笑，只要他們願意，我與他們等同；只要他們需要，我在身旁守候。因為他以及他們對我來說都是，我至親至愛的孩子。
是的，我至愛的孩子，你又坐在我身邊，一語不發。不管你是鬱卒或感傷，我會靜靜的
陪伴你。因為你是我最心愛的孩子，我是你最心愛的蘭潭。
●之二
「你怎麼還在這裡？」
頭髮長長，體格碩壯，肩頭和胸膛的肌肉抗議著汗衫的束縛，一個青年抱著籃球走過來在眼前停下，我的汗水正沿著臉頰，滑落到籃球場的水泥地上，他停駐的NIKE球鞋前。
三秒鐘之後我才會意，臉上開出一朵陽光。
「你退伍了！」
是的！那壯碩的體軀一下子縮水，成為一個瘦弱的矮個子，穿著寬鬆的學生服。我問：「打球怎不換運動服？」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在他眼裡，我也許像是一個籃球架一般。沒錯！這個不懂籃球的矮個子，全然無視於我雄偉的軀體在面對他時足以遮蔽他對那籃框的景仰。然而，他怎地也不願向一座青山朝拜。
於是，有兩個影子開始在熱得發燙的水泥地上追逐，爭奪一個忽而縮小，忽而放大，忽而消失的圓。最後，水泥地上只留下些微細得只有螞蟻才能鑑照的鏡子，和鏡子經高熱淬煉出的鹽晶。
「你根本一竅不通，來這裡幹嘛？」一個地球被我踩在腳下，我用下巴狠狠地刺向他。
「為了上面的空氣新鮮，為了仰望的眼神！」他把目光射在我的足下。
「好！從今天起，每天來找我報到，讓籃球成為你的奴隸、讓大家都對你抬頭景仰。」
後來，籃球沒有成為他的奴隸，卻成為他的小老婆。
而他一年後交到的女朋友，起初每天柔順地出現在樹下等著為他擦汗，然後與那眾人追逐的籃球爭風吃醋，最後在他的眼前永遠消失。
我是那眾人中必然的一個。患了球癌的，且日益沉重。
離開的時候，他習慣性地在上籃的同時對籃板拍出一聲輕響。
「雖然我的準頭不如你，」他說：「別想對我時，在籃下賣乖！」
我回他一個空心的三分球。
「我一直都在這裡。」我說，並且用眼光質疑他對籃球的忠誠。
籃球從他的掖下奔向我。
「來試試你的身手如何？」我的淺笑，輕蔑著他的球齡。
「鬥牛？不嫌累？」
「怕了嗎？」我說：「讓你先攻。」
比我高過半個頭，八年不見的他，脫去外套露出球隊背心。
沒錯！我看到那個曾經瘦弱的矮個子，球從他的左手閃到右手；從他的跨下、背後、輕易的與我擦身而過……然後就像我習慣仰望的紅橙色夕陽墜落般，他把球單手灌進我的驚訝的眼眶中！
「別想對我時，在籃下賣乖！」他說。
他又坐在我身旁，一語不發。
我知道他想對我訴說些什麼，也許是內心的鬱卒或感傷。可是，他還是一樣的坐姿，任由晚風撥亂他的黑髮，和十五年前一樣。
他是一個已婚的青年，日子應該過得蠻自在，從他經常帶著妻兒來探望我的神情可以看出來。我知道他一定仍對我充滿依戀，否則不會獲得學位回國之後仍願屈就於一份淺薄的薪水，依著我落戶生根。
認識他的時候，他才國中剛畢業考上嘉義農專，是個十分單純的學生，每天騎著單車爬上陡坡。原本細嫩的雙手，就是這樣磨出了厚繭，來看我的時候，大都是滿臉通紅、氣喘如牛。他從不像別人一樣，用庸俗的字眼稱讚我的美麗，可是他是個用眼睛說話的人，我早就從他的凝視中領取了他的深情。由他親近我的次數，誰都知道他的心事....
四年級的時候，和一個學妹墜入了情網。他還是常來找我，帶著她。後來我知道他很難過，因為女孩不再出現。等到他退伍，對愛情感到迷惑，對我卻十分堅定。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帶著朋友，不知道去那裡的時候，自然就會想起我，他這麼說：「妳是最大方最溫柔也最動人的。」
於是有一陣子，他喜歡替我拍照。「早晨霧中的妳最美，夕陽西下的時候妳最醉人。」
他說的是真話，我完全相信。因為多少次他用盡了底片之後仍捨不得離去，直到月亮從他的眼中昇起，他仍留在我身邊。有一回颱風，他為我耽心，特地來探望我。那天黃昏，西邊卻出奇地出現落日，我看到他陶醉的表情。「妳的美，應該以今天的彩霞來陪襯。」他說。以後每逢颱風來臨的黃昏，他就來陪我一起等待，「彩霞一定會出現」，他說。
等待是他最須要學習的德行，卻是我最大的優點，他說：「妳是善等待的！」。除此，他也感激我對他的包容。
果然，我真是這樣的。陰雨的日子，我等待晴朗；枯乾的日子，我等待滋潤；如果他鬱悶愁苦，我等待他開朗的笑容。不論他離開我多遠，我的等待是無底限的，而且我確定，他會回到我身邊。即使等待是一場空，我也會持續到永遠....
他從不告訴我他的苦惱，只是靜靜的坐著和我對望，有時繞著我身旁踱步。他說，只要看到我，心情就好很多。他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來找我，多半是有著悠閒的心情。有時候約了三兩好友帶兩瓶啤酒；有時候攜家帶眷開車緩緩經過；雖然不曾表白，我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但他的日子是圍繞著我的。這跟他的草根性有關係，他熱愛故鄉的一草一木。他喜歡坐在我身邊任風吹拂，將自己當成一莖白了頭的五節芒。可不是麼，如果他也能生根，而且讓頭髮像芒花隨風飛散、隨風傳播，那便是最醉人的浪漫了！他這麼想。曾經他有過一段不算短的都會的生活，也有一段背井離鄉的異國學涯，但他覺得他是故鄉永遠的孩子，因每回外出時，就有一種悵然的感覺，彷彿迷途的羔羊一般。只有回到我身邊才有家的感覺，他的笑容也最燦爛。
然而，他卻只是我關懷的人們中的一個。就像他愛我一樣，我愛著他，還有其他的一群人。一群民風醇厚的市民。
我照料著他們的飲水，深入他們的生活，甚至在每一個細胞與他們的生命擁抱，即使不曾來看我，只要在這個山城落腳，我對他們的愛，都一樣深沉。可以說，他們是我的子民，我哺餵以我生命之液的子民。他們的柴米油鹽、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每一滴因痛苦或欣喜而滴下的淚、每一滴因勤勉或疲累而流出的汗，都與我密密相連。我和他們同哭同笑，只要他們願意，我與他們等同；只要他們需要，我在身旁守候。因為他以及他們對我來說都是，我至親至愛的孩子。
是的，我至愛的孩子，你又坐在我身邊，一語不發。不管你是鬱卒或感傷，我會靜靜的
陪伴你。因為你是我最心愛的孩子，我是你最心愛的蘭潭。
●之二
「你怎麼還在這裡？」
頭髮長長，體格碩壯，肩頭和胸膛的肌肉抗議著汗衫的束縛，一個青年抱著籃球走過來在眼前停下，我的汗水正沿著臉頰，滑落到籃球場的水泥地上，他停駐的NIKE球鞋前。
三秒鐘之後我才會意，臉上開出一朵陽光。
「你退伍了！」
是的！那壯碩的體軀一下子縮水，成為一個瘦弱的矮個子，穿著寬鬆的學生服。我問：「打球怎不換運動服？」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在他眼裡，我也許像是一個籃球架一般。沒錯！這個不懂籃球的矮個子，全然無視於我雄偉的軀體在面對他時足以遮蔽他對那籃框的景仰。然而，他怎地也不願向一座青山朝拜。
於是，有兩個影子開始在熱得發燙的水泥地上追逐，爭奪一個忽而縮小，忽而放大，忽而消失的圓。最後，水泥地上只留下些微細得只有螞蟻才能鑑照的鏡子，和鏡子經高熱淬煉出的鹽晶。
「你根本一竅不通，來這裡幹嘛？」一個地球被我踩在腳下，我用下巴狠狠地刺向他。
「為了上面的空氣新鮮，為了仰望的眼神！」他把目光射在我的足下。
「好！從今天起，每天來找我報到，讓籃球成為你的奴隸、讓大家都對你抬頭景仰。」
後來，籃球沒有成為他的奴隸，卻成為他的小老婆。
而他一年後交到的女朋友，起初每天柔順地出現在樹下等著為他擦汗，然後與那眾人追逐的籃球爭風吃醋，最後在他的眼前永遠消失。
我是那眾人中必然的一個。患了球癌的，且日益沉重。
離開的時候，他習慣性地在上籃的同時對籃板拍出一聲輕響。
「雖然我的準頭不如你，」他說：「別想對我時，在籃下賣乖！」
我回他一個空心的三分球。
「我一直都在這裡。」我說，並且用眼光質疑他對籃球的忠誠。
籃球從他的掖下奔向我。
「來試試你的身手如何？」我的淺笑，輕蔑著他的球齡。
「鬥牛？不嫌累？」
「怕了嗎？」我說：「讓你先攻。」
比我高過半個頭，八年不見的他，脫去外套露出球隊背心。
沒錯！我看到那個曾經瘦弱的矮個子，球從他的左手閃到右手；從他的跨下、背後、輕易的與我擦身而過……然後就像我習慣仰望的紅橙色夕陽墜落般，他把球單手灌進我的驚訝的眼眶中！
「別想對我時，在籃下賣乖！」他說。
